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糖豆

Chapter 1

綠皮火場的車廂里彌漫著一股讓人憋悶的味道。

章一諾和宋平生緊挨著坐在靠窗的位置。

宋平生接近190，看上去挺拔，此刻卻仿佛抽去了骨頭，軟綿綿地靠在章一諾的肩膀上，整個人凹成一個很別扭的姿勢。

他望著車窗外正冉冉升起的初陽，一臉認真：“一諾，你看這個太陽又大又圓，像不像一顆咸鴨蛋黃？”

章一諾冷笑，把一勺白粥填進宋平生口中：“不像，喝粥?！?/p>

話雖這樣說，當乘務人員推著小賣車走過來時，章一諾還是很善良地給宋平生買了一顆咸鴨蛋，允許他稍微嘗一小口。

坐在對面的小姑娘終于忍不住問：“哥哥，姐姐是你的妻子嗎？”

章一諾收拾東西的動作頓住，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宋平生吊兒郎當?shù)卣f：“現(xiàn)在不是。”

小女孩顯然不信，繼續(xù)問：“你為什么總是要小姐姐做事？在我家，都是爸爸照顧媽媽的?！?/p>

章一諾憋著氣搶答：“因為他是一個生病的混蛋?！?/p>

宋平生哈哈大笑，伴著一陣劇烈的咳嗽，半晌才停下來。他按住章一諾招呼乘務的手，搖頭示意自己真的沒事。

直到確定宋平生沒有任何出血的癥狀后，章一諾才放松了身體，任由他靠回她的肩膀上。

宋平生的語氣很是欠揍：“因為我長得好看呀，我負責貌美如花，那小姐姐就要負責賺錢養(yǎng)家。”

小女孩撇嘴：“哼，你是壞男人?！?/p>

宋平生沒接話，淺笑著在小方桌下面握住了章一諾的手。

章一諾的手很小，卻總是軟綿綿、熱乎乎的，握起來很舒服，讓人不舍得放開。

宋平生看著章一諾脖頸上用拉環(huán)串成的項鏈，低聲道：“以后要小心遇到壞男人?！?/p>

章一諾別開眼：“那個人不就是你嗎？”

宋平生笑了笑，唇角浮出一點笑紋：“對哦，我很早很早之前就用這個拉環(huán)娶到你了?！?/p>

那時候醫(yī)院的附屬小區(qū)里有許多小孩子，即便不知道名字也能很容易地玩到一起，除了宋平生。

宋平生總是坐在一旁圍觀，時不時便要去醫(yī)院里長住一兩個月，像一個漂亮卻不會動的洋娃娃。

還是一個病弱的洋娃娃。

章一諾則是大院里的孩子王，她聽父母講過很多遍宋平生的事，自覺有責任要帶宋平生融入孩子們的小團隊。

正巧那天在玩過家家，章一諾是新娘，還缺一個新郎。章一諾靈機一動，飛快地跑到宋平生面前發(fā)出邀請。

“可是我不想要玩這個游戲?！彼纹缴敛涣羟榈鼐芙^了穿著白紗裙的章一諾。

章一諾急得原地跺腳，竟然帶出了哭腔：“可是我這次想要嫁給你呀！”

話音剛落，宋平生的臉頰就紅透了，濃密的睫毛像是一把小扇子，扇出細微的風拂在章一諾臉上。

章一諾扭頭想跑，卻被宋平生抓住了手腕。

章一諾連熱得很，磕磕巴巴地問：“做什么呀？”

宋平生左右看看，終于在路邊的沙堆上找到一個易拉罐拉環(huán)。

他比劃了幾次，才小心翼翼地將拉環(huán)套到章一諾手上：“我沒有結婚戒指，用這個好不好？”

章一諾呆愣楞地看著拉環(huán)：“好、好啊?！?/p>

宋平生抿著唇，看起來像個小大人：“那你以后就是我的新娘了，不要不開心?！?/p>

Chapter 2

醫(yī)生調職頻繁，大院里的孩子隨之來了又去，唯獨宋平生和章一諾始終陪著彼此，硬生生熬成了彼此唯一的青梅竹馬。

也因此，無論是章一諾喜歡宋平生，還是宋平生鐘意章一諾，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漫長的時光堆積，早就忘記了開始的理由，能記住的不過是這一刻的心動。

