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瑞興
1
蜘蛛是我的偶像。這么說也許有些夸張,但好歹表達了那么一層意思。當蜘蛛在我們學校到處打架,照我們的老師的話講“惹是生非”的時候,我還是個穿開襠褲的小破孩兒呢。等到我升到了初中,蜘蛛早就因為開了一個小子的瓢被開除學籍,留下一段令人神往的傳說不知所蹤了。那時蜘蛛的英勇事跡在大街小巷口耳相傳,我曾暗下決心,要成為像他一樣的英雄好漢,但最終還是因為膽小怕事而作罷。偶像畢竟是偶像,哪能這么容易就叫你趕上呢?
就在蜘蛛聲名鵲起又迅速銷聲匿跡之后的第五年,我和阿斌都升上了高中。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和阿斌之間開口閉口都是蜘蛛。我和阿斌戲稱對方為“蛛友”。我們會將“蛛”字拖得很長,然后像唱京劇的演員那樣抖一抖,于是聽起來就像“豬隊友”了。蜘蛛所遺留下來的傳說取之不盡,雖然有些早已難辨真假,但我們依然沉迷其中。
然而在我們老師口中,蜘蛛始終是一個怒氣沖沖、惹人嫌惡的家伙。我們的班主任——一個剛直不阿的迂腐老頭曾經(jīng)說:“如果我們班里出了那么一個角色,我先用教鞭抽死他。”他的教鞭在空中揮了幾圈,發(fā)出“嗖嗖”地破空之聲,我們心頭一緊。
那時的我們都步入了叛逆的年紀,腦子里整天想的都是諸如逃學、打架之類的事情。阿斌顯然要比我聰明,在我還傻里傻氣地混日子的時候,他已經(jīng)談起了戀愛。我那時已經(jīng)對男女的約會習以為常了,對男女之間那些羞于啟齒的事也略知一二。我會在街上看兩只野狗干那檔子事,公狗趴到母狗背后,屁股一聳一聳的。大人們會遮住眼讓自己不去看它們,羞赧又驚慌地快步走開,大人們不想看的事情我偏要看,看得多了,也就明白了一些。我知道阿斌想干那檔子事,到底干了沒有我不知道,但我曾親眼撞到過他倆在學校的圍墻根抱在一起親嘴,我羞紅了臉倉皇躲開,心里暗暗嘀咕,如果他們看到我可怎么辦?
阿斌的對象小玉是一個身材纖弱的女孩,扎著個馬尾辮,沖人笑的時候還會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和僅在左邊臉頰若隱若現(xiàn)的酒窩。倘若按成年人的眼光來看,小玉算不得美女,那時候她還沒發(fā)育起來呢。另外,她也算不得文靜,又跑又跳,總是跟男生一起干些搗鳥窩之類的事情。我猜阿斌就是這樣和她好上的。她生性活潑,又長得可愛,所以他們總會說阿斌好福氣。我聽到他們這么說很開心,后來轉(zhuǎn)念一想,這些和我并沒有關(guān)系。
阿斌老是帶我偷偷摸摸地溜進小玉的小區(qū)。我估摸著他是為了在不小心撞到她的父母時好有所偽裝。我倆會把自行車停放在草坪里,坐下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等待小玉的到來。至于他們倆后來去了哪里,我不清楚。
我真是尷尬得要命,但偏偏又愿意去她家小區(qū)。那里栽滿了銀杏,我喜歡坐在黑黝黝的樹影里,做一些充滿趣味的事,比如說挑選精致的銀杏葉片。阿斌總說我幼稚,在美女和樹葉之間竟然選擇后者。有一回他問我:“你覺得她的酒窩好看嗎?”“酒窩嘛?”我舉起一片葉子仔細端詳,盡力做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樣子,“不過是臉部肌肉閉合不齊的缺陷罷了。”他啞然失笑,說如果我再這樣出言不遜,他就會揍我。這當然是開玩笑。我和阿斌經(jīng)常有玩笑可開,據(jù)說檢驗友誼的標準之一就是看對方能否經(jīng)受得住你的訕笑。然而即便如此,有一件事我從沒對阿斌講過。有一次我竟然幻想,如果和小玉談戀愛的是我該多好,我甚至想象到了她的辮子甩到我的肩頭溫柔又細膩的觸感。這件事當然不太道德,所以我絕對不會告訴阿斌。
