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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瞳線

2020-09-07 07:23武雁萍
翠苑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紗巾

作者簡介:

武雁萍,筆名蒼涼逐夢,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作家協(xié)會會員。2007年開始寫作,作品散見于《西南軍事文學(xué)》《陽光》《詩選刊》《星星詩刊》《草原》《黃河》《山西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芒種》《延安文學(xué)》《翠苑》《鹿鳴》等刊物。

1

白夢對著鏡子畫眼線。

其實(shí),三年前她文過美瞳線,后來被耷拉下來的眼皮蓋住了。她找過文眼線的人,那人說,美瞳線本來就是半永久的,不可能文一次管一輩子。她辯,一輩子管不了三年總可以吧?那人啞口無言,讓她卸妝看一下,不行就免費(fèi)再補(bǔ)。翻開眼皮,那條線躺在睫毛上方,像一條延伸下來的破折號。破折號引來的下文是,交半價給她再往粗文一下。白夢沒同意,錢倒是不心疼,只怕眼皮再耷拉,總不能將美瞳帶當(dāng)作美瞳線來用。

眼皮咋就耷拉了?眼線筆捏在手里,她一邊畫一邊嘟噥。右眼的一筆而成,黑色的虹便飛上了眼睛??床怀鲅燮ま抢?,咋美瞳線就沒了?左眼的虹倒是飛上去了,可末端畫得不好,不是高就是低,不是粗就是細(xì)。汗,忽地一下冒出來,像水潑到臉上,白夢趕緊用紙巾吸了,又拿粉撲壓了壓,這才沒把臉上的妝毀掉。節(jié)令還未入伏,不至于熱成這樣,難道真的是?不會,不會,月事雖然不穩(wěn)但還好。白夢這些想著,給自己安心。第四次,總算畫好了,兩條眼線對稱,線尾像小蝌蚪的尾巴。

這樣用心化妝,是為了參加高中畢業(yè)35周年同學(xué)聚會。

一切收拾停當(dāng),離開梳妝臺轉(zhuǎn)身的一瞬,白夢突然發(fā)現(xiàn)右側(cè)頭頂有些異樣。她趴在鏡子前細(xì)瞅,是幾根硬生生豎起的白頭發(fā)。白夢一驚,趕緊散開頭發(fā)翻找。她越翻越快,眼睛越瞪越大。

十多年前,白夢在北京798藝術(shù)區(qū)看過一個紀(jì)錄片,叫《蓮》。白夢之所以這時候想起這個紀(jì)錄片,是因?yàn)橥瑯拥恼痼@。

紀(jì)錄片記錄了一位垂暮老人的日常生活,她有著一對三寸金蓮。三寸金蓮不稀奇,白夢見過奶奶和姥姥的,只是她們都早早離世,有關(guān)遲暮的畫面未曾留下?!渡彙放牡煤苷鎸?shí),許多特寫鏡頭對準(zhǔn)了老人的身體。她裸著上身吃飯,光著身子沖澡,又拿了內(nèi)褲換上。白夢看到,老人的身體被幾根骨架撐著,外面胡亂扯了一層皮蓋住,皮又蓋多了,這里垂下一條,那里又掉下一縷。皮還粗糙不平,褶子套著褶子,黑黑紫紫的,失去了本來的膚色。

這樣一張人皮此刻就在白夢眼前晃。已經(jīng)驚恐萬分,可偏偏又想起來老人的乳房和私處。白夢想來,乳房該是女人最為傲人的地方,挺拔碩大、彈性十足,而那位老人的,像是灌了一點(diǎn)點(diǎn)水的豬尿泡,咣嘰咣當(dāng)甩在腰間。關(guān)于她的私處,白夢再也不敢想下去了,就像當(dāng)時一樣,驚得不敢看也不能呼吸了。

定心了很久,伴著唉咳之聲,白夢用鑷子一根一根拔白頭發(fā)。汗又毫無來由地躥出來,旋即長成小豆子從頭頂一粒粒滾下來。白夢又是一陣忙活,才把自己收拾完畢。

白夢剛從車?yán)锍鰜恚吐牭剿畏仓疀_她喊,讓她別動,他過去幫她提行李箱。集結(jié)地在宋凡之的公司,聚會三天,去往內(nèi)蒙古。宋凡之從車流中七拐八拐過來,接過白夢的行李箱,邊走邊說,早等上你了,車多,拖著個箱子過馬路不方便。白夢一聽,腳步一停,繃著臉,不方便?我老得不行了嗎?走走走,在馬路中間呢。宋凡之一邊說,一邊拽著白夢往前走。白夢還是氣鼓鼓的,不愿邁步,趔趔趄趄著才過了個馬路。剛邁上馬路牙子,白夢一把揪住宋凡之,不依不饒,你仔細(xì)看看,我哪里老了?是有魚尾紋了還是有法令線了?說完,狠狠剜了一眼宋凡之。宋凡之一樂,說,姑奶奶,你沒老,嫩著呢,才十八歲。說完,再次拽了白夢想走,白夢用力一甩,站在原地呼呼喘著邪氣。