幾年后，宋平生的父母意外去世在一場緊急援藏行動中，地點是墨脫。宋平生無家可歸，于心不忍的章爸爸便將他帶回了家。

宋平生看上去很平靜，但眼下濃重的黑眼圈還是暴露了他。

章一諾像條小尾巴似的墜在他的身后，看他來來回回地收拾行李。

宋平生卻突然回身，倚著客房門框：“章一諾同學，你今天進出我房間的限額已經(jīng)用光，明日請早吧?！?/p>

章一諾舉起手中的熱牛奶，理直氣壯：“我是來給你送熱牛奶的，可以助眠哦?！?/p>

說著，就想往宋平生房間里鉆。

宋平生一手接過牛奶，另一手繼續(xù)推著她往外走：“謝謝，但是你也該睡覺了?！?/p>

熱牛奶的助眠效果確實不錯，宋平生很快就睡著了。然而深夜，他再次猛地從床上彈起，從滿是泥石流傷亡人口的噩夢中掙扎著醒來。

只不過這一次，很快有人握住他的手，然后費勁地將他圈進一個小小的、暖暖的懷抱。

是章一諾。

宋平生一向最不喜歡自己狼狽脆弱的樣子被別人發(fā)現(xiàn)，下意識便惡聲惡氣地說：“走開?！?/p>

“不要，”章一諾撇撇嘴，固執(zhí)地摟緊他，“我知道你不怕，但是我害怕，怕到睡不著。”

意料之外的答案讓宋平生緊繃的身體稍稍放松。

他斜覷著章一諾：“你怕什么？”

章一諾想也不想：“怕你哭，怕你難過，偏偏我最不會安慰人了?！?/p>

這種傻氣十足的話恐怕只有章一諾能說得這么自然而然，卻讓人暖心不已。

“傻?！?/p>

宋平生借著月光看她滾圓的眼睛和略微嘟起的雙唇，在意識到之前，目光已經(jīng)滿是縱容。

或許是因為父母離世帶來的打擊，這一年宋平生比平時多住了一次醫(yī)院，時間也更長。

宋平生躺在病床上，百無聊賴地揪章一諾的馬尾：“一諾同學，有一只迷路的小螞蟻遇到另一只小螞蟻，立刻上前求助，你都如何回蟻窩呀？”

這該是幾十年前的冷笑話吧。

章一諾翻了個白眼：“爬回去?！?/p>

“錯，”宋平生笑得眼睛瞇起來，睫毛簇在一起，“是帶著笑或是很沉默?！?/p>

“我才不會笑，我要一直哭，哭到眼睛都瞎掉?！?/p>

章一諾說得惡狠狠的，像是在威脅什么。

她知道，其實宋平生都明白，章家父母刻意隱瞞病情只是多此一舉。

宋平生捏章一諾的臉頰：“你沒機會了，畢竟你可是我從小就自作主張娶回家的新娘。”

章一諾揮開他的手，視線定定：“我已經(jīng)把戒指好好藏起來了，一輩子都是我的戒指?！?/p>

宋平生笑著別開視線，卻更像是不敢再看章一諾的雙眼。

Chapter 3

終于盼到開學，宋平生雖然更加清瘦，但至少是活蹦亂跳地走出了醫(yī)院。

開學后沒幾天，章一諾便被室友慫恿著去參加學生會的聚餐，美其名曰：見見世面。

誰知宋平生竟然也在。

宋平生小時候就皮相絕佳，長大后更是眉目凌厲，最近又加入了學生會的體育部，走到哪里都是女生的目標。

章一諾在一旁看著，一顆心像是泡在醋里，比酸還要再多一分。

在又一個女生湊到宋平生身邊千方百計示好時，章一諾終于忍不住了。

她從座位上彈起來，一拍桌子：“請你不要一直往我男朋友身上靠，可以嗎？”

說完，在同學看熱鬧的噓聲中牽起宋平生的手腕就往外走，直到?jīng)]人了才氣哼哼地松開手。

偏偏宋平生還要逗她：“誰又惹你生氣了？”

