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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春帖

2020-09-10 01:20任彩虹
延河·綠色文學 2020年7期
關鍵詞:藍花奶奶

任彩虹

李繡紅從御園酒店出來的時候,已是正午時分,沒人知道李繡紅是怎樣一種心境。如果說這種心境用兩個字來形容,一定是沮喪二字。如果用九個字來概括,那就是:世間絕無僅有的沮喪,便是最妥帖的了。有那么一刻,李繡紅的腦殼混混沌沌,不知是回梨花園小區(qū),還是跟前幾次一樣,一個人沿著馬路牙子,東西南北街四個方向,挨著用腳板丈量。腳板丈得疼了,往馬路牙子邊一站,一揮手,一忽兒工夫,就到梨花園小區(qū)。

梨花園小區(qū)門口開了個家圓便利店,老板是個叫張藍花的女人。張藍花不涂脂抹粉,喜歡將頭發(fā)高高束起,綰成一個髻兒。獨特的發(fā)型看起來清清爽爽,這就讓李繡紅對她多了些好感。李繡紅每次進家圓便利店,張藍花都會叫她一聲姐。姐字叫得軟軟悠悠,如同鄰居家的妹妹。

此刻的李繡紅揉揉酸澀的眼,四下里望了望,朝西,繞天橋,往步行街的方向走。

南市是洽城最大的果蔬市場,步行街和南市呈丁字狀相連。在步行街擺攤賣菜的,多是從周邊趕早市來的村里人。為了能占個好攤位,有人夜里三點就來了,將負著一層露水的幾筐菜往地上一擱,蜷到三輪車上睡去了。夜里潮氣重,容易著涼,腿呀腳呀的會不會落毛???他們沒想,想得最多的是能把拉來的菜賣掉,就算是累些苦些,也值了。

以前李繡紅來步行街,習慣在一個女人的攤位前買菜。今兒到這個點了,人家回去沒回去,都不好說。李繡紅這樣子想著,加快了步子。

孫一凡比李繡紅大五歲,因了有個當官的親戚,從小工廠調(diào)到洽礦宣傳科。每逢洽礦有重大會議,領導手中的發(fā)言稿,是孫一凡筆桿子底下出的絕活兒。因了這個絕活兒,孫一凡覺得自個兒能成,走起路來腆著肚子背著手,癟肚子鼓成肉團團了。有人瞅見肉團團羨慕,有人瞅見肉團團嫉恨,說些“大樹罩著好乘涼”、“小人得志”之類不太中聽的話。中聽不中聽的,愛說叫說去,反正孫一凡聽不見。

上個月,孫一凡和李繡紅鬧過三回別扭,李繡紅咋著都想不通,換了工作,人就變樣了?

以前下午吃完飯,孫一凡和李繡紅常去天合園散步。兩人手牽著手,說說笑笑,惹來一些羨慕的目光。那天,孫一凡和李繡紅走到梨花園小區(qū)門口,被家圓便利店的張藍花隔著玻璃窗瞅見了。張藍花急慌慌地從店里跑出來,沖李繡紅軟悠悠地叫了一聲姐。

也就三言兩語的工夫,李繡紅將張藍花介紹給身旁的孫一凡。

張藍花癡癡地瞅著孫一凡,笑望著李繡紅說:“我知道呢,洽礦數(shù)一數(shù)二的筆桿子唄?!?/p>

孫一凡聽了張藍花夸贊的話,臉神看起來極不自然。李繡紅瞅著孫一凡,打趣道:“哎呀,我家一凡害羞嘞!”

聽了李繡紅的話,孫一凡的臉色猛地變了,厭惡地剜了李繡紅一眼。就在這當兒,張藍花細聲細氣地叫了孫一凡一聲:“一凡哥哎——”

這嗲聲嗲氣的呀,咋就透著一股子那個意思?李繡紅望著張藍花,澀澀地笑了。只是孫一凡剜李繡紅的那厭惡的眼神,讓她的心一揪一揪地疼痛。眼前的這個人啊,我咋就看不懂你了?到底怎么啦?

這天之后,回到家的孫一凡沒了話。取而代之的是聲聲嘆息。要么就是將一張瘦巴臉縮到濃濃的煙霧背后,由著李繡紅咋叫咋喊,就是不吭聲。

把個“啞巴”問不下罪,孫一凡到底怎么啦?李繡紅倚窗而立,一站就是幾個小時。

孫一凡和李繡紅訂婚那會兒,也不嫌坡坡坎坎的來回麻煩,隔三差五地蹬著“飛鴿”自行車去浴河。車把上掛著的,有流曲的瓊鍋糖,山西的酥麻花,浴城的石子饃,還有令娃娃們饞嘴的炸油糕。浴河俗語說:“丈母娘見女婿,興得要死去?!蹦菚r候,李繡紅的母親還活在這世上。孫一凡每回來浴河,李繡紅的母親總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動,喜顛顛地給新女婿做一碗白水雞蛋。這一碗白水雞蛋看似簡單,卻是有講究的。當新女婿得到了丈母娘和丈人的認可,才會端出來。李繡紅的母親瞅著新女婿吃了雞蛋,喜顛顛地去了灶屋,又去做其它好吃的。