梁靜從公司大門口走過來,先瞅了白夢又瞅了宋凡之。這是在接白夢呢?怪不得到處找不到你。話是對宋凡之說的,但眼睛卻斜斜地瞭著白夢。白夢瞥見梁靜眼里的東西,邪氣更勝,莞爾一笑,說,是啊,他怕我過馬路不安全。說完,笑瞇瞇地瞅著宋凡之不松眼。梁靜見狀,刷地一步擋在兩人中間,朝白夢一擠眼,說,沈從安在會議室,你還不趕緊看看去?真的?他來了?脫口而出的話變了調(diào),加之失常的面部表情,白夢自覺過了頭,便開始訕訕著道,來了好來了好,我去看看他。磨叨完,這才轉(zhuǎn)身,慢慢走了幾步后加快了腳步。找我什么事?宋凡之悶聲問梁靜,眼睛卻望著白夢的背影。梁靜不答,朝宋凡之意味深長地笑。

沈從安有兩個發(fā)旋,這是白夢曾經(jīng)盯著經(jīng)常發(fā)呆的地方。如果不是粉筆頭呼嘯而至,她的浮想聯(lián)翩便會發(fā)出什么白馬什么仙女了。她渴望長著兩個發(fā)旋的臉轉(zhuǎn)過來,朝她看,朝她笑,朝她說話??墒?,她的愿望實(shí)現(xiàn)起來有點(diǎn)難,因?yàn)槟莾蓚€發(fā)旋很少轉(zhuǎn)向一邊。

跟沈從安同桌的宋凡之卻相反,他干脆把凳子橫過來,倚墻而坐,時刻注視著后桌的一切。他把什么《收獲》啦、《十月》啦翻得“嘩嘩”響,引得白夢跟他借書。白夢一開口借,他便笑成了一朵花??粗@朵花,白夢毫無反應(yīng),梁靜卻心里泛酸。

同桌的兩個女孩子都心細(xì)如發(fā),她們知曉對方的心思。

打開會議室門,白夢拿那兩個發(fā)旋兒套男生的頭。那么久地盯望,難免不會生出拓印來,雖然時隔三十多年,有些舊事不怕蒙灰,吹吹,照樣記憶猶新。會議室里有五六個男生,臉朝她的她都熟悉,背對她的只有一個。但是,那人頭頂別說沒有發(fā)旋兒,根本就是光溜溜的寸草不生。

難道他是沈從安?。?/p>

順著人們望向門口的目光,那人一扭身,發(fā)現(xiàn)了白夢,眼睛亮了一下。啊,大作家來了,這得趕緊迎接呀。說著,朝白夢走了過來。就是沈從安。鼻翼旁邊的黑痣,是沈從安的另一個特征。只是,這顆黑痣窩在疙疙瘩瘩的肉里,看清楚費(fèi)勁一些。

瞪那么大眼睛干嗎?不認(rèn)識我了?沈從安說。

哦,老同學(xué)嘛,咋……咋能不認(rèn)識。白夢聲音有點(diǎn)虛,不敢看他的臉。

你都變成大作家了,又漂亮又有魅力,真沒想到。沈從安倒是自自然然、熱情真誠的樣子。

許是受沈從安的情緒感染,白夢這才放實(shí)了聲音,說,別褒貶我了,只是喜歡寫寫而已。你不都是大教授了嗎?佩服佩服。說完,目光還是有點(diǎn)飄。

不值一提的事?;仡^把你的書給我一套,我得好好拜讀。

我的書可不值一讀。

別這么謙虛好不好?謙過頭了就是傲。

……

白夢低下頭不曉得如何接話。都出來吧,人都到齊了,出發(fā)呀!宋凡之一嗓子給白夢解了圍,她訕訕地笑了一下,轉(zhuǎn)身離開了沈從安。眼睛總算有處放了,白夢不禁長長吐了一口氣??赡_下的步子灌了鉛,像是從遠(yuǎn)方一路跋涉過來。此刻,白夢的腦袋像是被鑿了一個窟窿,風(fēng)呼呼耳過,她真想截住什么問一下,這到底是怎么了?

白夢上車的時候,同學(xué)們已經(jīng)坐好。順著過道往里走,走到中間,有一只手拉住了她。旋即,這只手被另一只手拽開。老宋,人家教授和作家坐一起才有得聊,你一個商人湊什么熱鬧?是梁靜的聲音,說著,白夢被梁靜拽到沈從安的身邊,按進(jìn)了座位。梁靜接著又說,如果你一個人無聊,我陪你坐。說完,一屁股砸進(jìn)宋凡之旁邊的空座。

目的地是烏珠穆沁草原。盡管家鄉(xiāng)毗鄰錫林郭勒盟,但大多數(shù)同學(xué)沒去過真正的草原。有老同學(xué)相伴去看大草原,人們都分外開心。

坐在沈從安身邊,白夢一點(diǎn)都不自在。窗外掠過的風(fēng)景進(jìn)得了她的眼,卻進(jìn)不了她的心。她的心里五味雜陳,興奮難掩失落,歡喜難蓋傷心??蛇@失落傷心又無來由,總不至于是因?yàn)槔贤瑢W(xué)頭頂?shù)牟幻匕???墒聦?shí)卻真的是從光溜溜的頭頂取代了那兩個發(fā)旋兒起,她的心里隱隱蕩起了一陣傷心。偏偏,她又坐在沈從安旁邊,突兀地又加進(jìn)了煩亂。

