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大年初一去拜年
三九隆冬,天亮得遲。
稠稠的曙光從厚重的寒云后,憋著勁一點一點往外擠,滴落到青瓦屋頂上,再緩緩地順著屋檐往下濺淌,然后穿過玻璃窗漫進屋里來。墻上的大掛鐘,不急不慢地敲了七下,曙光也隨著每一響鐘聲微微顫動,似乎被敲痛了。
裘富貴打了個靈噤,睜開了雙眼。他怎么睡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做夢吧。他下意識地用右手去摸了摸左手腕,那里貼著一個狗皮膏藥,還在膏藥外纏了幾圈紗布。他用手指去捏了捏,痛得差點要喊出聲來。睜開眼不等于醒了,感覺到徹骨的痛才是真正的醒。就在這一刻,他聽見從這排屋子的頂端頭,傳來了彈棉花的聲音,“嘭嘭——嗆”,“嘭嘭——嗆”,很好聽。不禁贊嘆道:“這個勞得尊老爺子,這個勞彈匠,太勤快了,大年初二就彈起了棉花!”
裘富貴四十歲了,幾曾住過這么講究的臥室?一屋子漆得紅光閃亮的老式家具,全是好木頭打造的,雕花圓柱大床、雙門立式大鏡柜、長書案、虎足茶幾、圈椅、鼓凳。床上的新墊毯、繡花被,又軟又暖和。床對面的墻上,掛著裝了木框的湘繡六尺橫幅,圓月東升,映照著一叢叢開得正艷的各色牡丹花,題款為:“花好月圓”。
這是勞得尊專為他兒子一家常備的住處。春節(jié)前,武漢出現(xiàn)了新型冠狀病毒,而且向外流傳,驚動了千家萬戶。為不被感染,政府倡導(dǎo)不出門、不走動、不聚餐、不拜年。勞得尊的兒子工作于株洲,一家人就沒有回老家來。
裘富貴之所以住進了勞家,是因為昨天,也就是大年初一出遠門拜年,沒想到原本穿村過鎮(zhèn)的長途汽車停開了,更沒想到各村村口都有專人把守,不讓外村人通過,他又沒戴口罩,只好繞道而行。他住的村子是茶陵縣云陽山深處的艾葉村,要去拜年的地方叫石板村,在炎陵縣的東北角,有四十來里路。平日他只在艾葉村的里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外出走長路,只有大年初一去拜年。
每年的大年初一,天還沒亮,裘富貴就出門去拜年。湖南俗話說:“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拜干娘。”兒子稱為“崽”,女婿叫做“郎”。意思是正月初一兒子給父母拜年,初二女婿去岳家拜年,初三初四給干娘和其他的長輩拜年。他是去給父母拜年嗎?不是,父母早過世了,石板村只有遠房的堂弟和表弟,還有幾個侄子。這不合禮數(shù),卻有一個說不出口的理由:家里窮。他甘心當(dāng)小輩,去討人家的高興,輪番著去住幾天吃幾頓飽飯,然后得到一些饋贈的肉食、茶油,還有幾個小紅包。
因為家窮,身體又干干瘦瘦,裘富貴才“倒插門”到艾葉村來做女婿。岳家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有個得過小兒麻痹癥的女兒,奇貨可居。岳母已過世,岳父病病歪歪離不開湯藥,兩個男孩子在讀初中和小學(xué),老婆只能干些菜土里的輕松活和做家務(wù),作田、攬點村里的零活干,全靠裘富貴。雖說村里幫助脫貧,由養(yǎng)殖公司代養(yǎng)了幾頭牛、羊,也就有些進項,卻不過是得到溫飽而已,致富難于上青天。
裘富貴是草草扒了幾口飯,趁天沒亮就悄悄溜出村的。村里有規(guī)定,誰出村都要向村長報告,他不蠢,一報告就走不成了。每次去拜年,他什么見面禮都不帶,也不帶干糧,有車就坐車,沒車就走路。四十里路,也就走四個來小時,正好在中飯前趕到。這一回就邪門了,村村雖通公路,卻不能穿村而過。村口的大幅紅布標語,一點都不客氣,什么“胡亂串門,等于殺人”。什么“請吃是鴻門宴,吃請是尋短見”。他只好繞開大路走小路,七彎八繞,找不著方向了。天上飄著小雪花,老北風(fēng)比刀子還尖利,削骨剜肉。他又冷又餓,到黃昏時,來到一個村子口,渾身乏力,一腳踏空,栽了個大跟頭,趕忙用左手撐地,手腕碰在一塊石頭上,他大喊一聲:“痛死我了!”