章一諾氣急了也不敢用力碰宋平生，只好努力踮腳去戳他的額頭：“就是你！混蛋！”

宋平生聳聳肩，笑得有點壞：“確定是我嗎？”

章一諾啊啊亂叫兩聲，閉著眼不管不顧地把憋在心里的話全喊出來：“明知道我喜歡你，還跟別的女生靠得那么近！宋平生你沒有良心！去死去死！”

章一諾喊完了才想起來要后悔，小心翼翼地睜開眼，卻發(fā)現(xiàn)宋平生在笑，不是使壞，而是很溫柔很縱容的笑。

他走過來揉亂章一諾的頭發(fā)，嘆著氣道：“要不是聽說你要來，誰想?yún)⒓舆@種無聊的活動?！?/p>

章一諾眨眨眼，難得反應敏捷了一次：“宋平生，你是在說你也喜歡我吧？”

“是啊是啊，”宋平生無奈，牽起章一諾的手慢慢往宿舍走，“我就只有你啦。”

“嘿。”章一諾抿著唇偷笑，好像剛才氣到恨不能當街發(fā)瘋的人不是她。

她要的從來都不多，就是這樣簡單的一句而已，足夠讓她繼續(xù)堅持下去。

宋平生和章一諾是同校但不同專業(yè)，教學樓隔得遠，平時的課程幾乎沒有重合，唯獨一節(jié)體育課是公共課。

聽說這天的體育課臨時改成了籃球賽，章一諾一下課就迫不及待地跑去籃球場，果然看到正在場內熱身的宋平生。

宋平生唯一喜歡且偶爾能做的運動就是籃球，哪怕每次打完身上的淤青就要多出一倍也還是堅持要打。因為這是宋爸爸還在世時最喜歡的運動。

機會太少，所以章一諾希望宋平生每次都能盡興。

她從籃球部的同學手中借來一個擴音喇叭，對著場內撕心裂肺地喊：“宋平生你太帥了！你簡直要把我?guī)洉灹?！?/p>

“宋平生我太喜歡你了！”

“宋平生加油啊??！”

女生脆亮的聲音和綿軟的長相很快就吸引了整個籃球隊的視線，關于兩人的緋聞本就沸沸揚揚，這下更是止不住。

宋平生單手叉腰，等章一諾瘋狂得差不多了才扔下籃球走過去，寬大的掌心罩住喇叭筒，堵住接下來的主權宣示行為。

章一諾累得滿頭大汗，嫌棄宋平生不夠配合：“你快走開，別妨礙我真情告白呀！”

“不妨礙你，主要是這里還有一個人也想要表白?！闭f著，宋平生略一使力，便將擴音喇叭轉移到自己手中。

宋平生將擴音喇叭的音量調低一些，而一邊退后一邊對著章一諾道：“章一諾，我已經(jīng)這么喜歡你了，就不讓再繼續(xù)散發(fā)可愛讓我更喜歡你了吧？”

章一諾幻想過很多轟轟烈烈的告白方式，最好要聲淚俱下，玫瑰滿地，可是沒想到，宋平生只是舉著最常見的擴音喇叭很平靜地說了一句喜歡，她就激動地像是在那一瞬間得到了全世界。

Chapter 4

籃球賽正式開始。

兩邊的技術都不過硬，半場剛過就有些人開始用小動作，伸腳絆人。

宋平生躲閃不及，被對手踩住鞋尖絆倒在地，膝蓋上蹭出一個不大不小的傷口。

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籃球場上出現(xiàn)摔摔打打再正常不過，因此隊友們只看了一眼便繼續(xù)追球去了。