沈從安的嘴一刻沒閑著,從這個同學(xué)談到那個同學(xué),又從過去談到了現(xiàn)在。白夢很想說點(diǎn)什么,可她的心被那股子傷心揪著到不了要說的話上。她只好努力聽著,不住地點(diǎn)頭,簡短地說著“嗯、是、對”之類的字。好在,沈從安在興頭上,沒發(fā)現(xiàn)她在應(yīng)付他。

你,……很熱嗎?沈從安審視著白夢,話里面有些許遲疑。

啊?……白夢沒料到沈從安突然問她,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嘟噥道,熱、熱、熱嗎?她猛地意識到了什么,飛快地從包里取面巾紙。

沈從安朝前面喊了一嗓子,師傅,冷氣開大一點(diǎn)。

不能大了,再大就凍死人了。有人也喊。

一包紙三下兩下就用完了,白夢又拆一包,也不知道是包裝有點(diǎn)結(jié)實(shí),還是手有點(diǎn)抖,愣是沒有拆開。這一急,忽地一下,新汗頂舊汗爬了滿臉滿脖子。梁靜向后探過身,瞅著白夢,“哈哈哈哈”笑著,嚷道,師傅,冷氣不要動,白夢是更年期冒汗。

你才更年期!白夢忽地一下站起來,揪住了梁靜的衣領(lǐng)吼道。

梁靜顯然是被白夢嚇到了,眼睛瞪得老大,支支吾吾地說,是,是,是呀,我是在更啊。

車廂里瞬間安靜下來,只有冷氣“呼呼呼呼”響著。白夢這才反應(yīng)過來,手燙了一樣松開了梁靜的衣領(lǐng),眼睛緊張兮兮四下瞅了瞅,身子一歪,癱進(jìn)了椅子。梁靜拽了拽衣領(lǐng),坐下前,對沈從安努了努嘴,意思是讓他安慰一下白夢。宋凡之也貓腰看了一眼白夢,什么話也沒說,心里輕嘆了一聲。

可能,女同學(xué)們在經(jīng)歷,男同學(xué)的老婆們也在經(jīng)歷,更年期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車廂里很快恢復(fù)了吵鬧,甩撲克的甩撲克,說笑話的說笑話。梁靜和宋凡之都繃著臉,一個氣呼呼地看著窗外,一個默默翻著手機(jī)。剛才,宋凡之嘮叨梁靜,梁靜一聽就火了,連珠炮一樣說道,更年期不能說?不說就不更了?哪個女人不更哪個女人不老?怕有什么用?我就不怕。好好好,你對你對,我不該說你行嗎?宋凡之怕梁靜再說下去聲音高八度,趕緊認(rèn)錯,撲滅了梁靜的火氣。

哎呀,還哭呢?再哭妝可要花了啊。沈從安歪著頭,一臉笑意。

我也不想哭,可是眼淚控制不住。說完,一串淚水“吧嗒吧嗒”落到了裙子上。

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90歲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們給看老了。沈從安眨巴了幾下眼,突然念了這么兩句,然后一本正經(jīng)問白夢,這是哪部小說的開頭?說他一下想不起來了。

什么?……白夢不解,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沈從安又說了一遍。

《額爾古納河右岸》,遲子建的。白夢說。

沈從安還是一本正經(jīng),說道,你說,等我們90歲的時候能把什么看年輕了?

90歲?白夢擦了一下眼淚接著說,兩只癡呆的眼睛,看什么都半死不活,哪里還有年輕?白夢一臉凄楚,眼角更紅了。

現(xiàn)在呀,現(xiàn)在不年輕嗎?沈從安開始比比畫畫,繼續(xù)說,比如我的頭發(fā),盡管中央一毛不拔,但地方還能支援,等40年后,恐怕就沒這么幸運(yùn)嘍。

白夢看了一眼沈從安由周邊盤到頭頂?shù)囊豢|頭發(fā),撲哧一下笑了,說,還好意思說,沒找到你那兩個發(fā)旋,害得我害得我……

嘿嘿,笑了。看來自嘲見效。說完,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說道,哦,對了,得把話說完呀,害得你怎么了?

沈從安一本正經(jīng)等她回答,白夢心里小慌了一下,她總不會實(shí)話實(shí)說,告訴他不見了發(fā)旋兒心里難過吧。白夢迎了他的目光,笑著答道,……害得我差點(diǎn)找老天爺算賬去呀。

對,是得跟他算算賬,讓他賠我頭發(fā)。

我也去,問問他是不是餓死鬼轉(zhuǎn)的。

餓死鬼?

