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衛(wèi)平 趙霞
一、“林子”“地平線”與童年之謎
薛濤的少年故事里有一種渺遠的氣韻,這氣韻使它們以獨特的表情和姿勢,靜立于當代兒童文學的藝術(shù)城池。當大多數(shù)兒童故事里的孩子在“家—校園—街區(qū)”構(gòu)成的日??臻g里探尋、建構(gòu)其童年體驗的時候,薛濤筆下的少年們卻將這種日常性遠遠地拋在身后。這是一些顯然難以被普通生活的韁繩收編和馴服的孩子,他們或是只身踏上穿越邊境的危險之旅,或是憑借一己之力在都市一角落自謀生路,有時則僅僅為了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便闖入一場未知的遠行和冒險。即便是在那些以日常生活為基本背景和素材的故事里,作家也要讓他的少年主角搖搖晃晃地撞開邊界,躍出規(guī)束。
你不知道這些小孩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們的搖晃的姿態(tài)和斜睨的目光,好像刻意與眾人熟知的那個孩子的形象保持著距離。這大概也是為什么薛濤的故事讀來總帶著些許不輕松感的原因之一。在這個快讀流行的年代,這樣的閱讀體驗頗有些特別:當我們的目光和理解力試圖像快馬那樣踏著紙頁疾馳而去、征服文字,文字卻反過來牢牢地扼住它的籠頭,迫使我們不得不在疾馳中慢下節(jié)奏,按轡緩行,細細琢磨這個故事和故事里的這個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又要做些什么。
薛濤的少年小說似乎是要向我們證明,童年的經(jīng)驗是配得上這樣仔細的咂摸和切磋的。惟有在這樣認真細致的對待中,我們才能像懂得《小王子》里那條吞下大象的蟒蛇、那個裝著小羊的盒子一樣,理解童年簡單、稚氣,一目了然的外表之下蘊含的豐富、奇異,卻也往往無人在意的內(nèi)容?;蛉绶▏軐W家加斯東·巴什拉所說,這一個“童年”,實在是一口“深不可測”的“存在的深井”?!卜ā臣铀箹|·巴什拉:《夢想的詩學》,第144頁,劉自強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6。童年的這種如謎般的生命感覺和文化質(zhì)地,可能就是薛濤小說著意想要表現(xiàn)的一個重要方面。少年小滿謀劃著一場不可能的行動,一而再、再而三地向邊境線發(fā)起秘密的“突擊”,誰能說清這番“瘋狂”之舉究竟是為了尋回黑狗九月,還是出于某種辨不清、道不明的精神的騷動?事實上,這種騷動在故事起始、九月仍然陪伴著小滿的時候,就已經(jīng)醞釀成形,蓄勢待發(fā)。在這里,真正帶給少年困擾的問題不是“五乘九”等于幾,而是那片被人們引為禁忌的神秘對岸,“草木茂盛,炊煙升起,對岸的人永遠也看不到它的清晰面目”。薛濤:《九月的冰河》,第4頁,天津,新蕾出版社,2014。這近在眼前又遠不可及的“對岸”,對少年構(gòu)成了莫名的誘惑和強烈的召喚。說到底,九月的出逃其實是為這份沖動提供了一個切實的爆發(fā)點。