有一回,李繡紅的母親端著一碗白水雞蛋往屋里走,碰上來串門子的鄰居謝大嫂。謝大嫂這人啥都好,就是管不住自個兒的一張嘴。通過謝大嫂的這張快嘴,浴河人都知道了,李繡紅家瓷罐里擱的白皮雞蛋,都是留給新女婿吃的。之后,但凡李繡紅的母親出門,或者孫一凡騎著“飛鴿”來浴河,村上人大老遠的瞅見了,會擠著眼睛呵呵笑,要么就是說一些侃話:“丈母娘是女婿的雞蛋罐罐,女婿是丈母娘的油糕串串……”

對于李繡紅來說,這些都是一輩子的記憶,一輩子的美好,一輩子的留戀。李繡紅每每憶起來,心里甜甜的,也是酸酸的,會被某種說不清的情緒牽絆著。

李繡紅剛結婚那會兒,在洽城北街一家餐廳上班。那是個秋日里的早晨,李繡紅剛忙完手中的活兒,對餐廳的王經(jīng)理說自己要辭職。李繡紅一句不帶拐彎兒的直戳戳的話,把個王經(jīng)理聽得一愣一愣。王經(jīng)理將李繡紅從頭到腳,上上下下打量了幾個遍,算是琢磨出一些話外音。

王經(jīng)理盯住李繡紅問:“結婚幾個年頭了?”

李繡紅答道:“三年了?!?/p>

王經(jīng)理說:“怪不得這陣子脾氣變化大哩,一種反應??!”

最近有些日子,李繡紅的脾氣確實是大了些,但她并沒有意識到。被王經(jīng)理這么一提說,她的臉憋得通紅通紅,實在是覺得很難為情。只是王經(jīng)理說得所謂的一種反應,究竟是個啥?李繡紅并不明白。

就在李繡紅發(fā)愣的當兒,王經(jīng)理再次將李繡紅從頭到腳打量了個遍,笑著說:“也算是人生中的大事情嘛。來年添個胖胖娃,別忘了請餐廳的同事們喝滿月酒?!闭f完,王經(jīng)理補了一句:“也別忘了五號來領工資?!?/p>

李繡紅結婚已三個年頭了,肚子老不見鼓起來。此刻,王經(jīng)理將話題繞到這件事情上,李繡紅忽地明白過來,覺得自己一下子矮多了。

王經(jīng)理又笑著對李繡紅說:“我鄰家的三閨女考學沒考上,老鄰家爬了幾十里坡來找我,我拍著腔子給老鄰家說了豪氣話。這幾天,正尋思著將三閨女往哪里擱合適?這不,你撂挑子了,三閨女的事兒好辦多了。說來真湊巧??!”

真湊巧這幾個字兒,勾起了李繡紅生活中的另外一件真湊巧的事兒。

三個月前,孫一凡連著幾天幾夜沒回家。那天應該是二十四號早上,孫一凡蔫巴巴地從外面回來了。一進門,連李繡紅瞅都沒瞅,倒頭捂住被子就睡。

站在床邊的李繡紅有些抱怨,也有些心疼地對孫一凡說:“也不打個招呼,叫人牽心的。”

孫一凡沒回答李繡紅的話,而是陰著臉說:“我又沒叫你牽心,愛牽心牽心去,我管不著?!?/p>

熱燙燙的身子撲了個冷炕臺。紅花大日頭下,張嘴就蹦出來這號麻糜話?李繡紅搖搖頭,無奈地笑了。

李繡紅最近饞酸哩。一個人去往南市,買了一些蘋果,山楂,還有葡萄。又去步行街買了新鮮的韭菜和雞蛋。在回來的路上,遇見了餐廳的王經(jīng)理。兩人站在路邊嘮嗑了一會兒,說得都是些發(fā)生在餐廳里的老舊事。回到家里時,孫一凡已經(jīng)起來了,沉著臉將一個精美的牛皮紙袋往李繡紅面前一撂,兇了一句牢騷:“糙成榆樹皮了。”

李繡紅沒介意孫一凡的情緒,也沒細想孫一凡這句牢騷話背后的真正含義,而是將買回來的水果、韭菜和雞蛋,一古腦兒放進灶房的案板上,這才扭身回到客廳,拿起牛皮紙袋仔仔細細地看。只見紙袋上面寫著“嫩滑提亮,均勻膚色”幾個大字。李繡紅打開來一看,竟然是一套精美的化妝禮盒。透透亮亮的玻璃瓶裝,有水、有露、有霜、有乳、有膏、有液,真夠全的啊!

李繡紅有些歉意地瞅著孫一凡說:“太奢侈了吧,咱把這套化妝品退了。有買這水呀露呀霜呀的錢,能給咱家老人買好些東西呢。”

孫一凡將李繡紅盯了一會兒,以不屑的語氣說:“掃興,狗肉提不上串!明天有應酬,晚上不回來。”

李繡紅將裝著紙袋的化妝品往邊兒一放,眉心皺成個王字。咋就這么忙?又是晚上不回來地應酬?這應酬呀要事呀咋就恁多?啥時候是個頭哇?

