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ㄈA東師范大學 美術學院,上海 200062)
研究近現(xiàn)代西方美術史的學者都有這樣一個共識,即隨著19世紀照相機和照相術的發(fā)明,使得西方寫實性繪畫被攝影所取代,從而導致繪畫另擇其路,由再現(xiàn)走向表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在肖像畫領域顯得尤為突出,有學者認為:“以繪制肖像畫為生的畫家的生存變得艱難起來,繪畫也不得不另謀出路,如今畫一幅肖像畫不像過去那么單純,藝術家需要面對、尋思并要回避許多?!盵1]但事實上,正如里德所言:“即便是野蠻人也不會輕信攝影可以取代畫作?!盵2]這一認知在中國繪畫藝術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攝影術大約在19世紀40年代左右傳入中國,60年代之后,外國人在廣州和上海等地開設照相店,開店初期能“日獲洋錢滿一車”,可見其流行程度之廣。到了七、八十年代,上海、天津、廣州等沿海城市已出現(xiàn)不少中國本土的攝影師和照相館。[3]48不過,照相術的引入似乎并未給中國畫壇帶來震動。以上海為例,照相館初現(xiàn)于19世紀60年代,發(fā)展到20世紀初期,已是遍地開花,并出現(xiàn)了一些優(yōu)秀的本土攝影家和攝影團體。[4]而此一時期也正是“海派”繪畫蓬勃發(fā)展的階段,就肖像畫而言,攝影的出現(xiàn)并沒有取代傳統(tǒng)的“寫真”藝術。相反,“寫真”畫家有時還會利用攝影的寫實性特性,以使“寫真”效果進一步曾輝。下文將以“海派”畫家王一亭、吳昌碩及攝影家胡伯翔的藝術實驗為例,探究他們在創(chuàng)作“寫真”藝術時對攝影圖像的借用。
在攝影作品上書寫詩題,在20世紀初期的中國攝影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由于攝影藝術自身的“機械性”,使其自產(chǎn)生以來就被不少藝術評論家視為是“次等藝術”,認為“它的美在本質(zhì)上是特殊的,但很難與繪畫真正的美相比”,并將攝影家指控為“懶惰的庸俗的機會主義者”。[5]102、242為了擺脫這種指控并使攝影融入藝術的行列,中外攝影藝術家都在致力于能使攝影達到一種“如畫”的效果。如19世紀40年代,希爾和亞當遜在蘇格蘭創(chuàng)作的卡羅式攝影法作品,留給觀眾的印象便十分接近于繪畫,其拍攝的人像猶如“倫勃朗的繪畫,他們做出的改進如此接近這位畫家的風格以及那些最古老、最完美的大師的風格”。[5]110在中國攝影家中,其實也不乏類似于西方從事“高雅藝術攝影”的攝影家,如郎靜山創(chuàng)作的“集錦攝影”及20世紀初期出現(xiàn)的“畫意攝影派”就是典型的代表。[6]他們在借鑒中國傳統(tǒng)畫理之基礎上,通過特殊的攝影技術處理,在攝影作品中書寫題識、鈐蓋印章等,致力于追求攝影作品中的“畫意”。不過,此類作品的本質(zhì)是攝影,而非書法或繪畫。也就是說,在攝影作品中書寫詩題,僅僅是為了攝影能達到“如畫”的效果。
但在20世紀初期,海派畫家王一亭則試圖在書法或繪畫中加入攝影元素,使攝影服務于書法或繪畫,這是與“畫意攝影”及“集錦攝影”等創(chuàng)作形式之間最本質(zhì)的局別。如(圖1)所示,從圖像部分來看,其實就是一幅普通的半身像攝影,但如果將“畫面”中的詩題、鈐印等因素結合起來,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本質(zhì)并非是為了讓攝影作品達到“如畫”的效果,它創(chuàng)作的初衷或前提就是繪畫,攝影在此當中只是一種借用元素。
