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知寒
姚琪琪和我一起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張巍不在,家里就剩我們兩個,總得找些話說。她喝了幾口我給她沖的豆奶說,姐,你家隔音不太好,樓上能聽見你家說話。我不相信,一般只有樓下能聽見樓上的動靜,不該倒過來??梢︾麋餮劬κ冀K往上,說,我剛才一直留神聽,你家樓上絕對有小孩。我說,樓上四戶呢,應該有。她說,剛才有人往地上撒玻璃珠,可準了,就等咱倆說話時候撒。不說不撒,這會兒可能往回撿呢。
姚琪琪跟我得有十來年沒見了。她現(xiàn)在長得比張巍都高,瘦長的身量,臉也是窄長的,整個人像一張白紙條,一吹便隨風搖曳,腰很細。她是昨天晚上到的杭州,我和張巍開車去接,路上我們兩個說了這些日子來為數(shù)最多的一次話,彼此都有點兒話癆的意思,氣氛熱烈有如初相識。張巍向我打聽姚琪琪這趟來,預備住多久。這問題我心里也沒底,只能往少了說,畢竟要住到家里,得考慮張巍的感受。他在待人接物方面始終不用我擔心,平時的工作就是接待形形色色的廠家,和人打交道算游刃有余。不同的是,這一次對方不是商場里浸淫的老爺們,是個小姑娘,一個從小地方來的小姑娘。論輩分,我們是一個太姥姥,她該叫我姐,叫張巍姐夫。路上張巍問了不少關(guān)于姚琪琪的事兒,想見面表現(xiàn)得親切一些,即便我能提供給他的信息都是十年前的。那時候的姚琪琪個子才有我一半高,和她奶奶,也就是我三姨姥住在一起,在念小學。等到了機場我倆就不再說話,一起站在接機口前,看著兩個方向的通道里走出來的人。那個時候我想起了有關(guān)姚琪琪多一點的事。童年每當家族聚會,作為孩子堆里年齡最大的我,總是領(lǐng)著一幫弟弟妹妹穿梭于一個又一個飯館里的空房間。琪琪是跟在我身后最緊密的一個,因此,她總是能幫著我去尋找那些玩野了的弟弟們。有次我一抬頭,發(fā)現(xiàn)身后只有一個她了,琪琪黑黝黝的眼睛向上仰望我,十分堅定,像在告訴我,她早知道他們都散了??伤x擇在,我還該去找誰呢?在我沒明白過來的時候,她把我抱住。
我沒認出來她,是她先拖著行李箱找到了我,怯怯叫了聲姐。好多年沒人叫過我姐了,當代人的尊稱都是某某老師,且在我的生活范圍里,我還算年紀小的,因此這聲姐,格外令我動容。上了車,我和她一起坐進后排,讓副駕的位置空著,張巍也識趣的始終不打擾我們談話,只表示他都認真在聽。琪琪說這是她第一次出東北,在此之前,最遠到過哈爾濱??伤鋵嵑芟M芨魈幾咦?,起碼感受下不同的氣候。我想起之前聽親戚們說過,琪琪高中畢業(yè)后,一度有成為空姐的希望,來招的人一眼從諸多女孩中挑出她。的確,這么挺拔的個子,人又清秀,稍加培訓,會成為那個在我們坐飛機時穿行問候,總是巧笑倩兮的女孩中的一員??伤热粊砹撕贾?,意味著她沒有當成空姐,原因我也聽說了,是因為三姨姥的阻撓。三姨姥認為當空姐和當小姐差不多,一樣是伺候客人,一樣靠伺候客人掙錢,把琪琪在家里鎖了幾個月,斷掉她這條路。我一向覺得三姨姥是個怪人,她總能在聚會時和我神秘地對上眼神,仿佛我們有些私交。但其實,我跟她說的話攏共不超過二十句,多是她在講,我嗯啊著,頭皮不住發(fā)緊,想要盡快結(jié)束。琪琪能一直和她生活這么久,我感到驚訝,更多是可惜。車上,不說話的時候,她一直往窗外看。到我們家走高速不過二十分鐘,穿過橋,就是一排高聳的居民樓。我給琪琪做介紹,橋下就是著名的錢塘江。她說,好像西湖更有名。我說,西湖安排在明天,上午我?guī)闳?。她問我不用工作嗎?我說,不差這一天,況且我自己也有一陣沒去了。平日里去一趟西湖,精神上能松快好幾天,只要看看開闊的湖面和山,就能消解壓力。她說,在這兒壓力肯定挺大的。我扭頭看她笑,問,你喜歡壓力大一點的生活嗎?她說,我還沒經(jīng)歷,不知道喜不喜歡。但現(xiàn)在肯定有點喜歡,和我之前的生活不一樣就行。