但是，宋平生不一樣，他站不起來了。

等在場邊的助理用上了各種止血藥，那個不起眼的傷口卻還是不斷地滲出血來，不一會兒便在地上積了小小的一灘。

章一諾臉色蒼白，抖著手撥下急救電話，而后緊緊地將宋平生摟進懷里，生怕他在下一秒就消失不見。

救護車在半個小時后出現(xiàn)，將兩人一起載去醫(yī)院，一同來的還有章一諾的父母。

注射過微量安定后，醫(yī)生仔細檢查著傷口：“病情轉入重型，對藥物的敏感度也明顯下降，不能再用了，所以，絕對不能再做運動，也絕對不能再出血了?！?/p>

沒了藥物支撐，宋平生會以很快的速度衰弱下去，一點點細碎的傷口都可能要走他的命。

章爸爸問：“那接下來要怎么治療？射線總還可以做吧？”

醫(yī)生看著急救床上這個他從小治療到大的男孩子，半晌才道：“先天因子的缺失無法彌補，病情變化毫無規(guī)律，能靠注射藥物拖延到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極限了。之后再做射線也是徒增折磨?！?/p>

無規(guī)律就是最殘忍的規(guī)律，它意味著沒有應對法則。

章一諾自小便在醫(yī)院里玩耍著長大，早就知道醫(yī)生之間一直都流傳著這樣一句話：連射線都無法再用時，就到了聽天由命的時候。

聽天由命，什么天，什么命。

宋平生的一生，好像就這樣，被一句輕飄飄的四字成語否定了。

章一諾一聲不吭地丟下父母，回到宋平生從小便常住的病房。宋平生已經(jīng)清醒了些，他笑著沖章一諾揮一揮手機，上面有一封短信。

宋平生很少這樣激動：“一個好消息，就在剛剛，我的論文通過了C刊終審，稿費很多喲?！?/p>

說話時，他的眸子閃著光，灼灼地望向站在門口的章一諾，仿佛已經(jīng)忘記了他的膝蓋曾大量出血，也不再擔心接下來有可能發(fā)生的一切。

章一諾擠出一個笑，撲過去抱住宋平生的手臂，臉頰緊緊地貼在他的肩膀上：“哇，那你要不要給我買禮物，也不用太貴重啦，結婚戒指就很不錯哦?！?/p>

“結婚“這個兩人之間開慣了玩笑的詞，現(xiàn)在竟然也稱為了某種禁忌。

病房里的空氣仿佛都隨之凝固。

宋平生揉弄著她的頭發(fā)，半晌才輕聲道：“一諾，我們去西藏吧?！?/p>

西藏。

宋平生的父母去世在西藏墨脫的泥石流中，尸骨無存，只剩一塊列滿犧牲人員姓名的石碑。他一直都想要去那里親眼看一看。

去西藏很危險，會有高原反應，會有難以預測的意外，會找不到專業(yè)醫(yī)生……

章一諾可以找出一萬個理由勸他放棄，可是當她抬頭望住宋平生的雙眼，就再也無法說不行。

因為，這可能是宋平生唯一的機會，而章一諾不能這么自私。

不過在去西藏之前，章一諾必須要先參加法考，是宋平生要求的。

法考來得比想象中更快，章一諾黏在宋平生身邊不愿意進考場。

宋平生瘦了很多，不算寬大的T恤罩在身上也是空空蕩蕩的。他豎起一根手指抵住章一諾的額頭：“快點進去?！?/p>

“不然還是算了吧，”章一諾還想耍賴，說著就要扭頭往來時的方向走，“我明年再考也是可以的?！?/p>

“如果你不參加考試，怎么拿到資格證，當大律師，然后賺好多錢來養(yǎng)我？”宋平生扣住章一諾的肩膀，硬生生將她推進考場。

考場紀律嚴格，一旦進入，便不準再隨意外出。

章一諾扒住門框，不情不愿道：“那你就在路邊等我，一步也不準走遠。”

宋平生歪著頭看向章一諾，陽光從他背后投過來，熱烈又明媚，像是要徹底吞掉宋平生才甘心。

章一諾急得跺腳，眼眶都跟著泛紅：“到底行不行？”

宋平生這才笑了，舉起手投降：“好，可以，我同意。我一步都不走，永遠都在這里陪你?！?/p>

Chapter 5

章一諾一秒也不敢在考場內多留，飛快地填完答案后就頭也不回地沖出考場。

這時距離考試正式結束還剩四十分鐘時間，場外只有等待考生的家長和出租車司機。

宋平生不見了。

章一諾卻不敢離開，生怕宋平生突然又回來，便只能紅著眼眶站在原地。

她難以抑制地心慌，兩只手死死地絞在一起，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想象宋平生又出血了，宋平生暈倒在路邊沒人管，宋平生不在了……的場景。

