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過了三年——三年的三個冬天,我們家的那塊土地徹底地翻撿完了。家里山墻下堆的黃色的礓石,足夠砌三間房的兩面山墻,而田頭溝底倒堆的礓石也足有家里的幾倍之多。你不敢相信一塊地里會有這么多的礓石。你終于知道那塊比原來大了許多的自留地,其實都是從礓石的縫中翻撿出來的,也許七分,也許八分,也許有一畝見余??傊?,那塊田地對幾歲的你來說,猶如一片廣場,平整、松軟,散發(fā)著深紅香甜的土腥,就是你在田地里翻筋斗、打滾兒,也不會有一點兒堅硬劃破你的一絲皮兒。因此,你似乎懂得了一些勞作和土地的意義,懂得了父親在這個世上生存的意義。似乎明白,作為農(nóng)民,人生中的全部苦樂,都在土地之上,都扎根在土地之中,都與勞作息息相關?;蛘哒f,土地與勞作,是農(nóng)民人生的一切苦樂之源。尤其從那年夏天開始,那塊土地的邊邊角角,都經(jīng)過了徹底的整理,低凹處的邊岸用礓石壘了邊壩,臨路邊易進牛羊的地方,用棗刺封插起來,太過尖角的地腦,落不了犁耙,就用鐵锨細翻了一遍,然后,在地里扒出一片蘑菇似的紅薯堆,一家人又冒著酷暑,在幾里外的山下挑水,在那塊田里栽下了它成為真正的田地之后的第一季的紅薯苗兒。
也許是父親的勞作感動了天地,那一年風調雨順,那塊田地的紅薯長勢好極,因為翻撿礓石時已經(jīng)順帶把草根扔了出去,所以那年的田里,除了油黑旺茂的紅薯秧兒,幾乎找不到幾棵野草。凡從那田頭走過的莊稼人,無不站立下來,扭頭朝田里凝望一陣,感嘆一陣。這時候如果父親在那田里,他就會一邊翻著茂如草原的紅薯秧棵兒,一邊臉上漫溢著輕快的歡笑。
人家說:“天呀,看你家這紅薯的長勢!”
父親說:“頭年生土,下年就不會這樣好了?!?/p>
人家說:“我家冬天糧不夠時,可要借你們家的紅薯呀?!?/p>
父親說:“隨便,隨便?!?/p>
為了儲存那一地的紅薯,父親特意把我家臨著村頭寨墻的紅薯窯中的一個老洞又往大處、深處擴展一番,并且在老洞的對面,又挖了更大的一眼新洞。一切都準備完畢,只等著霜降到來前后,開始這一季的收獲。為了收獲,父親把頹禿的镢頭刺兒請鐵匠加鋼后又碾長了一寸。為了收獲,父親在一個集日又買了一對挑紅薯的籮筐。為了收獲,父親把捆綁紅薯秧兒的草繩,搓好后掛在了房檐下面。工具、心情、氣力,都已經(jīng)準備好了,剩下的就是等待霜降的來降。
陽歷十月九日,是霜降前的寒露,寒露之后半月,也就是霜降了??傻搅撕赌翘?,大隊召開了一個群眾大會,由村支書傳達了由中央到省里,又由省里至地區(qū)和縣上,最后由縣上直接傳達給各大隊支書的紅印文件。文件說人民公社絕對不允許各家各戶有自留地的存在。各家各戶的自留地,必須在文件傳達之后的三日之內,全部收歸公有。
那是一九六六年的事。
一九六六年的那個寒露的中午,父親從會場上回來沒有吃飯,獨自坐在上房的門檻兒上,臉色灰白陰沉,無言無語,惆悵茫然地望著天空。
母親端來一碗湯飯說:“咋辦?交嗎?”
父親沒有說話。
母親又問:“不交?”
父親瞟了一眼母親,反問說:“能不交嗎?敢不交嗎?”
說完之后,父親看看母親端給他的飯碗,沒有接,獨自出門去了。吃過午飯,父親還沒有回來。到了吃晚飯時,父親仍然沒有回來。母親知道父親到哪兒去了,母親沒有讓我們去找父親。我們也都知道父親去了哪里,很想去那里把父親找回來,可母親說讓他去那里坐坐吧,我們便沒有去尋叫父親。那一天直至黃昏消失,夜黑鋪開,父親才有氣無力地從外邊回來,回來時他手里提著一棵紅薯秧子,秧根上吊著幾個鮮紅碩大的紅薯。把那棵紅薯放在屋里,父親對母親說:“咱們那塊地土肥朝陽,風水也好,其實是塊上好的墳地,人死后能埋在那兒就好啦?!?/p>
聽著父親的話,一家人默默無語。
默默無語到月落星稀和人心寒涼。
(選自閻連科《我與父輩》,河南文藝出版社)
[【吳老師點讀】]
《土地的身影》以極其樸質的文字敘述了父親辛苦經(jīng)營三年的自留地,一夜之間化為泡影的故事。
閻連科說自己的文字“拙笨誠實,一點不巧”,“拙笨誠實”我暫且認同,他的敘述淺淺淡淡,不顯山不露水,但因為足夠“誠實”而分外動情。至于“一點不巧”,如果從敘事角度看,我是不太認同的。前文寫父親三年辛勤耕耘換來了一塊豐饒的紅薯地,“臉上漫溢著輕快的歡笑”,滿心歡喜地準備著迎接豐收,“工具、心情、氣力,都已經(jīng)準備好了”??墒?,后文出現(xiàn)的一紙公文,將所有的辛勞化為泡影,所有的歡喜煙消云散。這前后的落差,給了父親沉重的打擊,不甘、無奈、痛苦、不解、辛酸、絕望……洶涌而來,讀者的心也跟著一起往下墜,往下墜。這個時候,我們恍然發(fā)現(xiàn),前文的敘事也是在蓄勢,在不動聲色中讓情感飽脹,融情于事,情溢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