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占勝
從小就知道父親是志愿軍,參加過抗美援朝,記得小時候我們兄弟三個經(jīng)常纏著父親讓他講在朝鮮打仗的故事。長大后的某一天,我們一起看電視,演的是故事片《大決戰(zhàn)》,當劇情演到遼沈戰(zhàn)役國民黨兵在東北潰敗時,衛(wèi)立煌在士兵一邊喊“長官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一邊架著他撤退的時候,鏡頭漸暗。這時候父親說“再往下演就該演到我了”。我問“為什么?”,他說“最后是我把他送到機場的”。我這才知道父親還有一段從軍的歷史。
(一)參加遠征軍
父親何禮,出生于1926年7月24日(這是戶口本上標明的日期,以前填表都是6月),從小家境貧寒,8歲就開始給地主放牛羊,1941年秋,父親15歲時跟著我爺爺逃荒到了陜西臨巴縣,給地主家干活,1943年3月,日本鬼子打過來了,17歲的父親跟著我爺爺又逃荒到了渭南新家莊,在一個姓呂的家?guī)腿思屹u饅頭,同年8月,打日本的國民黨軍過來了,不但吃光了攤上的饅頭,還把他抓去當了兵。8月10日他和其他被抓來的新兵一起被帶到成都某處飛機場受訓,然后坐飛機到了印度缺克達(音),里都(加爾哥達郊區(qū)),在炮兵獨立團11連連部當勤務兵。其實這就是中國遠征軍。
父親曾經(jīng)回憶說:“我當時只有17歲,人家嫌我個子小,開始沒讓我上飛機,我想我要是留下來還不知道會怎么樣,就偷偷地又排到另一隊里混上了飛機,在飛機上我不敢坐著,怕別人看見再把我趕下去,就一直蹲著。到了印度,我們每個人的身上都被噴上藥水消毒,然后才讓換上美式軍裝。剛開始時我當勤務兵伺候連長、排長等11個人,后來連長(姓唐,湖南人)看我勤快,跟我說:以后你就只管我一個人吧,其他人就不用你管了。這樣我就成了連長的專屬勤務兵。空閑時我經(jīng)常幫助汽車管理員謝某擦車,一來二去謝管理員挺喜歡我,還教會了我開車。大約是1943年底,我就成了司機。那時候我個子小,坐在美式中吉普車里就像無人駕駛,美國大兵開著大道奇超我車時,故意按喇叭、轟油門,沖我做鬼臉。1944年4月,連長升營長,后又升為團副調(diào)到團里一直帶著我,再后來團長又看上了我,我就成了團長杜憲信的司機”。
父親說:“杜憲信是遼寧蓋縣人,他的業(yè)務水平高,給別人講課從來不用稿子,就是脾氣暴,總也升不上去,他都是少將了,還只當個團長(這是父親的認識)。那時候我就住在杜長官家里,杜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女兒叫玲玲,兒子叫大頭(抑或是昵稱),杜夫人是大家閨秀,待我像她自己的孩子一樣,那時發(fā)了津貼都交給杜夫人,她說:別亂花錢,把錢交給我,我給你攢著,將來說個媳婦”。我問父親:“后來都給你了嗎”?父親說:“都給我了”。
父親所在的155榴彈炮團是從印度經(jīng)緬甸回到昆明的,一路上經(jīng)過了晴隆24道拐等險境,過江時風大,怕車輕被掀翻,上橋之前在車里放了好多大石頭壓載,在橋上不能往下看水,水流太急怕把握不住方向。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他們又從昆明—清鎮(zhèn)—徐州—上海,坐軍艦從海上到葫蘆島登陸,到了1948年遼沈戰(zhàn)役時,杜憲信是隴海線以北國軍炮兵總指揮,衛(wèi)立煌在東北督戰(zhàn)時視察部隊都是我父親開的車?;氐轿恼碌拈_頭,父親說:“我把衛(wèi)立煌、杜憲信送到機場時,正趕上最后一架飛機起飛,他們沒走成,杜憲信跟我說:部隊被打散了,你不用管我了,咱們各走各的路吧。說完就走了”。我問父親說:“不對呀,衛(wèi)立煌沒有被俘,他肯定是走了”。父親說:“是沒走成”。多年后在北京電視臺一檔節(jié)目《檔案》中找到了答案,衛(wèi)立煌他們到了機場,飛機已經(jīng)在跑道上了,這時候有人跟衛(wèi)立煌說:長官別著急,距離這里20多公里還有一個機場,等一下我們送你去那里。衛(wèi)立煌他們是從另一個機場走的,父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二)第一批入朝作戰(zhàn)
父親的第一段從軍經(jīng)歷就這樣結束了,遼沈戰(zhàn)役后,1949年5月,他在沈陽加入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在四野政治部汽車隊開車。父親說:“剛到四野的時候他們問我會干什么?我說會開車。然后他們說那得先考考你,當聽說我開車從印度經(jīng)緬甸回國,走過滇緬公路24道拐時,馬上說不用考了,又問我會修車嗎?咱們林總的車老響,能不能修?我說:試試吧。隨后他們讓林總的司機(姓鄭)把車開過來,我還真給修得不響了。”
