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
一
很不幸,我去村小上學(xué)那年,正巧趕上毛多福去村小教書。
那年秋天,天氣異常悶熱,兩個來月不見一滴雨水,旱得要命,通往村小的泥路兩側(cè),地頭上的莊稼黃僵僵、蔫了吧唧的。我是赤腳去讀書的。路面浮著一層白色粉塵,走一步揚起一團蘑菇云,從七步街走到村小才一里路光景,我身上但凡出過汗的地方都糊上一層厚厚的“面”,結(jié)繃繃的,生癢。我們這邊是沙地,一百多年前還是錢塘江的灘涂,后來圍墾造田,土質(zhì)與挖上來的河泥十分類似,粉,在烈日的暴曬下,在人的踐踏下,干裂的路面上就浮起一層白色粉塵。中午放學(xué)回家時,路面就滾燙滾燙的,腳底板被地火烙得無法停頓,路上又沒有遮陰的樹,只能一路奔跑才行,那真叫“一溜煙兒”。
四十九年前上學(xué)的情景,至今還能歷歷在目,完全是因為毛多福。
那年秋天,村小收了一個新生班,三十二個小學(xué)生。班主任是教我們音樂的女老師,姓何,團臍臉,剪著齊下巴的短發(fā),乍一看這張臉,還以為她很胖,其實她又瘦又矮,頭頸極細,我的目光越過講臺,只能看到一截極細的頭頸艱難地撐住一張團臍臉,活脫脫像一朵成熟的向日葵。不過,那個年代在車村,我好像還沒有看到過哪個人是胖的。她自稱是我們的班主任,但我們不曉得班主任是啥東西。那天我們第一次從四方八面匯集到一個狹小的空間里,依舊保持著從小散養(yǎng)的習(xí)性,在課堂上肆無忌憚地跑動,麻雀般嘰嘰喳喳,還不曉得課是要坐下來聽老師上的。何老師花了兩節(jié)課的時間,才教會我們坐下猴子屁股,然后閉上麻雀般的小嘴。
最后一節(jié)課,上課的鐘——一塊掛在老師辦公室屋檐下的爛鐵——又被患沙眼的陳校長“哭兮兮”地敲過之后,毛多福就推門進來了。教室里頓時鴉雀無聲,靜如墳場,三十二張小嘴在炎熱的秋天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瘋子怎么來給我們上課了?!
我的身體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釘在小板凳上,一動都不能動,眼睛緊緊盯著毛多福那張奇特的錐子臉,尤其是那張女人般發(fā)白的小嘴。
毛多福到底是個瘋子,看不出學(xué)生們的詫異,興沖沖快步走到講臺前,放下夾在左腋下的課本,俯身從講臺上的一只粉筆盒里挑出一支白粉筆,側(cè)過身去——他倒是沒有背對著我們,而是側(cè)著身體——信手在黑板中央沙沙地寫下三個大字。我大字不識一個。他用粉筆頭點一個字,沖我們念一聲,等到他點完念完這三個字,我才明白這是他的名字。他又用粉筆在這三個字底下,劃了一條橫線,又劃了一條橫線,轉(zhuǎn)過身來,正面對著我們笑道:“我叫毛多福。大家就叫我毛老師,從今天起由我來教你們的語文和算術(shù)?!?/p>
那天,我們正襟危坐,一聲不吭,一動不動,渾身僵硬。我還在想,他是個瘋子,瘋子怎么當(dāng)上老師了?
“你們認識了毛老師,現(xiàn)在輪到毛老師來認識你們了呵。”毛多福邊說邊翻開點名冊,又抬頭注視著我們說,“毛老師叫到誰,誰就站起來,讓大家也認識一下。”
“朱幸福!”
沒有人起立。大家反而像地頭的莊稼蔫了吧唧的,紛紛倒下頭去。
“朱幸福!”毛多福又叫了一遍,問道,“朱幸福同學(xué)在嗎?請站起來?!?/p>
突然,教室里爆發(fā)出一記響亮的哭聲。這個叫朱幸福的男同學(xué),顯然被瘋子老師點到名而嚇破了膽,他就像一株被折斷了桔稈的麥子,麥穗般的小腦袋倒在課桌上失聲痛哭。隨即,大多數(shù)同學(xué)也像是被一起折斷了秸稈的麥叢,紛紛趴下頭來,其中有一部分也跟著他一起哭,尤其是那些女同學(xué),哭聲聽上去相當(dāng)凄慘??尢柭曉谝婚g草舍里是無處可藏的,自然就驚動了其他老師和陳校長,他們以為發(fā)生了什么大事,救火般地沖進我們的教室。
二
這天吃晚飯時,我滿臉通紅,不停地流汗,流著流著,眼淚也跟著流出來了。我忍不住低頭哭泣起來,小腦袋一抽一抽的。這個突發(fā)性的前奏,只是為了要告訴母親,我不想去上學(xué)。母親放下飯碗,就連剛扒到嘴里的那口飯都來不及嚼和咽,問我為啥?我小聲說我就是不想上學(xué)。她將手中的一雙竹筷子往桌面上一拍,“啪”地一聲,不是很響,但絕對生威?!澳愕故钦f出個理由來給我聽聽呀。”她盯住我的鼻尖問,“你不讀書,你能做啥?”她盯不到我的眼睛,但我能感覺到她蜂針般的目光。至此,我不得不支支吾吾地說:“教我們的是個瘋子。”
“誰?”她明知故問。
“毛多福?!蔽业穆曇舾×?。
“毛老師怎么啦?”她追問。
“我怕?!蔽医忉屨f,“頭節(jié)課,大家都嚇哭了……”
“他是拿棍子打人了,還是用柴刀砍人了?”
我無言以對,微微抬起一點點頭來,剛夠得到用可憐兮兮的眼神,來哀求我的父親和三個哥哥的程度。但他們都在認真地吃飯,端著碗,捏著筷,盡管沒有在動手和動嘴,只是尖起耳朵在聽。母親大聲道:“毛老師可是個大學(xué)生!”母親繼續(xù)大聲道,“換在以前,你輪得到他來教嗎?”母親又大聲道,“你不給我好好讀書,就去挑大糞!”三個哥哥的頭低得更低了。我的大哥剛讀高一,二哥剛讀初一,三哥和我一起在村小,三年級,他應(yīng)該聽到我們班的哭聲的。在過去的幾年里,毛多福作為村里出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是全村父母教育自家孩子的典范,尤其是在我家,因為毛家是我們鄰居,兩家人抬頭不見低頭見,有比較,才有傷害。
車村很大,村中央有條混充是街的街,叫七步街,商店稀疏而且散漫。供銷社代銷店隔了一戶人家是肉店,肉店隔了兩戶人家是豆腐店,總之,商店與人家亂串在一起,毫無章法。我家和毛多福家隔了一爿剃頭店。毛多福家還是七步街上唯一一家擁有磚瓦平房的人家,其余人家都是草舍,這足見毛多福家從前是富過的。毛多福的父親毛發(fā)鵬就只有這么個獨養(yǎng)兒子,但這個兒子是爭氣的,就像母親常掛在嘴邊的感慨那樣,“這個賊坯是生到了!”說得好像毛多福是偷來的。她感慨的潛臺詞應(yīng)該是自己有四個兒子,還不及人家一個。也難怪毛發(fā)鵬那張老臉成天容光煥發(fā),像涂了一層金粉,都能請到廟里供起來了。
毛多福也確實令他父親倍感驕傲。首先,他一米八幾的個兒,尤其雙腿修長,像動物園里的長頸鹿,臉是錐子形的,眼睛大,細鼻梁也挺括,嘴巴如姑娘一般小巧,只是蒼白了點。其次,他前額異于常人,飽滿,發(fā)際線比較靠后,前庭大而突出,而且大而突出得與眾不同,就像是把現(xiàn)在女人戴的乳罩綁在他額頭上,左右鼓出包來,鼻梁上方,雙眉之間以及上方,是三條直溝,呈“川”字型,據(jù)說他的聰明全來自這對“智慧包”。最后,他讀書特別優(yōu)秀,中學(xué)畢業(yè)就被學(xué)校推薦上了大學(xué),后來分配到鎮(zhèn)上的農(nóng)機站工作,成為車村第一名國家干部,吃皇糧。再后來,找了個出色的對象,據(jù)說還是鎮(zhèn)上誰家的閨女。毛多福要不是因為那年那場妖怪龍卷風(fēng),他的前程根本無法估量。毛多福的父親毛發(fā)鵬也就完全有資格在村里趾高氣揚,而我父母在他面前更是矮上好幾個頭,母親強顏歡笑的背后,總是關(guān)起門來,惡狠狠地拿毛多福作為孝子范例來訓(xùn)斥我的三個哥哥。我的三個哥哥就因為毛多福的存在,吃足了苦頭?,F(xiàn)在,毛多福家終于倒了八輩子大霉,毛多福這個臭小子也跟著觸足了霉頭,我的大哥就尋思著這可能是他翻身的機會,就想直起頭來揚眉吐氣一把。他在母親對我的數(shù)落告一段落時,就嘀咕道:“毛多福是推薦上的工農(nóng)兵大學(xué)?!边@話說得好像按照真才實學(xué)毛多福是上不了大學(xué)似的。母親怎么會不曉得大哥那點歪腦筋呀,見他竟敢沖撞自己,就厲聲反問:“你倒去推薦一個給我看看!”