“畫面”中的半身像是民國時期海派著名畫家、慈善家王一亭,而文字部分則是海派領袖吳昌碩的詩題:
圖1 王一亭像,1923年 采自:王衛(wèi)國主編
狂探內(nèi)典不袈裟,粥飯纏人尚有家。記得依稀來路否,龍湫洗盋咒蓮華。畫禪游戲筆嶙峋,我更捫?礙手皴。佛偈猛如獅子吼,可知逢著過來人。一亭先生斷葷奉佛,出畫像索題,書二絕句。癸亥夏吳昌碩,時年八十。
攝影傳入中國之初的一段時間,大眾仍使用“照影”“小照”“影像”“畫小照”“畫像”等名稱,[3]18所以,吳昌碩在詩題中所言的“出畫像索題”中的“畫像”一詞實指攝影照片。王一亭信奉佛教,屬于典型的“狂探內(nèi)典不袈裟,粥飯纏人尚有家”的“居士”。創(chuàng)作這幅作品的目的在吳昌碩的題跋中也寫得比較明確,即“一亭先生斷葷奉佛,出畫像索題”。王一亭之所以選擇在這一年“斷葷奉佛”,并以畫像詩題為據(jù),應該是受到“諦閑法師”的影響。據(jù)《王一亭年譜長編》介紹,1923年5月十九日,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簡氏昆仲在寓廬南園開講經(jīng)會五十天,每晚請鄞縣觀宗寺住持諦閑法師登臺講經(jīng),王一亭也與眾居士前往聆聽,[7]281這與他“斷葷奉佛”應該有著一定的關系。從吳昌碩題識中的“癸亥(1923)夏”來判斷,也與講經(jīng)結束的時間大致吻合?!皵嗳潯睂τ诜鸾掏街械木邮咳后w來說,的確是一件難事,王一亭為了表示自己的誠心,特以立畫像、題字據(jù)的形式向佛祖保證。所以,從圖像的使用功能來講,這幅作品有著“以此為據(jù)”的紀念意義。
王一亭是20世紀著名的畫家,肖像“寫真”能力出眾,其所畫《七十歲自畫像》(圖2)就是最好的證明。不過,他在進行“斷葷奉佛”儀式時并未采用自畫像的形式,而是直接用了照片??赡苁怯捎凇皵嗳澐罘稹币皇缕仍诿冀?,如果用傳統(tǒng)的“寫真”方式繪制,時間上不允許。此外,從“寫實性”的效果來看,照片可能更加接近本人,而“斷葷奉佛”一事從本質(zhì)上講具有向佛祖起誓的意味,使用本人照片可能比自畫像更顯儀式感。
在畫面空間的安排上,王一亭試圖將照片融入到“繪畫”之中。盡管圖像部分只有這幅半身照,并沒有其它“繪畫”元素的存在,但在其創(chuàng)作意識中,并非是以攝影家的眼光來審視繪畫,而是以畫家的布局來處理照片。在作品中,照片只是畫面的組成部分之一。為了使其更好地融入繪畫之中,他在人物周圍做了大量類似云霧的渲染,從而使背景有了“如畫”般的“迷遠”空間感,在突出主體的同時又緩解了攝影作品的硬邊及突兀性,使其與背景自然地融為一體。
當然,“畫面”中最具“畫意”的地方應該體現(xiàn)在吳昌碩的詩題和鈐印之中。在中國近現(xiàn)代攝影史上,將傳統(tǒng)水墨畫的表現(xiàn)形式與攝影結合,并非新鮮事物,如在十幾位近代名家中,“無一例外以都擅長‘畫意攝影’而著稱”。[6]這些攝影家在模仿傳統(tǒng)繪畫的表現(xiàn)形式時,也會使用題寫詩題、鈐蓋印章等手段,但詩題僅僅是為了模擬“如畫”的表象,即書法為攝影服務。而在這幅作品中,吳昌碩的詩題書法卻扮演著不一樣的角色,是基于繪畫形式的組成因子而出現(xiàn)。詩題為吳昌碩八十歲時所作,其晚年書風渾厚雄強,恣意爛漫,勢如排山倒海而不可擋,[8]強烈的金石味及傾斜的動式不僅消減了攝影作品的機械性和大眾性,而且使一幅普通的照片在書法藝術的“提攜”下進入了“高雅藝術”之列,這種雅俗共賞、雅俗共堂的審美趣味也正好契合了20世紀初期海派繪畫的整體特征。