還有少女小菊,為了保留擁有一只青蛙寵物的權(quán)利而干脆地休學回家,又為了電視節(jié)目上一瞬而過的若干鏡頭而決定離家出走。這樣的行為舉止除了向我們昭示一個孩子過分的率性和任性,是不是還帶著那么一點兒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才有的天真的膽量和雄心呢?像故事里的“風鎮(zhèn)”所寓言的那樣,成人們拖著生活的思慮滯重而行,孩子們則帶著輕揚的靈魂高高地飛翔起來。
因此,薛濤小說中不時出現(xiàn)“林子”和“地平線”的意象,并非偶然。甚至,這兩個意象不但透露了薛濤本人生活理解和審美經(jīng)驗中的某些重要內(nèi)容,也透露了他的少年小說和這些小說中少年精神的某個基本面向。林子是闊大、深茂和窅無邊際,也是鮮活、美好和生機勃勃,它還是與大地、天空和太陽有關的那個遠方,因為林子往往佇立于地平線上,仿佛佇立于天和地的盡頭。薛濤的林子里總有一棵或一片白樺樹,那種刷白細長的優(yōu)雅樹體,令人想到某種同樣優(yōu)雅的存在的姿態(tài)。它們是流浪少女網(wǎng)小魚在都市樓墻的包圍下堅持溫習的關于家的記憶。
“林子”和“地平線”的存在,更準確地說,意識到“林子”和“地平線”的存在這件事情,令人悵然若失而又興奮莫名,“既幸福又憂心忡忡”。 ② 薛濤:《小城池》,第81、54、67頁,昆明,晨光出版社,2013。他像一個豁然開蒙者,從此知道世界不僅僅是低矮的屋頂和圍墻,生活也不僅僅是吃飽穿暖的卑微生存;但他的身心從此也開始了不安分的游蕩。薛濤筆下的少年主角們,無不是被“林子”和“地平線”的遠大風景誘惑著的孩子。他們對待大人們看重的日常生活的某種心不在焉,底下掩藏著的是對那片廣闊的“林子”和那道遙遠的“弧線”的全心傾慕。少女沙漏站在高高的領操臺上向她的仰慕者宣布:“我看見地平線了,那邊有一排白樺樹?!彼惨兄鴱U墟小屋的門這樣勸告拆遷者:“要是到處都蓋上樓房,就看不見地平線了?!雹诰W(wǎng)名鼠輩的少年一躍而起,去擁抱“太陽在林子后面落下去”的地方,那里,“一條地平線閃現(xiàn)出來。大地和灰藍的天空逐漸接近、融合,在那個細微的地方形成鮮明的界限,把大地和天空分割”。 ⑤ 薛濤:《大富翁》,第5、205頁,天津,新蕾出版社,2015對于少年小滿和少女小菊來說,一片林子意味著一段刻骨銘心的旅程,一次書寫生命的成長。
我們大概明白了,為什么日常生活的籬墻圈不住這些孩子的世界,因為他們的目光遠遠地越過籬墻,投向了視域盡頭的闊大世界,就像“木排的目標是絢爛的河流盡頭,聽說那里的水域無比開闊,能容納落日,也能容納所有的江河”。薛濤:《形影不離》,第147頁,青島,青島出版社,2017。從站立的這頭到遙望的那頭,“一半是活著,一半是夢想”,⑤少年的腳步試圖征服這段“無法逾越”的距離。你會覺得,這些孩子的思想和作為方式大為超出了我們對于一般童年的理解。但仔細想來,你或許也會承認,這樣的“不切實際”和“野心勃勃”,可能才是童年時代方有的精神財富和氣魄。
二、傳奇、現(xiàn)實與童年之力
所以,薛濤筆下的少年主角們總在遠行,或是身體的歷險,或是靈魂的出游,他們?nèi)淌懿涣送娺h方卻頓步不前的狀態(tài)。