沈從安沒有問下去,白夢也沒有說,她想起了那條美瞳線。

沈從安望著窗外,臉上有些凝重。他說道,人生就像打出溜滑,來不及看看瞅瞅,半輩子就過去了??晌覀儾徽f老不怕老,我們依舊年輕。跟之后的每一天比,今天的我們不是很年輕嗎?聲音不高,白夢的心里震動了一下。

渾善達(dá)克沙地掩映在藍(lán)天白云之下。由沙榆、紅柳、碧草、野花組合而成的畫,隨意潑灑在沙地之間,大大小小的淖爾,給飛來飛去的鳥兒當(dāng)鏡子照,一處處沙丘像一首首詩行,在沙海與綠毯中間跳躍。

這是他們的第一個景點(diǎn)。

白夢一下車就被這里獨(dú)特的風(fēng)景吸引了,她環(huán)顧了一圈,眼里流露出來的好像都是詩意。

女同學(xué)們可沒有這么文藝,她們正忙忙乎乎地拍照。單人照、大合照、小組照層出不窮,站著照、坐著照、跳著照、躺著照花樣百出。但不論怎么照,都少不了人手一條紗巾。那紗巾被舉著、裹著、扯著、飄著,混在女人堆里。白夢有很多紗巾,它們像是一個個犯了事的妃子,被囚禁在抽屜里面。自從五顏六色的紗巾加持五花八門的動作成就了“大媽照”的屬性后,白夢就再也沒用它們搭配過自己的衣服。她害怕別人喊她大媽。

白夢,來拍照啊。

白夢,快過來。

白夢被一次又一次拉扯到紗巾中間,又被人強(qiáng)行要求擺出各種各樣奇怪的動作。

給你紗巾,我們集體拍個合照。一個女同學(xué)從包里又扯出一條紗巾遞向白夢說道。

白夢沒接,也沒說話,只是笑了笑。

拿著啊,就你一人沒戴。女同學(xué)堅持。

我,我,我不喜歡紗巾。白夢喃喃著。

給你。女同學(xué)強(qiáng)行把紗巾往白夢懷里塞。紗巾像是電到了白夢,她飛速跳開,紗巾寡落落地飄到了地上。

女同學(xué)驚道,嚷嚷開了,紗巾是老虎嗎?看把你嚇的。

同學(xué)們見狀,“哈哈哈哈”大笑起來。

白夢臉上一怔,想說,笑什么?你們,你們一個個這樣……水桶腰錐子腿胸塌背駝褶子多的,拍紗巾照要多丑有多丑。可話到嘴邊,生生掉了頭,變成了,這樣照其實(shí)挺好看的。我去前面轉(zhuǎn)轉(zhuǎn),你們照吧。

梁靜走過來,彎腰撿起紗巾,朝白夢的背影望了一眼,說,人家是大作家,我們是大媽,別難為人家了。說完,又朝遠(yuǎn)處大喊,宋凡之過來給我們女生拍合照啊。

遠(yuǎn)處有一沙丘,在沙地中間拔地而起,白夢望了一望,朝那里走去。

宋凡之大汗淋漓追上白夢,說,你就不能隨和一點(diǎn)?拍個照怎么了?何必讓她們說三道四。

想說啥說啥,隨便。白夢繼續(xù)往前走,她清楚,一離開她們會說些什么。

合點(diǎn)群好不好?大家一塊出來一塊玩兒一塊開心,鬧什么別扭,快,跟我回去。說著,宋凡之就去扯白夢的胳膊。

白夢一甩,厲聲道,我今天就是不開心,你開心你玩去,別拽我。

你這人……后面的話沒說出口,宋凡之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走了。

爬沙丘不比爬山,腳陷進(jìn)沙窩拔出來很費(fèi)勁兒,白夢爬了一會兒就氣喘吁吁了。鞋子里全是沙子,索性脫了,她發(fā)現(xiàn),光腳爬省勁多了。

沙丘上很平整,紋路清晰,白夢知道,這是風(fēng)的杰作。草原上的風(fēng)一年刮一次,一次刮一年,像刀子,在沙丘上這里割割那里砍砍,之后再吹吹,便留下了水波紋。白夢不忍破壞風(fēng)的足跡,爬到沙丘頂部就近坐了下來。前面有兩處淖爾,小小的,像兩只裝了水的大盆兒,中間隔了一條沙地,馬兒一匹匹地從這個盆兒里跳到那個盆兒里,又從那個盆兒里跳到這個盆兒里,水花四濺,玩兒得特別開心的樣子。再往前是一片草地,幾頂蒙古包撒落在上面,一個穿紅色蒙古袍的女子正在一處搗鼓著什么,看那動作,像是壓水。果然,那女子一手一桶提著往蒙古包走。走那么快,真有勁兒。白夢心里佩服。沙榆林在蒙古包后面,林子里有人影影綽綽,像是男同學(xué)們在馬背上。

白夢兩腳插在沙里轉(zhuǎn)了一圈屁股,看到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沙丘都有水波紋,他們來得早,這水波紋還未被其他游客破壞掉??墒牵蛱觳粫]有人來過,只一晚,風(fēng)就可以將這里洗掉重塑了?想到這里,她的心不由得又開始五味雜陳了。

最近,一位讀者在她的公眾號里留言,說她最近寫詩歌的主題太局限了,不論寫什么,最后繞來繞去都會落到時光流逝上面,那個恣意瀟灑的她不見了。文隨心走,這是她寫作的堅守。這條留言讓她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的心已被歲月的針扎傷了,滿滿的傷感哀怨充斥在詩行里。此刻,白夢的詩行在天空中,她看到有一朵云彩走得很快,它先是濃濃的一捆,像束了繩子被什么拖著急急往前走,但,走著走著就散了架,一團(tuán)一團(tuán)地分開,一薄片一薄片地離散,一絲一縷地向四處抽逸,漸漸地氣若游絲,最終化入了天空之中。