那晚也真是邪了門了,平日綿羊般的大哥居然還敢反駁母親:“那也要有這個資格呀!”這下,他就硬生生地戳到了母親的痛處,痛得她失去了理智,她破口大罵:“反了你個小畜生!”她噌地跳將起來,伸長手就給了坐在飯桌對面的大哥一記耳光。這一記耳光把全桌的人都劈暈了。母親給了大哥一記耳光還不解氣,收回手的時候,順便把大哥的飯碗也沒收了回來,往她自己面前的桌上一拍,沖他大吼:“你不用食饑了。”
“食饑”在我們這邊就是“吃飯”的意思。大哥也發(fā)急了,同時彈起身來,沖母親大吼:“撐死你!”轉(zhuǎn)身奪門而出。
父親剛抬起屁股,母親就吼:“隨他死去!”父親又偷偷地坐了回來,我們?nèi)齻€也坐成了木頭人。至此,我哪里還有膽量敢再提不上學(xué)的事呀。
三
在車村,原本是只有半個地主的,而且就在我家。就因為外公是地主,母親嫁過來的時候,唯一豐厚的嫁妝便是地主女兒這個身份。父親倒是個標(biāo)標(biāo)準(zhǔn)準(zhǔn)、絕絕對對的貧農(nóng),但貧農(nóng)與地主女兒結(jié)合的家庭,其家庭成分既不可能是貧農(nóng),也不可能是地主,就只能是半吊子——半個地主了吧。大哥讀書一般,那個年代讀大學(xué)都是學(xué)校推薦的,而推薦的首要條件就是家庭成分要好,要根正苗紅。即便大哥讀書很好,有毛多福那樣優(yōu)秀,大學(xué)對于他而言,也只能是比夢還不真實的現(xiàn)實,政審是絕對通不過的。大哥那天在晚飯桌上所說的“那也要有這個資格”,就是暗指自己的家庭成分不好,他上不了大學(xué),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我的母親。他說這個話,也有可能只是想讓母親清醒地認識到這個現(xiàn)實,別再做白日夢了。
但在母親聽來,大哥這么說就是在嫌憎或痛恨她。
或許是毛多福家發(fā)生的變故,讓大哥的話聽上去更加刺耳。就在前幾年的夏天,毛多福家落難了,很是讓母親揚眉吐氣了一把,她關(guān)起門來高聲歡呼。她終于在毛多福家人面前高人了一等,因為毛多福的父親毛發(fā)鵬被公社追加為地主。
原因很是蹊蹺。據(jù)說,那是個節(jié)日的午后,全公社的年輕人舉行一項慶祝活動,都成群結(jié)隊地趕去錢塘江里游泳了。天空突然烏云密布,眼看著一場暴風(fēng)雨就要來了,熱鬧過后的錢塘江空蕩蕩的,卻忽然生起一股龍卷風(fēng),當(dāng)時誰都沒有注意到它。龍卷風(fēng)爬上南岸,越卷風(fēng)力越強,就像老孫的金箍棒直豎在天地間,上通天,下接地,碾過之處,遇樹拔樹,見屋揭頂,當(dāng)它橫穿七步街時,剛巧是毛多福家擋了它的道,龍卷風(fēng)很生氣,像跟街上這家唯一的磚瓦房有仇似的,就信手掀開屋頂,揭起一片片小黑瓦,大把大把地擲向天空,一根棟梁和無數(shù)根椽子也亂扔到街上,接著,又把毛多福家的西頭山墻攔腰折斷。說蹊蹺,是他家隔壁的剃頭店和我家,阿彌陀佛,損失極小。毛發(fā)鵬和他老婆被龍卷風(fēng)趕出家門,連滾帶爬逃到街東頭的村支書毛立遠家,兩人就像被放干了血的僵尸,臉色白得嚇人。
毛立遠是毛發(fā)鵬的遠房親戚。按輩分,毛立遠還要叫毛發(fā)鵬三叔呢。
隨之而來的是瓢潑大雨。陣頭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過了一頓飯工夫,萬里晴空,光芒萬丈,好像什么事都不曾發(fā)生過。老天擺出一副純真的面孔,此前種種,完全與它無關(guān),并一臉無辜地俯視著毛多福的母親趴倒在泥濘的街上,在自家門口敗天敗地哭號。毛多福的父親卻像一個奔跑的瘋子,在街南的田野上追尋卷走的磚瓦。我母親強忍住歡顏,擠過圍觀的鄉(xiāng)親,賣力地把毛多福的母親從地上扶起來,百般安慰,并且空頭支票亂開。她說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讓毛多福的母親放一百個心。
那堵尚存半截的西墻,在墻腳跟有一條從北到南的粗橫裂,像是被閃電狠狠抽過一鞭,裂縫大到伸得進手。毛立遠稍微推了下,殘墻就“轟”地向東倒塌了。毛立遠失聲大叫,怕傷到人。驚慌失措的毛立遠,剛要抽身出來,就看到西北角的墻壁里露出一只不大的黃麻袋,他伸手就拎到街上,將黃麻袋往地上一倒。袋子里的東西亮閃閃的,在偏西而又純粹的陽光下,歡快地跳到地上,跳躍,打滾,仰天而臥,一塊壓上一塊。人們聽到清脆的響聲,紛紛圍上來,當(dāng)他們看清楚是啥時,一個個張大了嘴。
一塊塊滾圓滾圓的銀元!有大光頭,也有小光頭。
“啊呀!”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毛發(fā)鵬失聲尖叫,沖過來撿時,被毛立遠一把拉住了:“三叔,你別動?!泵⑦h讓村會計李小慶去撿,并將自己手中的黃麻袋扔給他。李小慶從地上撿起一塊銀元,就往黃麻袋里扔一塊銀元,與此同時嘴里報一個數(shù):“1、2、3……”袋里的銀元開始叮當(dāng)作響,“……48、49、50。”李小慶扔進最后一塊,舉起黃麻袋,朝眾人用力晃了晃說:“剛好50塊?!彼蜒b有銀元的黃麻袋交給毛立遠,毛立遠沒伸手接,他說:“你拿著?!崩钚c受寵若驚,單手拎著改為雙手捧著,由衷地感慨道:“換在老底子,一塊銀元能置一畝地,這50塊銀元,就是50畝地哪?!彼母锌儗贌o意識的。但他的這一算、這一感慨就驚醒了圍觀的人,有人就像溺水者發(fā)出最后的求救聲,表達出當(dāng)時的心情:“50畝地?我的娘呀,那是比陳九還大的地主呢!”陳九,誰都知道,當(dāng)年鎮(zhèn)上一霸,土改時被就地正法,也就30畝地。
這句話,震住了毛發(fā)鵬,也震醒了毛立遠。毛立遠對發(fā)愣的毛發(fā)鵬說:“三叔,看來得去一趟公社了?!?/p>