而遠行注定與傳奇有關。廢墟中央的孤島小屋,冰河對岸的異域森林,爛尾樓里的“富翁”歲月,雪山腳下的兇險逐獵,無不激起我們關于傳奇生活的各種遐想。這些跳脫平淡和尋常的傳奇經(jīng)歷,是對少年敢于遠望和遠行的膽氣的豐饒回饋。在《形影不離》中,作家將他擅長的另一支幻想的墨筆也施用到生活傳奇的書寫中。小菊的風鎮(zhèn)旅程,分明由尋常風景的巷口轉(zhuǎn)入,卻在不知不覺中深陷奇境的包圍。這段歷險帶著某種荒誕暗黑、充滿隱喻的幻想氣質(zhì),或許教我們想起了德國作家奧得弗雷德·普魯士勒的名作《鬼磨坊》。“只有入口沒有出口”的古怪小鎮(zhèn),將各式旅人困于其中。神秘的烏鴉駐守入口,掌控著風鎮(zhèn)的秩序。人們茫然無奈地穿行其間,等待一場無望的大風的降臨——使你的靈魂輕到足以被風帶走,這是離開這個荒誕小鎮(zhèn)的唯一可能。困境中的少年如何解開神秘的禁制,尋找脫身的出口?如此激發(fā)童年冒險本能的懸念,足以對少年讀者構(gòu)成難以抗拒的魅力。李利安·史密斯認為,這樣的歷險故事迎合了兒童天性中對于“浪漫和刺激”的追求,由此“給兒童帶來了某種感同身受的體驗,擴展了他們的興趣,提升了他們的視野,滿足了他們對想象的需求”。〔加拿大〕李利安·H.史密斯:《歡欣歲月》,第185頁,梅思繁譯,長沙,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2014。
然而,薛濤的傳奇,其要旨卻并不在“奇”字。它雖由一個逃離日常生活的姿態(tài)開始,卻有別于斯蒂文森《金銀島》里那種遠離普通生活語境的歷險。后者看似在現(xiàn)實生活的情境里展開故事的敘說,實則更多是在遠離現(xiàn)實的想象里編織驚心動魄的奇遇。一張指點寶藏的地圖,一座滿藏財富的孤島,在這些意象跟前,現(xiàn)實生活按下了暫停鍵,另一段奇異的旋律悠然響起。那是一個與日常煙火生活隔岸相望的英雄故事空間。但在薛濤的傳奇里,英雄的遭際奇則奇矣,其超然的身份特權(quán)卻并未在故事邏輯層面得到積極的回應,生活的那種不無黑色幽默感的偶然性,始終在不斷打破英雄行為及事件的“奇”和“巧”,為的是把我們的目光重新帶回現(xiàn)實的地面?!毒旁碌谋印防?,小滿想方設法要偷渡邊境河,現(xiàn)實世界卻并未向這孩子氣的輕率闖蕩做出廉價的、欺哄性的低頭。借船,偷船,造木筏子,每一項嘗試都遭遇了現(xiàn)實生活邏輯下可想而知的失敗。他居然敢趁著冬天的夜色從結(jié)冰的河面上匍匐過境,但這番在許多英雄故事里足以贏得獎賞的“壯舉”,很快也被冰面中央支開的一個野兔夾子無情地阻斷。生活就是如此,它很少依照少年的雄心展開它的邏輯。就像《大富翁》里的城市流浪少年們,在廢棄的都市一角開掘自己的“財富”王國,日常生計卻遠沒有他們想象的那樣簡單。憑小聰明規(guī)劃的“生意”很快泡湯,彩票的夢想始終遙不可及,好不容易掙得的“地盤”被大人侵奪……比之浪漫虛幻的謊言,作家似乎更愿意向孩子透露生活的不無冷峻的本來面目。真實的世界,何曾會為一個孩子心中的“林子”和“地平線”作輕易的俯就?