就在這時,有一條漢子朝裘富貴跑來:穿著長大衣,手臂上套著紅袖章,臉上蒙著口罩。他把裘富貴扶起來,問道:“你是哪個村的?天要黑了,還在外面亂跑?!?/p>
我叫裘富貴,是艾葉村的,我要去石板村拜年,迷路了,求你賞口水賞口飯?!?/p>
“身份證!出門也不帶口罩!去給爹娘拜年,孝心可嘉。你們村有武漢回來的人嗎?”
裘富貴掏出身份證,遞過去。然后,低聲說:“爹娘早沒了,我是去給親友拜年。我們村沒有武漢回來的人。”
“犯得著初一出門嗎?太小看自己了?!?/p>
“人窮……氣就短……”
“這里是勞家村,我叫勞得尊,年過花甲了。來,跟著我,到我家去。你得給家里打個電話,免得他們擔(dān)心?!?/p>
“勞爺,我沒手機,家里也沒座機?!?/p>
“……”
夜色如簾,從天上落了下來。
他們一前一后進了村,再來到一個小院子前,勞得尊叩響了大木門上的銅環(huán)。不一會,院門打開了,伸出一頭白發(fā),是勞得尊的妻子。
“老婆,家里來客人了,他叫小裘?!?/p>
裘富貴忙雙手抱拳,說:“給老媽媽拜年了,祝福壽安康!”
勞夫人忙說:“客氣了。哦,你怎么沒戴口罩?”
“忘記帶了。不是……忘記了,是我嫌貴,沒有買?!?/p>
“這個小錢不能省,感染了病毒會受大罪?!?/p>
勞得尊說:“你的嘴巴說多了,我問了他,他們村沒有從武漢回來的農(nóng)民工?!?/p>
“那就好?!?/p>
院門關(guān)上了。
他們走進堂屋里,燈光亮得耀眼,一盆木炭火燒得紅旺旺的。
勞得尊摘下口罩,說:“麻煩老婆去浴室,在浴缸里放滿熱水。小裘冷透了身子,要好好泡一泡。你再找出兒子穿的內(nèi)衣、內(nèi)褲、毛線衣、絨褲、羽絨襖子,讓他里外都換上?!?/p>
勞夫人答應(yīng)一聲:“好咧?!?/p>
勞得尊又對裘富貴說:“你別見怪,泡熱水澡,驅(qū)寒又殺菌。你里外的衣服,都要丟掉,放心,換的衣服不比你的差。這叫主客俱安。洗完了澡,讓你先喝一碗姜湯散寒,再給你碰傷的手貼上膏藥,然后我們吃飯,當(dāng)然要喝幾杯白酒。屆時,用我的手機給村上人打個電話,免得村長焦心、家里人擔(dān)心?!?/p>
“謝謝勞爺!”
……
想到這里,裘富貴趕忙起床穿好衣服,拿上勞夫人為他備好的牙刷、牙膏、毛巾、漱口杯,去了衛(wèi)生間兼盥洗室。他對著鏡子,特意照看了一下自己,好像成了另外一個人。黑色的西式外長褲、猩紅色的羽絨襖和藍格子圍脖,襯得他容光煥發(fā)。然后,他快步去了勞爺彈棉花的工作間。
門一推開,“嘭、嘭——嗆”的彈棉花聲立即戛然而止。
裘富貴打一拱手,大聲說:“勞爺,我給你拜年了!”