毛發(fā)鵬面無人色,拉住毛立遠的雙手瑟瑟顫抖。他說,他不曉得的呀。他說,這間房子是他爸手里造的,都造了二十多年了。他說,那會兒他還沒結(jié)婚呢。他一刻不停地說。他又說,這東西交了就交了,不關(guān)他的事呀。他不再像平常一樣叫毛立遠侄兒,而是叫他毛書記。他說:“毛書記,你幫幫忙,看在我們是親戚的份上,千萬要幫我這個忙呀?!泵⑦h把臉一沉,當(dāng)著眾人的面說:“親戚歸親戚,事兒歸事兒,既然出了事,就得上公社說清楚。三叔,這些話,你到公社再說也不遲……”
那個大我十五歲又兩個月的毛多福,渾然不知一場天大的厄運正降臨到他的身上。從他談上對象后,他總是以工作忙為由,在鎮(zhèn)農(nóng)機站過夜。龍卷風(fēng)襲擊他家的那一晚,他陪女朋友在小河邊逛了很久,后來又手拉手站在鎮(zhèn)西的盈豐橋上,看了很久的月亮。第二天,他依舊沒有回家。直到第三天下午,鎮(zhèn)上突然熱鬧非凡,聽說有群年輕人在大街上游斗一個新地主,他被同事拉去看熱鬧,當(dāng)他認出那個被游斗的人居然是他父親時,猶如五雷轟頂,靈魂出了竅。他本能地只身逃離大街,從單位騎了那輛永久牌自行車,飛奔回家。
四
毛多福第一次點到我名時,才發(fā)現(xiàn)與這個名字相對應(yīng)的人,竟然是鄰居家的小兒子。他在嘴里嚼著我的名字,就像嚼著一塊粘牙的牛皮糖,有些費勁,然后吞咽、消化。他又看我一眼,朝我點頭笑,我的名字顯然已經(jīng)被他消化吸收了。這就恐懼了。我被一個瘋子盯上了,接下來他會對我做什么呢?我想都不敢想,我拼命地低頭,恨不能把頭塞到課桌底下。在我幼小的眼睛里,雖然是同村鄰居,我沒跟他說過話,我走路躲著他,他就是瘋子,我甚至沒聽說他在學(xué)校當(dāng)老師了。
他再來上課時,有意無意,習(xí)慣把目光落在我身上。他應(yīng)該一開始就有了這個習(xí)慣——有些習(xí)慣是可以天生的,并不需要后天培養(yǎng),在課堂上,他講著講著,需要找個地方安放他的目光時,他就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我。他的目光是一桶熱水,而我就是盛熱水的木桶。他看我的眼神和看其他學(xué)生的眼神完全兩樣。那雙在錐子臉上大得有些突兀的眼睛,尤其是在他的臉部面積更見消瘦之后,就顯得越發(fā)大而無當(dāng)。但是,在他看我時,或者說目光無意間落到我身上時,大眼睛就會閃出光來,就會有熱度,那種熱度只有我知道,但我那時候太小,不懂熱度的來源,單純地歸結(jié)于瘋子的喜好,就越加害怕了。
我那時候簡直無法忍受這一失常的火焰。
多少年后,我離開車村,在省城有了工作安家落戶后,我才慢慢地懂得,當(dāng)年我所害怕的,恰恰因為我是他的階級同盟。我是地主女兒的兒子,而他是追加地主的兒子。在車村,我和他是一類人,而所有其他人則是另一類人。那時候他應(yīng)該就懂得給人分類了,而我卻渾然不知。我們之間的差別就在這兒。他上課時,總是關(guān)注著我,上課的深度和廣度,也以我是否理解為標(biāo)準(zhǔn),需要提問學(xué)生時,也喜歡頭一個叫我回答,叫學(xué)生在黑板上寫字,或測算術(shù)題時,也喜歡頭一個叫我上前。他上課時喜歡走來走去,邊走邊講,每次經(jīng)過我身邊時,也會下意識地伸手摸一下我趴在課桌上的腦袋……
我都快被逼瘋了:這個瘋子,他到底想對我干嗎?
我成為瘋子老師的“紅人”同時,也成為同學(xué)們嘲笑的對象。因為害怕,所以逃避??陀^說,毛多福上課是一等的。每次上新課前,他都會講故事,講與課文有關(guān)的故事,但他講著講著就會激動,激動時他的呼吸就需要口鼻并用,兩邊的腮幫子會像青蛙般一鼓一鼓的,這時候他會低下頭去,腦袋勾在胸前,發(fā)出急促的呼吸聲,有時候甚至激動到流淚,他就側(cè)過頭去,錐子臉仰成45度角,雙眼不停地眨巴,試圖阻止淚水涌出眼眶。這兩種失態(tài)情況,他都不想讓人發(fā)現(xiàn),但我注意到了。我當(dāng)時就把這兩種情況視為瘋子的表現(xiàn),只有瘋子才會這樣,不然你拿什么解釋呢。
他的激動往往以他是誰的同齡人這句話作為結(jié)束語。這句話所包含的內(nèi)容,現(xiàn)在想來,應(yīng)該是相當(dāng)豐富的,但當(dāng)年的我壓根兒就不懂。
就在他父親毛發(fā)鵬被批斗后不久,毛多福也被鎮(zhèn)農(nóng)機站退了。這個“退”應(yīng)該就是“除名”,也就是說,他失去了工作和單位,不再是國家干部,吃不到皇糧了,成了一名無業(yè)游民。但他有知識有文化,他就熬夜寫訴狀,往公社里送。他一次次地寫,一次比一次寫得有文采,有理有據(jù)。他說他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受的是革命教育,單位將他退了,不公平,也不公正。他對自己的遭遇,表現(xiàn)出年輕人血氣方剛的憤怒,他每天騎了那輛永久牌自行車,去公社遞訴狀,只要是公社干部,他誰都遞上一份。他還一次次地找女朋友,想通過她父親的社會地位和影響力,逆轉(zhuǎn)命運,讓他重返工作崗位。但三天五天十天半個月過去了,杳無音信,半個月后,女朋友拒絕見他,或許是她父親把她關(guān)起來了,不許再和他見面。日夜被恐懼與絕望纏身的他,有天一咬牙,裝了滿滿一書包訴狀,趕了二十多里路,去縣城找上級部門了。
但依舊杳無音信。那段時間他就像瘋狗,沒日沒夜地奔走,更像孤魂野鬼在鎮(zhèn)上游蕩,他渴望與女朋友再見上一面,他不信她是個絕情的人。有天黃昏,他遇上了她?;蛟S是她主動來找他的,做個正式的了斷吧。他們在鎮(zhèn)西的盈豐橋上見面,他推著自行車。這輛自行車是女朋友的父親騎過多年,換了新車后,女朋友送給他的,作為愛的信物。她提出跟他分手。她“請”他別再來煩她。他血紅了臉,也血紅了眼,問她,他們的過去算什么。她說什么都不是。他拍拍自行車的座頂,問這個呢?
