吳晶
武德九年(626年)六月初四,玄武門之變的當天,李世民便掌握了大唐上下的兵權(quán)。
此時,整個大唐帝國的權(quán)力實際上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了李世民的手中。最為關(guān)鍵的程序性詔令,也在數(shù)日之后草成,并送達李世民手中——李淵宣布改立李世民為太子,并且代替他處理朝堂政事。從此以后,李世民有了名正言順的政治處分權(quán),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意愿來對朝堂人事進行全面的部署安排。
然而,當李世民真正冷靜下來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坐在了火山口上……
危機
危機首先來自為李世民效力的秦王府將士。
他們在政變成功后的那種狂喜心情,應(yīng)該說是難以抑制的。這種狂喜,甚至到了一種可怕的地步——幾乎所有人都建議李世民,除了誅殺東府和齊王府家屬之外,還要將曾經(jīng)依附李建成和李元吉的人盡數(shù)殺光,一個不留!
這聽起來很可怕,但李世民明白他們的心情。他們壓抑得太久了。在這場局勢混沌難辨的奪嫡斗爭中,秦王府的人始終處于一種備受壓制的狀態(tài)。
記得有一次,杜如晦騎馬經(jīng)過尹德妃的父親尹阿鼠的府第門口,尹阿鼠的家仆竟然強逼杜如晦下馬表示敬意。性格強硬的杜如晦自然不可能理會這種無理的要求,沒想到尹家的惡仆們立刻兇神惡煞地圍將上來,將杜如晦拖下馬痛打了一頓,甚至還打斷了他一根手指。事情到這里還沒有完,尹阿鼠也知道自己得罪的是鼎鼎大名的秦王,于是趕緊讓自己的女兒先一步向李淵告狀:“秦王手下驕橫無禮,竟然欺負到臣妾的家人頭上去了!”被這枕邊風一吹,李淵隨即將李世民找來當面斥責:“你的手下對我的妃子尚且這樣放肆,可想而知,平時是如何欺壓百姓的!”打人的沒事,被打的除了被打落牙齒和血吞之外,還要背上一個欺壓良民的罪名。
在秦王府中最受尊重的杜如晦尚且如此,其他人平日里的遭遇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有句老話叫狗仗人勢,其實,平日里氣焰最為囂張的,正是宮府門下那些狐假虎威的隨員屬吏。也難怪大家心里都窩著一團火,現(xiàn)在終于有了機會,這把怒火總要發(fā)泄出來。
一開始,李世民和大家想的一樣。這些在李世民兄弟之間挑撥離間、推波助瀾的小人應(yīng)該全部殺掉,否則難消李世民心頭之恨。豈料,尉遲敬德的一席話如同醍醐灌頂般點醒了李世民:“大王搞株連搞得這么廣,難道是想與天下人為敵嗎?”
是啊,李建成和李元吉的黨羽遍布朝野內(nèi)外,東宮、齊王府、三省六部乃至天下各郡國都有他們的追隨者。李世民如今若貿(mào)然殺光宮府僚屬,豈不是相當于放出一個信號——一場殘酷的大清洗馬上就要到來了,這些人又豈能乖乖地引頸就戮?一旦激起劇變,往小里說,很有可能再來一次針對李世民的玄武門之變;往大里說,這好不容易穩(wěn)定下來的天下可能馬上又會分崩離析,戰(zhàn)火不斷。
“敬德說得對,這些人不能殺!”面對大家憤怒的抗議,李世民這樣解釋道,“各位,不要以為殺了李建成和李元吉,這天下就能舒舒服服地坐穩(wěn)了,我們面前的暗礁險灘還多得很!”聽了李世民的一番分析,大家都冷靜下來,接受了李世民的安排。隨后李世民立刻以李淵的名義下詔,對李建成和李元吉的舊部盡數(shù)免除,既往不咎,盡快將局勢安定了下來。
其實,李世民之所以這樣做,并不僅僅是為了盡快穩(wěn)定局勢、收買人心。在這一重要理由之外,李世民還有更為重要的考慮。只是,這個理由是絕對不能讓他們知曉的,這也是帝王心術(shù)的不傳之秘。
皇帝和大臣,應(yīng)該是一種什么關(guān)系?在皇帝看來,很多時候是一種買主與賣主的關(guān)系。為人君者向臣子們提供高官厚祿,以購買他們?yōu)榫跆峁┑姆?wù)——智慧、才干、忠誠。李世民用買到的服務(wù)來建設(shè)維系李家的龐大帝國,來維系李家世世代代君臨天下的局面。而沒有選擇的皇帝,是悲哀的。