天剛擦著黑,李繡紅去家圓便利店買衛(wèi)生紙。付款時瞅見張藍花的柜臺上放著一盒精美的化妝品,外包裝和孫一凡拿回家的一模一樣。一模一樣?這事兒說來真湊巧?李繡紅的心里打著悠兒,對張藍花說:“藍花妹子,這套化妝品在那兒買的?眼瞅著都金貴哩?!?/p>

張藍花正盯著化妝品愣神呢,李繡紅對她說了什么,她一個字都沒聽見。

李繡紅辭去餐廳的工作沒幾天,又開始找活兒了。

先是去了一家福源超市,一家叫作玫瑰秀的鞋店,一家叫作粉麗的服裝店。不知是咋回事兒,李繡紅在每個地方干不了三天,就干不下去了。在御園酒店呆的那三個小時,是李繡紅辭掉餐廳工作之后找的第四份活兒。

李繡紅從御園酒店出來的那天中午,孫一凡比以往回家早。見李繡紅這個點兒回來了,心里就有些不痛快,沉著臉問道:“又辭職了?”

李繡紅沒說話,雞啄米似地點頭。

孫一凡盯著李繡紅:“你說啊,為啥?”

李繡紅支支吾吾,低著頭瞅腳上的鞋。咋能說出來呢?她的心思就不在那里,連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啦,到底為的啥?

舌頭管不住嘴,胳膊管不住腿。孫一凡罵自己這輩子把眼瞎了,找了個不靠譜的貨。接著就又開始爆粗口,罵李繡紅是神經(jīng)病,把日子用腳踢踏……孫一凡嘴里謾罵著,手就上來了,腳也管不住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吼從李繡紅的喉管發(fā)出,一灘濃濃的血水在她的身下流淌,在冰冷冷的地面上流淌。

李繡紅的臉失了人色,瞬間她算是明白過來,自己這多日來的饞酸和反常的原由,并不是故意的,而是因了女人在妊娠期間諸多生理反應中的特殊的一種,所表現(xiàn)出來的焦躁和不安。

李繡紅住院期間,家圓便利店的張藍花提著蘋果、橙子、葡萄來看望,和以前一樣,軟悠悠地叫了李繡紅一聲姐。

李繡紅嗚咽著說:“藍花妹子,我的藍花妹子啊……”

過了一會兒,張藍花扭扭捏捏地對李繡紅說:“姐,你打我吧,罵我吧。你大人大量,看在我叫你姐的份兒上,成全我們吧!”

“藍花,姐腦殼殼鈍。打你?大人大量?成全你們?你這都說了些啥嘛?把姐說糊涂了……”

張藍花瞅著李繡紅,臉羞得像蒙了一層紅顏色的布。

李繡紅的心咯噔地疼了一下,臉色由黃轉白,由白轉灰,繼之成青的了。

天爺呀,李繡紅的眼前突地像罩了一層霧,她瞅不清眼前張藍花的臉。

張藍花又叫了一聲姐,聲音和平時叫李繡紅的時候是的一模一樣的軟軟悠悠。這會兒,張藍花將聲音壓得很低很低:“我懷了孫一凡的娃,有三個月了?!?/p>

張藍花的聲音再怎么低,李繡紅還是聽明白了。

天爺呀,還叫人活不活?!李繡紅渾身綿軟,眼前罩著的這層霧變成了一抹水氣,變成了一坨堅硬無比的冰,變成了一股凌冽的風,同時灌進李繡紅的身體。李繡紅用被子緊緊地裹住自己,抖著嘴說:“我的娃,也不到三個月啊!醫(yī)生說……醫(yī)生說……這輩子,這輩子……也不會……”李繡紅無力地搖晃著頭,說不下去了。

沒多久,李繡紅別過臉,用胳膊倔倔地擼了一把淚,背對著張藍花說:“你走,你走。我真怕我的眼,與你的眼碰在一起?。 ?/p>

尚城是洽城新開發(fā)的建筑群,距離南市并不遠,有尚一路、尚二路、尚三路、尚四路四條主街道。也不知是啥緣由,在尚城租房做生意的商戶,一年下來除卻房租,賺不了幾個錢。這話兒說得實在是有些過了,生意蕭條卻是不爭的事實。好些房主如同齊格茬商量過似的,將自家閑置的房屋低價租出去,也算是一些收入。

我和李繡紅的處境大致相同?;楹鬀]多久,生活中橫出了個趙小鵲。我的那個老岳是開發(fā)房地產(chǎn)的,最不缺的就是房子和銀子。“子”字前面加上個“房”和“銀”,只這兩樣兒,足夠吸引比我小十一歲的趙小鵲。不該我看見的,偏讓我看見了。我恨不得把自個兒的眼給剜了,心里的那個憋氣無處可泄,扇了老岳三耳光。這樁婚姻也因了這三個脆響的耳光走到盡頭了。而位于尚城尚二路拐角處的兩層樓房,成了我一個人的家。我沒落一滴淚,也沒急著回尚城捂住被子療傷,而是去了南市中段,租下了位于鬧市區(qū)的門店。

兩個月過去了,門店裝修好了,牌匾也掛上了,只差擇日子開門大吉。在這最為關鍵的時刻,我選擇離開了洽城。

房東萬姨的電話將我的手機能打到爆裂,電話那邊的她沖我直吼叫:“單紅,房子都裝修好了,咋就沒影子咧??。磕氵@女子,嘴邊沒毛,說話不牢,往后叫萬姨咋信你哩?”

電話這邊的我笑著說:“萬姨啊,門店租金我已全部交給您了,您就把心款款地放到肚里,我比您還著急。兩個月,我出去也就兩個月……”

電話那邊的萬姨聽了我的一番解釋,說話的腔調(diào)立馬變了:“單紅啊,萬姨不是小氣的人,時間久了你就知道了?;钊瞬蝗菀讌?,萬姨沒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你啥都鋪排好了,就那樣子耗著,萬姨瞅著心疼哩!”