她說過去是,那么,現(xiàn)在就不是了。
她說過去有,那么,現(xiàn)在就沒有了。
他一直以為有張娃娃臉的女朋友很天真,其實是他自己太天真了。她奮力將這輛見證他們愛情的二手車從盈豐橋上推了下去。從她瘦弱的體內(nèi)爆發(fā)出來的力量,更是令他震驚,這份力量應(yīng)該就來自她的無情。自行車直落下去,就像往河里扔了一枚炸彈,在河水中爆炸了,炸起一朵巨大的水花,發(fā)出巨大的響聲?!稗Z??!”一條叫愛情的小魚被炸得粉碎,尸骨無存。但是,很快,就在他流血般疼痛的雙眼里,小河恢復(fù)了平靜,水面的傷口愈合了,橋上橋下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就在他低頭凝視的時候,她什么話也沒說就轉(zhuǎn)身走了。
這輛自行車他曾經(jīng)寶貝著呢,那是她的化身,愛的象征。他也曾經(jīng)載著她來過車村。那一次,是她提出來的,要來他家看看。那是春天的時候,一個暖洋洋的傍晚,他下了班,春風(fēng)得意地載著她來了。而那天一早,毛多福的母親就忙壞了,她手臂彎里挎著一只竹籃子,不知在七步街上來來回回跑了多少趟。她去肉店割了一點肉,她不曉得鎮(zhèn)上人是怎么燒肉吃的,就跟賣肉的老沈打聽,神情像個剛掌勺的新媳婦那樣害羞;她又去豆腐店打了兩塊豆腐,也向做豆腐的小劉打聽豆腐要怎么燒才最好吃,她咯咯地脆笑,笑聲飄過一條街;她還去供銷社代銷店買了半斤白沙糖,用來給未來的兒媳婦泡糖茶和煮糖水雞蛋,又和店主討論雞蛋煮到幾分熟才好……總之,這天上午,整個車村都知道毛多福的對象要第一次上門了。
天還亮堂著呢,毛多福的對象就來了。她漂亮得像個瓷娃娃。到底是鎮(zhèn)上姑娘,就說她梳的辮子吧,跟村姑完全兩樣的。村姑要么把辮子拖在背后,要么掛在胸前,瞧著多俗氣呀;也虧她想得出來的,居然用發(fā)夾將辮子固定在頭頂上,像條烏梢蛇從后腦勺一直爬到劉海上,當(dāng)頭的黑尾巴一翹一翹的,多別致呀。她在毛多福家吃了晚飯,又坐了半個小時,就讓毛多福載著她回鎮(zhèn)上看電影了。
第二天,毛多福的母親樂壞了,笑得嘴都合不攏了,說姑娘只吃了鴨蛋大的一點飯。她學(xué)著姑娘的口氣說:“我吃勿落的?!贝蠹叶颊f這個姑娘好,娃娃臉,又省糧。
五
關(guān)于毛多福家墻壁里的銀元,應(yīng)該是毛多福的爺爺賺回來的。在這一點上,車村人都覺得不容置疑的。毛多福的爺爺過去在省城做生意,而且據(jù)說是做大生意的。毛多福的爺爺很少呆在村里,也沒有人見過他往家里囤積過什么貨物,所以他到底是做啥大生意的,始終是個謎。有人說他是在省城販賣鴉片的,要不然,哪能賺這么多錢;也有人說他做的是殺人越貨的勾當(dāng),要不然,他也不會在解放前夕金盆洗手,逃回車村來造了這棟瓦房,甘心過窮日子的。正是鑒于對毛多福爺爺?shù)穆殬I(yè)的種種猜測,村里人就異想天開地懷疑毛多福家的這棟老房子里,除了藏有銀元,還藏有金條、珠寶啥的,而那袋銀元只是小意思。所以就有人主張把毛多福家的老房子全部推倒了,索性查個清楚。
毛立遠站是站出來了,但他作為毛多福家沾親帶故的村支書,不好說什么,也不便說什么,但他又不能不說什么,就沖閑人們吹胡子瞪眼的,大聲感嘆:“我說你們這些人呀!”
“我說你們這些人呀!”這句強烈的感嘆語背后的潛臺詞,也只能請村里人自個兒夜里去體會了。
毛發(fā)鵬從“黑五類”學(xué)習(xí)班學(xué)習(xí)回來,這個先前在車村最驕傲的男人,早已卑微得像條狗,他聽說村里人的想法,就可憐兮兮地說,他父親是給洋行拉黃包車的,至于這些銀元是怎么來的,他也不清楚。他還討好地說,他倒也希望有人來將他家房子推倒了重來,看一看破墻壁里到底有沒有他們所說的那些東西。他見誰都這么說,還問人家是不是你提的?那么多謝了,請你推倒重來吧。這些嘴賤的人,原本也是說著玩的,閑著也是閑著,嘴里淡出鳥來,才在沒飯吃的時候,靠毛發(fā)鵬來活動活動閑得慌的嘴和舌頭,見他這么認真地問,這么認真地請,自然就賴得一干兩凈。
再則說了,就算是挖出金條和珠寶來,那又能怎么樣呢?毛發(fā)鵬已經(jīng)是地主了,還有比地主更高類別的嗎?沒有了。還有他兒子,多可憐哪!好端端的一個大學(xué)生,現(xiàn)在啥都沒有了,就連吃飯只吃鴨蛋大的娃娃臉也飛了。要真能再挖出金銀珠寶來,見者又無份,與其好了公社,不如就便宜了毛家。大家也就閉上臭嘴,落井下石的事,在車村向來是招人記恨的。
就在毛發(fā)鵬進“黑五類”學(xué)習(xí)班時,毛多福前后去過兩趟縣城。一天下午,公社里下來兩個背長槍的年輕人,來車村“請”毛多福。當(dāng)然,他們是先找到村支書,然后讓毛立遠帶到毛多福家的。車村人從未見過這種陣勢,估摸出大事了,就奔走相告,一時間圍上來無數(shù)人。毛多福畢竟年輕,既恐懼又狂妄,或許他的狂妄就來自恐懼??傊?,那天他發(fā)瘋了。他說他沒有罪,他說他不應(yīng)該受到牽連。他把寫了幾十遍甚至上百遍的訴狀內(nèi)容倒背如流,告訴來人,他是誰的同齡人,他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受的是革命教育……但那兩個年輕人可不管這些,他們只是來執(zhí)行任務(wù),將他帶走而已。見他這副態(tài)度,就把背著的長槍端在手上,也不知是真嚇唬還是假嚇唬,反正當(dāng)時的情形一觸即發(fā)。
我不能說毛多福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臭老九,他后來在村小,幾乎是個全能型的老師,音樂老師請假,他就代上音樂課,體育老師請假,他就代上體育課,跳高、跳遠都十分厲害,這或許得益于他腿長,但他跑步也跑得很快,鉛球也推得很遠。但是這一天,他手上啥東西也沒有那倒是真的,他就緊張地四處張望,想找個啥家伙來防身,或者與他們對抗吧,結(jié)果他就盯上我手中的破缽頭,因為在所有圍觀者當(dāng)中,唯有我的手上是有東西的。
那是我去別人家的垃圾堆掘來的蚯蚓,掘來喂我家的三只鴨子。這是母親交給我的任務(wù),我每天的必修課,不然我就沒有飯吃。盡管我天天吃著飯,但我也不想去試探母親的底線。這個地主的女兒,很多時候都喜怒無常得很。那天我掘到一些蚯蚓,不多。那只破缽頭,就是用于盛蚯蚓的。蚯蚓這東西你只要在破缽頭里放上一點點泥巴,它們就會使勁地往那一點點泥巴里鉆,但是泥巴太少了,它們就相互使勁地糾纏在一起,都把對方當(dāng)成爛泥巴來自欺欺人了,最后就糾纏成一只有我拳頭大的蚯蚓球。我是聽到街上的叫喊聲——就連小鋤頭都沒有拿,我打算看一下熱鬧再回去繼續(xù)掘的,這是我的飯碗,只有喂飽了鴨子,我才能不餓肚子——就端起破缽頭跟著聲音跑來的,我怕蚯蚓在我不在的時候都跑了,才隨身帶上破缽頭的。
毛多福一把搶過我手中的破缽頭,我以為他是要拿破缽頭當(dāng)武器呢,那就糟蹋了我辛辛苦苦掘來的蚯蚓,我心疼這些我掘來的蚯蚓,我就大聲喊:“蛐蟮,我的蛐蟮……”誰知這個毛多福也奇葩得妖怪,他居然一把將蚯蚓球抓到手上,而把破缽頭扔在地上。他這是要干嗎?拿蚯蚓球嚇唬人嗎?他伸長了手臂,將手中的蚯蚓球向人劃來劃去的,他該不會是把蚯蚓球當(dāng)手榴彈來用了吧。
“別過來,別過來!”他極度驚慌地叫喊著。
蚯蚓球受到毛多福五指緊握的擠壓,無不痛苦地散了開來,抽身從他的五指間滑落到地上,一條、兩條……這枚軟體手榴彈在無形中解體了,讓毛多福絕望到了冰點,他的手上只剩下三五條蚯蚓了。毛多福額頭上的兩個“智慧包”就像活塞一般,此起彼伏,青筋像蚯蚓一樣條條現(xiàn)身。就在這個時候,這個大學(xué)生采取了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舉動。他居然高舉起手來,仰起頭,張大嘴,往嘴里像扔幾條蘿卜干一樣,把我喂鴨子的蚯蚓掉進他的嘴里,并夸張地咀嚼起來,好像他吃的不是蚯蚓,而是能讓人刀槍不入的仙草。
“瘋了,他肯定是發(fā)瘋了!”
我想他也真是瘋了,不然不會走極端去吃什么蚯蚓的。蚯蚓是人吃的?