在這幅作品中,王一亭和吳昌碩合作的成分并不明顯,王一亭所做的工作僅僅是提供了自己的半身照及背景的渲染工作,而真正使照片具有“如畫”效果的關鍵其實在于詩題部分。能詩能書是傳統(tǒng)畫家,特別是明清以來文人畫家的基本素養(yǎng),“畫者,文之極也”的審美傳統(tǒng)在20世紀初期的海派藝術中得到了延續(xù)和充分的發(fā)揮,“詩書畫印”這種從元代發(fā)展起來的文人審美形式在海派藝術生態(tài)中業(yè)已變成大眾之趣味。如果畫家只精于繪事,但不通文采及書法,其作品必將大打折扣。鑒于此,一些詩文及書法功底薄弱或稍欠火候的畫家會選擇“詩書畫”合作的方式與他人共同完成作品。但選擇與攝影作品“合作”,卻是擺在文人面前的一道關于雅俗抉擇的難題。因為創(chuàng)作詩文和書寫詩文都是文人之雅事,但肖像攝影卻是“工匠”之事。筆者無意詆毀攝影的藝術價值,但攝影傳入中國的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被視為“奇技淫巧”,屬于工匠之事,不入文人議論。[9]而吳昌碩能在攝影作品上題詩鈐印,其實得益于20世紀初期上海地區(qū)多元包容的藝術生態(tài),在這種藝術生態(tài)的影響下,吳昌碩本人也有著較為開放包容的審美觀。在此藝術生態(tài)之中,職業(yè)畫家、文人畫家、攝影家之間并沒有懸殊的尊卑關系。他們之間通常保持著密切的書畫合作關系,如在王一亭的存世作品中,存在大量“王畫吳題”的作品,[10]再如吳昌碩夫人施酒過世之后,為了紀念愛妻,曾邀王一亭和攝影家胡伯翔等人合作過一幅由照片、詩文、書法、繪畫、鈐印等多元素組成的作品。
圖4 左為吳昌碩夫人照片,右為吳昌碩夫人像(局部)
王一亭除了讓吳昌碩直接在照片上題詩外,還通過繪畫與照片嫁接的方式與吳昌碩進行過合作,如《吳昌碩夫人像》(圖3)就是典型的例子。如果不仔細觀察,這幅作品似乎和傳統(tǒng)的“寫真”并無差距,畫面中吳昌碩夫人被安排在“黃金分割點”的位置,目視前方,神情閑雅。身旁配有松石、黃菊等傳統(tǒng)肖像畫中常見的一些象征因子。但若詳細觀察,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吳昌碩夫人頭像部分并不是中國傳統(tǒng)“寫真”藝術中的以線造型,而是塊面形式。吳昌碩夫人生前留有影像,如果和此幅作品中的頭像對比,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兩者應該屬于同一底版(圖4),所以,畫面中吳昌碩夫人的頭像應為照片無疑。關于這一點,畫面中的兩處題識也可以證明,其中一處為王一亭所題:
季仙吳老伯母施夫人六十九歲玉照。丙辰(1916)仲秋,伯翔寫照、王震補圖。
王一亭的題識寫得很清楚,說明此幅作品是他與伯翔合作而成。伯翔,即胡伯翔,是20世紀著名的攝影家、畫家及民族工業(yè)家[11]。胡伯翔在十八歲時就深得吳昌碩、王一亭等海派大家的賞識和器重,并長期與他們交流藝事,還與郎靜山等攝影家在上世紀20年代組織創(chuàng)辦了“中華攝影學社”,其攝影風格也屬于“畫意攝影”一派。[12]題識中的“寫照”一詞,我們在第一小節(jié)已經(jīng)提到過,是攝影術傳入中國后較長時期內(nèi)的一種習慣性稱法。除了“寫照”之外,在20世紀初期的報刊中,人物攝影也被稱作“肖像”,這在吳昌碩的題識中也有反映:
病余人比還魂鶴,弦斷秋橫澀指琴。聾且為鰥殊耐老,醉能逢蝶亦無心。閏年讖忍黃楊危,飲墨碑疑碧落尋。事往如煙愁似識,短檠長劍夜深深。宣統(tǒng)八年丙辰冬胡伯翔為夫人肖像,一亭補圖。其年六十有九,起居猶健,及時行樂。母庸策杖,將以偕老矣。翌歲丁巳五月十五日,晨起猶談笑自若,及晚痰中□,竟先我而逝。噫吁慟矣!為作詩以誄之。老缶記于滬寓,時丁巳初冬足楚乍緩。