這是長大后，章一諾第一次和宋平生分開這么長時間。

宋平生說得沒錯，章一諾膽小又粘人，最怕的是一轉眼就再也看不清宋平生。

又過了一段時間，陸陸續(xù)續(xù)有其他考生走出考場。宋平生拎著一杯章一諾平日里最喜歡的奶茶從街角出現(xiàn)。因為考試封路，外賣車輛無法進入，他只能步行去買。

是章一諾忘記了這一點。

醫(yī)生叮囑過，盡量不要在宋平生面前露出消極情緒，可是此刻章一諾的眼淚忽然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她索性丟下書包，蹲在路邊哭得像是個被人搶走了心愛娃娃的孩子，一邊哭一邊喊宋平生的名字。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聲音不大，含著嗚咽，卻聽得人撕心裂肺，心口一揪一揪地疼。

見狀，宋平生連忙跑過來把章一諾拉進懷里抱住：“怎么了？哭什么呢？本來就丑，再哭就更丑了?！?/p>

章一諾顧不得這些，只知道死死地摟住宋平生的腰，口中唯有一句：“嚇死我了，真的嚇死我了?！?/p>

宋平生笑了笑，愈發(fā)尖的下巴抵住章一諾的發(fā)頂：“別怕，不會偷偷走的。我這么壞，一定會讓你親自送我，然后平生都忘不掉我?！?/p>

“好，我們說好了?！?/p>

章一諾應下，沒有半分猶豫，反而是宋平生沉默了。

回學校時，兩人路過一家不大的飾品店。

章一諾已經(jīng)冷靜下來，指著擺在櫥窗里的項鏈：“我看它長得好像我馬上就要收到的禮物?！?/p>

因為剛才哭得太狠，說話間還帶著眼淚的濕氣。

宋平生出人意料地爽快，進店刷卡付錢用時不超過五分鐘。

他幫章一諾地戴好項鏈，目光柔和：“很好看嘛。”

章一諾笑嘻嘻地沖宋平生拋一個媚眼：“謝謝你夸我。”

宋平生：“我夸的是項鏈。”

章一諾：“……”她決定不跟他計較。

宋平生不知道的是，章一諾一回到宿舍，便迫不及待地將小時候的那個易拉罐拉環(huán)穿進項鏈，時時刻刻戴在頸上了。

這是一個符號，一種象征，章一諾唯有靠它才能讓自己勇敢。

“列車即將到站”提示音響起，一下子打散了回憶。

章一諾叫醒精神不濟的宋平生，下車找到早就預定好的當?shù)厮緳C。

站在藥王山腳下，章一諾反復摩挲著項鏈上的拉環(huán)，說不清在祈禱些什么。

宋平生一無所覺，他興致勃勃地拉住章一諾的手往布達拉宮的方向走。

晨曦里的布達拉宮壯麗巍峨，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天，抓住云，讓人涌起想要跪拜的沖動。。

宋平生爬臺階爬得氣喘吁吁，唇色發(fā)紫卻不想停：“我問過我爸媽為什么一定要參加援藏。他們告訴我，布達拉宮很神奇，看到它時，能感受到信仰的力量。”