像小玉這樣的女生,當然不缺人喜歡。我知道隔壁班的圓腦袋阿吉也喜歡她,理由是在他倆談戀愛不久,阿吉曾找了幾個人圍毆了阿斌一頓。阿斌剛開始看到攔路的幾個人時并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只是眨巴著眼睛。阿吉將一只手搭到阿斌的肩膀上,低聲說:“馬上從小玉身邊消失,否則我要你好看。”阿斌卻笑了:“怎么?你喜歡小玉?”話音未落,阿斌突然一拳砸在阿吉的肚子上,阿吉登時疼得彎下了腰,像一只龍蝦蜷縮起來。阿斌拔腿就跑,但終究敵不過人多。阿吉一腳將他踹翻在地,阿斌的鼻子磕到地上,他感到鼻子好像掉了下來,海綿一樣軟綿綿地掛在臉上。我敢打賭倘若阿吉當初知道阿斌有朝一日會和蜘蛛交好的話,他是絕對不敢找阿斌的麻煩的。然而此時的阿吉一腳踏在阿斌的臉上。阿斌皺了皺眉頭,狠狠地啐了一口,但吹起了一陣塵土。他只能瞇瞇眼。
那天晚上,我一直都在替阿斌擔憂。我不知道他將何去何從。我設(shè)身處地地將自己置于阿斌正在面臨的境地,當街上響起呼嘯而過的摩托引擎聲的那一剎那,我忽然覺得走投無路起來。我相信憑阿斌的才干,他一定能找到解決問題的法子,然而與之相對應的,我發(fā)現(xiàn)了我自己的無能與怯懦。
窗外的引擎聲里夾雜著清晰的歡呼聲,歡樂是他們的,我只覺得吵鬧,于是我就咒罵這些騎手不得好死。這當然有些殘忍,甚至是惡毒,但當你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無能,放下尊嚴向世界低頭時,你就不會注意到這些了。那時我還不清楚蜘蛛就在這列車隊之中,如果我知道的話,多半就會像半個月后那樣,等到父母都睡著了,再躡手躡腳地打開窗戶探出身子,在他們飛馳而過的瞬間揮手附和。當然,他們誰都沒有注意到我。
當我清楚地聽到客廳里的大鐘發(fā)出兩聲響動——凌晨兩點的報時——我就明白,今夜我已經(jīng)徹底失卻了入睡的能力,只好逼著自己躺在黑暗里,等著迎迓破曉的陽光。然而不知從何時起,我開始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夢。我夢到我站在斑馬線上,周圍什么也沒有,我被圈禁在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一陣引擎聲驟然響起,我被一輛突如其來的摩托撞得橫飛起來,摔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在夢里我也逃脫不了慣性,落地之時拖著鮮血向前滑行,留下一條泛著碧光的痕跡。
“你夢到血了?”當我將夢境分享給父親時,他一邊點了支煙,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那你要發(fā)財了?!睙燁^的紅點灼亮了一些,隨即暗淡下去,一股挾帶著焦油的嗆人煙霧從他口中氤氳而出,在空中飄飄蕩蕩的,化作一片虛無。他長舒了一口氣,閉著眼睛,很享受的樣子,拿起放在窗臺上的報紙隨手翻閱。
“金魚喂了嗎?”我母親的聲音從煎雞蛋的油爆聲中清晰地傳了出來。父親嘟囔著:“幾條破魚有什么好喂的,干脆扔了得了?!蔽遗ゎ^看了看金魚,在發(fā)綠的水里擺著尾巴游弋很是悠然。“你聽到?jīng)]有?”母親系著圍裙,叉著腰站到廚房門口,“起這么大早也不知道幫襯幫襯?!备赣H這才嘆了口氣,老大不情愿地從躺椅起身,翻箱倒柜地尋找魚食。
我父母養(yǎng)金魚純粹是心血來潮。他們在廣場看到幾條金魚挺好看,便用塑料袋裝了幾條回來。就這么簡單。一開始還興趣盎然,置辦魚缸,忙得不亦樂乎。時間一久,喂魚也就成了每天不想做又不得不做的例行公事。我父親看報也是例行公事。據(jù)我觀察,他最常看的是報紙上刊登招聘廣告的版面。他經(jīng)常用手戳著報紙,情緒激昂地感嘆:“月薪八千多,誰拿到這個崗位,誰這輩子就不愁啦!”手里的報紙窸窸窣窣的,看上去很痛苦。