毛立遠沖上前去,狠狠地給他一巴掌,一些蚯蚓的殘骸從毛多福嘴里噴射出來。與此同時,兩個手握長槍的年輕人,出手非常利索,三下五除二,就讓毛多福乖乖地跪倒在街上。
毛多福雙手趴地,錐子臉幾乎貼到泥地上,哇哇地干嘔。
六
我在村小讀書的那五年里,我一次都沒有叫過毛多福老師。我敢打賭,只要你親眼看到過他吃蚯蚓,你是絕對不可能把他當(dāng)作老師的,他只能是個瘋子,連蚯蚓都敢吃。你見到過有誰吃蚯蚓嗎?你能相信嗎,那些無脊椎的軟體動物,扭動著黑不溜秋的細長的身軀,在人的口腔里掙扎,被咀嚼,被吞咽,被消化和吸收。我由此而懼怕他的那張小嘴——那張永遠缺乏血色的小嘴,蒼白而令人惡心,就像女孩子懼怕毛毛蟲一樣。我也懼怕他熱辣辣的目光,仿佛要在我頭上瘋狂地?zé)鲆粋€個洞來。在村小,在課堂上,那是叫沒有辦法,我只能趴在課桌上,臉側(cè)向一邊,不去看他。但我的雙耳卻練得越來越靈敏,仿佛我的耳朵也長了眼睛,能看到他的方位、講的話與目光的方向。只要離開村小,我是絕對不會與他出現(xiàn)在同一個地方的,放學(xué)的“鐘”一打響,我第一個背起書包,像沖鋒一樣消失在白色粉塵飛揚的泥路上。
而我的母親恰恰相反,見到毛多福,滿臉堆笑,親切而又恭敬地喊他毛老師,詢問他,我家小鬼頭讀書怎么樣。那個小鬼頭就是我。毛多福就會認真地叫一聲許師母。我不曉得這個“許師母”是怎么來的,父親又不是什么師傅。他就對母親扳著手指說,我上課如何專心聽講,作業(yè)如何認真清晰,成績又如何出類拔萃,他斷言我將來是會有出息的。有過一次這樣的交談后,母親就對他格外熱絡(luò)了,總是毛老師長毛老師短的,兩人站在七步街上,隔著剃頭店,有說不完的話,我都奇怪死了。她甚至邀請過毛多福來我家坐坐,把我嚇壞了,準(zhǔn)備從后門逃出去,好在毛多福并沒有過來的意思。在他們結(jié)束千篇一律的談話時,母親總會說那句千篇一律的話:“毛老師,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而毛多福也會千篇一律地回答:“謝謝許師母?!?/p>
這在外人看來,母親對毛多福比對兒子都親,但也正因為如此,毛多福才不是我母親的兒子。
那次吃蚯蚓的壯舉,并沒有阻止兩個年輕人把他帶走。毛多福被押去公社,據(jù)說他被關(guān)了一些時日,還遭到了毒打。他被游過幾次街后,同樣送去“黑五類”學(xué)習(xí)班學(xué)習(xí)。他學(xué)習(xí)回來,完全變了個樣,跟個啞巴似的,跟個聾子似的,就是天塌在他跟前,也不見得他會皺一下眉頭、眨一下眼睛。但他回到家就大病了一場,他終究比他父親毛發(fā)鵬還經(jīng)不起事兒。
生命對于每一個人而言,都是極其可貴的,即使是爛命一條,只要處在還有一口氣可透的境地,還是會拼命地呼吸并堅強地活下來。毛家遭遇如此大的磨難,毛多福的父母就體現(xiàn)出這一良好的品質(zhì)。他們熬過來了,而且為了毛多福,毛發(fā)鵬一次次地去求毛立遠,讓他救救自己的兒子,給他一點活頭吧。
就是這樣的。應(yīng)該是這樣的。毛多福才會去村小教書的。
五年后,我走出村小去鎮(zhèn)上讀初中,兩年后,我又去離家二十余里的縣城讀高中,住校,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就難得碰到毛多福了,但總還是能碰到的,他見到我依舊是有熱度的目光,依舊會激動得像青蛙般鼓動雙腮,他大概從我的身上找出了自己年輕的影子。但我依舊不叫他老師,而且每次像做賊一樣嗖地逃進家中,把頭仰著45度的他,把感嘆著他是誰的同齡人的毛多福,孤零零地晾在七步街上。雖然我有一些學(xué)業(yè)上的難題完全可以請教他的,我也想過是否要請教他,但我也只是想想而已,終究不會去請教他的。我高考失利了,只能去江蘇鎮(zhèn)江讀了個中專。在那個年代,學(xué)校還是包分配的,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省城,在城北的一家鋼鐵廠工作。說起來,我還是車村第二個靠讀書跳出農(nóng)門的有為青年,如果廢了的毛多福不算的話,那我就是第一人了。對父母尤其是對母親來說,這是多么令人驕傲的一件事呀,她灰暗的人生因為有了我這個小兒子被照亮了,她志得意滿的同時,也不忘感謝毛多福,每次見到他,總說是他給我打的基礎(chǔ)扎實。母親還夸他眼光獨特,在我剛上學(xué)時就能看出我將來會有大出息的。你聽聽,“大出息”呢。
我每次回老家,母親就會在飯桌上提到毛多福,說看不上毛多福的姑娘,都是一幫瞎了眼的蠢貨。她甚至夸口說,她要是有個女兒,她是一定會讓女兒嫁給他的。我暗想,她要是有個女兒,她愿意,女兒也會和那些姑娘一樣“蠢”的,她們才沒有眼瞎呢。只要想到他這張嘴吃過蚯蚓,哪個姑娘會愿意嫁給他,與這張嘴親吻,與這張嘴相守一輩子,你想誰會這么做呀?人就是這樣的。人當(dāng)然是這樣的。吃蚯蚓的鴨子生出來的蛋會滿心歡喜去吃,吃用蚯蚓作誘餌釣上來的魚會興高采烈地吃,但是你要讓她直接去吃蚯蚓的話,你不是瘋子還能是什么?
所以,毛多福的母親東托媒人西托媒人,對象也不知介紹了多少個,毛多福也熬到毛歲四十了,還是光棍一個,這在農(nóng)村已經(jīng)是很老的老光棍,老到油鹽不進的貨色了。毛多福倒是懶得過問自己是光棍這件事兒,每天按部就班地教書,都有白頭發(fā)了。毛多福的母親三天兩頭罵兒子自己不上心:“你看看你,頭上都長茅草了,還不曉得要有個家。”而我母親也總是安慰毛多福的母親:“這也是要講緣分的,緣分今天到了,明天你就做奶奶了?!?/p>
七
我上班第三年,也就是毛多福四十歲那年春天,他到鎮(zhèn)上去做什么,我不清楚,我只聽說他在鎮(zhèn)上辦完事后,就沿著鎮(zhèn)西的那條小河漫步,可能是想散散心,也可能是懷舊吧,他經(jīng)過河邊的一戶人家時,抬頭看到二樓陽臺上有個女子在看他,他以為是他認識的某個人,畢竟他在鎮(zhèn)上上過一年多時間的班,雖說已經(jīng)過去二十個年頭了,歲月如流水。他頓時感慨起來,定睛想辨認一下這個女人是誰。女子朝他笑笑,他出于禮貌,也朝她笑笑,還下意識地點了下頭。
他朝前走了幾步,像突然想起什么事要做而忘了做,轉(zhuǎn)身就往回走。其實,他只是想再看一眼那個女子。他再次從那戶人家邊上經(jīng)過時,女子已不在樓上,而是亭亭玉立在門口的屋檐下,比他要年輕許多,他應(yīng)該是不認識她的。她披肩長發(fā),齊眉劉海,衣著也得體,只是俊俏的臉上,有一股子說不上來的怪味兒。剛才因為遠,面容有些模糊,現(xiàn)在他看清楚了。古怪的味道應(yīng)該來自她的眼神和笑容,他就覺得她與眾不同。她似乎在等他回來,笑得更燦爛,甚至發(fā)出嘻嘻的笑聲,相握的雙手左右輕輕晃動,又像是在跟他撒嬌。他心里一動,但也嚇得不輕,他哪里敢再笑呀,慌忙就走。
毛多福走了沒幾步,感覺到那個女子跟著他來了。她或許不是跟著他過來的,只是剛巧也走這條路罷了,畢竟河邊只有一條路。他加快腳步,但他注意到她也加快腳步;他故意放慢腳步,她也隨即放慢了腳步。這么看來,她確實是跟著他來的。
可是,為什么呢?他想不通。她認識他嗎?她要是認識他,早就該跟他打招呼了。
毛多?;氐接S橋頭,停了下來;她也停下來,兩人相距十來步路。毛多福轉(zhuǎn)身沖到她跟前,而她壓根兒就沒有退卻的意思,兩眼直勾勾地盯著他?!澳闶钦l呀?”毛多福問,“你有什么事嗎?”他這么問顯得有些簡單粗暴,他平常不是這個樣子,但不知為什么,他對這個漂亮而又古怪的女子有些生氣,又有些別的什么??傊睦锩嬗行〇|西,讓他心浮氣躁、氣急敗壞。他其實也不是生女子的氣,而是生自己的氣。
“嘻嘻,”她說,“做老婆?!?/p>
毛多福頓時臉紅耳赤,頭發(fā)都根根豎起來了,他慌張地問:“你說啥呀?”