王一亭的題識時間是丙辰(1916年)仲秋,而吳昌碩的題識時間是丁巳(1917年)初冬,前后相差一年時間。也就是說,當王一亭和胡伯翔為施夫人“寫照”或“肖像”時,施夫人還“起居猶健,及時行樂”,但到了第二年,竟先吳昌碩而逝。吳昌碩睹畫思人,又在畫面中補題了上述詩文題跋。在題跋中,吳昌碩提及此幅作品為“胡伯翔為夫人肖像,一亭補圖”,這里的“肖像”一詞其實和上述“寫照”一樣,都指人像攝影。而“補圖”則是指松、石、菊等用傳統(tǒng)繪畫手段圖繪的部分。
吳昌碩之所以用“寫照”加“補圖”的表現(xiàn)形式為夫人留影,一方面說明人像攝影在寫實性和留影功能上確實具有優(yōu)勢,已被社會大眾所接受,并成為留影的主流趨勢。19世紀末期,去照相館留影的還大多是一些“名花倩影”和“柳巷嬌娃”,正如《申江名勝圖說》之“照相館名花留影”所記:“自西人有照相之法,而鏡中取影,益覺活潑如生,不必捻粉調(diào)脂,細寫名花倩影也?!盵13]但到了20世紀初期,人像攝影的接受群體并不局限于青樓女子,已被文化精英階層及普通民眾所接受。吳昌碩也不例外,他應該意識到攝影術在“寫實性”或留影的“客觀性”上要比傳統(tǒng)繪畫中的“寫真”藝術更勝一籌,否則也不會選擇攝影家胡伯翔為夫人肖像。然而在另一方面,吳昌碩、王一亭等人又是20世紀初期上海地區(qū)傳統(tǒng)繪畫的代表性畫家,還是“海上題襟館書畫會”的會員,[14]共同擔負著“保存國粹”的藝術理想。正是在這種雅俗抉擇的矛盾之間,吳昌碩、王一亭、胡伯翔等藝術家嘗試性地選擇攝影加筆墨的方式,試圖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肖像形式。
在藝術處理上,王一亭將《吳昌碩夫人像》中的攝影表現(xiàn)因素盡量降到最低,只取用頭像部分。同時為了使攝影和傳統(tǒng)筆墨表現(xiàn)形式能融為一體,又進一步降低了人物面部的明暗對比,使其更顯平面化。關于中國攝影家在人像攝影時借鑒“國畫”審美體系的方法,其實在攝影傳入中國之初時就有使用,正如伍美華指出:
西方攝影講究光線是照片的第一要素,用光塑形、描畫對象、強調(diào)造型。但中國攝影師卻不這么做。他們布光均勻,不強調(diào)局部,所有人物和物品都必須保持亮度一致。結果就是,照片里很難見到陰影,拍攝對象的體量感也不明顯。[9]44
中國攝影師在拍攝人像時之所以不強調(diào)“用光塑形”,是因為他們在遵循著中國傳統(tǒng)“寫真”藝術中“以線造型”“平涂設色”等造型原則,即使是被美術史家認為受到西畫影響而開創(chuàng)凸凹法的清代畫家曾鯨,其畫面中西畫的影子也是非常有限,面部并未像西方繪畫那樣,按照固定光源進行明暗描繪,而是注重墨骨,以勾勒、渲染、罩染等方法表現(xiàn),也不注重光源色、環(huán)境色、固有色等,而是以墨法為先,以淡雅為宗。清人丁皋在《傳真心領》一書中認為,中西肖像畫的本質(zhì)區(qū)別在于:
夫西洋取景者,大都取象于坤,其法貫乎陰也?!每坍嬀€影之工,自可得遠近淺深之致矣。夫傳真一事,取向于乾,其理顯于陽也。如圓如拱,如動如神。天下之人面宇雖同,部位五官,千形萬態(tài),輝光生動,變化不窮??偡A清輕渾元之氣,團結而成。于此而欲肖其神,又豈徒刻畫穴隙之所能盡者乎。[15]168
西畫在表征上和攝影相似,所以,要將攝影圖像納入“寫真”或“傳真”的表現(xiàn)體系或國人的審美體系之中,攝影必須要做出一定的犧牲,即從“陽”去“陰”,如此才能做到“欲肖其神”。