在尉遲敬德點醒李世民的那一剎那,這位年輕的君主就已經(jīng)認識到,自己很快就會陷入這個陷阱之中。剛才那群情激昂的場面已經(jīng)準確無誤地暗示著李世民,他們可能以同樣的方式一而再,再而三地干擾綁架自己對朝政的安排布局,而自己還必須小心翼翼地照顧他們的情緒,不然他們動不動來一個消極怠工,甚至是怨言犯上,自己可就吃不消了。
此外,在東府勢力的長期壓制下,他們內(nèi)心除了怨恨、憤怒,還夾雜著什么呢?自然是對未來豐厚酬賞的一種渴求。他們壓上的賭注是自己的性命,這條命,在打天下的時候已經(jīng)押出去了一次,那時候,李世民給了他們豐厚的回報。這一回,他們再次將性命押給了李世民,如今就是論功行賞的時候。李世民這個人恩怨分明,絕不會吝惜賞賜。然而李世民更為擔心的是,他們的欲望從此變成無底的深淵,永遠得不到滿足,還認為這一切理所應(yīng)當!怎么辦?唯一的選擇便是打破這可能出現(xiàn)的壟斷局面,用一個充滿競爭的官場格局取而代之。方法可以有很多:引入新人,分而治之……李世民久經(jīng)沙場,深知要趁對手喘息未定便迎頭痛擊的道理。若是讓這種局面成了一定的氣候,再想改變難度就大了,造成的傷害也會更大。
擺在李世民面前可立竿見影的一步棋,便是赦免宮府罪人,并擇其才干優(yōu)異者引入李世民的門下。如此一來,才有競爭,大家才能忠心耿耿地為李世民所用,不至于故步自封,坐地起價。廢李建成、李元吉,只不過是謀一時,而現(xiàn)在李世民這樣做,謀的是大唐未來幾十年的新局面!
布局
玄武門之變后,安撫人心的工作便成為重中之重。
所謂安撫人心,一方面指的是撫慰李建成和李元吉的舊部,使之不至于鋌而走險;另一方面是指安撫為李世民出過力、立過功的秦王舊部,該升官的要升官,該行賞的得行賞。這都是必須抓住時機來完成的工作。要知道,賞賜拖得越久,它所能起到的獎勵效果也就越差。這是為政者不可不注意的。
不過,在政局還未能完全安定下來的情勢下,大規(guī)模的論功行賞并不可行。因此李世民接二連三地做出了一些先期部署:一方面,將自己的鐵桿心腹屈突通派出去鎮(zhèn)守洛陽,為下一步應(yīng)對關(guān)東地區(qū)可能出現(xiàn)的不測之變做準備;另一方面,以唐高祖的名義重新改組太子府,初步奠定了李世民日后的行政班底。
從太子府人員結(jié)構(gòu)來看,基本上都是原來秦王府的骨干力量。李世民做出這樣的安排,實在是煞費苦心。
太子詹事這個職務(wù)相當于朝廷的中書省、門下省和尚書省六部之和,位置極為重要。李世民把它交給宇文士及負責。事變之后,李世民并不愿意經(jīng)常與李淵見面。而宇文士及既是李世民的心腹,又與李淵及其身邊的一干老臣關(guān)系密切。再加上他善于察言觀色和保守秘密,可以承擔起溝通東宮與李淵之間的工作,確保權(quán)力的平穩(wěn)過渡。
太子左、右庶子作為東官左、右春坊的實際負責人,分別掌管圖書典籍、太子衣食住行以及侍從納諫等事務(wù)。長孫無忌和杜如晦辦事勤勉,行事果斷,故而將直接負責東宮行政事務(wù)的重擔交給他們。房玄齡善于謀劃,是個精明的組織人才,所以和高土廉一道伴隨在李世民身邊以備不時的出謀劃策之需。
至于左右衛(wèi)率,乃是東宮的武裝力量總指揮,由尉遲敬德和程知節(jié)來挑此重擔再合適不過。中舍人乃是太子右庶子的副手,由精通文學(xué)、剛直敢諫的虞世南充任。負擔秘書工作的任務(wù)由原文學(xué)館十八學(xué)士之一——褚亮擔任。而太子洗馬有協(xié)助太子太傅等教導(dǎo)儲君的重任,自然要由德高望重的宿儒來充當。這一榮譽性的職務(wù),自然是非歷官南陳和隋朝兩代的姚思廉莫屬。
上述諸人,都是秦王府中的首功之人及平素便為眾人所敬仰尊重的賢者。李世民先安排了他們,無疑是向大家放出了一個明確的信號——別著急,一步一步來,大家都有份。