“做老婆,”她說,并又“嘻嘻”地燦笑。
“你胡說啥呀?”他不只是慌了,而且怕了,一本正經(jīng)地對她說,“你一個姑娘家,輕浮!”
“嘻嘻,”她依舊笑道,“做老婆。”
毛多福左右看看后,躥上盈豐橋,見她又跟來了,他考慮都不考慮,拔腿就跑。他那雙長腿跑步是沒說的,想甩掉誰就能甩掉誰,他橫穿過河西通往縣城的石子路,一頭鉆進回車村的泥路,到了與民豐村交叉的路口,回頭張望,彎下身體,雙手撐住膝蓋,青蛙般鼓動腮幫子,他那顆寂寞太久而老化的心臟,“撲通撲通”地爆震,簡直要了他的命。許久,他才直起身來,慢慢地往前走。他越走越慢,最后停下了腳步,就連他自己也不曉得怎么回事,他已轉(zhuǎn)身往鎮(zhèn)的方向跑去。
在離鎮(zhèn)不遠的路邊,他看到那個女子蹲在一棵水杉樹下哭泣。路北與小河之間的路基上,有一排種了幾十年的水杉樹,高大、挺拔,尖尖的樹梢戳痛了白云,樹上瘦綠,而樹下的女子很灰,穿一身灰衣裳,一個標(biāo)標(biāo)準(zhǔn)準(zhǔn)的灰姑娘。她蹲在大樹下,雙臂盤在膝蓋上,臉埋在雙臂上,腦袋一伸一縮的,他能聽到她隱隱約約的哭泣聲。他磨蹭地站到她跟前,輕輕地喂了一聲,問:“你怎么啦?”她抬頭見是他,頓時又笑了,笑眼掛著淚珠,亮晶晶的。
他送她回家。她像個孩子,兩只手指頭輕輕地扯住他的衣擺,一路嘻嘻地自樂。
她的父親是個滿頭白發(fā)的中年人,擰緊了一張苦巴巴的瘦臉,一臉的疙疙瘩瘩像是在跟誰較勁似的?;蛟S他就是跟生活較勁吧。他們剛走進她家院門,他就像一條老瘋狗般猛撲上來,一把扯開前面的他,揚手就要給后面的她吃巴掌。毛多福眼尖手快,硬是拽住了這只手。他叫大叔。他說大叔您聽我說,您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打人是不對的。她父親掙扎著,看樣子還是要打女子,又或許只是嚇嚇?biāo)眩瑨暝藥紫?,終究沒有下手。他只是氣憤地對毛多福說:“今天剛巧碰到的是你,要是碰到壞人呢,被人賣了都不曉得,真是越大越不長記性……”
毛多福告訴他,他和女子相遇的經(jīng)過,并懇請他不要介意,也不要責(zé)怪她。她父親連聲道謝,說年輕人,你是個好人呀。
她父親平靜了下來,給毛多福倒了碗水,說他文質(zhì)彬彬的,一看就有文化,又問他是哪兒人?毛多福感嘆好人沒有好報,就把自己的經(jīng)歷粗略地說了一下。她父親嗯嗯地應(yīng)著,說真是難為他了。他問他孩子多大了?毛多??嘈Φ負u搖頭,說他婚還沒有結(jié)呢。她父親便鄭重其事地介紹自己,說他姓邢,女兒叫香子,就是……他伸出一根食指,在自己腦袋的右側(cè)劃了幾圈,然后深深地嘆息。
毛多福在心里噢了一聲,他終于明白她為什么會這樣對他了。
毛多福起身告辭,她父親再謝,說車村有點遠,要借自行車給他騎回去,方便時再還也不遲,反正放在家里也沒有用。但毛多福忙說不了。借了要還,一來二回,他不想這樣。他快步離開時,她父親請他有空來家里坐坐,他都不敢吭聲。他走到外面,站到小河邊,想平息一下剛才的慌張,抬頭卻看到女子又站在二樓陽臺上,朝他搖手,嘻嘻地笑,一臉燦爛。
八
毛多福的父親毛發(fā)鵬是在兒子結(jié)婚第五年那個秋天過世的。
那時候他已經(jīng)七十掛零,活成了精,人是一團和氣,成天笑瞇瞇的,習(xí)慣自言自語:“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彼K于等到了兒子結(jié)婚。
那次邂逅,毛多福對女子念念不忘,在接下來的一周里,他跑了五趟鎮(zhèn)上,游蕩在夜色下的小河邊,期待再次遇見她。又熬了一周,周日上午他拎了水果,硬著頭皮登門拜訪。邢白頭見到他就開心地笑了。他讓毛多福見識了香子的母親和她的三個哥哥。他說是先天性的。一棵母樹上爆出來的四棵小樹。他的意思最清楚不過了。他還告訴毛多福,他們先前住在縣城,前幾年才搬來這個小鎮(zhèn)的,但哪兒都生活艱難。毛多福結(jié)結(jié)巴巴的,臉漲得都快滲血了,還是沒能把話說明白。邢白頭就把話說開了。他說毛多福是個好人,他愿意把女兒嫁給他,但丑話說在前頭,毛多福不能因為這個虐待她。毛多福說一定一定。
婚禮非常簡單,女方家只來了邢白頭,但他帶來了豐厚的嫁妝。
毛發(fā)鵬對這個兒媳婦,除了那一點外,他也沒有什么可不滿意的。兒媳婦長得漂亮,人又年輕,她比兒子小十八歲呢。十八歲是個啥概念,相當(dāng)于又是一個大姑娘。單憑著兒子和兒媳婦的身材與相貌,生出來的小人一定很漂亮,于是這個做公公的就日想夜想的。他和毛多福的母親都善待這個兒媳婦,或許是來之不易吧,也或許是他們本性使然吧。
結(jié)婚后,毛多福就像長到了香子的身體里,香子呢,成天粘住他,他去村小教書,她就老是偷偷跑到村小去找毛多福。香子一來,村小就炸鍋了,學(xué)生們亂得一塌糊涂,哇哇直叫。毛多福對香子倒是比對學(xué)生還耐心,他拉著她的手,送她回家。幾次闖禍之后,毛發(fā)鵬和他老婆不得不看住她,生怕她再去村小。毛多福的母親就教她干活,心想說不定能教會她。香子也樂意幫忙來著,但任何活到她手上,就成了玩兒,菜越洗越臟,讓她燒個火差點連房子也一起燒了,幾個月下來毫無長進,毛多福的母親就死了這條心,凡事都不許她插手。但香子總是跟在她身后,她走到哪兒,香子就跟到哪兒。
隔了一年多,香子就給毛家添了個孫子。孫子是在鎮(zhèn)衛(wèi)生院生的,邢白頭送來不少小人衣裳和尿布,看過女兒和外孫,就把毛多福拉到一邊,說了不少悄悄話。毛多福給兒子取了個響亮的名字,叫猛虎。猛虎會哭、能哭,一哭就震天動地,毛發(fā)鵬都怕吵著鄰居,夜里就抱著孫子在屋里打轉(zhuǎn),一轉(zhuǎn)就是半宿。猛虎說哭就哭,說不哭就不哭,盯著毛發(fā)鵬笑,一對大眼睛清澈如海,毛發(fā)鵬對這個孫子喜歡得不得了,有說不完的話。香子就跟著抱孫子的毛發(fā)鵬在家里打轉(zhuǎn),向他要兒子。毛發(fā)鵬說她倒也還是懂的,我看一點都不傻。
猛虎兩歲時,誰也看不出來他有異常,但是有次高燒,在醫(yī)院時,毛多福就想到老丈人說的那些悄悄話,雖說這場病不跟大腦有關(guān),但他還是請醫(yī)生檢查了兒子,結(jié)果就令人傻眼了。醫(yī)院給出的證明,毛多福還可以再生一個。毛多福見識過香子的母親和她的三個哥,就不想再生了,但毛發(fā)鵬非要不可,就是傻他也要。
毛發(fā)鵬終于有了第二個孫子,叫蛟龍,與他哥哥相當(dāng)。毛發(fā)鵬高興壞了,盡管老大打折頭的,只要老二行就行??衫隙乃闹骞俣颊?,但腦子還是打折頭的。
毛發(fā)鵬過世那天,天都黑了,他還坐在門檻上抽煙。他才不是那種講究的人,家里有小孩,就會跑到外面來抽煙;他一向在家里把煙抽得跟放火似的。但是,這天晚上,他獨自坐在門檻上抽煙,一根接一根抽,七步街上,天黑之后是難得見到人影的,他就孤零零地坐在那兒,身后是客堂里那只15瓦燈泡,像只懶洋洋的獨眼,光線昏暗,在地上畫出一長條灰亮來,灰亮中他長長的身影,誰也認不出那是個人影,因為太像一根細細長長的曬衣桿。