勞得尊忙放下木棰,解下彈花長弓,再摘下口罩,回一拱手,說:“小裘呀,我們同喜同賀!”
“勞爺,起得早,上工早,不愧是勞動模范?!?/p>
“往年我要過了初七才開工彈花,和兒子、兒媳、孫子說說話,那是一種快樂。這個春節(jié)他們沒回來,心里空了一大塊,大年三十和初一,我都是天沒亮就開始彈棉花了。昨天下午,輪到我在村口值班,才有幸碰到你。來,先坐下聊天。昨晚我們吃飯喝酒到十點多鐘,我交代老婆,今天的早飯晚點吃?!?/p>
兩個人剛剛坐下,勞夫人馬上送來了兩杯熱茶。
“勞爺,彈好一條棉被怎么收費?一天能彈幾條?”
“我十六歲就拜師學(xué)藝,一眨眼五十年了。不是吹,彈匠行里我算是個人物。一天彈四條棉被毫不費勁,晚上決不加班。新棉花彈成被子,五十元;老棉被彈成新被子,六十元。”
“哎呀,勞爺是賺大錢的!這彈棉花的聲音為什么總是‘嘭、嘭——嗆?”
“小裘,你很上心啊。彈棉花的功夫在于彈,左手握弓,輕輕下壓,右手拿木錘敲打用牛筋做的弦,彈的節(jié)奏是兩打一拉,拉是在兩打之后把弦使勁一抽,不讓棉花絞在弦上,所以聲音是“嘭、嘭——嗆”。彈好棉被的初型,用牽紗竹棍將各色的紗線縱橫鋪在棉被的正反兩面,如一張網(wǎng)把棉絮固定,紗線鋪得勻稱不巧,可以鋪出各種吉祥圖案的才叫絕活。鋪完紗,還要包角。最后一道工序,是用重木圓盤壓磨被面,使它平整、光亮,有個好看相。”
“勞爺說得很輕松,學(xué)起來就難了?!?/p>
“你想學(xué)嗎?”
“想……就怕學(xué)不會。”
“小裘呀,學(xué)出一門好手藝,不須向人討飯吃。我牢記師傅說的話,沒吃過虧,任它歲月有什么坎坷,人總得蓋被子睡覺,用勤勞換得報酬,就會得到社會的尊重,我喜歡我的姓名‘勞得尊。用勞動去求得富貴,而不是去乞求別人的施舍,被人施舍是被人憐憫,總是抬不起頭來。你說對嗎?”
裘富貴艱難地點點頭,臉上熱辣辣的。
勞夫人在門外喊一聲:“吃早飯啰——”
勞得尊說:“吃飯去。小裘,昨晚我勸你別去石板村了,你說還是要去。也好,你不熟路,還怕被人攔,吃完飯,我?guī)闲湔屡隳阕咭惶?。有條近路插過去,兩個小時可到達?!?/p>
他們是九點鐘動身出門的。
勞夫人特意尋出一個口罩,讓裘富貴戴上。又用鋁食盒裝了八個鹽茶雞蛋,以供他們走餓了填填肚子。勞得尊把一個大旅行背包背到背上,鼓鼓的,重重的。然后,向妻子揮揮手,說:“我們會一起回來,你準備準備晚餐的下酒菜。”
裘富貴說:“我要在那里住幾天。”
勞得尊說:“那要看人家留不留客呀?!?/p>
“勞爺,你背個包做什么?”
“你有六家親友,我給你備好上門禮,是我兒子從株洲快遞來的‘唐人神鹵制品,一共六大盒?!?/p>
“我從沒上門送過禮?!?/p>
“這次必須送,你才有臉面。”
裘富貴淚水“嘩”地淌了出來,說:“裘爺,謝謝,你讓我有個人樣子……我求求你,背包讓我來背,我的左手腕傷了,雙肩沒傷,力氣還在?!?/p>
“好!”