章一諾立在原地不肯動了，她緊緊地反握住宋平生的手，聲音帶著不自覺的顫抖：“叔叔阿姨還說過，要你好好珍惜我，不閑著沒事就想欺負我。你要聽話?！?/p>

望著章一諾泛紅的眼眶，宋平生的心里傳來一陣細細密密的痛，他確實欺負章一諾欺負得太狠了。

想到這里，宋平生淺淺一笑，轉身摟住章一諾的肩膀，慢吞吞地走下臺階。

章一諾終于松了一口氣，決定獎勵宋平生吃一杯據(jù)說離開西藏就再也吃不到的，上面蓋著一厘米厚砂糖的純正酸奶。

天越來越亮，宋平生站在光里，瘦削的身影透出一股蒼白脆弱的美感，他還像小時候一樣漂亮，連憔悴都是美的。即使一動不動地站著，也能讓章一諾愣神。

“一諾，”宋平生勾勾章一諾的手指，“謝謝?！?/p>

章一諾別開臉，在宋平生發(fā)現(xiàn)之前吞下眼淚。

Chapter 6

連續(xù)一段時間沒有吃藥，高原反應連帶著偏頭痛讓宋平生幾乎睜不開眼，連喝水都覺得反胃。他迷迷糊糊地在旅館的床上躺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臉上傳來一陣癢癢的感覺。

宋平生甫一睜開眼，剛好看見章一諾那雙清澈透亮的眸子。

章一諾盤腿坐在床邊，耳朵貼在宋平生的胸膛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戳他臉上的酒窩。

宋平生慢吞吞地側過頭，聲音沙?。骸霸趺戳?？”

房內沒有開燈，他有些看不清章一諾的表情，只能費力地睜大眼。

章一諾搖搖頭：“我就是無聊而已?！?/p>

章一諾自己可能不知道，她在撒謊的時候，眼睛會眨得飛快。不過，宋平生沒有戳穿她。

這時已經(jīng)是深夜，宋平生再也睡不著，索性坐起來，抓過羽絨服穿好。

章一諾愣愣地看著他動作：“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宋平生笑嘻嘻地抓住她的手：“走吧，我?guī)闳タ葱切恰！?/p>

小時候，兩家父母都忙于加班，時不時還要出急診，只能將兩個孩子一起反鎖在家中。每到這時，章一諾和宋平生最愛做的事情就是一起坐在陽臺上看星星。

那時的城市沒有如今繁華，星星一顆連著一顆，全都看得清。宋平生也正是從那時起喜歡上了天文，喜歡研究每一顆星星的動線。

草甸上，夜空晴朗，星星璀璨。

宋平生鋪好了被褥，仰躺在中間，伸出一只手對章一諾搖擺。

章一諾委屈地撇嘴：“你這是招呼誰家小狗呢？”

這樣說著，她還是迫不及待地蜷進宋平生懷里躺好，像顆小太陽一樣包裹住他，成為他唯一的熱源。

宋平生嘆氣：“當然是我家的?！?/p>

說著，他從口袋里掏出指星筆打開，幽深的綠光仿佛直通星空深處，甚至比星星的光芒還要明亮許多。

雖然宋平生的視力下降得厲害，但他腦海中早有一幅完整的星圖，恨不能把每一顆都介紹給章一諾認識。

章一諾其實不明白什么是全天亮星，也不懂造父變星與普通星星到底有什么區(qū)別。她只是看著宋平生好看的側臉，和他談起星星時興奮的樣子。

這時，宋平生壓低了聲音，像是在講什么秘密：“生命總歸短暫，而星星卻是永恒的。”

章一諾回過神，用力地往宋平生懷抱深處鉆：“宋平生，千萬不要說你會變成星星看著我這種鬼話?！?/p>

這是世人偏愛的浪漫，但章一諾并不喜歡。

宋平生眉頭一挑，有些詫異：“為什么？陪著你不好嗎？”

章一諾摩挲著頸上的拉環(huán)，輕聲道：“再美好的星星也都是可望而不可即，我只要有這個就夠了。”

宋平生無奈，甚至有點委屈：“那你還想要我怎樣？明知道我最害怕讓你害怕。”

章一諾湊過去親親宋平生的唇角，眼角濕潤但終歸忍了回去：“別怕，我慢慢就不會怕啦，一個人也能過得好的。”

Chapter 7

連日勞累加停藥讓宋平生變得嗜睡，但是這天，他的精神卻好得出奇。章一諾醒來時，他已經(jīng)在收拾去嘎隆拉山要帶的行李。

章一諾重新卷進被窩里，哼唧著不想早起，無意識地在沖宋平生撒嬌。

宋平生卻硬生生地把她從被窩卷里挖出來：“你不早起，誰去幫我搶早飯？我可不想餓肚子。”

章一諾：“……”