父親隨四野大軍揮師南下,1949年10月到達武漢,1950年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了,父親跟隨部隊從武漢轉(zhuǎn)為中國人民志愿軍,隨后到達安東(現(xiàn)在的丹東),于1950年10月12日第一批入朝作戰(zhàn),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父親說他們屬于志愿軍后勤部第一分部汽車5團(當時團長姓姚,后來是羅勇勝,回國后羅團長曾任天津醫(yī)學院黨委書記),于1950年10月12日晚上從滿普(音)入朝,汽車上火車,第一天到達明文洞(音),由于明文洞火車站被炸毀,無法下車,又回到滿普,開車過江入朝。之后經(jīng)順川、新西、鐵源到三鄧(一分部駐地),后來又駐南亭里。剛到朝鮮時,他開卡車運物資,條件非常艱苦,經(jīng)常走山路,天上有美國的飛機,地下有許多彈坑,有時根本就沒有路,就是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他們把一車車的軍用物資源源不斷地運往前線,保證了部隊的需要。父親回憶說:“晚上開車不能開燈,要往天上看,根據(jù)兩邊的樹判斷道路走向;車輛經(jīng)常涉水,有時候在水中熄火,我就搶著下來搖車,當時的水冰冷刺骨,日后落下了膝蓋疼的毛病;防空襲也是經(jīng)常遇到的事情,有一次遇到飛機俯沖,我們迅速停車,跑到附近的土坡臥倒,飛機上的機關炮掃射過來,炮彈就打到我頭前面一點,我的頭上濺了很多土,等飛機過去了,我回手拉戰(zhàn)友時才發(fā)現(xiàn),跟我一起隱蔽的戰(zhàn)友已經(jīng)犧牲了。”
戰(zhàn)爭是殘酷的,會遇到意想不到的情況。父親回憶說:“有一次我和戰(zhàn)友兩個人執(zhí)行運糧食的任務,半路上遇到一支志愿軍部隊,不讓我們過,我和戰(zhàn)友下車交涉,原來是很多傷員需要后撤,沒有車,想讓我們幫助運回后方,我的戰(zhàn)友說:我們正在執(zhí)行任務,前方也急需糧食,等我們送到了回來再拉你們。對方不干,雙方發(fā)生激烈的爭執(zhí),甚至要動手,我一看這種情況,感覺不答應是過不去了,于是說:你們誰是領導?對方有個人說我是,我說:我們也是執(zhí)行任務,你看這樣行不行,你給我們打個收條,糧食就算是收到了,我們回去也有個交代,我把車卸了,把傷員拉回去。對方一聽,馬上說:可以。隨后寫了收條,我們調(diào)轉(zhuǎn)車頭,拉了一車傷員往回返,路上,傷員疼得厲害,我停下車,對傷員說:同志們,我知道大家都很疼,我盡量把車開得穩(wěn)一點,也請大家克服一下,我們不能暴露自己。我這樣一說,傷員們的聲音小多了。送完傷員回到團里,我們把情況做了匯報,也沒有受到批評”。父親的駕駛技術好,又是有名的拼命三郎,工作總是搶著干,連駐地的朝鮮老鄉(xiāng)都問他:怎么老是你出車?(父親的朝鮮話說得也挺好,我們小的時候他還經(jīng)常教我們,可惜我們都當個樂呵,沒有學會。)漸漸地,由于工作出色,又成了汽車5團團長的司機。
父親說:“我的車曾經(jīng)被打著(火)過;水箱也曾經(jīng)被打漏過,我用肥皂把漏洞堵上繼續(xù)開;有一次警衛(wèi)員坐在車后面,(面朝后,腿搭在車尾部。)路上顛簸,把人顛出去過;還有一次警衛(wèi)員坐在副駕駛位置,車一顛,槍走火了,子彈擦著我腦袋飛過去了,差點就光榮了;我喜歡打籃球,無論走到哪里,車后面總放一個籃球,休息時就拿出球來打一會兒……有一次拖車,我站在車下指揮,繩子斷了,繃過來打在我右眼上,造成右眼視力下降;我還曾經(jīng)執(zhí)行過一次送女記者回國的任務?!?/p>
在抗美援朝期間,由于父親工作出色,分別于1952、1953、1954年三次榮立三等功。1953年朝鮮停戰(zhàn)以后,父親沒有馬上回國,而是留下幫助朝鮮搞建設,他經(jīng)常幫助當?shù)乩习傩論?、掃院子,老百姓也很喜歡他,一是他籃球打得好,投球準,他一上場下面就喊他名字,二是他勤快,不偷懶,待人誠懇。當?shù)乩习傩沼妹蘧€給他鉤了一件背心,鏤空的,前面繡著他的名字,后面是他打籃球上場的號碼,我小的時候還穿過;當?shù)乩习傩者€給他刻了一個人名章,他跟朝鮮老百姓的關系由此可見一斑。直到1956年4月,在朝鮮三鄧,父親被確定退伍,當時歡送會都開了,離別酒也喝了,第二天就要啟程回老家了,就在當天晚上,中央軍委一個電話打過去,要200名司機,到北京參加首都建設,父親就這樣來到了北京。