我問她,之前生活什么樣?她說,姐,你知道嗎?我們家養(yǎng)了六條狗。我說,我知道,我姥姥去過你家,看你奶奶?;貋斫o我們學了,一進門六只狗一起叫,分高低聲部,跟合唱團似的。她說,你只知道它們叫,它們還掉毛、拉屎撒尿、咬被子。我每天晚上在炕上都能摸著一塊濕漉漉的地方,想躲開這塊濕漉漉,就得跟一兩條狗貼著睡。我奶都讓它們進被窩,說我愛睡不睡,只要給它們留出地方。那些狗可賊了,有狗尿的地方它們不睡,可炕上攏共那么大點兒,干爽的地方也不多。我不知道說什么,姚琪琪也沒期望我說什么,又把頭轉(zhuǎn)向窗外。倒是張巍,終于得空問我,晚飯家里做還是外面吃?我問琪琪累不累,累的話我就回家做,東西在冰箱里,都是現(xiàn)成的。她說,我不累。她轉(zhuǎn)回頭,一剎那有點兒小時候的樣子,仍是圓溜溜的黑眼珠,堅定地望著你,只不過現(xiàn)在,她不用仰望我了。她等著我的回答,眼神一動不動。我對張巍說,那去樓下那家杭幫菜吧。她問我,杭幫菜和東北菜有什么不一樣。我說,味道發(fā)甜,菜碼也小。但小也有好處,可以多點幾樣。一會兒我把店里的招牌菜都給你點上,算接風。她問,有西湖醋魚嗎?我說,沒有。西湖醋魚不是太家常的菜,本地人也少吃。我吃過一次西湖邊上的,醋放多了,魚又沒入味,沒想象中美好。她說,我同學來過杭州,她跟我說,西湖醋魚名不虛傳。我說,舌頭和舌頭不一樣。但你要想吃,明天咱們可以去嘗一嘗。她說,行。我說,快到了,下橋就是。咱們是先回家放東西還是直接去飯店?琪琪說,姐,直接去飯店吧,省得跑兩趟。到飯店門口,我和姚琪琪先下去,等張巍停好車過來,眼前是熟悉的街道,頓覺姚琪琪是個陌生人,也并非我記憶里那個小姑娘了。她仍站在我身后,像一個小尾巴,視線卻走向四面八方,打量這個她第一次來的世界。
在我的潛意識里,一直認定姚琪琪不會來。我們不能算是走得近的親屬,也一直沒有聯(lián)系,確定她要來了,是前一陣“十一”放假我?guī)е鴱埼』丶?,在飯桌上談到的。那天的飯就定在我家樓下的一家東北菜館里,我和張巍在點菜的明檔前圍著母親和姥姥,無所事事地打發(fā)時間,不時回答她們的問題。但其實點什么菜,不點什么菜,我們都興致缺缺。姥姥堅持要辦這樣一次聚會,理由是讓家族里更多的人認識張巍。我們被打發(fā)去接客人,各自站立在飯店門口一側(cè),像兩個花童,迎接四個舅舅,三個舅媽,若干小孩子——最隆重的,是迎接姥姥們。除我姥姥外,姥姥輩的還有三個,那晚她們都到齊了,嗓門極豁亮,五顏六色的絲巾在脖領(lǐng)子上各自扎好,往飯店走的兩步路,個個虎虎生風,離遠看不出年齡。大姨姥說話有點大舌頭,一頭銀白短發(fā),好個吃喝玩樂。入席必做點評,點評必說成語,成語必有一個“美味佳要(肴)”,把二聲的“肴”讀成四聲,面不改色。老姨姥話就比較少,年紀最輕,眼睛最毒,張巍偷偷告訴我他能判斷出大姨姥和姥姥高不高興,卻判斷不出她的。我們分析了一會兒這是為什么,最后得出的答案是,老姨姥的表情少,且反應慢,這樣的人容易被視作有城府。三姨姥是最后一個到的,她沒和任何人一塊來,我也沒注意到她是坐什么車來,從哪個方向出現(xiàn)。她戴了頂紫色的毛呢帽子,一身黑襖,是四個姥姥里最瘦的,據(jù)說年輕時也最漂亮??晌覅s不敢和她對視,從小時候起,我就覺得她長了一張動畫片里巫婆的臉,鼻子瘦尖,眼睛凸出,又在上面紋了兩道那么重的黑眼線。我從沒看見過她摘帽子,哪怕在室內(nèi),只能看見帽子下面落出一些散發(fā),干枯,沒一點兒光澤。姥姥后來告訴我,三姨姥戴的是假發(fā),假發(fā)和帽子下面,長了一頭的癩。