在父親躺在藤椅上翻報紙的時候,有那么一刻我竟茫然起來:每天早上在窗邊無所事事的人,究竟是我的父親還是我的祖父?我的祖父也喜歡看報,我父親愜意時拖鞋掛在腳尖上一晃一晃的動作與我祖父如出一轍。我祖父這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農(nóng)忙之余既不打牌也不聽戲,就喜歡看報。沒上過學的祖父對密密麻麻的鉛字懷有莫大的敬意,等到父親到了讀書的年紀,祖父就訂了《人民日報》。最初是給父親看,父親時不時地指點他幾個字,幾年下來,他也能讀懂一些簡短的社評了。
祖父一輩子住在鄉(xiāng)下。當父親要把他接到城里時,他表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固執(zhí)。他用他布滿了老繭的大手摩挲我的臉頰:“爺爺住在這里什么都方便,就一樣不好,每年只有寒暑假才能見你一回?!蔽页蹲∽娓富ò椎暮樱骸拔乙T大馬,我要騎大馬。”祖父放下泡了銀杏水的搪瓷缸子,樂呵呵地趴在地上:“我孫子是大將軍,要騎馬打仗咯?!备赣H連忙從一旁閃出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爺爺這么大年紀怎么經(jīng)得住你的折騰?”祖父扶著腰慢悠悠地站起身,朝我尷尬地笑了笑:“等到我老得玩不動了,你就不會想我了。”“老了會怎么樣?”我問道?!袄狭司筒荒軇恿?,吃飯、拉屎都要人伺候,然后……”祖父頓了頓,“就會死。”祖父笑嘻嘻的,那時我還沒有對衰老和死亡的直觀感受,也笑嘻嘻地問:“死是什么?”“死就是爺爺不在了?!弊娓敢话驯鹞?,用手指逗了逗我的鼻尖:“但爺爺又無所不在呢?!?/p>
直到祖父去世的那天,我才明白死亡的真正含義。對生命瞬間凋零的頓悟讓我生了一場大病,父母說是我沖撞了爺爺?shù)墓砘?,而燒得迷迷糊糊的我說出了一句令他們至今印象深刻的話:“我寧愿和爺爺?shù)墓砘暝谝黄??!倍嗄旰笪疫@樣解釋當時的心理:“我想盡可能地留住爺爺?shù)臏嘏!薄皽嘏暮??!备赣H總會這樣調(diào)侃,“都燒到四十度了,能不溫暖嗎?”隨著年歲漸長,我逐漸接受了祖父不在了這一事實,而等到我時不時地將父親錯認成祖父,我才突然明白,當祖父模糊的身影可以成為任何人時,他便真正的無所不在了。
2
“等會放學了,陪我去一個地方?!痹诎⒈蟀ぷ嵋恢苤螅凵淼轿叶吷衩刭赓獾卣f。我問道:“去哪兒?”他嘴角揚起一抹得意又狡黠的笑容:“咱們?nèi)フ抑┲?。”“找蜘蛛?”我疑惑地望了望他。直到一個拍著籃球慢慢跑過的人不經(jīng)意撞了撞我的肩頭,我才反應過來他說的并不是只會織網(wǎng)的那種昆蟲。“你知道蜘蛛在哪兒?”我有些激動地問?!拔也恢馈!卑⒈舐柫寺柤珙^,像一只受了涼的麻雀一般晃了晃腦袋,“可我知道他爹在哪里。”
我覺得阿斌的神情有些古怪,他擠眉弄眼的時候咬著牙,使得他額頭上新增的傷疤格外顯眼。當時我并不知道人經(jīng)歷一些事情后是會變的。直到后來阿斌和蜘蛛揪住阿吉的領(lǐng)子一把摜到地上,拳打腳踢毫不手軟時,我才真真切切地認識到這一點。阿吉回學校時拄著拐,頭頂包了一層紗,逢人便比劃出一個“二”的手勢,指一指自己腦門:“我被醫(yī)生縫了十二針。”看到對方無動于衷,又補充道:“頭骨太硬了,醫(yī)生就用電鉆打了十二個眼兒,傷口一邊六個,然后把線穿進去,這才勉強把腦袋合起來了?!边@當然是胡扯。然而當我再度見到阿斌,腦海里就會掠過身著白大褂的大夫像木匠一樣鉆人腦袋的畫面,我不寒而栗。我覺得阿斌在認識蜘蛛之后變高了,我的頭頂只能夠到他的鼻梁。我以前可從沒注意到這個。我想拍拍他的肩膀開句玩笑:“沒想到挨頓揍還能長個子?!钡斘铱吹綇乃p眸中射出逼人的精光時,我卻噤若寒蟬了。
如果你曾聽說過或者親眼見過蜘蛛勇猛無敵的氣勢,你就絕對不會想到他的父親竟然會是一個形容枯槁的頹廢老頭。當我和阿斌騎著單車,在曲折崎嶇的街巷里迤邐而行了半個多小時,最終停在一家包子鋪門口時,我不禁問他:“你確定阿斌的爹是個賣包子的?”“放心吧,我都打聽好了,如假包換。”阿斌一眼都沒瞧我,揚起門簾邁著大步走了進去。