久久,白夢還呆看著那已經(jīng)不存在的云朵,目光迷離渙散,她感覺到了一種游離,像是什么東西托舉著她輕飄飄地上升……

白夢,快下來,開飯了。

這一聲喊叫像一堵墻,擋住了她飛升的去路,她低頭瞅著下面的宋凡之,心頭一緊,好像自己真的從空中急速墜落。

白夢起身往坡下走。

陸陸續(xù)續(xù),車又來了不少。小扎格斯臺,對,白夢想起了這個地方就叫這個名字。這么小的一個地方,又在渾善達(dá)克沙地腹地,居然有這么多人知道這里。白夢回頭瞅了瞅,足跡是一串淺淺的小窩窩,一陣風(fēng)吹過,她又向后瞅瞅了,那串小窩窩淺了許多。白夢迎著風(fēng)往前走,沒再回頭看。

吃飯的地方正是白夢在沙丘上看到的蒙古包。同學(xué)們都已經(jīng)坐好,白夢找了一個空位坐下。桌上已擺好了幾樣涼菜,穿紅色蒙古袍的女子端了主食進(jìn)來,放下盤子后退著出了門。她剛一出去,梁靜掩住口鼻小聲說,你們猜,她多大?白夢在沙丘上見過她。門口放著兩只水桶,好大,白夢進(jìn)來的時候掃了一眼。能提起兩桶水健步如飛的女人,一定得是年輕人??墒?,她的臉白夢仔細(xì)打量過了,與年輕根本不搭邊。白夢想,梁靜讓人猜年齡,那答案一定相反,她是年輕的。到底多年輕,白夢已不想關(guān)心,老的必須老,年輕的提前老,都是無奈和悲哀。她夾了一只蒙古餃子,狠命地嚼了起來。

我的媽呀,她才32歲?不知是誰尖叫了一聲,隨之是杯子落地的聲音。這個聲音接著又道,你們看,白夢好像都比她年輕,怎么會怎么會?聽到有人提她的名字,白夢脫口而出,說人就說人,別拿我說事。聲音里全是火藥味。那個聲音有些委屈,白夢,我是說你年輕呢,沒有說你不好啊。我用你說……后面的話被白夢生生吞了下去。出來半天,她已經(jīng)當(dāng)了好幾次靶子,不能再當(dāng)了。白夢這是怎么了,以前不這樣???又一個有點(diǎn)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聲音擠進(jìn)了人們的耳朵。

一頓飯,白夢吃得疙疙瘩瘩,好像胃也跟著不舒服起來。

余下的行程就是坐車了,從小扎格斯臺到東烏珠穆沁旗,將近500公里。白夢走到最后一排剛坐下,宋凡之便看過來,沒有接他的目光,她把臉扭向窗外。微信響了,宋凡之發(fā)來了一行字,坐過來吧,就算我求你了好不好?白夢沒理他,手機(jī)設(shè)置了靜音,閉上了眼睛。有兩三個月了,白夢睡眠一直不好,每到夜里,腦袋沉沉悶悶的,卻怎么都睡不著。眼睛閉著比睜著看得更多,天上的地下的,見過的沒見過的,幾百輩子前的破事都能翻出來在她眼前晃。覺自然被這一湖堆擠沒了,躺著像是受烙刑。睡不著氣就大,白夢的家人見她就像老鼠見了貓。白夢本想在車上瞇一會兒,可一上午令她不快的場面又撞到了眼前,更令她難以平靜。她干脆睜了眼,呆呆瞅著窗外,仍由飛速流逝的風(fēng)景劃破她的心……

白夢有點(diǎn)文藝病。這病治不了。最近,這病好像加重了。

文藝病反應(yīng)在白夢身上就是無端地傷懷。像以前,什么春去了花落了之類,觸景生情,白夢就會犯病。病情加重以后,傷懷的誘因也在增多,好的壞的只要白夢碰了,思來想去總能想到悲傷上來,文藝病一發(fā)就不可收了。比如剛才,說她年輕本來是好事,要放以前,她只有偷樂的份兒,可現(xiàn)在卻躲在角落里發(fā)病。

52歲如何?32歲又如何?人人都是數(shù)字,由零開始走,走又不會讓你走遠(yuǎn),總會卡在一個數(shù)字上。停下來,意味著訣別,意味著不存在。白夢還沒做好準(zhǔn)備,可頭頂扎出的白發(fā),無緣無故的汗水,失常煩躁的情緒都悄悄開啟了要停下的前奏……

白夢忽地一下站起來,眼神犀利,像是要反抗什么。她用手背胡亂抹了一把臉,三步兩步穿過過道,走到車廂前面搶過了宋凡之手里的話筒。她說,別聽宋凡之瞎白話了,我給大家說個段子如何?

你說段子,大姑娘上轎子吧,快說,快說。

不是夢游吧,你確定?