接下來,就是安撫京中和地方上的李建成一黨。雖然早在玄武門之變當天,李世民便通過李淵下詔赦免了所有人的罪行,然而大多數(shù)人依舊抱著猜疑觀望的心態(tài)。李世民要想穩(wěn)住他們,就必須處理好被大家視為最不可能得到赦免的這部分人。
東宮將領(lǐng)馮立和謝叔方曾率兵與李世民拼死作戰(zhàn),他們最早出來投效于李世民。薛萬徹躲藏到終南山里面,李世民幾次三番派人勸說他出山歸順,最終也得到了他的信任。至于那位胸中有城府的魏征,更是與李世民一唱一和地在朝堂上表演了一出“明君得遇賢臣”的精彩戲碼……
這么做,一方面穩(wěn)定了人心,另一方面又不動聲色地布下了今后的棋局——他們很快便會作為原來秦王府系統(tǒng)的競爭者,在官場上發(fā)揮出影響力。因為目前像魏征等人擔任的都只不過是掌管納諫等看上去可有可無的閑職,故而也沒有引起秦王府舊部的不滿和反彈,可以說李世民的官場改革在不動聲色之中開了一個好頭。
火候
然而,畢竟天高皇帝遠,地方上的情形遠比京城中的復(fù)雜。大亂甫定,李世民和朝廷的威信還不能遍及整個大唐,影響力也隨著各地與京城距離的遠近而相應(yīng)減弱,比如坐鎮(zhèn)涇州的太子死黨——燕郡王李藝。
李世民為了安撫人心,特意加封他“開府儀同三司”的尊崇頭銜,表示以前的舊怨從此一筆勾銷。然而他還是惴惴不安,終于在半年多后舉兵謀反,最終落得一個身死異域的悲慘結(jié)局。這位燕郡王早年為李家建立大唐確實立下了汗馬功勞,如今卻因為在政治斗爭中站錯了隊而不得善終,實在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
不過,在當時波云詭譎的亂局中,除了這位倒霉的燕郡王外,還有一個人也值得一提。
他便是益州行臺仆射竇軌。竇軌從李淵起兵反隋那一天起,便鞍前馬后地始終追隨,也稱得上是正宗的大唐開國元勛了。在李世民與李建成爭位的布局之中,他所控制的益州始終是李世民包圍反制李建成的重要棋子之一。竇軌在四川任上的時候,一直和他的佐吏行臺尚書韋云起、郭行方鬧得很僵。玄式門之變后,竇軌便想利用這個機會拔除這對眼中釘、肉中刺。當赦免詔書來到益州的時候,竇軌獨自將詔書藏了起來,偽稱自己受命于朝廷要誅殺韋云起。郭行方聞訊大驚,趕緊逃往京城,竇軌還派出殺手在其后緊追不舍,幸虧郭行方跑得夠快,才撿回了一條命。
當消息傳回長安的時候,李世民的眉毛都皺成了一個結(jié)。李世民這邊正要寬大為懷,他卻在那邊假公濟私,這不是等于讓李世民下不了臺嗎?這樣一來,李世民說的話還有什么威信?但惱火歸惱火,當房玄齡等人請示李世民應(yīng)該如何處罰竇軌的時候,李世民擺了擺手:“不,不能動他,不用動他?!?/p>
不能動竇軌,因為他是一頭單純的猛獸。戰(zhàn)場上的竇軌不但讓敵人戰(zhàn)栗,也讓自己人戰(zhàn)栗。他作戰(zhàn)的時候,一連十幾天人不解甲都是家常便飯。軍中部屬無論老少貴賤,只要有人流露出一絲畏敵之情,一律處斬。他身邊左右人只要犯下小小過失,也一概施以鞭笞之刑,搞得中軍大帳經(jīng)常血流滿地,見到的人莫不為之心驚膽戰(zhàn)。
如果說這只是武人暴烈天性的通病,那竇軌在益州行臺仆射任上的所作所為就讓人無法理解了。剛剛進蜀地的時候,竇軌立下規(guī)矩,嚴令家仆不得外出。有一天,他可能忘記了這條規(guī)定,派了一個忠仆前去官廚為自己取酒漿。事后,竇軌猛然酲悟過來,便找來這位仆人說:“不是你要違反我的禁令,確實是我派你去的。不過,要嚴明我立下的法紀,那就只能借你的腦袋一用了!”這位家仆驚惶不安,在臨行前喊冤不已,使得監(jiān)斬官猶豫不決。竇軌見狀大怒,竟將監(jiān)斬官也一并斬首。
不僅給竇軌做部下、做仆人很危險,甚至連他的親屬也是提著腦袋度日。竇軌向來把自己的外甥作為心腹來倚重,然而一天深夜,這位竇將軍突然要外出巡視,召喚自己的外甥前來隨侍,沒想到等了多時也不見他到來,怒不可遏的竇軌竟然下令將自己的親外甥送上了斷頭臺。他這樣的作風,可不是跟猛獸無異嗎?