其實,我是一個人坐了兩個半小時的車前往漢城,去了一家很有影響力的美容美發(fā)培訓機構,進修“燙染”技術。雖說位于南市的新店要開業(yè),我是老胳膊舊手,干得都是熟套活兒。卻也是個良心活。兩個月的漢城之行,我開闊了眼界,長了不少見識。對于曾經(jīng)的一些過往也看開了。

想不到的是從漢城歸來,我與書結了緣,與文字結了緣。我的那個被叫作“發(fā)型新區(qū)域”的店子開業(yè)了,店里招聘了一名美發(fā)師,一名學徒,生意可以說是“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一天比一天好。逢著雨水天氣,我會坐在紅顏色的理發(fā)椅上發(fā)呆。有時候,也和店里的美發(fā)師說些與臉型、氣質(zhì)、服裝有關的一些話題。共同探討發(fā)型與頭型的和諧,低溫水洗發(fā)能固色,如何才能剪出令顧客滿意的劉海,燙發(fā)的修剪技術。頭發(fā)燙完后,要注意盡量不要用卷發(fā)棒做造型。若遇到特殊情況,卷發(fā)棒的溫度,只能控制在90-130度之間……當然,我也會捧著一本書,要么是觸景生情,寫一些自認為還是有感覺,有溫度的文字。

“發(fā)型新區(qū)域”剛開張那會兒,男士剪毛寸的多,剪板寸的多,剪碎發(fā)的多。女士剪輕盈短發(fā)的多,剪飄逸長發(fā)的多,給頭發(fā)做顏色的顧客多,拉直板的多,做錫紙燙的多,做螺絲燙的多,做陶瓷燙的顧客也不少。為了排除干擾,我將手機設置成振動模式。晚上打烊前拿出來一看,每天不下十幾個陌生電話。其實,有這么多的陌生電話也不奇怪,她們應該是看到我貼在家門口的房屋出租信息,才打給我的。在沒見到李繡紅之前,有幾個人不知通過何種渠道,打聽到理發(fā)店里。我明明是要將空余的房子租出去的,見了那幾個人之后,我卻沒了這種念頭。

過了沒幾天,也不知是哪根筋兒擰得,我又到門上貼了一張房屋出租信息。并將素色紙換成醒目的粉紅色。這張出租信息的最底下,還特意用鋼筆寫了幾個字。

那天下班前來了一位顧客,說是要將頭發(fā)燙成波浪卷兒,還要將剛燙好的波浪卷兒染成板栗色。洗頭發(fā),剪發(fā)型,吹頭發(fā),排杠具,軟化,加溫定型,涂抹定型水,拆頭發(fā)上的杠具……然后將頭發(fā)分區(qū)分發(fā)片,抹染膏,染發(fā)桿,十五分鐘后染發(fā)梢,染發(fā)根,需要十幾道工序。顧客白頭發(fā)多,曾經(jīng)一個月染兩回,補一次發(fā)根,早將頭發(fā)折騰成受損發(fā)質(zhì)了。這么些工序同時進行,屬于嚴重損傷發(fā)質(zhì)的范疇。我實在不忍心下手,建議老顧客一個禮拜內(nèi)先別洗頭,等頭發(fā)臟了再來做顏色。

顧客有些不樂意地說:“不就是燙個頭染個色唄,咋恁繁瑣?真夠麻煩的!”

我耐心地告訴她頭發(fā)臟了后,附著在頭發(fā)上的一層油膩,可以在染發(fā)的時候起到保護膜的作用,能使發(fā)質(zhì)的受損程度減少到最低。無論是深栗色,還是添栗色,搭配波浪卷兒,都顯得優(yōu)雅、時尚、減齡。顧客連連搖頭,說是明天要見親戚呢,管它受損不受損的,一次燙好染好就行了,讓我先美了再說。至于頭發(fā)受損,受損就受損,咱再找時間護發(fā)嘛。

聽了顧客的話,我噗嗤地一聲笑了。難怪大街上好些女人的頭發(fā)成了枯草和干蒿,怪誰哩?

就在這當兒,又來了一位長發(fā)披肩的顧客,說是要做離子燙。一個燙法染發(fā),一個離子燙拉直,等到兩位顧客相繼離開,已是夜里兩點半了。美發(fā)師和學徒住在“發(fā)型新區(qū)域”的樓上,抬腳就到了。我就著月色和一束手電筒的亮光往商城趕。到家門口的時候,手電筒的亮光聚在一個人身上,嚇得我發(fā)出一聲驚悚的尖叫。

那個人站起來了,很有禮貌地對我說:“對不起,您受驚了,我很不安。我聽你家鄰居說你在店里忙,我沒好意思前去打擾,就在這里等您,一直等到現(xiàn)在。”

啊?一直等到現(xiàn)在?原來是個善心的女人,我繃緊的心弦舒展多了。

女人就著月光撿起撂在一邊的手電筒,遞往我手里。

要租房子?咋就大半個夜了還在等?打交道的人都魚龍混雜,何況一個陌生人?我的心里開始有了疑慮。

女人說話了:“近幾天我看了幾處出租房,總覺得哪里不合適。今天看到您貼在門上的房屋出租信息。啊哦,對了,那一行兒字,我看到了。如果可能的話,我愿意租住您的房子?!?/p>