不要吵,聽白夢說。

……

車?yán)锇察o極了,同學(xué)們都眼巴巴瞅著白夢。白夢一機(jī)靈,臉僵了一下,想抽出一個笑容來,可抖了幾下也沒有成功。白夢咬了咬牙,笑不出來必須得說出來。白夢心里一使勁,話筒里蹦出來一個段子。

哈哈,人家到底是作家,段子都能說得這么有哲理。

白夢看多少書,你看幾本?書撕了都不夠你下酒。

你讀得多你吃啊,晚上省菜了。

如果吃了能當(dāng)作家,我一定多吃點(diǎn)。

聽著滿車的吵嚷聲,白夢舉著話筒沒有了下文。突然跑上來她,現(xiàn)在還在恍惚著。沈從安見狀,拿過話筒說是要給大家唱歌。白夢這才飄回了座位,耳朵里的歌聲也沒有把她拉回到車?yán)铩?/p>

到達(dá)牧人之家時,斜陽張開了一只大手,余暉從指縫間漏出來,炫目而迷離。車一停穩(wěn),一車人箭一樣射向草原。白夢的家鄉(xiāng)在沽水鎮(zhèn),屬于壩上草原,雖說冠以草原的名號,但她始終不敢用“遼闊”這個詞贊美她的家鄉(xiāng)。車過錫林浩特市不久,白夢的眼睛就變寬了,草原被她裝進(jìn)來,天空也捎帶著裝了,牛羊馬們蜂擁而進(jìn),再沒有東西填了,余量還多,她只能讓眼睛空著。藏匿了多年的詞語終于敢碰了,她大口大口吞吐著它們久違的氣息。不覺中,白夢把自己走成了一個小點(diǎn)點(diǎn),宋凡之沖著它喊她,她當(dāng)然聽不見,聲音遇見蒼茫就化了就融了。

是宋凡之的微信把白夢追了回來。

塑料布上是烤串、拍黃瓜、涼拌沙蔥,當(dāng)然少不了啤酒,已經(jīng)啟了蓋等著人到齊。白夢,跑哪兒去了,趕緊坐下跟我們喝酒。梁靜邊拉白夢邊說。這頓晚餐很人性化,隨意結(jié)伴,想怎么吃怎么吃,同學(xué)們都三三兩兩找了喜歡的地方喝酒敘舊。白夢他們席地而坐,整個草原陪在左右。沈從安給白夢倒?jié)M了酒,遞給她說,這個點(diǎn)子真好,前后桌我們4個人聊聊天,來凡子、梁靜我們一起敬敬點(diǎn)子王白夢。大家一口干了,杯子不是太大,白夢喝完倒不困難。給自己倒?jié)M后,白夢說,這個點(diǎn)子確實(shí)是我提議的,因?yàn)橄肟纯础瓫]等白夢說完,梁靜搶道,是不是想看看沈從安呀?白夢臉熱了一下,好在暮色漸濃,沒有人看見。管他看誰不看誰,喝酒喝酒。說完,宋凡之一口喝干,杯底朝下晾著,監(jiān)督其他人都見了底。

一晃35年,為我們都健健康康活著,干杯。

來,為我們是前后桌,為這份緣分干杯。

敬教授,沒想到我們班唯一一個教授是你,干一杯。

敬宋總,我們班的大企業(yè)家,干杯。

兒女成雙,我們班好像只有梁靜是吧?真幸福,敬賢妻良母。

大作家好像敬一杯不行吧,得連干三個,是不是?

當(dāng)然,干,白夢,豁出去了。

一通"叮叮當(dāng)當(dāng)"后,空酒瓶子橫七豎八躺了滿地。月亮升起來了,草原變得靜謐安詳起來。羊圈的羊們不叫了,估計它們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牛時不時粗一聲細(xì)一聲哞哞著,像是母親在叫孩子。不遠(yuǎn)處鬧酒聲傳過來,看來同學(xué)們都喝得很嗨。

白夢第一次這樣喝酒,草原的夜制造了一種氛圍,讓她想喝酒又喝不醉。梁靜一手拉著白夢一手拉著沈從安,說道,你們兩個必須干一個。

沈從安掙脫梁靜的手,一臉迷茫,問,為什么是我們兩個必須干?

因?yàn)椤驗(yàn)椋銈儭銈儭红o有點(diǎn)結(jié)巴。

沈從安更加疑惑了,看了看梁靜又瞅了瞅白夢。白夢心里忽悠了一下,一杯酒端著,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我和白夢干。宋凡之撞了一下白夢的杯子,仰頭就要灌下去。

不能是你喝。梁靜眼疾手快,按住了宋凡之舉杯子的手。

為什么我不能喝,你得給個理由吧?宋凡之話有點(diǎn)沖,杯子也通的一聲杵到了地上。

理由,你不知道嗎?人家白夢……白夢……梁靜頓了頓,眉頭一緊像是下定了決心,她提高了音量繼續(xù)說,人家白夢想跟喝的人是……是……是是了半晌,最終也沒有把名字說出來,她突地轉(zhuǎn)向白夢,說,對吧,白夢?