我們見面是在飯店門外的臺階上,她上下端詳我,我讓她幾次,她也不急著往門里進。我意識到現(xiàn)在周圍沒有人,過去每當她想和我多說兩句話時,總會被母親或者任何一個姥姥橫加阻止。她們這樣做,相信是出于對我的保護,可過去從沒想過原因,三姨姥又能對我有什么傷害?我其實知道她要說什么,無非是讓我關(guān)照她的孫女兒琪琪,無非還是讓琪琪來杭州找我,就好像她只認識我,多年來,也只押寶給我。接著她掏出手機,讓我留個電話給她。我試圖去推轉(zhuǎn)門,說,行,一會兒我留給你。三姨姥在手機上點了兩下說,你現(xiàn)在說吧,我記。我一邊推著轉(zhuǎn)門,一邊念號,隔幾個數(shù)字一停頓,腳步也隨之站住,轉(zhuǎn)門便動得很慢。她在后頭一步不離地攆著,讓我不敢走快了,怕她會從身后直接扯我外套上的帽子,場面將更滑稽。她又復述了一遍,把號碼存在了手機上,直到姥姥看見她,才匆匆和我拍了下肩膀,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往二樓包間里走。張巍走到我身邊來,問這又是哪個親戚?我說是三姨姥,他還在等我多說一些特點上的描述,像之前我給每個親戚做言簡意賅的性格描述一樣,讓他盡快摸到與他們溝通的方式。而我只是發(fā)愣,像剛剛被人打劫,卻摸不準到底丟了什么東西。
那一晚親戚們喝得臉紅脖子粗,啤酒瓶在地上不斷發(fā)出被人碰倒的脆響,大姨姥和姥姥互抱肩膀,起立演唱《烏蘇里船歌》。人和人之間,對話只能靠喊,喊出來也沒一個整句兒,不定什么時候又被下一聲喊叫打斷。轉(zhuǎn)盤上是放涼了的剩菜和剛上桌卻沒人吃得下的韭菜盒子,尾聲時幾個老太太拽了塑料袋,將它們風卷殘云,裝進各自的包。我和張巍在桌底下牢牢攥著彼此的手,雖然我們都可以適應這樣的場合,但如果有選擇,并不會主動走進來。在他們鬧得厲害的時候,三姨姥不時和我對上眼神,我躲,也于事無補。越是嘈雜的環(huán)境里,身邊越像沒有別人,我們都發(fā)現(xiàn)了這點。她還是能直接找上我,和我面對面,視線也是一種交流,這一次,誰都無法將其打斷。
即便不是節(jié)假日,只要是個好天兒,西湖邊的人就一定不會少。琪琪問我到哪去買票,她跟我從最近的地鐵口下來,便一刻不停地在人群里穿梭,我們見縫插針,穿越一個又一個旅行團的包圍圈,最后抵達湖水的近處。這季節(jié)已經(jīng)不開荷花了,留下大片枯葉,沒有圍欄,但人墻還是厚。我告訴她不用買票,但得選好方向,往東還是往西,西湖一圈太大,走不完全。能走出個四分之一圓就算體力好。她問,平時你走多少?我說,沒超過四分之一圓。每次來都在同一個方向和范圍里晃蕩,重復再重復。我站在琪琪旁邊,聞到她頭發(fā)上我用的那種洗發(fā)水的香味,現(xiàn)在她身上穿的也是我的一身衣服,背帶牛仔褲配美式格襯衫,雙手插在褲子口袋里,臉一揚,上面落滿了陽光的金橙色??粗揖拖肫鹱约簞倎磉@城市的樣子。姚琪琪看著湖面和山景,說,西湖沒有我想象中好看。我倆前面一對情侶剛走開,讓出位置,她立刻補了上去,站得離湖邊那么近,彎腰想努力去辨認湖里面的植物和魚,我得緊緊拉著她一只手。我告訴她,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心里也這么想。但往后再來,不拿自己當觀光客了,就能對這湖產(chǎn)生感情。她把腰直起來,沒回我的話。想想也是,我不能這么要求姚琪琪,她高中畢業(yè)后就沒再繼續(xù)上學,其實連她是否高中畢業(yè)了我也不確定。即便她能認識到西湖的美,也帶來不了什么。手機響了,張巍告訴我他到了機場。今天他又被安排出差,發(fā)給我他在休息室里候機的照片,因為飛得頻繁,他在幾個航空公司里都是金卡客戶。感覺出差已經(jīng)成為一種生活,一種和我們共同居住的日子,可以分庭抗禮的生活。我們會在每晚通一個電話,約定在十點鐘,要是他還沒陪完客戶,就依次推到十一點,十二點。聊的多是一天里彼此做了什么。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享受這樣的安排,我們從來沒去聊過它,除了張巍幾次喝多了向我抱怨不想干了,我們都沒有選擇。但的確有很多時候,我不了解他晚上真實入睡的時間,他也一樣說不準我是不是真的吃了晚飯,一天沒有出門。