我用鋼筆寫的那一行兒字很小,女人是這些日子里,頭一個對那些字關住的人。

我連個絆塄也沒打,打開家門對女人說:“進來吧,深更半夜的。”

女人聽了我的話,先是一愣,然后拖著行李箱往進走。一邊走一邊對我說:“姐哎,我叫李繡紅,你可以把我當了勞力使喚。老輩人說了,有享不了的福,沒有下不了的苦。我不嫌累不怕苦,再苦再累,都不會趴下。”

從她的話里能聽出來,叫李繡紅的女人是個直腸子,一聲發(fā)自肺腑的姐字暖了我的心。父親去天那頭了,母親追攆著急急地去了,老岳成了麻小美的男人,我一個人清冷冷地過了一千個夜晚。眼淚,也在這一千個夜晚流干了。但在這一刻,女人一番倔倔的、結結實實的話,硬是把我的眼淚惹出來了。

我和這個叫李繡紅的女人,如同熟識了老久一樣,提起啥說啥。李繡紅說她的曾經(jīng),我說我的過往;李繡紅說她的浴河,我說我的坡村;李繡紅說她還是個小屁孩的時候,一到夜里就偎到炕上瞅奶奶剪窗花;我說那時候我還扎著小辮兒,花蝴蝶似的跟著父母親去浴鎮(zhèn)趕集;李繡紅說她的奶奶是浴河數(shù)一數(shù)二的巧巧手,每逢村上有人結婚,奶奶是被要被請了去剪“頂棚花”和“雙雁”。新媳婦回門,奶奶還要被請了去剪“蓮生貴子”的筷子花。我對李繡紅說我的母親也愛剪紙花,是我奶奶手把手給教的。而我,偏就選擇了學理發(fā)。我的母親不止一次地搖著頭說,這閨女,就不是這犁上的鏵。唉,如今回想起母親說過的這句話,我的心中總有一種缺憾在翻攪,總覺得對不住母親。

這個夜里,我和李繡紅將各自的曾經(jīng)和過往,翻了個個兒。

天亮時,李繡紅對我說:“你叫單紅,我叫李繡紅,一個比一個大兩歲,名字里面又都帶了個“紅”字,是命定的挨肩膀姐妹。從今兒起,我叫你姐吧,你就是我親姐。一口唾沫一個釘兒,今生今世不改口?!?/p>

李繡紅的說法我很樂意,含淚帶笑地向她點頭。

李繡紅住進我家的第二天,將樓上樓下,旮旮旯旯,打掃得干干凈凈。晚上店里打烊了,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一切是原來的樣子,一切似乎又不是原來的樣子。陽臺上的綠色晾衣架上,晾曬著我胡亂撂在沙發(fā)上、床上、床頭柜上的衣裳,還有花花綠綠的內(nèi)衣和襪子。我正在發(fā)怔的時候,李繡紅從灶屋端出來一碗熱氣騰騰的小米粥。

這濃濃的香味兒,又把我的眼淚惹出來了。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已是幾個年頭。期間,李繡紅一直在一家叫作洽城工藝品研發(fā)公司上班。我呢,依然是老樣子。閑暇的時候,也依然讀書寫詩。那天晚上回到家,我喝了一碗米粥,將李繡紅從灶屋拉出來。李繡紅噘著嘴說:“姐,還沒洗碗呢。”

我笑著對李繡紅說:“啊喲,小嘴兒能噘的能掛油瓶子。好了好了,姐有比洗碗更重要的事!”

李繡紅瞪著撲棱棱的大眼,瞅著我。

我讓李繡紅坐在我對面,然后用蹩腳的普通話,給李繡紅念了一首詩歌,題目叫作《一個人的夜》。這首詩是我在“發(fā)型新區(qū)域”里得空寫的。這天中午,剛收到洽城縣辦雜志《處女泉》。這首詩歌,被刊登在“蓓蕾綻放”欄目里。

我念這首詩給李繡紅聽,她并沒覺得有啥奇怪。而是指著博古架上的書和碼放在桌邊的一摞書說:“咱家的書這么多,姐一有空就捧著看。就連肚里沒喝過多少墨水的妹妹,也能說出幾位作家的名字呢。姐,有詩,就有夢想!有夢想,就有希望!只要我們努力,一步一個腳窩兒往前走,一直走,就有希望,就有遠方!”

李繡紅說得真好。更令我驚訝的是,她的記性也太好了,竟然是以一嘴純正的鄉(xiāng)音,誦讀了我寫的詩歌——

月兒掛在天邊

默默地將我陪伴

不計文錢 只為掛牽

伴我纖指輕叩鍵盤

邀我放歌一曲獨自狂歡

字里行間

映著我對生活的依戀

連同對我的裹纏

月兒柔情驚現(xiàn)

摧毀我那長長的烏發(fā)

美麗的容顏

無奈 抬頭望天

一絲看不見的陰霾在掙扎中躊躇不前

雖說星星點點

雖說夜色斑斕

與我無緣

月兒伴我孤單

一宿未眠……

李繡紅誦讀完這首詩歌后,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說:“姐,咋是一個人的夜呢?我們明明是兩個人呀。”

我和李繡紅相視一笑,開著大大小小不同的玩笑,笑的沒死沒活。睡覺前,李繡紅平平靜靜地對我說:“姐,妹心中有一個秘密,到時候姐就知道了?!?/p>

我一連串地問李繡紅:“啥?秘密?到時候?到啥時候?”