白夢放下杯子,低頭不語。30多年了,白夢是想跟那個人干一杯的。什么暗戀什么追憶都扔進(jìn)酒里,一口氣喝干,然后云淡風(fēng)輕各自安好。

話到這里,他們都明白了,接下去喝酒的意思有著特殊的含義。突然的冷場讓大家都很不適應(yīng),白夢揪著衣角,梁靜張了張嘴又合上,兩個男生看著星星。

過了很久,宋凡之懶懶的來了一聲,那么,我該跟誰喝?

是我啊,你該跟我喝啊。梁靜“嗖”地一下活了,趕緊舉起杯子要碰。

我才不跟你喝呢。宋凡之的聲音更懶了,坐在草地上的人也慢悠悠地瀉了下去。

梁靜也不惱,把杯子往宋凡之手里送,說,來,走一個,走一個。宋凡之死狗扶不上墻的樣子,就是不配合。

沈從安坐不住了,攔住梁靜說,別求他,我跟你喝,我跟你喝。

梁靜不理,端著宋凡之的酒杯,隨口說了一句,你跟白夢喝別跟我喝。

再次冷場。酒喝不下去了。夜風(fēng)吹過來,4個人好像都哆嗦了一下。

要不這樣吧……宋凡之坐直身子,想了一陣又說,要不我們4人一二三同時舉杯,想跟誰喝杯子就舉給誰。

也只能這樣了,要不就卡住喝不下去了。梁靜首先表態(tài)。白夢也點(diǎn)了點(diǎn)頭。沈從安朝宋凡之豎起了一根大拇指。

一——,二——,三——

杯子都被舉了起來,可沒有一對互為相向。宋凡之第一個放下杯子,苦笑了兩聲,目光投向了遠(yuǎn)方。這是他預(yù)料到的結(jié)果,白夢對自己沒有興趣,梁靜對他熱情洋溢,只是沈從安出乎他的預(yù)料,他的杯子居然對著梁靜。其實(shí)不僅是宋凡之,兩個女生也被驚著了,只是白夢除了震驚還摻雜了些許別的。

你,想跟……想跟我……我……我喝?梁靜臉上皺巴巴的,說出來的話也打了結(jié)。

是啊,好多年了,就想跟你喝一個。沈從安倒是比較自然,如釋重?fù)?dān)的樣子。難道,白夢,你,你,你想跟我喝?這一句失了剛才的從容,磕磕絆絆的聲音里全是不確定。白夢點(diǎn)了一下頭,笑得有點(diǎn)勉強(qiáng)。

4個人誰都不再作聲,空氣似乎冷了幾度。第三次冷場開始了?!昂俸佟薄昂俸佟?,宋凡之開始笑?!昂呛恰薄昂呛恰?,梁靜也開始笑?!肮?、哈哈”,沈從安和白夢也笑了。瞬間,笑聲蓋住了一切。來來來,我們一起喝,一起喝,干,干。4只杯子又一次次碰到了一起。

回到蒙古包,梁靜一個勁兒傻笑,嘴里不住地嘟噥,居然……居然……怎么可能?難掩的喜色從喃喃自語中瀉出來,流得滿包都是,好像白夢都無處下腳了。白夢沉著臉,拉開皮箱取睡衣。梁靜還在包里轉(zhuǎn)悠,真的嗎?真的嗎?白夢,沈從安小時候喜歡我?也不指望白夢回答,她又自顧?quán)絿侀_了。白夢整個人都陰著,梁靜可顧不得照顧白夢的情緒,她被沈從安的那只酒杯下了蠱。

鬧騰了一天的同學(xué)們都去見周公了,白夢在枕頭上睜著眼睛,看到了失落和難堪在黑暗中沖她猙獰地笑。

白夢,沒睡著吧?這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全部是陰差陽錯。我們4個人就是4個字——荒謬可笑?;盍税胼呑?,突然覺得好沒意思。神經(jīng)了一陣之后,梁靜安靜下來,她發(fā)現(xiàn),這行為不是她這個半老徐娘做的。少女情懷,下輩子再來吧。

白夢沒接話,翻了個身沖著梁靜。

梁靜自顧說下去,現(xiàn)在,腦子里盡是我們小時候的事情,以前模模糊糊的,不知怎么搞的,現(xiàn)在一下子清楚了,像昨天才發(fā)生一樣,新鮮得像剛摘的桃子??墒?,唉……梁靜無端地嘆了口氣,又繼續(xù)道,可是,心還是那顆心,人還是那個人,怎么就不一樣了?說完,梁靜不作聲了,白夢聽見黑暗中有鼻子抽動的聲音。

過了很久,白夢幽幽地說,梁靜,睡吧。

白夢終于等到了天亮。梁靜還睡著,她關(guān)嚴(yán)了衛(wèi)生間的門,開始洗臉化妝。白夢對著鏡子感嘆,是啊,眼睛還是那雙眼睛,鼻子也是那個鼻子,嘴巴仍是那個嘴巴,怎么就變了樣子?以前的,哪里去了?嘆了一陣,白夢拿起眼影。眼影刷在手里捏著,她卻一動不動。鏡子里的哀傷濺出來,扎了她一下。算了吧,一張老臉配化什么妝?她把眼影、眼線筆、口紅放進(jìn)包里,推門走出來。