記得有一晚,我在睡前鎖好門,檢查了燃氣,抱一瓶白葡萄酒進臥室,喝了一半陷入睡眠。半夜起夜,感覺汗流浹背,在臥室門口倒了下去。我很少生病,不過那次以后,我偶爾會在腦袋里閃過死亡的畫面,想起那一刻的感受,冷汗布滿額頭,耳朵里的轟鳴如火車,如海浪,而家中安靜,人躺在瓷磚地上冰冰涼。我把這件事告訴張巍后,他把家里所有的酒都扔進了樓下的垃圾桶,想借此改掉我酗酒的惡習??捎纱肆粝碌暮筮z癥,在很長時間里都沒有好轉(zhuǎn),我變得容易走神,聽力越來越差。姚琪琪在耳邊叫我,我們在湖邊的椅子上已經(jīng)坐了一會兒,我一直看著自己左手的手背,上面有一小塊肉,正輕微而有規(guī)律地,一下下抖。她又叫我一遍,姐,不想坐了,繼續(xù)走吧。我說好,恢復了對那塊肉的管理權(quán),把手藏進了衣兜。
天色轉(zhuǎn)暗,湖水的顏色比剛才黑了一些,腳下的路也是。頭頂不知何時已聚集起許多云朵,從西邊逐漸東進,空氣里能聞到更多的水的潮味。我拿出手機看天氣,果然下一個鐘點有百分之九十的降雨率。離開西湖前,我給她拍了一張照片,用我包里的拍立得??扉T按響的前幾秒,她還在眨巴眼睛回看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姐,我不會擺姿勢。一粒雨點落在了我的眼鏡片上,再抬頭看她,那張小女孩的臉在陰天里,像糯米糕點的外皮一樣,白糯得軟人心肺,慢慢地出現(xiàn)在相機彈出的相紙上。我交給她,她學我一路走一路給它扇風。我們走入南山路一帶清幽的梧桐樹下,人越來越少,游客都在撤退。在一家裝潢精致的咖啡店前,雨又打下來了一點。姚琪琪手上的照片剛剛成像,她要還我,我示意她收著,同時輕輕推她的背,往身后那個看來沒什么客人的咖啡館里走,我們總得找個地方避避雨。里面的燈光更暗,和多數(shù)氣質(zhì)萎靡的咖啡廳一樣,放的是聽不清楚也昏昏欲睡的外國歌,像有人在你夢里唱,告訴你這就是偷得浮生半日閑。琪琪跟我到角落里坐下,一句話都沒有說。我點了一杯拿鐵,給她要熱可可,還有一塊店里招牌的紅絲絨蛋糕。都端上來的時候,雨終于噼啪落下來。兩個年輕女孩是店員,忙著收回放在外面的東西,都扎著咖啡色的布圍裙,輕聲嬉笑去擦對方頭發(fā)上的水,聲音在此刻的氛圍里又靈又脆。
姚琪琪喝著熱可可,杯子在手里始終沒放下。和昨天在車上一樣,她看著窗外,仿佛也看得到我在對面的眼神,才故意若無其事。過會兒她說,姐,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我說,問吧,想知道什么。她說,你到底是干嗎的呀?我說,你感覺呢?她說,奶奶告訴我,你是寫文章的。我下意識點著頭,這些對話像在哪發(fā)生過無數(shù)次了,也已經(jīng)回答過無數(shù)次,非常盲目和冷靜,像在電影里扮演一個錄口供的犯人,我知道攝像頭在哪。姚琪琪看見我笑了,我剛想問她以后打算做什么,她又說,所以你沒工作。我說,以前工作過。我們臉對著臉,我才發(fā)現(xiàn)她長得其實很像那些東歐少女,整體看五官有些單薄,但都立體、突出,有三姨姥的輪廓在。眼睛很大,但沒什么神,以前不覺得,眼睛再小的孩子小時候單看也能過得去,因為臉小。而姚琪琪屬于那種小時候眼仁大,長大了眼白跟著眼球一起擴張的女孩,她久久看著我,讓我有點心顫,感覺自己兜里的手一定又抖了,非常想喝酒。她說,奶奶在家里總跟我說你的事兒。說你從小就學習好,樣樣不用大人操心?,F(xiàn)在在杭州掙了好多錢,結(jié)婚也比一般人趕趟,找了個有房有車的,讓我向你學習。姐,我想不到你沒工作。我說,你是怎么想我的?她嘻嘻一笑,把嘴巴藏在手掌里,只有眼神在說話。她那么天真快樂的樣子,盡管在這種環(huán)境下,有揶揄的意思。如果是在她小時候,那些年我們一起玩耍的時候,面對這個樣子的琪琪,我總是會心頭溫暖,將她的小手牽在手里,聽身旁兩個弟弟為此吵鬧不休。