當代作家評論 2020年第2期 于是,生活對孩子而言,不再是屋檐下大人俯身給予的糖果,而是他們需要充分調(diào)動自己的體魄和心智去叢林里摘取的果實。這片叢林里穿行著各種目的和企圖的大人,并不會為一個孩子的愿望做太多讓步,而且可能充滿危險。如果說現(xiàn)實中的孩子難免為生活所迫闖入這片叢林,那么讓人更為印象深刻、也更意味深長的,或許是薛濤的少年們主動拒絕成人世界收編的姿態(tài)。《大富翁》里,對三個流浪少年留意許久的瘸龍再三表達了“招安”的愿望和善意,卻遭谷哥一再拒絕。這拒絕里有叛逆的意氣,也有對成人世界的不信任和深深失望。透過這個姿態(tài),一種比表述清楚的規(guī)則、觀念和倫理道德復雜得多的現(xiàn)實世界的“兒童—成人”關系以及童年對生活的理解,進入了我們的視野。從規(guī)則、觀念和社會倫理的角度,兒童救助站站長的話道出了與童年有關的一種公理:“賺錢跟戰(zhàn)爭一樣,讓小孩兒走開。你們是小孩兒,賺錢是大人的事情。保護好你們也是大人的事情?!毖骸洞蟾晃獭?,第115頁,天津,新蕾出版社,2015。但這只是對于“兒童—成人”關系中后者理應如何的理想要求和期望,它像天空中太陽的光芒,璨然至極,投到現(xiàn)實的地面上,卻也迎來了各各不同的陰影。這才有了谷哥的詰問:“大人在哪兒???”這真是一個充滿隱喻的質(zhì)問。當大人們肆意破壞他們在孩子面前“理應如何”的規(guī)則,卻要孩子站在原地,深陷謊言,這是對童年的二度不公。因此,谷哥拒絕瘸龍,拒絕兒童救助站,正如沙漏拒絕老師沙宣遞來的橄欖枝,拒絕父親和繼母邊角料式的關心,因為它們更像是大人想把孩子乖乖攬在旁邊的糖果,而不是目光平視、彼此尊重、并肩而行的握手。
正是在與這樣的現(xiàn)實相搏的過程中,童年的力量得到了充分的施展,也因此得到了有尊嚴的確認。當一群孩子努力破開成人世界和現(xiàn)實法則的重重包圍,向著心中的“林子”和“地平線”突進,這本身就是一種傳奇的冒險。面對困境和絕境,這些少年往往表現(xiàn)出與其年齡不相稱的沉穩(wěn)和淡定,但它卻非成年人的老辣與世故,而是來自童年時代看待世界的獨特視角和化解壓力的獨特方式。這視角和方式里閃爍著童年天性里的樂觀氣質(zhì)和幽默精神,那是由孩提時代有限的經(jīng)驗和無限的想象力交織而成的奇妙本能——有限的經(jīng)驗使孩子不必憂心忡忡、深思熟慮地關切太過遙遠的生活算計,因而比成人更能看見近在咫尺的平凡事物的樂趣、意義并將它們放大;無限的想象力則使他在最清貧艱難的生活中,仍能憑借一點想象的支撐,為自己造起一個完滿的王國。饑餓中的三個紅薯,足以讓三個孩子滿足地坐在太陽底下,正兒八經(jīng)地探討“兩元錢讓三個人吃飽”究竟是“能力”還是“運氣”的哲學?!疤枩嘏?,熱氣騰騰地照耀著谷哥的富翁居”,而所謂的“富翁居”,其實是一幢無主的爛尾樓,鋼筋裸露,四面漏風,但看在孩子眼里,“這幢樓足足十層,夠高,也很大。住上一個富翁,外加他的第一號保鏢、表妹以及她的寵物貓,這都很匹配?!毖骸洞蟾晃獭?,第11頁,天津,新蕾出版社,2015。此番話語中的“富翁”“保鏢”“表妹”“寵物貓”,無不充滿了復義的幽默與反諷。同樣,少年小滿口中的“船長”“大副”“出國”“旅游”,少女沙漏眼中的“城池”“領主”“公主”“光明”,也無不包含了現(xiàn)實對象與童年目光相碰撞、現(xiàn)實所指與童年解釋相交疊而造成的復義內(nèi)涵,前者的凡常低微與后者的精彩宏大之間,構(gòu)成了幽默有趣而富于意味的張力。