毛多福的母親嫌風(fēng)大,家里有些陰冷,幾次催老頭子關(guān)門,但他就是不肯挪窩?!俺陨穫€死人香煙,”毛多福的母親埋怨道,“要吃,不好來里頭吃呀。”
毛發(fā)鵬站起身來,朝老太婆笑笑,就去睡了。
第二天上午才發(fā)現(xiàn)的,也不曉得他是啥時候死的,睡在同一張床上的毛多福的母親,還真是個死人。但她沒有死,死的是毛發(fā)鵬。他看上去只是睡著了,不想馬上醒來,他正做著好夢呢,眼角和嘴角微微啟開,滄桑的老臉上有一層幸福的浮光。
毛發(fā)鵬死在睡里。無疾而終。大家都說他有福氣的。
事后,毛多福的母親回憶說,老頭子大概是知道自己要死了的,這兩天,他一直在跟她說起他的父親——也就是毛多福的爺爺。多少年了,他從來不曾說起過父親,但這兩天他說了,他說他父親找他來了,清晰得不像在夢里,倒像是在現(xiàn)實中,他父親很高興,好像有啥喜事似的,但他父親就是不說話,光沖他嘿嘿地傻笑。
第二年春天,毛多福的母親在后門頭跌了一跤,從此癱瘓在床。這下,家里全亂套了。香子是做不來事的,更別說服侍大人和小孩了。邢白頭也脫不開身,香子的母親和三個哥哥都要他照顧,他只是抽空來一趟,送點東西,連水都顧不上喝一口,就又趕回去了。大大小小的事情一概落在毛多福身上,他就是有三頭六臂也不濟于事。遲到早退缺課就成了常態(tài),陳校長之后的李校長,對此咬牙切齒,他罵比他還年長的毛多福就跟罵孫子似的。
有一天下午,在七甲渡口撐船的老光棍阿華,又來七步街了。七甲渡口位于車村西面約兩里多路,那些常年在渡口干活的艄公,要添置生活用品啥的,就來最近的七步街,阿華在供銷社代銷店里買了油鹽和香煙,就來剃頭店里剃頭。他通常兩三個月來一趟,來時頭發(fā)老長,跟個長毛似的,回去時就剩個光郎頭,跟個服刑的勞改犯似的。他光了頭,提了東西,就躥到隔壁的毛多福家,向香子討碗水喝。香子就嘻嘻地笑,光頭阿華進去把大門關(guān)上了。
突然,毛多福家的大門被猛地推開,門口站著剃頭師傅、我母親和對街的老劉?!敖o我死出去!”我母親大聲喝道,她沖進去,一把將香子拉到自己身后。
光頭阿華拔腳就跑了。我母親沖他后背吼道:“誰敢壞了七步街的名聲,我頭一個不答應(yīng)!”
為此,我母親不知批評過毛多福多少回了。她說:“毛老師,你不能把香子獨自留在家里,再說那兩個孩子也要人照看。”她說:“你倒是想想看呀,毛老師,這有多可怕呀?!彼终f:“我是多少留心呢,只要我在家里,眼睛就沒離開過你家;但是,這種事情還是發(fā)生了,七步街上是都是好人,但難防那些外地佬呀?!?/p>
毛多福頻頻對我母親點頭哈腰,嘴里謝了又謝,他沒等這個學(xué)期結(jié)束,就辭了工作。他原本也只是個代課老師,待遇就跟個后娘養(yǎng)的似的。這些年,他身邊的代課老師都轉(zhuǎn)正為民辦老師了,唯獨他申請來申請去,就是沒批。他早就想打退堂鼓了,只是家里的承包田原先有父母種著,毛發(fā)鵬硬是不讓他搭手,現(xiàn)在父親沒了,母親也癱了,兩畝多承包田也快荒了,現(xiàn)在香子又遇到這種事情,他就一狠心,走他娘的,告別了村小。
毛多福買了輛三輪車,天天踏著三輪車去地頭干活,車斗里就裝著香子和兩個兒子。
九
兩年后,香子又給毛多福添了個女兒,叫嫦娥,那時候毛多福的母親剛過世。
村里人沒有不為毛多福愁的,而他不愁。
毛多福就靠一輛腳踏三輪車和兩畝多地,把猛虎、蛟龍和嫦娥拉扯大。
當(dāng)然,香子也學(xué)會給他搭把手了,盡管她至今還不會做飯,但知道給孩子穿衣裳了,只是扣紐扣對她來說依舊是個難題,因為她不懂得第一顆扣錯了,后面再努力,也都是錯的;也不懂得解開全部紐扣,再從頭扣。另外,再臟再破的衣裳,她既不曉得洗又不曉得補,或許在她眼里,再臟再破的衣裳也都是世上最正常的衣裳。三個孩子穿得就跟流浪兒似的,在三輪車上又叫又笑,一路吵鬧得就跟馬戲團似的,仿佛他們不是去地頭干活,而是去廣闊的天地進行露天表演。
村里有很多好心人,比如像我母親之類的,還有一些親戚,比如像毛立遠家,都喜歡把自己家孩子不穿的衣服送給他們,毛多福就摘下他頭上的破草帽,雙眼笑成一條線,張大了小嘴感謝道:“呀喲,這可怎么好呢,謝謝,謝謝?!备屑さ米屗偷娜硕加X得挺難為情的。但母親每每在我面前說起毛多福的三個孩子,就連聲感嘆:“真當(dāng)罪過相的,后代沒生好,也討債的。”
車村位于縣城北二十余里處,向西距離省城才十余里,但隔了一條錢塘江,過去靠船擺渡,很不便利,車村也就成了兩不管地帶,這片灘涂圍墾起來的沙地,要歷史沒歷史,要經(jīng)濟沒經(jīng)濟,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但自從2000年省城邁入錢塘江時代,整個縣都成了省城的一個區(qū),這塊落后的沙地搖身一變,成了新時代的黃金地段。整個村的農(nóng)田都被征用了,據(jù)說等造好新社區(qū),全村人就搬遷到高樓上去了。毛多福家也賠到三十多萬元,這下發(fā)了,他的小臉兒也隨之變了,有個親戚送來了孩子的舊衣服,被他扔到街上。他還在家門口寫了塊牌子:“我家不穿別人的舊衣服?!焙呛牵撕?,他們確實穿上了新衣服,是毛多福踏著三輪車去鎮(zhèn)上買的,可是,孩子們才穿了三天,就又破破爛爛的。母親就說:“他們哪里是在穿衣服呀,賽過是在拆衣服?!钡谒麄冄劾铮@個世界沒有臟的地方,豬欄里照樣能睡得噴香,那些有狗貓、有雞鴨、有蜘蛛壁虎的地方,才是世界上最好玩最有趣的地方。
我結(jié)婚遲,獨養(yǎng)女兒與嫦娥同歲。女兒平日在家就跟關(guān)棚雞一般,城里哪有小朋友一起玩呀,就心心念念盼著某個周末,我踏自行車帶她去奶奶家。那時候還沒有錢塘江三橋或四橋,更沒有過江隧道,只有靠船擺渡,除了自行車,再無便利的交通工具。女兒小小年紀(jì),在車杠上要坐三十里路,震得屁股疼煞,雙腿麻木,但她卻一聲都不吭,就怕我不讓她去。母親總是要她干干凈凈、漂漂亮亮地呆在家里,女兒就倒下眉毛,兩眼烏溜溜地盯住我看,我就小聲地說:“去玩吧,別跑遠了?!彼拖褚活^敏捷的小鹿,“嗖”地躥出門去。母親就說:“外面有啥個好玩的,等會兒衣服弄臟了?!?/p>
我記得是女兒六歲那年夏天,太陽早落山了,但天倒還是亮的,吃晚飯時我出門喊女兒回家,七步街卻沒有人,女兒也沒有像以往那樣,喊上幾聲,就滿頭大汗地跑回來了,雖說她很不情愿回來的,她寧肯不吃晚飯,也還想再玩一會兒的。我找遍了七步街,又去街西的大池塘,塘有孩子在打水仗,但岸邊也沒有女兒;我又跑過七步街,去街后面原先村里的曬谷場找,場上也沒有人,場后有排村里的倉庫,后來租給街上的老張養(yǎng)豬了。倉庫都關(guān)著門,而且現(xiàn)在屬于私人“領(lǐng)地”,我就沒有過去,我急壞了,她到底跑到哪兒去了?不會出什么事吧?