不過,王一亭作為20世紀上海藝術圈中最活躍的藝術家之一,他不僅廣交天下友朋,而且對各類藝術形態(tài)持有包容開放的態(tài)度。如他曾嘗試用油畫顏料表現(xiàn)達摩像,也曾用西畫法為美國童星鄧波爾“傳真”。[7]714-715所以,在使用攝影元素時,他并未局限于上述從“陽”去“陰”的方法改造照片,也曾嘗試用水墨來迎合一些具有較強陰影的攝影肖像,如他為日本友人岡部先生所畫“肖像”就是典型的例子(圖5)。在這幅肖像畫中,頭像部分選擇四分之三側面照片,并采用了固定的光源,明暗分明,頭部近四分之三,處于暗部。這在傳統(tǒng)“傳真”藝術中是很少出現(xiàn)的,但就畫面整體視覺特征而言,并無任何不倫不類的違和感,這其實得益于王一亭“補圖”時巧妙的處理手法。首先,他將大面積陰影的黑白照片視作畫面中的一個水墨因子。為了緩解攝影頭像在畫面中的突兀感,他在畫面下方安排了一塊頑石,用水墨寫成,如此就將畫面的視覺中心下移。在大面積水墨的對比之下,頭像部分的陰影被下方的墨石所消解、中和,不僅使其有效融入整體的水墨構成之中,而且更顯淡雅柔和。其次,他又用重墨在畫面左側畫修竹數(shù)枝,加之右側的詩題印章等,使得頭像部分的陰影“壓力”被進一步消解并有效轉化為水墨本體語言,從而和“補景”融為一體。
圖5 岡部先生像,1926,采自:王一亭.王一亭精品
在上述肖像畫的題跋中,“補圖”一詞多有出現(xiàn)。其實,在中國傳統(tǒng)“寫真”藝術中,“配景”“補圖”“補景”等也是極為重要的組成部分,事關人物秉性、身份、氣質(zhì)的顯現(xiàn),也是人物是否“傳神”的重要因素之一。[16]尤其是傳統(tǒng)“寫真”藝術發(fā)展至明清時期,“補景”已變得高度程式化,“補景”內(nèi)容不僅是凸顯人物身份的道具,而且圖像因子也扮演著各自的象征意義,正如沈宗騫在《芥舟學畫編》中指出:“凡圖中安頓布置一切之物,固是人物家所不可少,須要識筆筆相生,物物相需道理?!盵17]125除了沈宗騫,清人丁皋還在《傳真心領》中專辟“衣冠補景”一章,論述“補景”之重要性:
圖成品相,還須整肅威儀,寫其衣冠,更欲精明體格。……辨其行動,行動自生活潑?;驊{片石清幽,宜帶牽蘿古樹;或撫孤松挺拔,自多出岫層云;或立而觀泉,溪澗瀠洄,隱有源頭可溯;或坐而望月,林皋瀟灑,猶疑醉后方登;或席地而啣杯,侍立有執(zhí)壺之仆;登山而采藥,追隨有負笈之童;或停亭而啜茗看花,或泛艇而囊書載月,或釣魚于苔礬之上,或聽鳥于柳岸之間,或彈琴于竹林,幾上有香煙縹緲,或敲棋于石磴,榻前有茶沸氤氳,或游春而攜酒抱琴,或策杖而尋梅踏雪,或停車坐愛楓林,或勒馬細看山色。[15]133
由此可見,中國傳統(tǒng)“寫真”藝術發(fā)展之清末,在理論和實踐中都已形成一套完整、豐富的程式化體系,這些程式的原型既有歷代畫家及詩人詞客所創(chuàng)造的經(jīng)典意境,也包含軒冕才賢、文人雅士及巖穴上士的理想生活,還有種種約定俗成的吉祥寓意等。所以,“傳神”不止體現(xiàn)在“阿堵”之中,也在人物之衣冠姿態(tài)及所處環(huán)境之間。若要人物“傳神”,其所處環(huán)境需契合人物之性格,因為“一丘一壑,一幾一榻,全是性靈所寄”。[17]126一幅傳統(tǒng)“寫真”作品中的“補景”內(nèi)容猶如戲劇中的道具,通過道具就可辨認主體的身份、性格、氣質(zhì)等。在一定程度上,“補景”就是描寫對象微縮版的生活場景。
不過,這種程式化的生活場景也并非全是描寫對象真實的寫照,而是根據(jù)對象身份特征所采取的一種程式化搭配,或是對其理想人格的一種藝術呈現(xiàn)。王一亭作為清末民初的藝術家,深諳這一“補景”的程式,如在他所創(chuàng)作的眾多“肖像畫”中,反復將同一人物置于不同的“補景”之中,用同一面孔演繹種種身份迥異、時空變換的不同境遇。再如他的老師任伯年也曾為吳昌碩畫過八幅之多的寫真像,每幅作品通過搭配不同的“衣冠補景”,由此而形塑出一個“立體”的吳昌碩。在此意義上,頭像本身的留影功能已變得無關緊要,不管是手繪描寫還是使用照片,都僅僅起到“識別”面目的作用,而更重要的則是“補景”的內(nèi)容。