莊叔平日里排憂解悶的方式之一就是對著一個鞋盒子大小的電視機喝點小酒。就在我們進門的一瞬間,他正伏在桌子上吮吸不小心灑在桌面上的酒水?!皝砜屠??要吃點什么?”“一籠胡蘿卜包子。”阿斌和我在靠墻的位置坐定。莊叔順手拂開散落在桌面上的花生殼,一邊走一邊扭頭望著電視。我看到半個花生殼從桌沿落到了地上。
我以為阿斌要向莊叔打聽關(guān)于蜘蛛的事情,然而風卷殘云,將一籠包子吃得一干二凈后,他揩了揩嘴角發(fā)亮的流油,用一種近乎命令的口吻對我說:“走,回家?!蔽夷康煽诖簦骸安徽抑┲肓耍俊卑⒈笳f:“今天就這樣,明天再來。”在接下來的半個月里,除了打雷下暴雨之外,差不多每一天我們都會來這里吃包子。次數(shù)一多,莊叔也就認識我們了,會像和熟人打招呼一樣,沖我們問一句:“來啦?”我們微笑頷首:“來了?!?/p>
莊叔的鞋盒子里,播的大多數(shù)是港片或者一些武俠劇,光是周潤發(fā)那句擲地有聲的臺詞:“我發(fā)誓不會再讓人用槍指著我的頭!”我就聽過不下三遍。除了整天對著鞋盒子發(fā)愣,莊叔也就只有看看報可以稱得上是習慣了。他戴著老花鏡,斜躺在椅子上的情景總讓我想起我的祖父。之所以是祖父而不是父親,是因為父親沒有一頭花白頭發(fā)的緣故。但莊叔買報并不僅僅是為了看,更是為了包子里的流油不被客人抹到墻上。糊在墻上的報紙一天一換,我也是那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除了我父親訂閱的無聊至極的報紙,還有不少諸如“仇殺”“畸戀”之類叫人心頭發(fā)熱的主題。我匆匆一瞥,便倏地涌起一股羞慚之意,倒是阿斌顯得落落大方,蘸著包子的流油涂在一些具有刺激性的文字上面,就像在課本上用熒光筆標記重點內(nèi)容那樣。他沖我笑了笑,像只狐貍。
我們本以為在包子鋪會見到蜘蛛,但誰知眼見已堪堪過了半月,好像根本就沒有這么個人一樣。我們不禁懷疑起這老頭是否真的與蜘蛛有關(guān)系。阿斌等不住了,寒暄之余問道:“你就一個人經(jīng)營者店鋪?也沒有兒女來幫襯幫襯?”莊叔倒顯得從容:“不瞞你說,我就一個人過活,老伴去世了,也沒個兒子,那句成語怎么說來著?”伸出大手撓了撓頭皮,“哦對,孑然一身,你瞧我這記性?!闭f著嘿嘿發(fā)笑。
“不對吧?”阿斌手拿筷子慢慢把玩,“我可聽說您有兒子吶,叫什么蜘蛛?!鳖D了一頓,又說:“不該叫他蜘蛛,應該叫他莊英雄才對?!边@是我第一次知道蜘蛛的本名,當時我剛將半個包子塞進嘴里,一時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接連喝了好幾口水才勉強抑制住即將迸出的笑意。“裝英雄?!焙髞砦覍Π⒈笳f,“也不知道他爹怎么給他起的名字?!卑⒈笠补笮Γ骸笆前。嗪玫拿?,偏偏姓了莊?!闭f著大搖其頭,以示惋惜。
莊叔聽到“莊英雄”三個字時嘴角明顯抽搐了一下,原先掛滿了笑容的老臉一時之間漲得通紅,大聲說:“我不認識什么莊英雄,你們要找他就去別處,我這間小廟容不下他那尊真龍!”他雖然老態(tài)龍鐘,但畢竟幾十年和面操刀,手勁著實不小。他一把一個揪住我倆的衣領(lǐng)推出門去。天色已經(jīng)大黑,樹影和高墻在闃暗之中看不分明,只有遠處的路燈閃著些許微光。我和阿斌面面相覷。莊叔在身后一手捂著額頭——后來我才知道是高血壓導致的頭暈——歇斯底里地大喊:“什么蜘蛛,就是一只豬!”似乎老天震怒時劈下一連串驚雷似的,驚得遠處的狗狺狺狂吠起來。
“沒辦法了,此路不通?!卑⒈笥挠牡貒@了口氣,隨手整了整發(fā)皺的衣服,“看來得另想法子了?!蔽一仡^望了望店鋪,門簾的一角似乎積藏著余怒,兀自擺動不止。