章一諾一邊嘟囔著混蛋，一邊飛快地洗漱，然后跑去旅館餐廳。

而宋平生則忙著藏好牙齦正在隱隱出血的證據(jù)。

章一諾其實在某一個時刻突然得到了某種預感，以至于在跑出房間的那一刻就忍不住掉下淚來。

但她只是跑得更快，爭取搶到餐廳里第一份最新鮮最豐盛的早餐。

宋平生的活力一直維持到坐上旅游團窄小憋悶的面包車。

長時間的顛簸讓他昏昏欲睡，而隨著路程延長，不斷加劇的偏頭痛又逼著他嘔吐，連喝下去的礦泉水都原模原樣地吐出來，其中摻雜著一點看不清的血絲。

章一諾一邊收拾殘局，一邊不停地向同車的游客們道歉。

有年紀偏大的阿姨委婉地開口詢問：“小姑娘，你男朋友這是…沒事吧？”

章一諾替宋平生擦臉的手一抖，隨即在他的臉上留下一道散不去的紅痕。

她小心地揉著那里，半晌才低聲道：“對不起，阿姨，請你們諒解?！?/p>

沒有泥石流發(fā)生時的嘎隆拉山比想象中更美，半面云霧繚繞，半面晴空萬里，讓人有種置身于時空交界點的奇妙感。而就在不遠處有一塊小小的土地，那里豎著一塊碑，上面是這些年來犧牲在這片土地上的援藏醫(yī)生的姓名。

援藏行動還在持續(xù)不斷地開展，每年都會有不少醫(yī)生為了各種理由投身這這里。

或許布達拉宮真的如世人所言，能讓人感受到信仰的力量。

章一諾盤腿坐在池邊的一小塊平地上，宋平生則像往常一樣枕著她的腿，身后隱隱傳來導游試圖撥打120，尋找援救醫(yī)生的聲音。

但是，沒有人真的上前打擾宋平生和章一諾。

章一諾輕輕拍打著宋平生的背，口中哼著一路上學來的西藏民謠。

宋平生很享受地長舒一口氣，他瞇起雙眼，盯著水池上方升起的白霧，慢吞吞地問：“章一諾，是不是下雪了？好漂亮?！?/p>

嘎隆拉山常年積雪，說是下雪并不算騙人。

“是啊，”章一諾在抖，卻用力擠出一點笑，“宋平生，下雪了，我們真的一起走到白頭了哎，這輩子承蒙關照啦?！?/p>

也曾同你風雪覆過白頭，平生總算不那么遺憾。

想到這里，章一諾俯下身吻宋平生的額頭，很輕的一個吻，卻用盡了她平生全部的真摯和熱烈。

宋平生似乎笑了，又似乎沒有：“那我這輩子，可太痛苦了。”

章一諾扣緊他的雙手：“那我們交換一下。這輩子我對你負責，下輩子你再對我負責吧?！?/p>

“章一諾?！?/p>

宋平生在喊她的名字。

章一諾湊過去，努力想聽清楚宋平生在說些什么。

可是，宋平生的呼吸越來越輕，一點點消融在墨脫終年不散的風聲里。

“章一諾，以后要自己回家，不要害怕。”

Chapter 8

章一諾一個人坐上返程的火車，將宋平生留在他父母的身邊。

B大如常開學，時間跌跌撞撞地向前，永不回頭。排期五個月的論文樣刊終于寄到學校。

章一諾替宋平生簽了確認書，從教授手中接過這一本頗有分量的冊子。

宋平生的文章被安排在第一個欄目的第一篇。這是一本刊物最重要的位置，原來連審稿老師都透過文字，看出了宋平生的天分。

章一諾挑了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在空無一人的天臺上翻開這篇論文。

里面絕大部分的內容和專業(yè)名詞章一諾都看不懂，但她還是堅持一字一句地念完了全文，連同列在文章最后的作者簡介欄。

宋平生的簡介真的很簡單，不像其他同學或者教授恨不得用一生的學術成就和輝煌歷史塞滿這個小小的方框。

“作者是宋平生（1997—2020），平生很短，只允一諾?！?/p>

（編輯：白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