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
1
我一直以為父親不愛母親。
父母是相親認識的,那時父親在部隊當(dāng)兵,只在探家時匆匆見了一面,就訂了婚。決定在部隊參加集體婚禮時,母親只身一人去了部隊。據(jù)說,父親去車站接母親時,兩人都記不清對方的模樣了。父親掠過很多張臉龐,才把目光定在母親身上。而母親也是再三確認之后,才跟著父親走的。建立在這樣基礎(chǔ)上的婚姻,要說有什么深厚的感情,那純粹是胡扯。
舉行完了簡單的婚禮,母親回到家里——父親的家,也是她的婆家。
父親是家里的長子,母親上有公婆,下有小叔,擔(dān)起了兒媳和長嫂的責(zé)任。她早起做飯打掃衛(wèi)生,喂豬喂雞,白天下地,晚上洗衣服和縫縫補補。無數(shù)個日子,都是這樣過來的。
我出生時,因為家里許多年沒有小孩子,一家人視若掌上明珠。然而,當(dāng)妹妹出生后,母親一聽又是女孩,心里“咯噔”了一下。村里特別重男輕女,家里沒個男孩,是很受歧視的。母親覺得有點對不起父親,曾心口不一試探著問過他:“要不,咱們再去抱一個男孩回來?”
父親一聽火了,朝母親吹胡子瞪眼:“你胡說什么呢!生了孩子,我們就有責(zé)任把她們養(yǎng)大。女孩怎么啦,女孩我也喜歡?!?/p>
母親十分感激,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
2
父親轉(zhuǎn)業(yè)回來了,分到縣城一家單位。他早出晚歸,每周要值一次班,隔三差五還要出差。地里的活兒,父親幫不上太多,還是靠著母親。
兩個叔叔到了婚嫁的年齡,父親和母親舉債蓋了房子,兩個叔叔娶了媳婦后,這才分了家。我們一家四口,有了一方自己的天地。
在大家庭里生活時,父母親連話都說不了幾句,每天各忙各的。分家單過了,交流溝通的多了,吵架的次數(shù)卻也多了起來。
有一次,父親同事來家里坐了坐。地里農(nóng)活多,母親一心撲在地里,家里就顧不上收拾。父親可能覺得丟了面子,晚上吃飯時,就說了兩句。母親大感委屈,摔下筷子就走,父親扯扯妹妹:“追你媽去?!泵妹每拗烦鋈ィ赣H就站在門外不遠的地方,妹妹伸手一拉,馬上就回來了。母親算是沒骨氣的,見父親仍板著臉,還主動找他說話。
我慘白著小臉兒,心中天人交戰(zhàn):“天哪,難道這也叫愛情?”那時的我到了懂點情愛的年齡,癡迷于一些言情電視劇和小說,盼望著將來能遇到自己的白馬王子。
可在我心目中一直很高大的父親,打碎了我的幻想。父母也算村里的模范夫妻,外人看來感情很好,可那些小說中的橋段,他們一個也沒有。父親從沒牽過母親的手,甜言蜜語沒說過半句,吵架后,還要母親主動去哄他。這樣大男子主義,我才忍受不了。
事實上,有時母親也受不了。在一次吵架后,母親大喊:“日子沒法過了,你去找好的吧。”父親冷哼:“找好的早找上了,不用等到現(xiàn)在?!?/p>
母親敏感地捕捉到了這句話隱藏的信息,經(jīng)她軟磨硬泡,父親交代了。
父親長得魁梧英俊,也有能力,單位一個姑娘喜歡上了父親。姑娘長得好看又有文化,不像母親,只是識字而已。姑娘主動示好,最后竟在父親值班時,坐在他宿舍不走了。很多同事勸父親:“她爹是某局的主要領(lǐng)導(dǎo),要是娶了她,將會前途無量。再說,像你這樣夫妻沒有共同語言的,離婚的有很多,不用覺得有心理負擔(dān)?!备赣H搖頭拒絕,只說了一句話:“要是離了,她們娘仨可怎么過呢?”
母親從來只知埋頭做自己的事,從沒意識到婚姻曾離破裂不遠。她問:“你為什么不離?”父親答:“人家把你托付給了我,我怎么能做對不起你的事?”