李繡紅依然是平平靜靜地對我說:“三年,六年,九年,甚至于更久遠的時間,我說不好。但我有足夠的耐心。一雙手,一輩子,一件事!”

這話聽起來直直的,沒那么多的彎彎繞。李繡紅瞅著我,臉神依然是平平靜靜。而我,卻在李繡紅平平靜靜的表情中,捕捉到一種自然的、誠懇的、真實的自我,一種鎮(zhèn)定的、倔倔的氣息;一種深刻的、強大的、驚人的氣勢和力量。至于那氣息、那氣勢、那力量的背后是什么?是怪異的念頭?是奇特的想法?是各種各樣的不可能?還是各種各樣的可能?

到底是啥呢?我也說不好。但我相信,再過三年、六年、九年,甚至于更久遠的時間。那時候的李繡紅,一定會和自己喜歡的自己的樣子,相視,握手,擁抱……

一春一夏,一秋一冬,一個又一個一千個夜晚。我的位于南市的理發(fā)店,由最初的“發(fā)型新區(qū)域”變成“發(fā)啦理”,由“發(fā)啦理”變成“雕刻人生”,由“雕刻人生”變成“頭發(fā)煥彩理發(fā)館”。每裝修一回店面,會更換一個店名。當然,店名都是我自個兒絞盡腦汁想出來的。李繡紅不止一次地對我說:“姐,變換得頻率太快了。換來換去的,這樣子不好?!蔽覒鸬煤煤玫模匦卵b修完之后,又忍不住地將店名更換了。

隨著植物染發(fā)的理念逐漸被人們認可,選擇植物染發(fā)的顧客漸漸多了。草木草香,綠色健康。我又將“煥彩養(yǎng)護館”的店名,變成“幻彩植物養(yǎng)護染發(fā)館”。而這個所謂的“傳奇”,是時下美發(fā)行業(yè)最為流行的加盟店。

最初應聘在“發(fā)型新區(qū)域”的美發(fā)師和學徒,一直都在店里。每擱兩年,我會出資讓他們輪流去漢城“美容美發(fā)學?!边M修。記得美發(fā)師和學徒最初來店里應聘時,是叫我老板的,慢慢地叫成單姐了。之后,叫我紅姐。不知從啥時候起,叫成姐了,姓和名一塊兒省去了。也不知從啥時候起,我的鬢發(fā)添了銀色。而李繡紅的變化不大,依然是齊眉劉海,依然是扎著獨根辮子,也依然是一年到頭,挎?zhèn)€半新不舊的紅綠相間的布包。

一天中午,李繡紅用微信給我留言:“姐,有時間的話,姐妹倆一起去‘老城?!?/p>

這天天氣雖然晴好,理發(fā)店卻沒來個顧客,我正閑著呢。即刻告訴李繡紅:“有時間,姐馬上過來?!被貜土诉@個信息后,我又給李繡紅發(fā)了一個帶著祝福語的美圖。

那天早上出家門時,我穿了一件桔色的衣裳。“老城”其實并不遠,就在美華小區(qū)附近。當我趕到“老城”的時候,李繡紅已站在門口等我,她也穿了一件桔色的衣裳。

我以為李繡紅還有啥別的事兒,著急地問她:“給姐說說,咋咧?”

李繡紅抿嘴笑了,指著“老城”玻璃門上貼得紅紅綠綠的廣告語,讓我念。說今兒個要是不念,她就跟我急呢。我瞅著李繡紅認真的樣子,撲哧一聲樂了。一字一句地念道:“擼著串,喝著酒,美好生活有沒有?!?/p>

這個“有”字剛落地兒,李繡紅樂陶陶地接住了:“有烤串,又有酒,想聽故事跟我走?!?/p>

我坐在李繡紅對面,給自己倒了一杯桔汁飲料,一口氣喝下去。

李繡紅將剩余的飲料瓶放到一邊兒,啟開了一瓶紅酒說:“妹從來不喝酒,姐是知道的。今天是個好日子,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咱姐倆總得意思一下。”說完,分別給兩只高腳酒杯倒了紅酒。

特殊?紀念?我呷了一口紅酒,雙手托腮,不解地望著李繡紅。

李繡紅臉上泛著的神態(tài),依然是平平靜靜。和九年前的那個晚上,對我說話時的平平靜靜是一模一樣的。她小小地呷了一口酒,又呷了一口,曾經(jīng)的一些過往,在她的唇齒間復蘇了:“我在去洽城工藝品研發(fā)公司上班之前,頻繁地換工作。每份工作干不了多久,就不干了,又重新找工作。找到新工作之后,我的脾氣暴躁,總覺得不開心,心情郁悶,好端端的,惡心,嘔吐,咋又回歸到以前妊娠反應時的那種低落情緒?焦慮,迷茫,坐立不安,總想發(fā)脾氣。更無奈的是晚上睡覺心慌,胸悶,出汗,乏力。晚上睡不著,好不容易睡著了,半夜醒來又睡不著,兩眼瞪到天大亮。每一天對于我來說,是沮喪,是失落,是不安,是折磨?!?/p>