十一點鐘的時候,他們來到石板村村口。劈面是一幅掛在兩樹之間的長紅布金字標語:“少吃一餐飯,友情不會淡;少上一回門,親情照舊濃。兩個戴紅袖章、戴口罩的漢子,上前擋住了他們。
裘富貴正要說話,勞得尊忙搶先發(fā)聲:“二位老鄉(xiāng),我是勞家村村委會成員,也是村防疫抗疫臨時領(lǐng)導(dǎo)小組副組長勞得尊。”他邊說邊指了指手臂上的紅袖章。“這位是裘富貴,先到我們村探親,沒有任何不良癥狀,今天來此看望一下幾個親友,請放行?!?/p>
兩個漢子聽了,點點頭。又問裘富貴要去探看什么人,得到回答后,再打手機過去一一驗證,然后才說:“只能去一個人,誰去?”
勞得尊說:“他去。我在這里等候?!?/p>
“勞爺,你回去吧,他們會留我的?!?/p>
勞得尊看了看手表,說:“一個小時你沒出來,我就走了?!?/p>
“好……吧?!?/p>
四十分鐘后,裘富貴小跑著回到村口。
勞得尊對那兩個漢子揮了揮手,說:“謝謝。我們走了,再見!”
裘富貴低著頭,眼光里透著傷感,步子邁得很沉重。
“小裘,他們沒留你?”
“我每敲響一戶的門,磨磨蹭蹭才出來一個人,戴著口罩,把門打開一條縫,我便大聲說‘拜年,再把禮盒遞過去??谡趾髠鞒鲆粋€聲音,說村里有規(guī)定不能留人住宿,對不起了。接著遞一個小紅包給我,又說你怎么還送東西來?‘唐人神是名牌啊。疫情不知什么時候剎車,家里吃的東西也不多,就不麻煩你提回去了。什么話?”
勞得尊忍不住摘下口罩,別過臉去大笑了幾聲,然后把口罩戴好,說:“疫情發(fā)生,是個好借口,人家并不希望你來拜年。往年是礙著面子讓你進屋,今日可以很堂皇地打發(fā)你走。不過,他們會大吃一驚,你居然冒著風(fēng)險上門來拜年,還送上一份禮,他們不得不對你另眼相看。我們到路邊用旅行包墊地,坐下來歇口氣,再吃幾個鹽茶雞蛋止餓?!?/p>
“要得!”
裘富貴在路邊小心地展平旅行包,從勞得尊手上拿過裝鹽茶蛋的鋁食盒,恭恭敬敬地說:“勞爺,不,是師傅,你坐下,我來為你剝蛋殼。”
“怎么能讓你動手?”
裘富貴站到坐好的勞得尊面前,畢恭畢敬鞠了一個躬,說:“今天我就拜師了,跟著你學(xué)彈棉花。我會記住師傅的話:學(xué)出一門好手藝,不需向人討飯吃?!?/p>
“是我?guī)煾档脑?。?/p>
“那我就記住師爺爺?shù)脑?。還有師父的大名:用勤勞換得報酬,就會得到社會的尊重!”
“我高興。你師娘在家里準備飯菜了,我們爺倆要好好喝幾杯。哈哈!哈哈!”