薛濤對童年語詞的這種復義性無疑有著特殊的鐘愛。在他的少年小說的文本之內(nèi),充滿了童年視角下世界和生活的這種復義感覺。一面是童年生存現(xiàn)實的真切困境,一面是童年眼中世界的迷人面貌,后者既構(gòu)成對前者的批判和諷喻,也構(gòu)成了對它的重構(gòu)與抵抗。有如“小城池”“大富翁”的題名所喻,大人們眼中毫無價值的廢墟,落到孩子眼里卻是彌足珍貴的城池,坐擁它,足可以富翁自居。這背后有某種與現(xiàn)實有關的深刻的悲傷,也有童年借以應對這悲傷的了不起的審美天性與精神。更重要的是,在這些少年身上,這種天性并不止步于精神上的自我撫慰,而是化為了努力重建自我生活的單純而不懈的行動。
這樣樂觀無畏的進取理想與單純明亮的歡樂精神,是我們許多人在成年之后已然失去的力量。
三、成人、家園與童年關懷
不難理解為什么,薛濤小說的童年鏡子里,總有一個大人(往往是父親)的身影。這個形象站立在少年的對面,既構(gòu)成他的烘托和背襯,又仿佛是其未來的某種預言。有時候,少年的目光有多遠大,成人的視界就有多狹小;少年的生命力有多鼓蕩,成人的存在感就有多萎縮。沙漏的父母是在平庸生活的數(shù)字算計中徹底忘掉“林子”和“地平線”的大人。對小滿的父親而言,那個眺望對岸悸動不安繼而做出越境的荒唐之舉的兒子,同樣十足地襯出做父親的毫無光彩的“老老實實”和“循規(guī)蹈矩”。這種激越與庸常、沖撞與規(guī)束的相碰,注定要挑起少年與成人之間的文化戰(zhàn)事?!毒旁碌谋印烽_場,小滿與父親之間那段彌漫著火藥味的對話,猶如雙方“出戰(zhàn)”的宣言。而對沙漏來說,這場“戰(zhàn)爭”的鋪開面要廣得多,它最后造成的后果也嚴重得多。沙漏在父母的漠視中漸行漸遠,終于沒有沖破那張等待著她的不幸之網(wǎng)。從生活的邏輯來辨,她的死亡是可以避免的,但從小說的邏輯來說,少女的意外之死完成了對那個不可靠的成人身影的終極判決。
然而,站在童年視角向成人提出生活的批判,只是上述“少年—成人”對位關系的表層蘊含。在薛濤手里,這一對位法的安排還別有深意。我們看到的是,很多時候,成人不僅作為少年的對手立于其形象的對面,也構(gòu)成了與少年身影之間的某種暗自呼應甚至彼此詮釋。小滿的父親一面為兒子的荒唐行徑頭疼不已,一面又對他懷著難言的歆羨。他“常常對兒子冷嘲熱諷一番”,心里卻“還藏著那么一點兒欣賞,甚至是欽佩。他從兒子身上能看見自己的小時候,他是長大以后才變成現(xiàn)在這么老實的”。 ②④ 薛濤:《九月的冰河》,第64-65、65、193頁,天津,新蕾出版社,2014。實際上,某種近似于兒子的精神騷動正折磨著他。身為護林員的他“一方面迷戀現(xiàn)在的工作,隔三岔五去林子里轉(zhuǎn)轉(zhuǎn),心里便敞亮;另一方面,他又想走出林子,到外面的世界去闖蕩一番……”②《白銀河》里,這種精神上的“不自在”幾乎同時發(fā)生在父親段老倌和兒子龍雀的身上,進而將他們一道推入遠行的旅程。小菊的父親則更像一個從未長大的少年,著迷于“沿著地平線走,找最寬敞的地方,天空做屋頂,天邊做墻壁” ⑤⑥⑦ 薛濤:《形影不離》,第14、15、200-201、189頁,青島,青島出版社,2017。的遠行生活。女兒小菊從瀟灑退學到離家出走的種種“任性”,無疑正是繼承自這位同樣“任性”的父親。谷哥與瘸龍在城市里搶生活的交手中分享著共同的“逃亡”命運。這對并無血緣關系的成人和少年,不知為何更令人聯(lián)想到父與子,那種狼狽落魄中的堅強,精明狡猾里的深情,在彼此的過招中交相映襯。小說里,這些大人與少年一道歷經(jīng)傳奇,他們的形象也常常與少年疊合在一起。我們從成人身上看見了那個不安分的少年身影,也從這個身影里看到了從少年到成人的某種不變內(nèi)質(zhì)。
