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俊峰
面包車破舊不堪,臟兮兮的,像一個人清早起來沒有洗臉。再看車主,和他的車像極了一對難兄難弟。江南的八月,狀如火爐,站下片刻,就會大汗淋漓,一時半刻也找不到第二輛合意的,只能租它。
這是個星期天,我一大早從省城趕到這座縣城,與當(dāng)?shù)嘏笥褧?,?zhǔn)備向那個偏僻的小山村迸發(fā)。那里,不久前發(fā)生了一宗令人發(fā)指的慘案。
山路崎嶇,顛簸兇猛,面包車搖來晃去,像跳迪斯科。真擔(dān)心車會被顛散架,一路上心都是懸著的。
幾天前,在飯桌上聽說了這個案子后義憤填膺,當(dāng)即決定前往探個究竟。特別是聽說女孩兒家勢單力薄,普通一戶農(nóng)民,面對有錢有勢的男方家族,奮爭無門,無奈受欺,更是心緒難平。人心都是肉長的,大路不平有人踩,誰聽了不生氣?何況,在一家女性期刊社做記者七八年了,我對這樣的事一向敏感,也有保護婦女兒童合法權(quán)益的責(zé)任。那案情的背后,一定曲折復(fù)雜,寫出來,放在陽光下,接受世道人心的評判,輿論監(jiān)督,或許,能夠?qū)κ芎φ邔で蠊接悬c兒幫助。
喜歡記者這個行當(dāng),走南闖北,寫許多趣事,見諸多奇聞。有時候覺得是“無冕之王”,有時候又覺得狗屁不是,像過山車,起落皆驚心。如果能幫人打抱不平,則感覺自己帶了一點兒《水滸傳》里草莽的味道,還是挺舒心的。
車抵山村,停下。前面的田野小徑,只能步行通過。
藍天白云,陽光似火,山巒被曬得蔫巴巴地趴著。有微風(fēng)輕輕刮過,一大片秧苗掀起了微微波浪,拂過一絲水和泥土混合的香甜。
狗吠此起彼伏,引出了遠近瞧熱鬧的山民。
這些白墻黑瓦的徽派建筑,依山搭建,錯落有致,遠近高低的,像極了一幅自然精妙的行草書法,或是一幅天成的山居圖。
穿越田埂,繞過一口清水塘,便到了山腳下那戶人家。
普通住宅,石塊壘院,半截墻根也由石頭砌起。堂屋里,擺放著一張八仙桌,幾條長凳子,不寬敞,卻收拾得干干凈凈。
來之前,無法電話聯(lián)系,貿(mào)然到來,對他們來說,的確有些突然。
女主人是一位頭發(fā)花白的婦人,五十多歲,聽到動靜,從后面的廚房迎了出來,驚惶的眼神帶著希望之光。她就是受害者的媽媽。弄清楚了我們的來意,她的神情變得驚喜,不時用圍裙擦著淚。
她抓住我的手,悲情再次襲來,一句話也說不出,便撲通跪了下去。我們都嚇了一跳,慌忙將她攙起。平生最受不了這樣的場景,可是現(xiàn)實中,甚至電視新聞里,能經(jīng)常看到這樣的一幕?,F(xiàn)在,如此面對,臉皮發(fā)燙,心也要冒出汗來?!叭藢θ说墓ы?,這使我痛苦?!边@句貝多芬說的話,我一直記著。
跪,是一種什么樣的恭順?
跪天、跪地、跪父母,跪,或許是百姓最虔誠、最高級別的恭敬儀式吧?為何會“跪”另一個人?被“跪”的人又如何消受得起?
婦人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內(nèi)心的情感,無助中,只能以“跪”來訴說萬千,迫切要抓住眼前哪怕是一星半點的希望,哪怕是一根漂流中的稻草!
男主人忙著敬煙倒茶,哀哀之情寫在臉上。
婦人哭,抹淚。我們的勸慰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請政府給我女兒做主啊!”
在她眼里,我們這些外來的人,似乎就能代表政府。她的老實巴交的丈夫甚至連縣城都很少去。我只得向他們解釋,只是一個記者而已。他們一臉茫然,似乎不知記者為何物。
婦人抹了一會兒淚,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后,顫抖著說出了一句讓我至今難以忘懷的話:“她要是死了,也就算了,那樣我就哭一回,可是現(xiàn)在,我天天哭!”
這是一位母親在說自己的女兒嗎?
是什么讓她如此悲痛與絕望呢?