不遠處的樹杈間,驚起一對喜鵲,喳喳喳地叫著,拍打著翅膀飛向高高的云天。
鴨客
煙波浩渺的天波湖,嵌在湘東幾個縣的搭界處,有好幾十平方公里大。雖然比不得洞庭湖的壯觀,但景狀大體相同:“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焙乃闹?,是一個一個的村鎮(zhèn)。只是彼此相隔很遠,湖中還點綴著洲島和垸子,垸子是在條件好的洲島筑起一圈高堤,有田有林有村舍,也就成為了村子的格局。
在湖區(qū),有種田的、打魚的,也有專門放養(yǎng)鴨子的鴨客。三四個一伙,都是男人,駕著船,趕著成百成千的鴨子,停停走走。水里有魚蝦,岸上有青草,翻耕過的田里有蟲子有蚯蚓,鴨子肥了,鴨蛋多了,就近賣掉換錢。這個行當(dāng)看起來很浪漫,但很辛苦,年輕人不愿意干。
驚蟄過后,月亮灣的鴨客們趕鴨下水了。往年是立春后就要動身的,交春一日,水暖三分。但去年冬武漢瘟疫發(fā)作,弄得全國的城鄉(xiāng)都鬧起了防疫抗疫,家家禁足,直到今年的驚蟄,疫情才有些好轉(zhuǎn)。鴨客們得到村長的批準,又測過體溫,備上口罩和藥物,這才踏上了風(fēng)波路。
這一群鴨客共四個人,屬于本村“鴨鴨合作社”的一個小組。正規(guī)編制是三個人:龍雨生、劉長風(fēng)、李大關(guān)。還有一個編外人,二十歲出頭的后生子,叫馬疾。馬疾說,這一個多月憋得心口發(fā)悶,想跟著鴨客出來吐口長氣,不要工錢,自帶口糧,還幫著干活。
劉長風(fēng)、李大關(guān)很樂意,問小組長龍雨生:“龍爺,一個村的人,不能不給這個面子。”
年屆五十的龍雨生,瘦瘦精精,一張長臉黑而有棱角,下巴上蓄著一小撮山羊胡。他出身于鴨客世家,十二三歲就上船干活,見慣了風(fēng)浪,而且繼承了父親的另一門技藝:用土方子給人治病,還懂艾灸、針灸,也不收費。他若在哪個村停留,村民都很歡迎。比如,有村婦乳房發(fā)紅、變硬,而且痛得厲害,這是奶水淤積所致,他叫病人先用蔥白煎湯熏洗,再另用蔥白搗爛如泥敷在乳房上,每天兩次,十天后完好如初。像這樣的例子,實在是太多了。鴨客都喜歡跟他共事,甘愿聽他的指揮。
龍雨生目光逼視馬疾,說:“到別的小組去!”
馬疾說:“我爹要我跟著你?!?/p>
“我又不是年輕妹子,跟著我做什么?”
“你會趕鴨,還會看病……如果我病了,你可以應(yīng)急,我爹說的。”
龍雨生嘴角綻出一絲詭秘的笑,說:“你……肯定另有想法。上船吧?!?/p>
半大的鴨子,呼啦啦一大群,下了水亂成一鍋粥。
龍雨生從懷里掏出三寸來長的小銅喇叭,吹出很短促很嚴厲的聲音,“嘎、嘎、嘎”,鴨子馬上聚到一塊,安靜地往前游去。
兩條船的中部都裝著半圓形的艙篷,每船兩個人,一個站在船頭,手里拿著一根長長的竹竿,一個站在船尾蕩槳。
馬疾是湖區(qū)長大的,雙槳蕩得順溜。龍雨生站在船頭,背影很直很穩(wěn),好像是站在平地。手中的這根長竹竿叫吆鴨竿,竿端綁著一個木勺,若要指揮鴨陣朝哪個方向走,或者有調(diào)皮的鴨子離了群,就用木勺舀起一勺水潑過去,不用人吆喝。在岸上的田土里,則舀起一勺稀泥拋擲過去,鴨陣立刻井然有序,像受過訓(xùn)練的士兵。
馬疾說:“龍爺是真正的鴨司令。”
“你想當(dāng)鴨客嗎?”
“暫時不想,先去外面打工,賺點錢,也看看世界。然后,再投到龍爺?shù)拈T下來。”
龍雨生忍不住仰天大笑,笑過了,回過頭來問:“眼下各村開始春耕了,犁翻的水田里有泥鰍有田螺有蚯蚓,鴨子喜歡這一口,我們先到哪個村扎營?”