更重要的是,透過這一成人鏡幕的反觀,我們對于“林子”和“地平線”所代表的少年精神,以及它們所標示的現(xiàn)實出路,有了更為完整的認識與理解。這個成人的身影促使我們回過頭去重新審視和思考:“遠行”對于小說中的少年和成人遠行者們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通過“遠行”,他們所追尋的又是什么?同樣是被不滿于現(xiàn)狀的躁動和焦慮刺激著,父親與小滿一樣,選擇了“到外面的世界去闖蕩一番”。他的傳奇闖蕩原本注定失敗,但意外救回兒子,卻使這場遠行有了最了不起的收獲。最終,躁動和焦慮不再困擾著父親,他坦然決定,“留在林場,陪伴著這片雜交林”。④這個回歸的結(jié)局或許令我們有些豁然開朗:“林子”原來不一定在外面,“遠行”的終點也不一定在遠方,它的目標,毋寧說是為了尋找身心的真正歸宿,或者說,一種“遠行”之前未能得到確認的存在的家園感。在小菊父親身上,這一回歸的深意表現(xiàn)得更隱晦,卻更能說明問題。這位父親著迷于遠行的自由,“像一只鳥,怕籠子,喜歡四處飛”。⑤乍看之下,這是一個從未失去少年時代自由沖動的成年人形象。然而,這種灑脫無羈的遠行,并未能解決他靈魂里“毫無目標”的不安。直至陪伴小菊走完那段奇異的旅程,通過那些嚴峻的考驗,他才在驀然回首的頓悟中,明白了使遠行變得有意義的內(nèi)容究竟何在?!艾F(xiàn)在,他躺在一張木床上感到愜意。這間屋子不大也不小,恰好容納他的身體和靈魂?!梢曰丶伊??!雹?/p>
事實是,追尋這種“恰好容納”的妥帖和“可以回家”的踏實,才是小說中的少年和成人們踏上旅途的最終動因。正是在這一目標的照亮下,原本處于對抗或疏離狀態(tài)的“兒童—成人”關系,獲得了其意義重大的重構(gòu)契機。旅途中,一方面,孩子是使成人的追尋最終有所著落的重要動力和標的?!缎斡安浑x》中烏鴉的獨白蘊含深意:“沒有女兒,就沒有爸爸?!雹叱扇耸且蚝⒆佣鴮W習、曉悟如何做一個真正的大人。從這個意義上說,在孩子面前,大人們一樣面臨著自我成長和身份重構(gòu)的課題。沙漏的父母實際上沒有邁過這道成年的門檻。小菊的父親在任性的遠行中一度茫然若失,對女兒的牽念使他的行走有了目標,在與女兒形影不離的飛翔中,他實現(xiàn)了父親身份的圓滿完成,也因之獲得靈魂的安定與充實。對小滿的父親來說,他在自我迷失的遠行中與兒子意外相逢,這個過程讓他最終理解了兒子,也更清楚地認識了自己。顯然,在這些成人“回家”的旅途中,孩子扮演了某個不無救贖性的角色。
而另一方面,對孩子的闖蕩和行走來說,成人的身影也是他們最終實現(xiàn)自我、有所歸棲的根本仰仗與支撐。某種程度上,薛濤的小說常常既詮釋著“孩子在哪兒”的話題,也在回答“大人在哪兒”的質(zhì)問。從《小城池》里的父母角色缺位,到《大富翁》里的父親角色補替,再到《九月的冰河》《形影不離》中的成人拯救性角色,我們清楚地看到了作家對于“大人”的某種角色理解和期望。《形影不離》幾乎明白無誤地表達了這種期望的理想。小菊的父親懷著“爸爸要陪著你”的強烈愿望,在與離家出走的女兒通話的瞬間被雷電擊中,身體昏迷,靈魂出游,從此寄身飛鳥,陪伴著女兒的行程,在迷途給她點撥,在困境給她勇氣。薛濤的小說里,很少出現(xiàn)如此明白無誤的主題表達,也很少有如此完備的成人守護者形象。讓我們把它看作深埋于薛濤少年小說文本底部的某種迫切沖動的表征——不論小說里的少年們?nèi)绾闻[脫那個在他們眼里常常不值得托付的成人身影的壓制,揮動權(quán)杖另建自己的世界,成人在孩子面前,仍然承擔著一種無可回避的生活和文化的責任。