琪琪總是被兩個弟弟欺負,即便那也算是她的兩個哥哥,可因為三姨姥在家中不受歡迎的緣故,琪琪在我們家里一旦出現(xiàn),也總伴隨著灰蒙蒙的色彩。那天母親把琪琪從大人的桌上帶下來,帶到我們中間去,推開房門的一道縫隙,說,讓妹妹加入你們?那時我已經(jīng)快要小學畢業(yè),兩個弟弟一個在四年級,一個和琪琪一樣念三年級,琪琪是他們中最高的一個。也許就因為躥得太高了,顯得發(fā)育不良。我很快認出來她身上的衣服是我的,那件白色毛衣上左胸有個拿氣球的小熊圖案,反復搓洗后,氣球的顏色已經(jīng)很淡,琪琪穿在身上,領(lǐng)子也早已松懈。每年母親都會在年末把我今年穿不下的舊衣服打包送走,給親戚朋友,弟弟們也曾撿過幾件穿,后來他們各自跟家人抗議,再不能穿帶花的褲子了,那些衣服才多數(shù)給了琪琪。她是那么不愛說話,母親把她帶進門時,仿佛在她面前不是我們?nèi)齻€小孩子,而是要登上的舞臺。我注意到她干瘦的小腿正輕微打哆嗦。母親走后,我提議遷就琪琪,改玩她喜歡的游戲??稍绞菃枺讲婚_口,只僵硬地站在姥姥家那張大書桌邊上,緊張地注視我們,直到我拉起她的手,后來我就總是拉著她的手。幾次見面后,大家熟悉了,琪琪能和我們說上話了,但仍然是兩個弟弟玩什么,她就參與什么。似乎她并不像同齡孩子一樣,在乎游戲的內(nèi)容,只在乎參與其中這件事,哪怕總是當捉迷藏的鬼,一百個數(shù)一百個數(shù)地默默閉眼睛。有一回,大人們又一次喝高了,提議打麻將。我們都知道那天要很晚回家了,電視里已經(jīng)沒有好節(jié)目,游戲也都做過了,兩個弟弟像雙胞胎一樣趴上窗臺,嘴里叨咕沒意思。我想我們可以去附近的小學里轉(zhuǎn)一轉(zhuǎn),反正就是我念的那一所,很熟悉不說,里面也有滑梯和秋千,趁看門大爺不注意,溜進去是可以的。母親同意了,姥姥們也只顧著計算麻將桌上的盈虧,沒有理會。最關(guān)鍵的是,她們都相信我,相信把弟弟妹妹交到我手上,不會惹是非。可那一天不是別人,恰是我讓他們感到了驚訝。琪琪和兩個弟弟跟著我進門時,每人都鬼鬼祟祟地在身后藏了一個塑料袋,被剛下了莊的老姨姥一眼發(fā)現(xiàn),扯住其中一個問是什么。每個人的塑料袋里都是一套十六色水彩筆,兩袋QQ糖和一架顏色不同的四驅(qū)玩具車。琪琪兜里多了兩個花卡子,是我在其他東西外,單送給她的。兩個弟弟拿了東西就去玩了,而琪琪被三姨姥扣住。她一樣樣地檢查著兜里的東西,問琪琪每件是多少錢。姥姥在廚房里叫我進去,對我說,給兩個弟弟買就得了,給琪琪買啥?姥爺人微言輕地護著我,說做得對。我相信自己做得對,可在看見三姨姥和琪琪的表情后,又不能確信。在商店里,琪琪很高興,那兩個粉紅色的花卡子別在她頭上鮮亮極了,人慢慢地旋轉(zhuǎn),像沒有憂慮的花仙子。眼前卻是三姨姥把那個塑料袋里的東西都放進了她自己的包,琪琪再度一無所有。那晚,她沒再和我說過話,只讓我拉著她的手,感覺隨時都會哭。
姚琪琪不再笑了,發(fā)出點兒聲音來,吸引我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她身上。我趕忙錯了下眼神,剛才想起的往事像白日里做了一個夢,有些印象清楚的夢會在醒來后仍一遍遍回放它零星的片段,像干不了的油漆或者膠水,很難立刻甩脫。忘記在哪里看到有人說,當你感到一個人不喜歡你的時候,如果只有一分,那在他心里這個不喜歡的程度可能已有十分了。我感到姚琪琪沒有對我多羨慕,至少和三姨姥轉(zhuǎn)述給我的不一樣,所以我才想起那件往事,感到了農(nóng)夫與蛇的委屈,人總是偏于把自己劃進好人堆里,不好受的時候尤其這樣做。我覺得她至少該對我表示出一些感謝,讓我樂意在今后的兩天里和她相處得好一點。小時候她也許什么都不懂,我也喜歡她??涩F(xiàn)在她長大了,我不能在她擺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樣子時,還說服自己可以一樣喜歡她。