在接下來的六天時間里,阿斌再也沒有去過包子鋪。他顯然已經(jīng)對以莊叔為媒介來結(jié)識蜘蛛的方法大失所望。而在每天放學后,他行色匆匆地獨自溜走,似乎在刻意躲避著我。但我不會介意,我知道阿斌仍然執(zhí)著地要找到蜘蛛。他的機敏和執(zhí)著是上天的饋贈,當他的眼睛滴溜溜轉(zhuǎn)個不停,我就覺得自己望塵莫及。我很識趣地沒有摻和阿斌的計劃。我的生活已經(jīng)恢復了正常,唯一不太一樣的,就是偶爾在斜陽漸漸消隱的時分,猛地想起莊叔怒氣勃發(fā)的猙獰神情,然后灰溜溜地打消去包子鋪的想法。
阿斌主動找我是在第七天的下午。他左肩扛著一朵開落的云彩,右手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蜘蛛要見你?!蔽乙粫r之間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深深地呼吸了幾口空氣,才怯生生地問道:“你找到蜘蛛了?”阿斌點了點頭,從鼻孔里發(fā)出“嗯”的一聲:“小玉的姐夫和蜘蛛是一個車隊的,我竟然遺漏了這么好的線索,真是蠢得要命?!彼癫娠w揚,鼻孔因得意而張大了些,許久都沒有復原。他告訴我,蜘蛛會在四點來學校附近帶我們?nèi)ワj車,我暗自一算:“那時候正在上課吶?!卑⒈笈牧伺男乜冢赜谐芍竦卣f:“沒事兒,我有辦法?!边@時,那朵流云已經(jīng)挪移到了他的右肩,邊緣像墨水一樣渙散開來,沒有任何形狀。
能有幸結(jié)識蜘蛛的興奮持續(xù)了兩個小時之久,其間我不厭其煩地打聽蜘蛛的情況。當陽光斜斜地穿過玻璃窗,緩緩地蔓延到墻角時,我扭頭望了望樹蔭下招搖的灌木叢,心中焦急起來。我回頭看了看阿斌,他把課本立起來,腦袋躲在后面,低著頭握緊拳頭朝鼻尖砸了幾下,鼻孔中就流出血來。我目瞪口呆,直到他用胳膊肘頂了頂我的手臂,我才舉起手:“老師,他流鼻血了?!蔽覀兙褪沁@樣溜出來的。
一陣風掠過,陽光在圍墻邊的槐樹樹梢上搖晃,拋擲下瑟瑟發(fā)抖的影子。樹梢雖然延續(xù)了夏日遮天蔽日的蔥蘢,但畢竟已是初秋,總免不了有幾片葉子枯落到堆積在墻角的煤堆。每當時令入了秋,學校就會將大批的黑煤運輸、堆積起來,以便抵御即將到來的寒冬。我和阿斌朝四周望了望,確認四下無人后登到煤堆的頂端,于是,高聳的圍墻就同我的腰腹一般高了。就在我翻越學校圍墻的時候,我聽到耳邊響起一陣迅疾的風聲,我歡呼一聲,感覺自己就是一匹脫廄的駿馬,馬上就能馳騁在廣袤的天地。
我紅光滿面地奔向這個騎著摩托,戴著墨鏡的年輕人。我一廂情愿地認為他會允許我坐上他的摩托。整整一個下午,我已經(jīng)在腦海中經(jīng)營出一段龐大的架構(gòu),比如說我如何接受同學們的敬重與畏懼,如何駕駛摩托招搖似的經(jīng)過莊叔的門前。然而此時我還沒有確定,見面時要對他說些什么。我當然可以告訴他我是多么癡迷于他的傳奇,但這總讓人覺得未免失于莊重,甚至草率,就像被熱情沖昏了頭腦的追星族。就在我猶豫之際,蜘蛛問阿斌:“這就是你的朋友?”阿斌點了點頭。我盡力挺起腰板,使自己看起來不至于太過矮小。
蜘蛛皺了皺眉:“就他這小身板兒,還想跟我混?”伸手一把捏住了我的肩膀,強有力的勁道似乎讓我全身的骨頭盡數(shù)粉碎,我拼盡全力不讓自己喊出聲來,但最終還是沒能克制住我的嗷嗷亂叫。他把一個頭盔塞到阿斌的懷里:“快走吧,人都到齊了?!卑⒈蟠魃项^盔。透過沾染了一層灰塵的玻璃,我看到他的臉上掛著一個充滿了歉意的笑容。蜘蛛再也沒看我一眼,一時之間,委屈和失落兩種情緒在我的眼中打轉(zhuǎn),一片朦朧中我看到一陣黑煙轉(zhuǎn)眼間彌漫了整條街道,人們紛紛捂住口鼻躲閃到路邊。蜘蛛和阿斌是那一刻街上最引人注目的景致,我只能轉(zhuǎn)過身,獨自品味被拋棄的沮喪和失意。
我沒有再回到學校,畢竟墻外沒有可以攀爬的憑借。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溜達一圈,在廣場上看到一個老人掰碎饅頭喂鴿子,嘴里不停地嘀咕:“快吃吧,吃飽了就能飛了。”我突然覺察到了我的饑餓。于是我決定去找莊叔。在我掀開門簾的時候,莊叔依舊對著鞋盒子窩在躺椅里昏昏欲睡。我清了清嗓子,然后叫道:“來一籠小籠包子。”這時鞋盒子里傳出周星馳的聲音:“他好像一只狗??!”我頓時面紅耳赤起來。
