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正旭
王淮寺隱藏在大山深處,聽聞寺廟里有一棵千年的檜樹,三四抱粗,兩丈多高,當?shù)厝司粗疄樯衲?。因為李銳的博士畢業(yè)論文涉及古樹文物,他便聯(lián)系上了當?shù)匚幕块T,準備深入挖掘當?shù)厝宋膬群c檜樹關系的素材,完成畢業(yè)論文。文化部門對此大力支持,安排李銳暫時與駐村的扶貧隊長一塊兒吃住。王淮寺村貧窮落后,遠離城鎮(zhèn),出行很不便,從縣城乘車到王淮寺村要花近四個鐘頭。
到了村子,只見四周是連綿起伏的大山,磚瓦結構的房屋東一片西一片灑落在大山的角角落落。扶貧隊長與李銳照了一面,他的屁股就像點了火,讓李銳先整理床鋪,自己急匆匆地走了。
夜里,扶貧隊長才披著一身月色回來,進了門就慚愧地對李銳說:“大知識分子,讓你久等了!今天忙著給貧困戶代表們上技能知識培訓課,脫不開身。大知識分子,這里的吃住條件很差,也沒有什么文化娛樂場所,一到夜間,黑燈瞎火,比不得你們大城市。但我相信,你這次來收獲會很大,這里不但有你感興趣的千年檜樹,還有很多鮮為人知的故事。當年,紅軍先遣隊解放縣城,在這個村休整過一段時間,村上很多人參加了紅軍?!?/p>
第二天,村主任安排一位叫王強的村民給李銳做向導,也是為了保護李銳的人身安全,怕他被山上的毒蛇傷害。這兒的山里毒蛇出沒異常活躍,一旦被毒蛇咬了,若得不到及時救治,就會送命。
王強盡職盡責地在前面帶路,不時用手里的棍子敲打著地面。他介紹說,這根棍子上涂抹了七葉一枝花,蛇聞到這味草藥的味道,就嚇跑了,可謂一物降一物。攔路的毒蛇并不可怕,總會有需要趕路的人想辦法把它驅走。
折騰了半天,從大山下來,李銳累得齜牙咧嘴,連聲叫著吃不消。王強笑笑說:“吃這點苦算不了什么,城里人,當你戰(zhàn)勝了大山,你本身就是一座高峰!”
富有哲理的話語一再從王強的嘴里冒出來,讓李銳十分驚訝。經過王強家門口時,王強盛情邀請李銳進去喝口茶歇一會兒再走。李銳累得夠嗆,巴不得進屋喝喝茶歇歇腳,于是欣然前往。
王強家的居住條件很差,五間年久失修的老瓦房,有一間房屋半間檁條腐朽了,瓦片掉落后用花油布遮住,側邊半截山墻倒塌,露出一個大窟窿。家里除了一張木桌、幾條木凳、一個舊柜子這些正常生活用具外,再沒有多余的東西,唯一的家電是一臺黑白電視機。王強很熱情地給李銳泡了一杯山茶喝,李銳喝了茶頓時覺得神清氣爽。
王強挽留李銳在他家吃午飯,被李銳婉言謝絕了。
晚間,扶貧隊長回來了,李銳問他,村里像王強這樣的貧困戶還很多嗎?
隊長吃驚地盯著李銳,說王強并未被納入貧困戶范圍。
李銳聽后一頭霧水,難以置信地說:“難道比王強家更窮的人還很多?”
隊長沒有回答李銳的問話,而是向李介紹起了王強家里的情況———
“這個王強家共五口人,一個七十多歲的老母親,已經沒有勞動能力了。妻子患有糖尿病,長期吃藥,只能做一點兒輕活。另外,他的兩個孩子,一個在讀高中,一個讀初中。全家就靠王強一個人干活支撐著,收入來源就是種莊稼和偶爾打點散工,負擔十分沉重。我剛駐村時,在群眾中走訪、精準識別貧困戶,很多人都說他家很困難,應該納入建檔立卡貧困戶。這樣的人家既有收入低、讀書困難的問題,又存在住房不安全的隱患,納入貧困戶是沒有問題的,不納入還會有漏評風險??墒峭鯊姏]去參加群眾評議會,我們特地登門向他表明來意。這樣送上門的好事,好多人求之不得,會雙手迎接。本以為他會千恩萬謝,欣然接受,誰知他聽了我們的話后,連連擺手說不要,說他家是暫時有點困難,但還可以生活,不想當這個貧困戶,讓我們給那些更困難的人。我們感到很意外,因為現(xiàn)在的貧困戶名額是一塊香餑餑,很多人在會上吵來鬧去,經常鬧得會都開不下去,哭窮、爭窮的現(xiàn)象無論哪村哪寨都有,而在王強這里卻是個例外!你說奇怪不?”