李繡紅說完這番話,又呷了一口酒,說道。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一段日子,我有些害怕了,偷偷地去咨詢醫(yī)生和心理醫(yī)生。醫(yī)生說抑郁癥的臨床表現(xiàn)復雜多樣,最為顯著的是情緒低落,悲觀,胸悶,氣短,乏力。根據(jù)我的情況,醫(yī)生說可以針刺,可以艾灸,可以吃些藥性溫和,副作用小,疏肝解郁的中成藥,能改善目前的這種狀態(tài)。實在不行,就得選擇抗抑郁的藥。心理醫(yī)生說,脾氣暴躁的人都缺乏自控能力,學習調(diào)節(jié)自己,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吃了好些藥,那些癥狀并沒有消去。無意之中,我在百度搜索到關于剪紙藝術欣賞的一些內(nèi)容,當看到丹麥的一位藝術家在A4紙上,以刀刻的形式來呈現(xiàn)的主題為“超設計”的剪紙。雖說別有風格,但我有一種真切的感覺,奶奶的剪紙,才叫個美哩。

小時候,奶奶常坐在炕頭,手里拿著一把剪刀,剪刀在手中左一下,右一下,紅綠紙圈圈在剪刀和紙發(fā)出的吱吱聲中,悄無聲息地飛舞。奶奶邊剪紙花,邊唱著浴河人口頭傳下來的古歌子。坐在一旁的我聽著古歌子,眼里滿是期待。我感覺奶奶眼里,也有跟我一模一樣的期待。一會兒工夫,奶奶手里多了牛羊豬狗,多了花鳥蟲魚……都是吉祥如意。年前的一兩個月,是奶奶最忙碌的日子,也是最開心的日子。村里的媳婦子都會找奶奶剪窗花,剪抓髻娃娃,剪大門上張貼的門神……過年啦,門上墻上,箱子柜子上,盆盆罐罐上都要貼。奶奶一整天坐在炕上剪,還剪了鞋底,帽子,圍嘴,枕套,手帕,圍裙,肚兜上的繡花圖案。奶奶瞅著一笸籮的紅紅綠綠,笑瞇瞇地對我拉話兒,男人一把,女人一把剪,奶奶小時候常用樹葉子剪呢。這些個紙花花,有天上飛的,水里游的,有歷史故事,還有民間傳說。

紅紅綠綠的紙花花,散發(fā)著古老拙美,淳樸率真,憨拙粗獷,豐厚的味道和情感。太美了,美的我已經(jīng)醉了。就在那一刻,我似乎感覺到身后有一雙熟悉的,慈祥的眼睛在殷切地注視著我。我的心猛地一震,似乎是受到了某種鼓舞和啟示,困擾多日的暴躁,呼啦一下全沒了。就在這一刻,我知道了心的所向。

我長舒了一口氣,接住了李繡紅的話:“那時候,奶奶剪紙花的那些個場景,給你的心中植了一枚民間藝術的種子。即便是多年之后,你對這門有著悠久歷史的老手藝,依然是有著濃厚的興趣和深厚的情誼……”

姐說的有道理,李繡紅點著頭,平平靜靜地望著我,繼續(xù)說道:奶奶離開人世的時候,手里捏著一把帶體溫的剪刀,還有一副沒有完成的剪紙。記得當時奶奶的目光直直地瞅著我,似乎是有話要說,可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起先,我只是憑著一種感覺,去五金日雜店買了幾根鋼鋸條,哼哼哧哧地在磨石上磨了好長時間,將鋼鋸條磨制成能刻紙的刻刀工具,手磨破過無數(shù)次。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將一把快要磨制好的刻刀磨斷了,我心疼地哭了大半天。之后,又買了大紅大綠的彩紙、訂書機、訂書針,去打字復印部復印了從網(wǎng)上下載的具有民間特色的剪紙作品。我將復印好的剪紙作品和幾張彩紙,在容易細碎之處用訂書機釘在一起。每逢禮拜六,禮拜天,腦子里不想別的事,思維集中在刀刻之間。那時候,刀刻工具根拿在手中很不適應,又不能重復刀,一刀不準,好些日子的工夫就白耗費了。刀工得講究,得做到穩(wěn)、準、細,不但要有耐力,還要有恒心,缺一樣都不行。

突然有一天,我意識到自己不能這樣做了。這樣做下去,只能是復制,只能算是搬運工,只能算是彰顯別人的審美。藝術需要的是不停地探索,而且應該在堅守、傳承老手藝的同時,有所創(chuàng)新,有所創(chuàng)造。具體如何做呢?我再次陷入了迷茫。

記得那天是禮拜六,姐去理發(fā)店了。我一個人前往洽城廣場。位于廣場中心的古建筑群,最為引人注目的是大成殿和尊經(jīng)閣。我繞著文廟外圍轉圈子。忽地,我聽見前面一個戴著眼鏡,滿頭白發(fā)的老人對身邊的年輕人說:“孩子,你看看。明倫堂,大成殿,尊經(jīng)閣,都是咱洽城的寶貝吶。大成殿建于北宋大觀年間,重建于明洪武二年,是咱洽城現(xiàn)存數(shù)量最多,最具規(guī)模的建筑群。尊經(jīng)閣是文廟內(nèi)最高的建筑,原為珍藏儒家經(jīng)書的樓閣,距今已經(jīng)有四百多年了。這些建筑群,對研究古代建筑藝術和文廟建制,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和價值……”