她打了第二個哈欠看著我,說,餓了。我說,等一會兒,我喝完咖啡咱們就走。趕不上晚高峰,半小時能到家。她看了我半天,說,家里吃?我說,家里吃。她沉默了一刻,抬頭說,姐,我還沒吃過西湖醋魚。我說,嗯,我也沒吃過。我把最后一點咖啡喝完,擦嘴巴叫服務生過來,掃好了二維碼。我從椅子上起來,把沒用的餐巾紙給姚琪琪遞過去一張,她還沒起身,說,可是你說你之前吃過。我于是把餐巾紙揣回到自己的口袋里,她還是站起來了,不太情愿,固執(zhí)都咬在了嘴唇上。跟著我出門,外面雨沒全停,我倆就在雨里走,趕往最近的地鐵站。她說,你是遇著什么事了嗎?可以跟家里說說,不用總報喜不報憂。我說,我天天什么事也沒有,很省事兒。她說,姐,跟我也不能說嗎?我保證回去不學。從小到大,我嘴多嚴。我樂了,她沒樂,在雨中使勁眨著眼皮,像個小蘑菇一樣把衣服上的領(lǐng)子豎起來,縮得小小的,一蹦一蹦。我說,姐過去也許有傷到你的地方,我當時不知道,也不會那么認為。這次你來了,我想好好帶你轉(zhuǎn)轉(zhuǎn),但是我有點累了。雖然咱們相處才第二天,但是我累了。你也看出來了,我和以前不一樣。她說,你變?nèi)趿恕N艺f,會說話。我是弱得有點讓人看著可憐,你是想這么說對吧?可是啊,姚琪琪,你才來多久?你也根本不了解我是什么樣的人,咱們不用聊得太深入。她說,誰讓我奶奶總說你厲害。我也反駁過她,你沒看見我姐,怎么知道她厲害,過得好?我被她嘮叨煩了。我說,受累你跑這么一趟就為了看看我活得好不好,你們在意我活得好不好干嗎呢?她說,你是走得最遠的。每當我也想往遠了跑,就會想到你。我奶也會。我們一想到你就想親自來看一看。可她舍不得兩個人的機票錢,再說她也沒坐過飛機,不知道怎么辦手續(xù)。我雖然都知道,可如果她也來,我就沒必要出門了。我們大概走了有五分鐘,雨水把我腦袋上的劉海都澆禿了,一走進地鐵站特有的灰色,鋼筋水泥的味道讓人遍體生涼。我感覺姚琪琪一直在笑,說不清在臉上還是在哪,但的確在笑,從她每句話的節(jié)奏里,透著喘上一口氣的那種輕快。
我怎么也無法忘記,給姚琪琪買完東西那天,到了晚上快九點我們才各自分別。那年她和弟弟都上三年級,弟弟搶走了那個屬于她的四驅(qū)車,在地板上摩擦著車的輪胎,模擬馬達發(fā)動的聲音,用勁兒往墻上撞,毫不理會琪琪的不高興。我們誰也沒有理會。姥爺推開門叫我們幾個孩子,該跟各自的大人回家了,去,到門口穿鞋。琪琪不再看那輛車,她知道沒有辦法再改變,即便那個四驅(qū)車能還給她,也已經(jīng)毀壞。弟弟看著姥爺,我也看著姥爺,可姥爺像被石化一樣,語言和表情都消失了。我記得當時天花板上竹竿一樣的白熾燈,記得夜晚到來時孩子們百無聊賴的眼神和心里漸漸增長的不安。記得琪琪和弟弟,兩個人盤腿坐在地板上,他們面對面,一個擱下車,一個把車撿過來,轉(zhuǎn)手就扔掉。
張巍離家已經(jīng)四天,四天里我和姚琪琪一起吃飯,出門買東西,看了場電影,更多時候我們就只待在家里。電視里放著沒人關(guān)注的節(jié)目,我們則長時間保持對沉默的關(guān)注。其實我想問她是不是非要等到張巍回來,才打算離開?可這句話太像逐客令,容易讓她覺得我害怕同她相處,那會擊碎我最后一點兒身為成年人的尊嚴。雖然我完全習慣自己生活了,可即便是向她證明這一點,聽起來也不算勝利,更讓人消沉。第四天晚上,跟張巍打完電話,我忍不住在琪琪回到次臥以后偷偷下床,到廚房拿出那個洗刷了無數(shù)遍,還能聞出烈酒味兒的淡藍色玻璃杯。將從酒柜里端出來的兩種酒倒進去混合,看它們呈現(xiàn)出曼妙的琥珀色,聞起來則像陳年了的橘子檸檬香蕉皮。我把它帶回自己的房間,鉆進被子里大口暢飲,到耳邊能傳來一點兒鼓樂隊的聲音時,我看見姚琪琪站在房門口,抱著厚重的棉被,像個剛被趕出家的孤女。我猛地坐起來,她說,我能和你睡一宿嗎?我說,不行。她說,你家讓我害怕,我害怕了好幾宿了。反正你也是自己睡,我能陪你,我睡我自己的被子。我說,不行,琪琪。我習慣一個人睡,我們也分居很久了。她沒說話,我揉揉自己的眼睛,笑起來,一副神經(jīng)虛弱的樣子說,真的,睡眠不太行。