3
年近六十的莊叔曾經(jīng)有過兩個孩子。第一個孩子的到來是在莊叔新婚之后不久。剛剛成婚的莊叔和妻子如膠似漆的幾個月后,妻子的肚子便漸漸隆了起來。那時年輕的莊叔每天晚上都要抱著妻子的肚子想入非非:“我兒以后要好好念書,考到北京去,等學成回來了當個市長,或者做個企業(yè)的董事長?!碑斍f叔提及這段往事的時候,他羞澀地笑一笑:“都是年輕的時候瞎說呢?!痹诤⒆映錾暗膸讉€月里,莊叔差不多每天都會帶回家一件東西:奶粉、尿不濕、撥浪鼓、汽車模型、花邊裙子。在不確定孩子性別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準備好了養(yǎng)育兒子或女兒的全部事物了。當一個大胖小子從大夫手中送到莊叔懷里時,莊叔立刻像得到新玩具的孩子一樣喜形于色了。
然而幸福并沒有持續(xù)太久。照莊叔的話講:“這孩子是以前死在戰(zhàn)場上的亡靈,陽壽未盡,搶著投胎湊足陽數(shù),所以活不長?!边@當然是迷信的說法。而醫(yī)生的解釋是,孩子的死亡是由于先天心臟病導致的心臟衰竭。當孩子的身體在莊叔的懷里漸漸冷卻時,莊叔的抽泣像被截斷的冰棱,一根一根零亂地落到地上。
莊叔的妻子是有心臟病的,因為妻子的父親死于冠心病的緣故,他們將孩子的離世歸咎于妻子的遺傳。此后十幾年,夫妻倆再也沒生過孩子?!捌鋵崈蓚€人過十幾年也不要緊,”莊叔歪著腦袋不停地搓手,桌上的一只蒼蠅也在模仿他的動作,“可如果你看到同齡人的孩子都考上了大學,甚至都有人抱上了孫子,這種寂寞與失落又怎么經(jīng)受得住呢?”兩人深思熟慮,決定再生一個。因為有了前車之鑒,再加上妻子已經(jīng)不再年輕,莊叔照料得格外悉心。這一胎又是兒子。莊叔當然沒有掉以輕心,直到兒子平平安安地到了蹣跚學步的年紀,莊叔心頭的憂愁才煙消云散,說:“你是闖過了鬼門關(guān)才來到這世上的,所以,我給你取名叫英雄,你是你自己的英雄,更是我們?nèi)业挠⑿?!?/p>
這個英雄兒子轉(zhuǎn)眼間就做了英雄?!罢嬗⑿郯?!”兒子小學的班主任唾沫橫飛地跟他講述,“他把一把沙子灌進了同學的嘴里,逼著他咽下去?!迸豢啥粲中呃㈦y當?shù)那f叔想一巴掌打翻沖他做鬼臉的兒子,但終究下不去手?!笆俏液α怂?,也是我害了他媽?!鼻f叔手指插進斑駁的發(fā)叢里,“他媽走的時候,我應該隨她去的?!本驮趦鹤颖粚W校開除的那天,妻子氣得嘴唇哆嗦,抱著胸口就滾到了地上,幾天后變成了一張黑白照片。
莊叔既當?shù)之攱尩娜兆邮侄虝?,馬上就迎來了父子決裂的一天。事情的起因是兒子買了一臺摩托車。莊叔十分疑惑:“這孩子哪兒來這么多錢?”兒子給出的解釋是他在外面找了份兼職。當時的莊叔并不知道的是,自己辛辛苦苦存了十幾年的存款已經(jīng)被兒子動了手腳。后來莊叔因為這件事情對兒子大發(fā)雷霆:“你用我和你媽的存款買了個狗屁摩托車!”兒子睇了他一眼:“什么叫狗屁摩托車?我們已經(jīng)有了一個車隊,我的兄弟個個都有車。”“什么狗屁兄弟!都是些混混,流氓!”莊叔手掌拍著桌面咆哮著,“那可是我和你媽存起來,打算養(yǎng)老、給你買房子娶媳婦的錢哪!”一股氣憤瞬間沖進了腦袋,“我打死你!”一巴掌把兒子打翻在地。
兒子躺在地上,捂著臉:“你如果打死我,我的兄弟絕不會放過你?!彼壑猩涑龅年幱艉荻镜墓饷⒘钋f叔心頭一涼。莊叔大聲道:“你讓你的那些兄弟來,我倒要看看都是些什么英雄好漢!”兒子緩緩地站起身:“按照道理,我們是不能找兄弟家里人的麻煩的,但現(xiàn)在!”兒子突然從鼻孔中“哼”了一聲:“我不再是你兒子了?!鼻f叔顯然愣了一愣,隨即吼道:“滾,你給我滾,有本事別再回來?!鼻f叔得到的回復是兒子的離去和大門的關(guān)閉。莊叔癱坐到地上涕泗橫流起來:“我怎么養(yǎng)了這么一個白眼狼吶!”又抬起頭,好像看到了妻子似的,“你來看看咱倆的孩子吧,你走得那么早,這叫人怎么活吶!”