這樣,薛濤的少年小說從一個激進的遠行姿態(tài)出發(fā),最終回到了一種傳統(tǒng)的家園意識,其“兒童—成人”關系也從一個激烈的對抗姿態(tài)起始,最后回到了一種溫情的守護理想。這或許是一個對童年懷有真誠關懷和殷切期望的兒童文學作家最終必然會選擇的向標。但這種回歸并非后者對前者的簡單替代或否定。相反,薛濤對少年時代的那種遠大妄想和自由意志,始終懷有莫可名狀的深切迷戀。他有一篇題為《鐵橋那邊的林子》的散文,回憶童年時代“遠行”的樂趣,頗可視作作家骨子里莫可名狀的遠行沖動的紀念。讀者或許會覺得,薛濤小說里這些始終不服膺于日?,F(xiàn)實的圈養(yǎng)、甚至與這一現(xiàn)實有意保持疏離的少年,并不代表童年現(xiàn)實生活的普遍狀態(tài)。大多數(shù)時候,一群孩子中的絕大多數(shù)成員無疑更習慣于“家庭—學?!鐓^(qū)”構(gòu)成的穩(wěn)定空間以及其中穩(wěn)定的生活方式,在這個群體里,小滿、沙漏、谷哥們永遠是異數(shù)。但在這些異類個體的身上,恰恰流動和閃耀著屬于童年的某種普遍精神。那樣的不安分和不安定,有若牛虻,刺激起我們身體里永不能被馴服的對自由和闊大的向往。救助站里的網(wǎng)小魚說:“在這里不開心,這里也沒有地平線,還是外面自在?!边@段話表達的“還是外面自在”的情緒,與谷哥向瘸龍開出的“不上學”的條件一樣,更應當作象征來讀。這里面當然有對現(xiàn)實的不滿——之所以“不開心”,并非孩子不愿受到照顧和教養(yǎng),而是這個庇護所不夠溫暖和理想。但另一方面,即便生活優(yōu)渥,一切滿足,精神的騷動難道就會因此停止?因此,“還是外面自在”,非是對流浪生活的虛幻美化,而更多是對難以忘卻“林子”和“地平線”的精神本能的表達。這樣的表達是薛濤少年小說永恒的主題,也構(gòu)成了其獨特的魅力。
但作家顯然并不滿足于書寫童年自我的精神囈語,而是進一步把它推到兒童生活的現(xiàn)實關切和成長語境里,審視其現(xiàn)狀,想象其未來:對童年來說,向著“林子”和“地平線”的瞭望與追逐,它的終點究竟是“遠方”本身,還是經(jīng)由“遠方”想要尋找的某個地標?同樣,在“遠行”的過程中,少年與成人的對抗、與現(xiàn)實的博弈,是以對抗為最終的姿態(tài),還是向往和追尋著一種新的和解?
問題的答案并不簡單。薛濤筆下,少年的遠行和反抗或許永無止歇,但家園與和解的希望也在彼處熠熠閃耀。“找到地平線,就找到了家?!雹倌撤N意義上,薛濤的少年小說寫作本身也是一種尋找“地平線”的努力,在那里,或許是遙不可及的遠方,一座屬于童年,也屬于成人的完美家園,向作家和讀者閃耀著永遠的誘惑。
【作者簡介】方衛(wèi)平,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趙霞,文學博士,浙江師范大學文化創(chuàng)意與傳播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 王 寧)
① 薛濤:《大富翁》,第205頁,天津,新蕾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