婦人的敘述斷斷續(xù)續(xù)。
她的女兒叫萍,如花妙齡,鄉(xiāng)人都說好看,在北京打工幾年,不覺到了婚嫁之年。當(dāng)?shù)卮蚬ぴ谕獾那嗄辏橐錾?,還是想找一個家門口的,距離近,文化同,感覺牢靠。萍和家人也是這個想法。經(jīng)人介紹,萍認識了本地一位家境富裕的青年,叫文。文的父親在外經(jīng)商,掙了些錢,家中蓋了樓,有存款,另有親戚在省城做官。在當(dāng)?shù)厥敲T望族,顯赫有勢。文,曾在上海打工,按說也是見過世面的人。兩個人年齡相當(dāng),經(jīng)歷相似,見了面,都滿意,于是談婚論嫁。
沒有什么浪漫,有的只是實實在在,直奔婚姻而去。
春節(jié),萬家團圓,趁著兩人都在家,家長商量后,把他們的婚事辦了?;楹?,說不上有多少愛情,更多的還是像完成人生的任務(wù)。對于未來,萍說仍然要去北京,那里有她的事業(yè)。文呢,不再想出門,厭倦了漂泊,戀巢求安,想在家守著老婆過小日子。兩人意見相左,誰也說服不了誰。他們大吵了一場,也沒有統(tǒng)一結(jié)果。兩人心中不痛快,鬧著小別扭。文,還有那么一種丑陋的想法,認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老婆怎么能不聽自己的呢?他想不通,甚至心中存疑,萍是否真的愛他?是否在外面有人?為何不顧家庭,不顧丈夫,非得去外地寄人籬下?萍的理由是,她在都市生活了幾年,已經(jīng)習(xí)慣了都市的繁華與便利,再回到這寂寞的山溝,長相廝守,實在受不了,會讓人發(fā)瘋。她希望丈夫與她一起去城市,比翼雙飛,但是,文不同意。兩個人頂上了杠,文更是不會改變自己。如果屈服了,他得有多丟人?
矛盾無法調(diào)和。
別別扭扭中,節(jié)日一天天過去。
新婚第10天,萍來了例假。文糾纏一番,萍不能滿足其要求,于是,文惱羞成怒,歸咎于先前的矛盾,新怒舊怨一并升騰,竟然對萍大打出手。
萍的腰、腿都被打傷。她痛苦地哀號,高聲呼救,但是,文的家人無動于衷。小兩口打架,或者說是丈夫打老婆,在當(dāng)?shù)卦S多人看來,似乎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無人阻止。萍是一個烈女子,雖遭毆打,并不改變初衷。畢竟,這已經(jīng)不是一個武力能夠征服世界的時代了。
但是,暴力在一顆愚昧冷酷的心里,肆意地膨脹、放大,變得有恃無恐,近乎瘋狂。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個瘋狂的男人,這個叫文卻絲毫不“文”的男人,壓在萍的身上,竟然用一根筷子,挖掉了萍的雙眼……文瘋狂地發(fā)泄著心中的邪惡。他以為,沒有了眼睛,萍就無法出門了,就可以踏踏實實跟著他了。在他狹隘與自私的心里,將萍視作自己的財產(chǎn),就像是他買來的一件物品,他想要就要,不想要,就可以毀壞。
可憐的萍,眨眼間,成了一個血人,在地上痛苦地翻滾,哀號??墒?,誰來幫她?
巍峨沉默的高山,廣袤無語的田野,能來幫助她嗎?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劃破了沉沉夜空,卻淹沒于莽莽群山中。
當(dāng)晚,萍被送往縣城醫(yī)院。
第二天,文的家人通過某種關(guān)系,讓文住進了省城一家精神病醫(yī)院,從該醫(yī)院司法鑒定所弄出了一紙鑒定:文,患有精神分裂癥(偏執(zhí)型),作案時屬發(fā)病期,無刑事責(zé)任能力。
這份鑒定書,無疑就是一個有效的護身符。文,穿上了一件抵擋法律懲罰的護身衣。
萍和家人呢?對那份鑒定書一百個不服,一萬個不服,一直都在質(zhì)疑,稱這份鑒定是人情關(guān)系的結(jié)果,要求重新進行司法鑒定。但是,他們的聲音太弱了,聽到的人不多,即使有人聽到了,若想幫助他們,也得頂著很大的壓力。
文家,有著那份扭曲的邪惡的關(guān)系,牢牢地捂住了真相的蓋子。此刻,在邪惡面前,正義顯得那么渺小。
文住在那家精神病醫(yī)院里,逍遙法外。
萍從醫(yī)院出來,住在娘家,以淚洗面,度日如年。
昨天還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天使,今天便成了一個雙目失明的殘疾人,這個落差,誰能承受?這個冤屈,她怎么能解?這個說法,她怎么去討?她受的傷害,怎么補償?她這一生,怎么度過?
萍和她的父母,滿腹的冤屈,卻無處申訴,不知道找誰申冤,不知道如何申冤??h里、市里、省里有關(guān)部門的領(lǐng)導(dǎo)登門看望過,做過各種努力,但是,問題一直拖著,半年多了還是沒有得到解決。擺在萍和她父母面前的路,變得愈發(fā)渺茫。
難?。?/p>
法治社會,應(yīng)該依法辦事。但是,偏偏有人不依法,千方百計用不正當(dāng)?shù)氖侄?,去鉆法律的空子,甚至假借法律的外衣,以逃避法律的打擊。一個士兵躲進了堅硬的坦克,一般的槍彈奈之若何?但是,他怎么就鉆進了坦克呢?