露水很重,不一會兒褲子就濕了半截。涼意撞上她心里的涼,胸口凍住了一樣。她裹緊衣服繼續(xù)往前走。撲棱棱地,突然飛起了一雙鳥兒,不遠(yuǎn)處有一鳥窩,是她的腳步驚擾了它們。追隨著鳥兒的翅膀,白夢的目光漸漸走遠(yuǎn)。遠(yuǎn)方,那是她不了解的地方。

白夢用袖子胡亂擦了一把臉,突然加快了腳步,遠(yuǎn)方是什么,我倒要看看。這么一想,走變成跑,風(fēng)“呼呼呼呼”灌了過來。跑著跑著,白夢好像聽到了什么,細(xì)細(xì)的一縷,蒼涼著抖顫著如泣如訴著。又跑了一段,這聲音清晰了,是有人在唱長調(diào)。白夢感到有什么東西從歌聲里面立了起來,她停下腳步,怔怔地聽著。她聽出來了,站起來的是悲愴,是剛毅,是沉靜,是堅韌。尋著這聲音,白夢爬上一個緩坡,看到一處被晨陽染紅的房舍。

大姐,你唱的是長調(diào)吧?歌詞是什么意思,教教我行嗎?

白夢尋到牛欄邊,看到一位大姐正在擠牛奶。聽到白夢跟她說話,她笑笑,咕嘰咕嚕說了幾句,白夢沒聽懂,看來,她也沒聽明白她說的。擠滿了一桶奶,她起身去拎另一只空桶。白夢追著她的身影,不由得啊了一聲。她的腿彎得怕人,膝蓋撇向外側(cè),兩只腳艱難地聚攏成內(nèi)八字,像是一個圓圈架著上身。上身更為駭人,背傾得厲害,像是繩子套住脖子往前下方拽,腰不得不跟著彎,整個人看上去就是一張弓。如果插上箭,白夢估計會射下什么獵物來??粗@張彎弓向那只空桶挪,白夢搶先一步奔過去,提了桶遞給了她。

大姐,你怎么,怎么這樣?

她好像聽懂了,因?yàn)榘讐裟樕辖M了真誠和痛惜。她依舊笑著,說了一句,白夢好像也聽懂了,因?yàn)樵谒樕?,白夢讀到了無畏和堅韌?!八⑺⑺ⅰ保趟淙胪皟?nèi),她雙手一下一下擼著,嘴里又有歌聲冒出來,這次不是長調(diào)而是歡快地跳躍的短歌。如果換作是她,白夢想,駝著背艱辛地忙這忙那,她會不會抱怨,會不會挺不住。沒有答案。白夢不愿意想了。

這一次白夢沒有犯文藝病。她幫她擠完了奶,提了水,掃了院子。她們說著話,雖然聽不懂,卻一直說著。是的,白夢有很多話想向別人傾訴了。

午餐很隆重,現(xiàn)殺羊吃手抓肉。白夢回來的時候,男生們剛剛在羊群里選好了羊。這羊膘肥個大,足夠同學(xué)們吃的。羊被牽到了廚房門口,跟平常一樣咩咩幾聲,看不出有什么異樣。人們圍成一圈,想見識一下掏心式殺羊法。白夢躲開了。不流一滴血,不嚎叫不掙扎,安靜從容地赴死,這就是這只羊的去處。她的去處她也知道,但起碼有不舍有哀傷有思念,而不是一圈人嘻嘻哈哈地圍觀。很快,圍觀的人就散了,白夢清楚,羊走了。可她還在,跟同學(xué)們繼續(xù)游玩,回家后跟親人團(tuán)聚。

草原的羊肉嫩得發(fā)脆,沒有半點(diǎn)羊膻味。一概鬧酒的同學(xué)們都噤了聲,刀子和手一起上,分食著那只剛剛還在咩咩說話的羊。要在從前,文藝病又會發(fā)作,可這時,她好像生出了抗體抑制住了舊疾復(fù)發(fā)。她吃下去的不是肉,而是那份平靜和從容。

下午要去烏拉蓋芍藥谷,那是幾年前突然盛開芍藥花的一處山谷。白夢看過人們發(fā)的圖片,那粉粉白白的花們,一朵朵、一簇簇、一片片都是下凡的仙子,配上藍(lán)的天白的云,妥妥的就是人間仙境。

司機(jī)正要發(fā)動大巴車的時候,白夢喊了一嗓子,等等,我要去衛(wèi)生間。有人說,你不是剛?cè)ミ^嗎?白夢邊往下跑邊說,還得去。

白夢沖進(jìn)衛(wèi)生間,奔到鏡子前,用粉餅在臉上按壓了一陣,又拿出眼影上眼妝,再取出了眼線筆。這次手沒有抖,兩邊都是一筆畫成,小蝌蚪俏皮地游到了眼角。涂口紅簡單,上下唇一涂一抿,便點(diǎn)亮了整個面部。對著鏡子,白夢仔細(xì)審視了一番后,心里想,芍藥花那么美,我可不能頂著一張丑臉去見它們。

出了衛(wèi)生間,白夢抬腿就跑,邊跑邊想,要不,回去再文一遍美瞳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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