那么,李世民現(xiàn)在要怎么駕馭這頭猛獸呢?駕馭術(shù)看上去簡單無比,不過“恩威并施”四個字而已,但真正用起來,火候很重要,對不同的人來說,“恩”給到什么程度會讓他歡欣鼓舞,“威”又施加到什么程度才能讓他小心戒備,都是不一樣的。形象一點說,竇軌這頭猛獸皮糙肉厚,沒有文人墨客那樣的敏感神經(jīng),像李淵那樣的鞭子打在他身上,就等同于撓癢癢,沒多久他就會故伎重演,這樣的威又有什么用呢?
現(xiàn)在竇軌給李世民造成的最大麻煩,不過是頂風違命,帶了一個借機捕殺李建成和李元吉黨羽的壞頭。但這樣的行為在當時比比皆是,很多地方官員都借著這個機會打擊報復(fù)自己的政敵,或者用以邀功請賞。竇軌在蜀地干下的這檔子事,處罰輕了,無濟于事,若是加重處罰來收取殺雞儆猴之效,又實在是得不償失。因此,唯一的辦法,就是置之不理了。不但如此,李世民還在即位后封贈他食邑600戶,授予其右衛(wèi)大將軍的官號,以表彰他以往的功績。
不過,竇軌這頭猛獸的破壞力實在驚人。他現(xiàn)在是被圈養(yǎng)在蜀地這個籠子里,一旦將其放出李世民的地盤,由著他那暴烈殘忍的脾氣胡來的話,必然會使得人心盡喪,局勢動蕩不安。那么,竇軌的用武之地在哪兒呢?其實,他是李世民手中的一根刑仗。管理國家,從來都是寬嚴相濟。倘若法紀有所廢弛,那就必須用嚴厲的手段來加以糾正,但這種事情不能由君主親自出面解決,而必須假手于像竇軌這樣的酷吏來做,這才不至于招致民怨沸騰。
在李世民即位之后的洛州就是急需嚴加管理的重鎮(zhèn)。早在與李建成爭位之時,洛州作為李世民的后方基地,在棋盤上的地位就舉足輕重,當時,李世民為了換取當?shù)睾缽妱萘Φ闹С?,不得不對他們的許多非法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今天下已定,李世民自然不可能放任他們再胡作非為下去,而整肅吏治、糾彈風紀的重任交由竇軌是再合適不過了。
貞觀元年(627年),竇軌被調(diào)任洛州都督。他剛剛到任,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違反法紀的人統(tǒng)統(tǒng)逮捕治罪。短時間之內(nèi),洛州城內(nèi)的秩序便大為好轉(zhuǎn),這不能不說是因為惡勢力畏服了竇軌的“獠牙”與“利爪”。
貞觀四年,竇軌死于任上。他死后極盡哀榮,被朝廷追贈為并州都督。他的兒子娶了永嘉公主為妻,后來還歷任左衛(wèi)將軍、秦州都督,顯貴無比。不過,因為竇軌畢竟是一根沾滿了鮮血的刑仗,當隨著局勢的變化,做皇帝的需要以和風般的懷柔手段來安撫人心之時,這根刑仗必然會被無情地拋棄。從某種意義上講,竇軌死得很是時候。
在李世民的運籌帷幄中,秦王一派和宮府一派之間那種劍拔弩張的情勢逐漸轉(zhuǎn)化為觀望和等待,大家都在翹首以待,準備迎接一個全新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