“能不能去水頭村?呵,就是水頭垸?!?/p>
“我們沿著湖走,方便,那里遠?!?/p>
“龍爺,我手機上有微信,我讀中學(xué)時的一個同學(xué)家病了人,還不肯出村去治……”
“好吧……我們?nèi)?。我先給村長蔚大田打個手機,這是禮性?!?/p>
“還是龍爺做事有章法?!?/p>
第二天的下午五點鐘,龍雨生一行來到了水頭垸,泊好船,用自帶的葦席在岸邊圍出一個鴨圈棚。龍雨生用小喇叭一吹,鴨子就乖乖地進了這個臨時的“家”。
馬疾問:“龍爺,我們馬上進村去?”
“不忙。老劉、老李,你們先搭個灶做飯做菜。寒氣重,我們要好好喝頓酒?!?/p>
話音剛落,一個姑娘朝這里跑過來,頭系紅絲巾,身像風(fēng)吹柳,一邊跑一邊喊:“龍爺,我爹請各位到我家去!”
龍雨生朝姑娘揮了揮手,然后瞥了一眼馬疾,馬疾的臉驀地紅了。
姑娘跑到跟前說:“我爹是蔚大田,他病了,請龍爺去看看。我爹說了,你們是遠客,請你們?nèi)コ燥?。你們也別睡在船上,都住到我家去,家里有空房。我呢,叫蔚藍?!?/p>
“蔚村長太客氣了,恭敬不如從命,待我去拿了藥箱來。”
馬疾說:“對,這玩意不能不帶上?!?/p>
“把我們的被子、床單也帶上,留一套在船上,晚上得有人值班?!?/p>
“好的?!?/p>
蔚藍在前面帶路,領(lǐng)著大家進村去。
蔚家有個大院子,院中威武地立著一棟紅磚青瓦的三層小樓。人口卻簡單,老兩口加一兒一女。兒子還沒有結(jié)婚,長得武高武大,是個好勞力。
堂屋里,頭扎長巾的蔚大田,臉色蠟黃,不時地咳幾聲嗽,穿著很厚實的老棉襖。
“蔚村長,幾年不見了。”
“龍爺,我一接到你的電話,就精神一振。”
“病了?”
“風(fēng)寒感冒。有人說恐怕是新冠病毒癥,我才不信哩?!?/p>
“我先給你看???”
“好。”
蔚藍給各位沏上了熱騰騰的豆子茶。蔚夫人趕快進廚房去了。
蔚大田和龍雨生坐到八仙桌邊。龍雨生打開藥箱,取出脈枕,先給蔚大田切脈,然后再看舌苔,又問他胸口悶不悶、肚子痛不痛。
“蔚村長,我來治,你放心?!?/p>
站在蔚大田背后的蔚藍,說:“爹,我說這不是小病,你不信。我說家里還有哥哥蔚剛,勞力夠了,想出去打工,你也不肯。我都二十歲出頭了,除在縣里讀過中學(xué),還沒有去過大口岸,虧死了?!?/p>
龍雨生笑了,說:“你是寶貝女,你爹舍不得啊,將來就近找個好女婿,幾多好?!?/p>
“爹就是這個想法。這些日子,我想去垸外走個人家,他也不同意。村里的船都封了,他不開條子,誰也不敢動?!?/p>
大家都笑了。
“蔚村長,我給你艾灸?!?/p>
龍雨生取出手指粗的艾條,用打火機點燃,依次溫灸(隔穴位半寸遠熏叫溫灸)蔚大田的合谷、足三里、太沖幾個穴位。合谷在雙手虎口的上方,太沖在腳背的中下部,足三里在過膝下的外側(cè),每個穴位溫灸十到十五分鐘。
蔚大田微微閉起眼,感到很舒服。
馬疾、老李、老劉、蔚剛,坐在靠墻的小桌邊,一邊喝茶、吃炒紅薯片、嗑葵花籽,一邊聊大天。
馬疾說:“老劉、老李,眼下一些大城市開始復(fù)工了,條件比往年都優(yōu)惠?!?/p>
“你小子消息靈通,說說看?!?/p>
“我們縣五天后,凡是要去上海打工的,先在縣城集中,有專車送往長沙的黃花機場,再統(tǒng)一坐飛機去?!?/p>
“誰出路費錢呢?”