聽到這里,李銳也很奇怪,問:“到底是怎么回事?難道對你們的扶貧政策不滿意?”
“不,他說,正是因為他對黨的扶貧政策很滿意,他才不愿意加入到被扶貧的隊伍中來。我們準備去找村黨支部商量,開一個黨員會討論一下。王強的情緒顯得比較激動,說了一句很重的話,他說,你們開會我管不了,但誰要把我家評成貧困戶,我就給誰下臉子,別說我玩橫!見此情景,我們也不好再堅持,就想評一個低保給他的老母親。他還是不同意,并且還說,我不想背那個名,國家給的那點兒錢我也掙得來,我媽我自己會養(yǎng),靠國家靠不了一輩子,我已經計劃好去打工,最多三四年就能把房子修好,你們不用擔心,你們的好意我記得!”
李銳忍不住豎起了大拇指,追問后來又發(fā)生了什么事兒。
“這邊我們正跟王強做思想工作,我的電話一個接一個打進來,是剛被刷下來的一批貧困人員于心不甘,追打著要‘恢復待遇,他們大都跟村干部沾親帶故,吃好處、嘗甜頭像吸食大煙一樣成了癮,一下子斷了貨源,適應不了,窮追不舍,吵鬧不休。我一下子對王強肅然起敬,但同時內心又無比羞愧,因為天天被人追著、吵著、鬧著申請貧困戶,潛意識里早就形成了慣性思維,眼光也變得狹隘起來,總認為窮人都是缺少骨氣的,誰知道在這樣偏僻落后的小山村,一個樸實敦厚的農民卻給我上了生動的一課。他讓我明白了,物質并不是衡量窮與富的標準,農村有骨氣的‘窮人大有人在!”
那一夜,李銳夢里出現(xiàn)了很多人在舉著棍子驅趕大山里的毒蛇,醒來以后,他的腦子里不斷出現(xiàn)王強這個有骨氣的“窮人”形象,直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過去。
轉眼三年多過去,因為一部專著,李銳再次到王淮寺村挖掘紅色革命題材。他還記著王強這個人,于是特地到他家去探望。王強從省城賣完一批山貨剛回來,正在裝修房子。一見面,他就很熱情地伸出布滿繭皮的手,開玩笑說:“大知識分子這次榮回故里,可喜可賀!你前幾年來,我們還是落后貧困村。這幾年,變化太大了!你看,洋樓一排排從山窩里冒出來了,集貿市場把外資吸引來了!我們村經過產業(yè)扶貧,開辦了山貨加工廠、包裝廠、物流公司等一條龍服務,讓山貨走出去,成為城里人的搶手貨,今年終于迎來了全縣脫貧摘帽。這頂帽子甩掉了,我們的脊梁骨也挺起來了。這幾年靠賣山貨掙下一筆錢,把房子重新裝修,要是不裝修一下,真成了村里的貧困戶了!”說完,他哈哈大笑起來。
聽說李銳來村里挖掘紅色素材,王強高興地告訴李銳,他家有鎮(zhèn)家之寶,或許對李銳有用。
王強說的鎮(zhèn)家之寶,原來是一張字跡模糊的黨員證。王強說,這是爺爺在世時留下的唯一寶貝。爺爺是部隊里的機槍手,參加過孟良崮戰(zhàn)役、淮海戰(zhàn)役和渡江戰(zhàn)役。
爺爺在一次戰(zhàn)斗中負傷,犧牲前對王強的父親交代,我們都是大別山的筋骨、淮河血脈的孩子,一切困難壓不倒、打不垮,站直了是一座巍峨的大別山,躺倒了也會化作滔滔淮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