補景可以為描寫對象提供一個場景,能使其穿越時空,構建起一個理想化的、甚至是虛構的空間。如他和吳昌碩合作繪制的《松坪閑坐圖》就是比較典型的例子。從畫面中人物頭像的表現(xiàn)特征看,其明顯屬于照片,但照片主人是誰,或為誰而肖像?在畫面題識中均無反映。其中王一亭的題識為:“白龍山人(王一亭之號)補雨笠、煙蓑、蒼松、芒屐?!眳遣T題為:“癸亥(1923)小暑節(jié),吳昌碩補石,時年八十?!痹谛は癞嬛胁蛔⒚髅鑼憣ο蟮南嚓P信息,這是比較罕見的。筆者通過比對王一亭年輕時的照片,認為畫面中的人物很有可能是王一亭本人。他之所以未在畫面題識中注明描寫對象的稱謂及身份,可能是此畫的創(chuàng)作目的并不在于肖像本身,而僅僅是為了筆墨游戲或“藝術實驗”。因為“傳神固在求肖”,但“求肖”在此已被照片所替代,所剩事宜只有描繪雨笠、煙蓑、蒼松、芒屐、松石等“衣冠補景”之類的內(nèi)容。
王一亭和吳昌碩樂此不疲地為攝影肖像“補景”,是因為照片固然能部分地替代傳統(tǒng)的“寫真”功能,但卻無法替代傳統(tǒng)繪畫的筆墨意趣及審美體系。在《松坪閑坐圖》中,除了人物衣冠之外,畫面主要由一顆巨松和山石組成,是因為“畫人物輔佐,首須樹石”,至于“人物輔佐”中的松石之法,并非隨意而成,清代人物畫家沈宗騫有著明確的說明:
夫至樹石,雖有稿本,而無平日功夫者,一筆難措,即勉強為之,不足當識者之一笑。故知作畫者,諸可強而樹石實不可強也。且樹石全在筆法,有筆法,則信手寫去,皆成氣象。……故欲作人物者,必當先究心樹石,而漸及其它也。
王一亭在此畫中之所以要邀請吳昌碩補寫頑石部分,是因為人物畫中的石法更難為之:
既無一定之形,復非一家之筆?!`者,出自天成,唯筆墨乃可奪之??芍P墨之巧,亦有出而不窮之妙,在作者胸中之所蘊。而作者之所蘊,又在于平日見聞之廣,學力之深。[17]126
而吳昌碩在海派畫家中學力之深廣、筆法之蒼勁被眾人所推崇,畫石盡顯蒼、拙、圓、勁之要。其一生也與石有不解之緣,如他字號中的“昌石”“倉石”“蒼石”“石尊者”等都與石有關,他認為,“畫牡丹易俗,水仙易瑣碎,惟佐以石可免二病”。[18]此外,頑石也自有其“人格”屬性,“雖無嬌艷美色,亦不招蜂引蝶,磊磊落落,盎然自立”,[19]屬于君子品格。
所以,“寫真”中的“補景”在中國傳統(tǒng)人物畫中具有極其成熟的審美體系和評價體系?!把a景”內(nèi)容雖然有著一定的程式化或約定俗成的使用習慣,但它已然成為中國人熟悉的語言體系之一,有著極為龐大的閱讀人群。所謂“補景”因子其實就是中國畫語言體系的一個符號,藝術家則利用“繪畫語法”在畫面中進行有效聯(lián)結,從而使其發(fā)揮藝術語言之功能。
相對于王一亭一生所作數(shù)以千計的人物畫而言,“攝影加筆墨”式的作品只占到很少一部分,僅僅屬于其游戲筆墨的一些藝術“實驗品”而已。不過,從這些“實驗品”中可以看出,當攝影術發(fā)明并傳入中國之后,并沒有對中國傳統(tǒng)繪畫造成沖擊,也沒有和“寫真”體系產(chǎn)生沖突,更沒有使“寫真”藝術改弦易轍,另謀出路。面對機械但有效的攝影術,以王一亭為代表的海派人物畫家并沒有排斥它,而是試圖以各種方式融合它、利用它。盡管這一實驗并未獲得繪畫史的認可或記錄,也鮮有畫家重復、繼承這一“實驗”,可能是因為這樣的折中主義會使觀者產(chǎn)生不倫不類的視覺感受,抑或是因為這樣的“實驗”過于簡單,缺乏理論的支持和思想的深度。不過,“實驗”本身正好詮釋了20世紀海派藝術生態(tài)的多元性和活躍性,也彰顯了海派畫家對待新興事物時的開放性和包容性,以及他們積極開拓,敢于嘗試的創(chuàng)新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