婦人含淚進屋,扶出了她的女兒。萍戴著一副墨鏡,黑發(fā)如瀑,端莊秀麗,青春氣息勃勃溢發(fā)??瓷先ィc都市里那些時尚的女孩兒并沒有什么區(qū)別,甚至還有那么幾分酷氣!然而,當(dāng)她摘下眼鏡……看的人,心都是一哆嗦,不忍去探究那一雙原本清澈的明眸,更不敢去想象她的未來。這個如花女孩兒,路剛開始,前途漫長,卻沒想到成了噩夢的開始。她的人生,她的幸福,就這樣無辜被摧毀了嗎?
天理與公道何在呢?
許多人的處世原則,是不惹事,不怕事。但是,他們是否知道,最可怕的,是來了事無處“說”事?!
回家,一路寡歡。
不想休息,更無法平靜,被一種憤怒激蕩著。憤怒出詩人,那是思想與情感的進發(fā)。憤怒出力量,會讓人不感覺到累。當(dāng)晚便坐在電腦前,整理材料。在那種笨重的486電腦上,敲敲打打,直到凌晨一點多鐘。
亢奮,毫無睡意。
翌日清晨,趕去辦公室,將材料打印出來。上班,打電話給朋友小王。小王研究生畢業(yè),在公安廳給廳長當(dāng)秘書,廳長后來兼任了省政法委書記,他仍然當(dāng)秘書,政法委與公安廳兩邊跑。電話通了,我說:“我從來沒有找過你,今天無論如何你得幫幫我?!卑咽虑楹唵握f了一遍后,小王說:“老兄,不用多說,你把材料送來吧!”
立馬趕過去,進省委大院,找到他的辦公室,把材料呈上。第二天,他打電話過來,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在材料上作出了重要批示,批示與材料都已經(jīng)轉(zhuǎn)交公安廳。
于是,靜等消息。
等待的時候,心中不免胡思亂想,有這么快嗎?真管用嗎?想不出結(jié)果,于是安慰自己,該做的都做了,也努力了,問心無愧,剩下的,聽天由命吧!
活這么多年,我一直靠這個心態(tài)“活”著。
一天,騎自行車去新華書店,到一個公交站,手機響了。那是我第一次買的手機。將自行車剎住,一條腿撐在地上,聽電話。對方是公安廳的,說領(lǐng)導(dǎo)批示的案件他們已經(jīng)辦結(jié),正式向我通報案件的處理結(jié)果,他說,省公安廳刑警總隊領(lǐng)導(dǎo)責(zé)成一科和法醫(yī)室認真辦理此案,對精神病鑒定問題負責(zé)任查清楚……
馬路上,車水馬龍,亂糟糟的,聽不太清楚,也不甚明白,只得打斷他,問了一句:兇手怎么辦了?對方大聲說,兇手已經(jīng)被拘留了。于是,徹底放了心,這才是我最關(guān)心的。對方還說,你要是想看案件處理材料,隨時可以過來,感謝你對我們工作的支持。
站在馬路邊上,真的有點兒高興。
高興了好幾天。
隨后,事情也就過去了,也沒有去看材料。
幾天后,當(dāng)?shù)刈畲笠患彝韴笤陬^版頭條位置,對這起案件進行了詳細報道:“這位記者在對案件的前前后后進行了細致的采訪之后,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材料……”看了,不禁欣然一笑,讓“罪惡的手終于戴上了手銬”。
看了報紙,才知道案件處理的一些具體過程和細節(jié),這得感謝報社的記者同行。
省司法鑒定中心特別邀請了全國精神疾病司法鑒定組副組長、國內(nèi)知名專家、南京醫(yī)科大學(xué)腦科醫(yī)院翟書濤主任,對文進行了重新鑒定、認定,文為偏執(zhí)性精神分裂癥,具有限制刑事責(zé)任能力。也就是說,文患過精神疾病,但是慘案發(fā)生之時,他并沒有患病,是清醒的。
有了這個公正的新鑒定,文當(dāng)天即被刑事拘留,二十多天后,批捕。
由此我相信,人在做,天在看,做了壞事的人,有幾個能逃脫天網(wǎng)的懲罰?
報道中還說,這起案件暴露出精神病鑒定過程中存在的問題,個別醫(yī)生由于業(yè)務(wù)水平低下、醫(yī)德較差、講人情關(guān)系等各種原因,將原本沒有精神病的犯罪嫌疑人鑒定為精神病,幫助犯罪嫌疑人逃避打擊,給公安機關(guān)偵查破案帶來很大難度。在精神病鑒定方面,與這起案件類似的情況,省里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多次。此案已經(jīng)引起了有關(guān)部門的高度關(guān)注……
這是此案的一個意外收獲。
摟草打了兔子,令人欣喜。
文的家屬說,曾于幾年前在那家精神病醫(yī)院治療過,但是,他拿不出醫(yī)院的原始病歷證明。偵查人員趕到那家醫(yī)院,提出要調(diào)閱原始病歷,院方說找不到了,而且態(tài)度不好,極不配合??梢?,在精神病鑒定方面,的確存在著漏洞和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