姚琪琪抱著棉被,接著轉(zhuǎn)身可能是準備走,我想提醒她把臥室門帶一下,就看到她折返回來,把抱著的棉被摔在我的床上。她坐在兩床棉被上面,穿著我有些起球的一套棉睡衣說,姐,我睡不著。我說,躺一會就睡著了,直面你的恐懼。一旦面對面了,沒什么比你想象中的更唬人。她把兩只腳都擱到床上來,腳背細瘦,盤腿坐倒說,那你干嗎喝酒呢?我說,睡前酒,加速血液循環(huán)。歲數(shù)大得養(yǎng)生。她還是那樣笑,像一個被班上插科打諢的男孩子逗笑了的樣子,用她的笑容反映你的愚蠢,雖然,她也挺喜歡這蠢勁兒。她說,姐,說起來挺怪的,但我想我奶奶了,還有我家里那些狗。其實我知道,在別人眼里,他們是垃圾,我家是垃圾堆。你怎么看我們的?我說,我跟你也好,跟三姨姥也好,這些年都接觸有限。不了解你們,我知道的都是聽說來的。她說,你聽說我們是垃圾,我們晚上跟狗一起睡,我奶奶長了一頭的癩。聽說我爸在監(jiān)獄,我媽在廣東賺錢,我從小沒人管,就這些吧?我說,就這些。她說,你現(xiàn)在臉紅一塊白一塊。嘴唇一圈都是白的,過敏了?我低頭笑,從靠著的床板上拿下酒杯,還剩一半,咕嚕下一口。酒的好處是,你知道它在你身體里放火,火焰燃燒的感覺能促使你把一切深埋著的都想辦法挖出來,再把一切挖出來的想辦法丟進火堆,看它們燒成綿綿灰燼,在你頭腦里成為化肥,滋養(yǎng)日后的美夢。這樣,你才可以睡過去。姚琪琪看著我說,姐,你們對我們的生活一無所知,又都假裝知道。我點頭說,你講講。姚琪琪的眼睛光亮起來,像伺機而動的貓。她說,招空姐是我自己不想去了,招人那天我根本不在家。頭天晚上我跟我男朋友,在網(wǎng)上認識的,約好了去哈爾濱奔現(xiàn)。我怕我真被招上空姐了,就再見不到他,因為接下來他也要去吉林當兵。我跟我奶說,去哈爾濱學美容美發(fā),讓她給我拿點兒錢。她當然不給我。第二天早上我趁她出門,拿走一千塊錢,跑到車站。臨走給她留了個條,說我去找我的幸福了,還給她留了電話。不算是離家出走,離家出走沒有留電話的。我說,三姨姥說她給你鎖了一個月。她搖了搖頭,忍不住捂嘴,放開后哈哈笑了幾聲,說,我把錢花完,回來了。招空姐的也走了。我到家時她正在給六條狗拌狗糧,一屋子的爛肉味兒。在你們判斷,我奶會抽得我皮都不剩??伤拖瘳F(xiàn)在咱倆這樣的,跟我在炕上坐著,跟你一樣,眼睛賊一樣盯著。問我,花了他多少錢?我說,我把他當兵的事兒攪黃了,他給了我兩撇子。我聽了苦笑說,我是真不了解你們。她繼續(xù)繪聲繪色講,我奶就說了兩個字兒。你猜哪兩個字兒?姐,你寫文章的,猜一猜。我說猜不著。她學著不知道是三姨姥的還是此刻我的表情,捏嗓子說,合算。
我知道三姨姥放高利貸,但從不知道她們其實家境富裕,積攢下的財富在銀行里不為人知,是家族里真正的首富,表面上她們貧困潦倒,一夏一冬,都少不了親戚的接濟。我喝著剩下的酒,盯著跟我描述三姨姥有幾處房產(chǎn),多少鋪面的姚琪琪,她的表情平靜自然,像在說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語氣越是流暢,越像在嘲諷我和其他人這么多年來,高傲的遲鈍。我早該想明白,姥姥們?yōu)槭裁床幌矚g三姨姥,為什么她一旦出現(xiàn)在身邊,就像一顆黑色的毒瘤,散發(fā)出鈔票上細菌的味道,那是債主的氣息。她需要人群,可沒人愿意去接納她。人們接濟窮人,同時獲得善人的認證,可接濟一個吝嗇的富人,得到的只能是自我愚蠢的認知。三姨姥和姚琪琪一同度過了將近二十年,她們非常了解彼此,都知道對方的愿望是什么。三姨姥希望姚琪琪能少花一點錢,姚琪琪則希望她早死一兩天,除了她,三姨姥沒有別的繼承人。姚琪琪原話如此,我都替她得意,靠在床板上,游絲一般呼出酒氣,心里想的是張巍。我從來沒這么期盼過他快些回來,因為我不知道,今晚如果我還是倒在了地上,姚琪琪會不會一走了之。