3
父親說的人家,是我的外公。
幾年前外公生病,特別想吃一種叫銀魚的魚。父親托了人,一下子買了半桶,讓外公吃了個夠。外公臨終前,握住父親的手,讓他好好照顧母親,父親點了頭。
是的,父親對母親解釋的不離婚的原因,并不是他愛母親,而是為了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許下的鄭重的承諾,還有對妻女的責(zé)任。
青春期的我,對父親一直是頗有微詞的。他身上的毛病,一挑一大堆。他在家不做家務(wù),母親做出飯來端在眼前,還老嫌淡了咸了。對我和妹妹,也是嚴肅多于慈愛。
我不止一次對著母親抱怨過父親。有一次,母親終于忍不住了,很嚴厲地對我說:“不許這樣說你爸!你爸不容易,大半個家都是他在撐著呢?!蹦赣H講了許多我看不見的父親的付出,包括“我喜歡女孩”和沒有選擇離婚的事情。
我的頭上,瞬間冒出了一層冷汗。無法想象,沒了父親的家,會是什么樣子。
女同學(xué)中有幾個工農(nóng)結(jié)合的家庭,她們的父親或是想再生個兒子,或是有了更好的另一半,都選擇了離婚。她們心中,有著巨大的不安全感。而我和妹妹,從小在父親的保護下,過得像小公主一樣。村里的女孩,沒有幾個能像我倆一樣,穿著漂亮的花裙子,扎著美麗的蝴蝶結(jié),吃著父親帶回來的各種各樣的好吃的。許多個冬夜,母親在燈下縫縫補補,父親和我們下跳棋、打撲克,誰輸了臉上貼紙條,小小的屋子里,充滿著快樂的氣息。
父親給了我無憂無慮的生活,一個完整的家。我童年的夢里,全是小王子銀鈴般的笑聲。即使僅是為了責(zé)任,那也是偉大的。何況,父親還頗有點享受被一大兩小三朵金花環(huán)繞的感覺。
外婆來家里小住時,父親每天下了班,更是換著花樣買外婆喜歡吃的東西。對著外婆,父親有時也吐槽母親的種種不是,頗有智慧的外婆點點頭:“嗯,說的這些都有道理,她做得確實不算好,那你見她閑過嗎?”父親無語,然后微笑。轉(zhuǎn)過眼,外婆對母親說的卻是:“有時也得改改你那些毛病,看得出,他心里有這個家?!?/p>
4
那一年,母親開始吃不下飯,她日漸消瘦,瘦成了一把骨頭。她死活不愿意去看醫(yī)生,怕自己得了重病,治不好還花錢。
那天深夜,熟睡的我被拍門聲驚醒,是父親的聲音:“快起來,送你媽去醫(yī)院?!蔽一琶ζ饋恚姼赣H已為母親穿戴停當(dāng)。等救護車到了門外,父親緊緊抱著母親,是公主抱。
救護車上,母親躺在父親懷里,父親攬著虛弱的母親,這是我見過的兩人最親密的姿勢。父親是緊張的,卻又在強裝鎮(zhèn)定,柔聲安慰著疼痛中的母親。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父親是愛母親的。只是這愛埋得太深,平時很少表現(xiàn)出來。
母親的檢查報告出來了,是腫瘤。至于良性惡性,要開刀后才能知道。那天深夜,等母親睡后,父親在電梯外的長椅上坐著,一根接一根地吸煙,我則在一旁不停地抹眼淚。
幾天后,母親進了手術(shù)室。手術(shù)室外,父親不停地踱步。直到一個醫(yī)生出來,把罪魁禍首放在我們面前。母親的腸子切了一米多長,那些已發(fā)生病變的腸子,粗腫得像一條蟒蛇,吞噬著母親的身體和精神。萬幸的是,腫瘤是良性的。父親癱在了椅子上,長長地松了口氣。
手術(shù)很成功。母親在病床上躺著,父親的眉頭舒展開了,帶著感恩的心,一反往日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做派,給母親喂水喂藥,為她扎滿針眼的手背做熱敷……那種細心和耐心,連我都自愧不如。母親的一場大病,居然炸出了一個不一樣的父親。
母親身體恢復(fù)后,父親又回到了以前的樣子。還是會挑剔、嫌棄,還是經(jīng)常為一丁點小事爭吵。我早已學(xué)會了做一個旁觀者,有時還推波助瀾:“一比一,平了!”我知道,他們無論怎么吵,也吵不散。
生了子女,有養(yǎng)育和教導(dǎo)的責(zé)任;走進婚姻,有相守一生的責(zé)任;對方生病,有不離不棄的責(zé)任;對雙方父母,有孝敬的責(zé)任。這些責(zé)任,父母都盡到了。
我想,責(zé)任的另一個名字,應(yīng)該就是——愛。
摘自《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