我仔細地聽著,順著老人手指的方向瞅去。

一整天,我都在這里停停走走看看。望著恢宏古樸、大氣厚重的古建筑群,想了很多很多。我晚上回到家時,真的很疲倦,恍惚中感到有個蒼老的聲音,真真切切地附在我耳邊:“剪紙又叫刻紙,是用剪刀或刻刀在紙上剪刻的花紋。孩子,莫猶豫啦,你手中的刻刀和奶奶手中的剪刀沒啥兩樣兒。剪刀和刻刀,一樣的精雕細琢,一樣的刻斑斕,一樣的塑乾坤?!?/p>

這話兒令我眼前豁朗。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去南街“益智苑書店”買了一些關于民間剪紙藝術,民俗方面,地域方面,還有幾本中國文學經(jīng)典方面的書。那些日子,我沉醉在經(jīng)典的海洋里,體悟,研究,思考,琢磨。

三百六十行,行行有門道。慢慢地,關于刀刻剪紙藝術,自個兒悟出了一些橫豎道道來。我也時?;貞浤棠碳艏垥r的神態(tài),琢磨奶奶人物剪紙中的神韻。也將圖騰文化、民間信仰和美好的寓意,連同我心中流淌出來的感受和想象一起融入、糅合,用鉛筆在紙上繪出屬于自己的格調(diào),再進行修改。直到打動自己,才將設計好的畫稿圖案和彩紙固定,按照奶奶剪紙的方法,用刻刀刻。刀刻的技巧有折疊、陰陽刻、刺孔、好幾種手法呢。時間久了,運用自如多了。好長一段日子下來,我的刀刻剪紙作品有了變化,有單色的,套色的,巴掌大的,也有斗方的。這些個作品,都有著專屬于自己的符號,也是我用真情孕育的,有《唱不完的花歌兒》《我娘帶我去趕集》《回娘家》《十二生肖圖》等。這些個名字,本身就具有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而這些氣息,是一種真實,一種神秘,一種別樣的蓬勃。記得第一幅滿意的刀刻剪紙作品,叫作《黃河岸邊是我家》。浴河是在黃河岸邊的一個小村莊,我是在黃河岸邊長大的。那里有能叫出名字的花和草,有叫不出名字的小鳥;有唱不完的古歌子,也有聽不完的民間故事,更有說不完的神話傳說。一切的一切,道出了黃河兒女的可愛,道出了黃河兒女的純真,道出了黃河兒女的質(zhì)樸,道出了黃河兒女的豪放,道出了黃河兒女的智慧,也道出了黃河兒女的百般柔情。

姐,就在剛才給你發(fā)微信的那一刻,妹花了十年時間,用刀刻剪紙藝術的表現(xiàn)方式,刻的剪紙長卷《清明上河圖》完成了。妹能有今天的成績,還得感謝十幾年前,姐在房屋出租信息上用鋼筆寫下的那一行兒字——樸拙、善良、努力、向上。姐,這八個字,是不能丟的底色,我一輩子都記著呢。

李繡紅依然平平靜靜地對我說著話:人世間有些苦楚,注定得經(jīng)歷,誰也擋不了。我們得學會看淡,學會失憶,學會忘記,學會自己跟自己對話。學會這些,是對自己的體恤,對自己的疼愛,也是對他人的諒解和理解……

在浴河,若看到有人坐在屋里扎春牛和芒神的時候,不用說都知道立春的日子到跟前了。浴河人將立春日這一天叫作打春。打春,有報春、迎春、打春、撒春、焚香祭春牛、祭芒神、放鞭炮、鞭打春牛的習俗。而這里所說的春牛和芒神,是用各種各樣的彩色紙扎制成的。

立春這一天來到了,浴河人高高興興地將紅紅的“報春帖”貼在大門上。手巧的女人用針線將各種顏色扎在一起的布條子,縫在娃娃們的衣袖上。有的人家不但給娃娃衣袖上縫布條子,還用捏成的娃臉形樣的彩色面花,系到娃娃的衣服上。村里有牛羊騾馬的人家,也會將彩色的布條子系在牛羊騾馬身上,寓意深遠綿長。

又是一年打春日,又是一年貼“帖”時。就在這一天,李繡紅創(chuàng)作的十四米長的刀刻剪紙風俗長卷——《清明上河圖》,在漢城舉辦的第六屆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博覽會上亮相獲獎。作品有著刀刻剪紙藝術的獨到之美,美出了中國氣派,美出了中國底蘊,被幾家媒體和幾所美術院校的教授譽為藝術珍品,有著很好的收藏和傳承意義。

李繡紅平平靜靜地將這個好消息,以電話的方式告訴給我的時候,我的眼淚又涌了出來。

李繡紅從漢城歸來的當天中午,回到了浴河。到父母和奶奶的墳包前獻了幾樣兒祭品,燒了些紙錢。忽地,跪在奶奶墳包前的李繡紅,眼睛里有了一抹驚訝的光。像是有什么東西,觸動了她內(nèi)心的濕潤和柔軟。

天吶,李繡紅不相信自個兒的眼睛似的,她瞅見墳包邊拱出來一團一團的綠,竟然是油嫩嫩的苜蓿!

李繡紅愣住了,打了一個響響的噴嚏。那些匆匆的,流逝了的歲月,那些和親人們在一起的美好時光,那些與浴河、與苜蓿、與自己有關的一些如泣如歌的故事,歷歷在目,恍若眼前。

在浴河,老輩兒人把餃子叫作疙瘩。李繡紅最愛吃的,是奶奶包的苜蓿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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