“人就活這一輩子?!鼻f叔一邊喝茶,一邊不無慨嘆地說,“平時好好地活著,要說沒,也就一轉(zhuǎn)眼的事兒?!彼麚P了揚眉毛,這讓我想起祖父說“我也就無所不在了”的神情。莊叔總能讓我想起我的祖父,我甚至覺得,就連他們額頭上的皺紋都有幾分相像。然而這只是我的一廂情愿,但凡同時見過這兩個人的,都不覺得他們有什么相似之處,除了同樣老態(tài)龍鐘。莊叔呷一口茶,然后將唇齒間的茶葉吐回到杯子里。祖父也有高血壓,也喝茶,但他喝的是銀杏泡的茶,據(jù)說銀杏有降血壓的功效。當我看到祖父模糊的殘影又變成了莊叔時,我突然覺得我該為莊叔做點大有裨益的事了,譬如替他收集銀杏葉。
阿斌和蜘蛛報復阿吉一周之后,我找了一個小布袋子獨自來到了小玉的小區(qū)。那時已是深秋,有些樹葉落得早,樹枝已經(jīng)光禿禿地裸露在寒風之中,只有銀杏的葉子金燦燦地在樹頂招搖,偶爾落下的幾片在陽光下閃耀著柔和的光澤。這里的銀杏葉生得別致,與阿斌同來的日子里我總能找到幾枚精致的葉片當書簽,或者和我的蝴蝶標本放在一起。我已經(jīng)好些日子沒和阿斌來過這里了。其實仔細一想,我已經(jīng)好些天沒和阿斌聯(lián)系了。他放學時匆匆跑出校門的身影總叫我難過。我當然知道他去干什么,但我總會想起那天我一個人淹沒在濃煙之中的情景。
我看到小玉坐在樹下,手里舉著一枚銀杏葉片,似乎在端詳,又似乎什么都沒有看。多半是她聽到了我的腳步聲,也可能是女人的直覺吧,誰知道呢?她回過頭看了我一眼,她眼睛紅腫得跟核桃一樣。她立馬扭過頭拭了拭眼淚,而我則將手中的袋子藏到背后。我猜我當時的動作像極了心懷不軌、覬覦珍寶的小偷。
“你怎么來了?”小玉并不看我。我回答道:“我來撿一些銀杏葉子?!薄皳煦y杏葉子干什么?”“觀賞?!蔽蚁乱庾R地撒了謊,因為我總覺得銀杏葉太過精致,大肆收集讓我罪孽深重?!坝^賞的葉子要用袋子裝呀?”小玉卻笑了,“你是準備拿來泡茶吧?!蔽也缓靡馑嫉貑柕溃骸澳阍趺粗??”“這還用想嗎?我們小區(qū)里的人都撿葉子回去泡水喝。”她伸手環(huán)顧了一周,“前幾天落得滿地都是,地毯似的,這不,都叫人給撿走了?!彼龔澭鼡炱鹨黄~子:“這片就不錯?!?/p>
小玉說話的時候,眼睛時不時地朝門口瞥,我說道:“阿斌沒和我一起來。”“誰管他了?”小玉搖了搖頭,辮子懸在腦袋后面甩個不停,“他愛來不來。”咬了咬嘴唇,看了我?guī)籽郏终f:“你和他是好朋友,你勸勸他吧。”“勸什么?”我有些錯愕?!澳銊駝袼?,讓他別再打架了?!薄拔覄褚矡o濟于事呀?!蔽覔u頭道。
這一點我倒是說對了。后來阿斌瞪圓了眼睛對我說:“老子都是替他干的架!”我說:“打了阿吉也就算了,沒必要和其他人過不去?!彼f:“看在你是我兄弟的份上,這回我不和你計較,以后你別插手我的事?!彼b獰的神情讓我心生畏懼。幾天后他又打了胖子唐唐,理由是他曾公開表示過對小玉的好感。
然而我還是答應了小玉的請求。小玉喜笑顏開,說:“作為回報,我?guī)湍銚煦y杏葉吧。”一把搶過我手里的袋子,一邊彎腰一邊嘀咕:“這片不行,都被蟲噬了?!蔽曳鲋鴺涓蓳u晃一陣,滿樹的黃葉便飄飄然地脫離了樹干,在空中如同千萬只蝴蝶圍繞著我們飛舞。有幾片落到小玉的頭發(fā)上,翅膀不停地開合。在那一瞬間,我竟然看呆了,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我的來意是撿拾銀杏葉,就像我早已忘了認識莊叔的本意是為了結(jié)交蜘蛛一樣。
當我把滿滿一袋銀杏葉遞給莊叔時,莊叔捧出一把嗅了嗅:“嗯,都是好葉子,難為你挑得這么精細?!蔽也缓靡馑嫉負狭藫项^發(fā)。莊叔接著說:“真羨慕你爸媽有你這么個好兒子?!鳖D了一頓,將銀杏葉扎口放在一旁,“我家阿雄小時候也孝順得很,他說以后賺了錢要接我去北京住,我說到時候我就不去了,離開家住不習慣,他當時就急得大哭起來,坐在地上頓足,好像他已經(jīng)在北京買了房子一樣?!焙俸傩α藥茁?,神態(tài)立刻黯淡了下去,“多好的孩子啊,可惜了,可惜了?!眹@了口氣,對我說:“這世上人都是會變的,等你長大就明白了?!薄拔颐靼住!蔽艺f。我想起了阿斌。
莊叔如此侃侃陳詞并不多見,我平時都是從他的只言片語中連綴、架構(gòu)出他以往的故事。莊叔看上去興致很高,我覺得這是銀杏葉的功勞。就在我心中竊喜之際,莊叔突然冷不丁冒出一句:“過幾天我就不開包子鋪了。”我愣了一愣:“為什么?”“我把店鋪賣給別人了?!彼⑿Φ?,“放心,他也是個做包子的,你想吃還可以過來吃?!薄翱蛇@是你經(jīng)營了十幾年的店鋪,怎么能說賣就賣呢?”我壓抑不住心頭的焦急,大叫起來。