她看看我,又看看屋頂,身后墻上掛著的時鐘,走到午夜十二點。她爬到我身上,在我脖子一側(cè)說,姐,我聽見樓上在撒玻璃珠。我說,是嗎?我聽不見了。她沒有回答,試圖拉開我的被子,我感到一個溫暖的東西在往兩層被子底下鉆,離我很近。我一伸手就能摸到她的腦瓜頂,還有她臉上滑溜溜的地方,眼淚把被子都擦濕了。姚琪琪探身關(guān)掉我床頭的燈,抱著我睡。她身上有我洗發(fā)水的味道,沐浴露的味道,和我不認識的狗的味道。不知過了多久,我從黑夜中醒過來,她睡在平時張巍的地方,打著呼嚕。我坐起來看她,姚琪琪的嘴唇有些努動,不知道是說話還是在親吻。我沒管,抱著床上她拿來的被子,回到了次臥。次臥床上特別涼,墻面很薄,能透進來外面的風,環(huán)境里還有樓上玻璃珠的聲兒,掉鋼镚的聲兒,唱京劇的聲兒,七嘴八舌,始終不平靜。
我再醒來時,已是下午一點鐘,喉嚨像干掉的柴火,一點刺激就咳嗽不止。我是咳醒的,伸手去床頭拿水杯,摸索半天才發(fā)現(xiàn)我并不在自己臥室里。我在次臥,昨晚琪琪睡在主臥了,我本來拒絕她來,后來卻任由她鉆進了被窩,抱著睡足半宿。我穿上在床頭扔著的衣服,一條背帶褲和美式格襯衫,到客廳里去倒了點水給自己。臥室門還關(guān)著,水在身體里滋潤下去,我喝了好一會,意識到家里沒有除了喝水聲外任何一點聲音。去敲臥室的門,發(fā)現(xiàn)門沒有關(guān)嚴,往里一推,被子和昨晚一樣擱在床上,從形狀上看,兩個人是從兩個方向離開的。我走出臥室叫,琪琪?姚琪琪?沒有人回答。我又喝下一杯水,在沙發(fā)上坐下,盤算張巍還回來嗎?
上次是左手,現(xiàn)在是右手在抖,以痙攣的狀態(tài),從手背蔓延到了虎口。后背又全是冷汗了,今天又是一個陰天,這房子當初張巍買下來,就是看中它南北通透,圖個好一些的采光。沒想到沿著江水,高樓如雨后春筍,接二連三長了起來,讓原本能從窗戶里看到的一線江景,被幾幢樓像幾個斷點,斷裂成無法連接的三條線。光也被擋得差不多了。我坐了很長時間,等后背上的汗消下去,才敢起身。姚琪琪明顯是離開了,她不可能是短暫的下樓,雖然我心里一直這樣希望著,但幾天來她還沒這么長時間離開過我的視線。我不知道她往哪去了,手機上沒任何一條消息能指示她的行蹤,就連這些天她住下的次臥,昨夜一番折騰,也全成了我留下痕跡的地方。我甚至叫不準她是不是真的來這兒住過。我又回到了自己的臥室,想把床鋪鋪好。壓平姚琪琪昨夜睡過的位置時,想起來她睡前說的那些話,就覺得屋里仍有鈔票上的細菌味兒。用香水噴了兩下,打開了窗,氣味卻一直跟隨,才聞出來氣味兒是跟著自己的,就在這套衣服上。姚琪琪把這套衣服在我醒來之前脫下了,擱在次臥床頭。她是穿著自己的衣服離開的,打開衣柜,什么也沒少,那套起了球的舊睡衣擱在最上面。我盯著它們看了一會兒,想了想家里還有什么值錢的東西,我和張巍曾把幾萬塊錢放在書房抽屜里,沒來得及存。但等我拉開抽屜,發(fā)現(xiàn)里面什么也沒有時,我想不起來我們是已經(jīng)把錢放到了別的地方,還是我們早存過了,還是我們從來沒有擁有過它。
姚琪琪連張條兒也沒給我留。我一個人在家,宿醉后的頭痛折磨著我,失去了別人,我失去了參照系,我分不清哪頭比較容易信。我披著帶有姚琪琪味道的格襯衫坐在書桌前思考,天光晦暗,眼前所有陳設都像埋在了灰塵里,且灰塵還在輕輕地漂浮。也許我應該上樓去找鄰居問個清楚,問他是不是一直在監(jiān)視我的生活。玻璃珠又響了,我抬頭去找天花板上的位置,視線掠過疊成一摞的許多書里,塞著的一張照片,是張拍立得,上面是西湖前的琪琪。我把照片從中揪出來,拿到眼前,邊看邊抿嘴微笑,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證據(jù)。一縷光從云層中逃出時,光線打到了照片上,我并不著急看背面,背面會一直等著我。
責任編輯:朱廣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