“縣里負責(zé)包車送機場,飛機是上海那邊包的,下了飛機又有專車送到招工的企業(yè),不要花一分錢路費?!?/p>
老劉驚得吐出了舌子,說:“老李,可惜我們年紀大了,要不也去坐坐飛機!”
“唉,生不逢時,想也是白想?!?/p>
龍雨生瞟了瞟蔚藍,她聽得很入神,細長眉毛一跳一跳的,禁不住使勁拍了一下她爹的肩膀。
蔚大田睜開眼,說:“你雞爪子發(fā)癢了?以為我是木頭做的人,人小力氣還不??!”
“爹,我怕你睡著了受涼?!?/p>
艾灸畢,龍雨生說:“睡前還要做一次。每天做兩次,連著做三天。只是要在府上叼擾這么久,對不住?!?/p>
“龍爺呀,是我耽誤你們做工夫了,是我對不住你們。今晚,我們要開懷痛飲。老婆,上菜喲!”
龍雨生說:“大田老弟,你這幾天不能喝酒,因為你正在治病。我們就不講客氣了,可以開懷痛飲!”
“我遵醫(yī)囑,以茶代酒,如何?”
“可以?!?/p>
大家熱熱鬧鬧吃過晚飯,然后是各自洗漱,再在木炭火盆邊喝茶、聊天。
龍雨生在十點鐘的時候,又給蔚大田溫灸了一次。還用帶來的幾味中藥配出一個清肺祛邪的方子,讓蔚夫人去熬制。然后,他對馬疾說:“你年輕,今晚去船上睡,順帶看管鴨子?!?/p>
蔚大田說:“小馬也辛苦了,讓我兒子去吧。”
“鴨客有鴨客的規(guī)矩,你莫操心?!?/p>
“天黑,我怕小馬路不熟?!?/p>
“爹,我去送馬疾。你吃了藥就好好睡吧,發(fā)出一身猛汗,明天就好了?!?/p>
龍雨生說:“大田老弟,你有好兒好女,讓人羨慕。”
第四天早飯后,太陽出來了,到處金晃晃的。龍雨生對蔚大田說:“你的病基本上好了,我們也該告辭了。不過,我要告訴你,你的病,中醫(yī)叫偏寒溫癥,不單是傷風(fēng)感冒。好在是初發(fā),我這點手段還可以應(yīng)付,你盡可放心。”
“謝謝龍爺,謝謝各位。我們一家送你們到湖邊去!”
當(dāng)鴨子撲打著翅膀,歡叫著下了水。龍雨生站在船頭,掏出小喇叭,吹出一長串悠揚的“嘎——嘎——”聲,然后雙手抱拳道別。兩條船和鴨陣,便緩緩遠去。
走了一大段水路,龍雨生回頭看看淚眼婆娑的馬疾,問:“你和她就這樣別了?”
“我在前面湖邊的團子鎮(zhèn)下船,在那里等她。我請了一個開機帆船的朋友,今晚悄悄去水頭垸接她出來,然后我們一起坐船去縣里。“
“再雙雙坐飛機去上海打工,美得很呵!”
龍雨生揮動手中的吆鴨竿,舀起一勺勺湖水,用力向空中撒去,陽光下水花飛濺,五彩繽紛,驚得鴨陣“嘎、嘎、嘎”一片亂叫。
老劉大喊一聲:“龍爺放禮花了!”
老李說:“小馬,這妹子俏俊,還懂事理,你好有福氣!”
不遠處飛出一行白鷺,斜斜地曳向高天,翅膀上流動著陽光,響著瀏亮的風(fēng)聲和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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