(三)參加北京建設
剛到北京時,父親在軍委汽車隊(總后直屬工程公司,后改為六建),1958年調(diào)到北京機械施工公司,參加了人民大會堂、工人體育場、工人體育館、農(nóng)業(yè)展覽館等北京十大建筑的建設,為早期北京的建設出了力。父親總是搶重活累活干,他說:“在修建十三陵水庫時,載重36噸的‘太脫拉(TRARA)平板車沒人開,當時的大車沒有方向助力,開起來非常費力,我自告奮勇去開,領導高興地當即決定,從這個月起,給你的糧食定量提高到45斤”。他說:“十三陵水庫的兩個大石獅子就是我拉過去的。”父親是個熱心腸,樂于助人,他水性好,喜歡游泳,我們小時候每年都帶我們?nèi)グ艘缓斡?,曾?jīng)救過溺水者;有幾次開車把路遇的傷者送到醫(yī)院急救,也不留名就走了。其中有一次我們正在家里吃晚飯,突然進來很多人,領頭的是我們家鄰居,進門指著父親說“就是他”。我們當時被嚇壞了,以為出了什么事,來人說明原因,原來是父親開車把路上遇到的傷者及時送到醫(yī)院,傷者家屬找到我們家里表示感謝;“文革”期間,有時他到郊區(qū)出車,路上只要遇到插隊的學生,他總是停下車讓人家搭車,帶人家一段……
(四)許多人坐過的“婚車”
上世紀60年代,父親到了公司的小車班,專門給公司領導開車,不管誰用車,他總是把車擦得干干凈凈,從來都是提前到,不讓別人等他,領導坐他車出去開會,他怕離開車領導找不到他,就一直等在車里,他服務意識強,他的工作也得到了領導和大家的認可,多次被評為先進、優(yōu)秀司機。
北京城鄉(xiāng)建設總公司籌建時,公司領導點名要他,他成為了總經(jīng)理的司機;四屆人大期間,他被借調(diào)去為來京開會的某省委書記開車,其實,父親一輩子沒開過好車,破車被他保養(yǎng)得很好,沒耽誤過事,到了別人手里總出故障,沒幾天就報廢換新車了,所以他總開破車,這次輪到他開好車了,是輛奔馳,由于不熟悉車的性能,還鬧了笑話,到機場接到書記后天氣熱,于是就讓他開空調(diào),他說:“開了以后更熱了,書記的女兒說:叔叔你開的是熱風。我這才知道空調(diào)怎么開”。父親開了一輩子汽車,到1989年他真正退休時駕齡45年,已經(jīng)成為中國安全駕駛汽車時間最長的人了。父親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人物,但他的經(jīng)歷又與國家的歷史和命運緊貼著,有時候我覺得他很傳奇,就像是一部電影一樣,小人物與大人物還有這么多的交集。
今年是抗美援朝70周年,父親已經(jīng)94歲了,有時清醒有時糊涂,有時甚至連家人都認不全,當我得知國家要頒發(fā)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zhàn)70周年紀念章時,問他:“你還記得抗美援朝嗎?”他眼前一亮,高聲說:“記得。”我問:“是哪一年?”他說:“1950年10月!”在他的記憶中,這個日子比他的生日都重要(他不記得自己的生日),再問他抗美援朝的事,他總是搖搖頭說:“不容易!太不容易了!”是啊,也許往事不堪回首,也許他已不能回首,我們的父輩實在是太不容易了,他們是在那樣艱苦的條件下,咬著牙讓中國站了起來,讓我們的腰桿子直了起來,他們實在是了不起!我為有這樣一位為國家和民族復興而奉獻自己一生的平凡而偉大的父親,感到驕傲和自豪,而他只是千千萬萬個普通人之一。
七十年過去了,中國人民志愿軍從1950年入朝開始到1958年回國,歷時8年,當年參戰(zhàn)的人許多已經(jīng)不在了,尤其是父親他們第一批參戰(zhàn)的就更少了;參加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中國遠征軍老兵更是屈指可數(shù)。我想應該把這些歷史留下來,從個人的角度了解中國遠征軍、中國人民志愿軍,國家的歷史就是由千千萬萬的個人歷史構成的,今天我們能在這里享受和平,放飛理想,是因為有那么多人為我們負重前行;今天國家頒發(fā)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zhàn)70周年紀念章,就是對千千萬萬個老兵的褒獎,讓我們永遠記住他們-- - -為中華民族而戰(zhàn)斗的老兵!向老兵致敬!由于父親識字不多,很多地名只是按發(fā)音,未經(jīng)詳細考證,事情發(fā)生的時間、順序也可能有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