我回到七步街,碰到老張從外面回來,他問我在找女兒嗎?我說是呀。他說在他養(yǎng)豬場里玩呢。我都快哭出來了,連謝都來不及謝一聲,就直奔那排倉庫,我大聲叫喊,橫穿過曬谷場,連推了兩扇門,終于在第三扇門里,見到毛多福的三個孩子、我女兒和兩個陌生男孩,蹲在臭氣熏天的豬欄前,我像搶一般將蹲著的女兒抱起,好像是從歹徒手中將她搶救出來一般。
“爸爸,我還想玩?!迸畠涸趹牙镆蝗缙匠0闳鰦傻?。
我大為光火地兇她道:“他們是傻子,你也傻了嗎?”
“猛虎哥哥才不傻!”女兒哭泣道,“爸爸壞,我還要玩……”
我用雙臂緊緊箍住又哭又鬧的女兒,繼續(xù)吼道:“跟一幫傻子有什么好玩的!”
女兒放聲大哭。
這天晚上,在床上,女兒依舊不理我,我心生內(nèi)疚,向女兒認錯,對她說,她可以去玩,但離開街上時可以帶我一起去玩。她沒響。我又問她在養(yǎng)豬場玩什么?她才開口說話,說上課。我讓她說下去。她說猛虎哥哥是老師,蛟龍哥哥和她們是學(xué)生,先蹲著。老師點名,點到誰誰就站起來。我問:“他點到你時怎么叫你的?”女兒說他手一指:“你!”我又問然后呢?她說上勞動課呀,大家都給豬找吃的,草呀菜呀樹葉呀……那些豬太好玩了,什么都吃……
我問:“猛虎哥哥、蛟龍哥哥對你好嗎?”
“好。還有嫦娥,對我也很好?!?/p>
女兒睡著了,我在心里重重地嘆了口氣。
她哪里知道,別說是猛虎和蛟龍,就是嫦娥,也完全是她母親香子的翻版。
都說母愛偉大,有時候這種偉大有著強大的侵略性。
到了嫦娥也沖著七步街上經(jīng)過的男人嘻嘻地燦笑,說出“做老婆”時,毛多福意識到是給她找個男人的時候了,而且為了女兒的幸福起見,他決定招個上門女婿,他帶上豐厚的紅包,今天跑這個媒人家,明天跑那個媒人家,但這地方富起來后,要找個缺女人的男人就困難了,又聽說是給嫦娥招女婿,哪個媒人還敢收他的大紅包呀。
毛立遠的老婆也是出于好心,自告奮勇地來勸說毛多福,讓他不要給孩子成家了。她暗示嫦娥就是香子的翻版,對下一代不好,也不負責(zé)任。這下捅了馬蜂窩,毛多福領(lǐng)著三個大孩子,齊刷刷地站在毛立遠家門口,毛多福喊一句,三個大孩子就跟著喊一句,聲音來得個響亮。
毛多福倒不是罵人,他也不會罵人,他就有理說理:“你就見不得人家好,對吧?”
“我家嫦娥礙著你什么事呀,要你這么熱心!”
“你們過去是這樣,現(xiàn)在還是這樣,你們就不怕出門遭雷劈嗎?”
……
毛多福和三個大孩子足足喊了一個傍晚,喊得七步街上都站滿了人。
從此之后,車村就沒有人再敢多嘴了。
也許就是天意吧。這年冬天,還真讓毛多福招到了一個上門女婿,是個外地人,說是自愿來他們家的,但人比較小樣,才一米五都不到,矮墩墩的,倒還壯實,就像電影《天下無賊》里的傻根,笑起來特實誠。這時候毛多福也老了,滿頭白發(fā),他就把經(jīng)營家庭的接力棒交到了小女婿手上。這個小女婿去買了一輛更大的電動三輪車,天天載著一家人出去種地。
十
車村的土地被征用后,上千畝沙地就被分割開來,一塊塊圍起來,但馬上就被開發(fā)的工地還在少數(shù),極大多數(shù)就那么荒著。村里人失去了土地,卻得到了錢,他們基本上喪失了農(nóng)民的意識,買了汽車,成天游蕩,捧著錢成天曬太陽的有,擁在賭博場里的有,出去胡吃海喝的有,亂搞男女關(guān)系的也有,有的人把賠到手的錢全賭光了,有的人把家庭搞得四分五裂,村里天天非常熱鬧,東家紅事西家白事,同樣的鑼鼓喧天,鞭炮齊鳴,仿佛人間天堂。當(dāng)然,也有極少數(shù)村里人天性就離不開土地,毛多福就是其中之一,他們像生活在大地上的水田鼠,任何圍墻和圍欄都阻擋不了他們的腳步,總能鉆進被封鎖的地方,找到一方生存的綠地。但一塊地往往種不上兩三年,就動工了,就成了熱鬧非凡的建筑工地,他們也就不得不轉(zhuǎn)移,去別的地方繼續(xù)開荒種莊稼。但也是暫時的,綠地終究會消失。
村里滿是閑人,閑到蛋疼也還是喜歡像麻雀一般碼在外面,嘰嘰喳喳,嘻嘻哈哈,見誰都有閑話說。這其中就包括我的母親,她都七老八十了,也不肯呆在家里。我的父親終究是個無福之人,在土地征用后還沒拿到賠償款那會兒,這個像影子一般的男人,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好像他都不曾來過這個世上;他這個貧農(nóng),原本在地主女兒面前完全可以耀武揚威的,但他做人一點底氣都沒有,我想他如果有來世的話,他也不會重生為人的,投胎蟑螂為宜。而強勢的母親,如今依舊對我的三個哥哥和我指手畫腳,好像她又成了那個舊社會的地主女兒。她聲稱自己年紀(jì)大了,自己的靈魂已經(jīng)逃出去了,說得好像人的靈魂是個精通越獄的囚犯,現(xiàn)在終于越獄成功了,而沒有了靈魂的她,現(xiàn)在是連頓飯都燒不靈清了,所以我們兄弟四個不得不輪著天天趕來給她買菜做飯。
這天我回到車村比較早,就在七步街上碰到毛多福家的小女婿駕著電動三輪車出門,車斗里擠著毛多福、香子、猛虎、蛟龍和嫦娥;他們小板凳排排坐,滿頭白發(fā)的毛多福背對著前方,帶領(lǐng)全家人在唱歌,聲音倒是蠻響亮的。這就是母親常跟我提起的情景,像“馬戲團”。她說這幫傻子還高吼什么歌曲,而且天天這么吼,都吼了十年二十年,也不曉得他們在吼啥東西。她還說他們都這個樣了,還有啥好吼的,她都奇怪死了。
春天盛大,車村的“馬戲團”煥發(fā)出勃勃生機。
〔責(zé)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