他伸出大掌摸了摸我的頭頂,我卻將頭一歪掙脫了。他一邊搓著手,一邊說:“阿雄前一段時間打了人,你知道吧?!蔽耶斎恢浪f的是和阿斌打了阿吉的事?!澳侨说募议L找到了阿雄,索賠二十萬。你說他怎么可能拿得出來?一籌莫展之際,還不是自己的老爸最可靠?可我也沒有那么多的積蓄,就只好出此下策了?!薄翱墒恰蔽要q豫了一下,但還是狠下心說道:“他不是和你斷絕父子關(guān)系了嗎?他還來找你干嘛?”“我都和他說好了,幫他還錢可以,但今年過年得在家過?!鼻f叔紅光滿面,笑盈盈地說,“三年了,已經(jīng)有三年沒有一起過春節(jié)了。”
莊叔的喜悅一直延續(xù)到了除夕。那天寒風凜冽,天空洋洋灑灑地飄起雪來,轉(zhuǎn)眼間整片大地便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莊叔辭別了幾個往年一起過年的孤寡老友:“我兒子今年要回家過年啦!”他宣告這一消息時孩子般興奮又驕傲的神情讓他的老友忍俊不禁:“那你們兩個娃兒一起過吧。”開門的時候門外的寒氣混雜著濃濁的火藥味,如同一卷排浪將暖意驅(qū)逐到了角落,但莊叔并不覺得冷,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家里走去,途中買了一只燒雞,兩斤羊肉和一瓶茅臺,喃喃地說:“咱爺倆終于可以一起喝一盅了?!蹦菚r的莊叔沉浸在濃烈的喜悅之中,根本沒有想到不久后的將來,蜘蛛就會走完他生命的最后一程。
蜘蛛的死亡是典型的作繭自縛。就在莊叔向老友炫耀時,蜘蛛已經(jīng)和他的朋友喝得酩酊大醉。等到夜色彌漫了整片天空,將白茫茫的大地浸染成了一片黑暗,阿斌第一個坐不住了:“我得回去了?!敝┲脒@才一拍腦門:“對了,今晚我得回家?!贝笫忠粨]:“走,阿斌,我捎你回去?!卑⒈罂此_步蹣跚的樣子,笑道:“就你現(xiàn)在的樣子還騎車?也不知道你要把我甩到哪個犄角旮旯的地方,死了都沒人收尸。”蜘蛛罵道:“滾!膽子這么小,跟個娘們一樣?!睋u搖晃晃地騎了摩托朝家里飛奔。
可能是寒風讓蜘蛛覺得酒意已醒,于是肆無忌憚起來,他毫不膽怯地提高了車速,一路上星奔電邁,播雪揚冰,就像一顆流星氣勢洶洶地劃過闃寂無人的街道。然而就在駛過一處急彎的時候,由于速度過快,輪下打滑,車身“嘭”得撞到了馬路中間的防護欄。于是,他整個人飛了出去,筆直地撞上了停在路旁的汽車。摩托車撞斷了防護欄,狼藉地躺在路中間,后輪不停打轉(zhuǎn)。
阿斌撞向汽車的巨大的沖擊力使車門扭曲變形,報警系統(tǒng)像尖叫一樣劃破了寂靜。當時一個醉漢正搖搖晃晃地經(jīng)過,被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一大跳,走到那輛車前踹了一腳,“讓你嚇唬我!”然后解開褲帶對著汽車撒尿。阿斌的血液漫過車底慢慢流淌,最終與他的尿液混在一起。他在朦朧的月光下看到自己的尿液里混雜著殷紅的血跡,大驚失色,連褲子都沒有穿好,就踉踉蹌蹌地跑開,大喊著:“完了完了,我尿血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p>
蜘蛛的死訊成了人們走親訪友時的談資,在人們交往格外密切的年初像插了翅膀,迅速傳開了。我眼前總會浮現(xiàn)出莊叔那天滿足又激動的神態(tài),這神態(tài)是那么的愉悅,以至于我對看望莊叔始終心生怯意。蜘蛛去世后,阿吉和唐唐聯(lián)起手來報復了阿斌,蜘蛛的離世使他們有恃無恐,逢人便炫耀:“我一把就把他的胳膊扭了下來。”由于最近與阿斌關(guān)系的微妙變化,我也不敢去看他,他可能會將我善意的慰望解讀為嘲笑與挖苦。蜘蛛織就了一張繁密的大網(wǎng)把我們聯(lián)結(jié)了起來,而如今,這張大網(wǎng)已經(jīng)搖搖欲墜了。
等到我決定去看望莊叔時,新年已經(jīng)過半。我又來到了小玉的小區(qū),我希望能再找到幾片銀杏葉送給莊叔。但這顯然是癡心妄想,銀杏樹上早已光禿禿的,一片葉子也沒有。而在銀杏樹下,我看到阿斌和小玉在爭執(zhí)。阿斌左手扶著受傷的胳膊,右手在空中揮舞:“我要把他們打得滿地找牙,誰打我一拳,我就回報他兩拳,誰踢我一腳,我就回報他兩腳!”小玉急得直跺腳:“你別再去打架了?!薄袄献佣际菫槟愀傻募?!”阿斌指著小玉大聲咆哮。小玉雙手掩面,蹲下去啜泣起來:“我不要你為我打架。”
我怕被他們看到,藏在樹背后一動也不敢動。寒風掠過,枯草窸窣,我抬頭看到銀杏的樹杈上有一張蜘蛛網(wǎng)在寒風中發(fā)抖,破敗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