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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不眠星

2020-09-10 07:22溫良
花火彩版A 2020年12期
關(guān)鍵詞:長安街

溫良

是這樣的吧,人類總不能憑借一己私欲和愛意就把月亮私有,更不能在機車后座將捉住衣角的瞬間,錯以為成自己捉住了風(fēng)。

00

2018年,紀(jì)實派水彩畫家周嶼夏暌違十年的又一場畫展,開在了他曾經(jīng)舉辦首場大型畫展的北京798藝術(shù)街區(qū)。

畫展起了個文藝的名兒,叫《藏風(fēng)》。

開展那天天氣不算好,黛青的天蒙了層灰霧,總之不是適宜出門的好天氣。工作室的合伙人搭著周嶼夏的肩膀,愁眉苦臉道:“讓你別選今天你非要選,你抬頭看看這天兒,簡直像給你印了四個大字——這展要涼?!?/p>

周嶼夏低著頭,從口袋里摸了張紙巾細細擦去了畫框邊緣沾染的一點兒灰塵。

“隨便開開,又不是為了賺錢?!?/p>

話雖這么講,里面的布置卻極其用心,曲折長廊里面按順序擺放了由周嶼夏親自挑選的代表畫作,整整齊齊地從2018年擺到了2008年。

最后一幅畫的位置,裱了一張他專門給朋友們印的邀請函:絨質(zhì)的封面,燙金的“藏風(fēng)”兩個大字寫得磅礴大氣,一如他的一貫畫風(fēng),下面還印了行小字,像是對畫展名字的解釋。

周嶼夏透過展室的窗戶看了眼窗外沒有絲毫轉(zhuǎn)晴跡象的陰天,扯過依舊愁眉苦臉的合伙人,伸手點了點那行字:“過來。今兒心情好,告訴你個秘密。”

——“2008年的時候,我對著長安街的太陽許過一個愿?!?/p>

01

關(guān)于2008年的夏天,周嶼夏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遇見了一陣風(fēng)。

那會兒正趕上奧運會,全京城過年似的張燈結(jié)彩,京城主干道十條里邊兒八條都加了臨時警哨,長安街的監(jiān)控更是二十四小時開著,形形色色的路人稍有點兒奇異舉動,怕是連道口都走不出去。

周嶼夏算是長安街上的奇人之一。他會選地方,在綠化帶間隙支了個小馬扎、架了張畫板,自行車后座一排密密麻麻的顏料盒子,這一番陣仗,回頭率簡直百分之百,偏偏他就能旁若無人地開始畫寫生。

能在長安街上寫生,是拿了工作室給下來的那張?zhí)卦S證,交換條件就是奧運會后工作室要他交二十幅畫辦主題畫展。他沒把這要求當(dāng)回事兒,我行我素地畫著自己感興趣的,三筆兩筆簡單地拿灰色顏料勾勒出瀝青路的輪廓。

剛暈開調(diào)好的青色顏料,周嶼夏就覺得眼前閃過一道黑影,配上發(fā)動機沉悶的轟鳴聲跟由遠及近的兩道警笛聲,干脆利落地把寧靜了大半天的空氣撕裂開。

他習(xí)慣性地抬了抬眼,正巧見到一輛重型摩托車被幾輛警摩聯(lián)合逼停在了面前。

還沒等幾個警察拿出證件表明身份,摩托車上的人就跳了下來,一掀頭盔,露出一張標(biāo)致的美人臉,帶著一口地道的北京腔,軟聲抱怨:“不是我說,警察叔叔,我人戴了頭盔,車配了牌照,一沒撞人、二沒占道,怎么也不值得你們追我五條街啊?!?/p>

幾個人離他不遠,說話聲音被周嶼夏聽得一清二楚,他把筆插回顏料桶里,換個姿勢看起了熱鬧。

那幾個警察大概也沒料到追了五條街的“疑似危險分子”竟然是個小姑娘,換了副和藹面容問她:“嘿呀,姑娘,那你這什么事兒都沒有,我們越追你、你開得越快是做什么,多容易讓大家誤會!”

周嶼夏悄悄挪了挪畫板位置,偏頭看清楚了女生的臉。見她抿唇笑了笑,大方承認(rèn)錯誤:“真是不好意思,職業(yè)病犯了,剛剛還以為在賽道上呢,對不起啊。”

雙方交談融洽,插曲到此結(jié)束,發(fā)動機聲重新響了起來。周嶼夏把畫板歸位,順手洗掉了筆尖上沾著的青色顏料。

這算得上是周嶼夏和傅葭風(fēng)的第一次見面。盡管見面的另一個當(dāng)事人當(dāng)時由于急著趕回家搶超市特價小龍蝦,而完全沒有注意到路邊綠化帶里那個架著畫板的男生。

倒是那年夏天過后,周嶼夏在798辦的紀(jì)實畫展上,在一堆鳥巢、水立方等等充滿著奧運色彩的建筑紀(jì)實水彩里,有一幅不倫不類的畫,畫里是空曠的瀝青路和模糊的摩托車影。

下面貼著的小小標(biāo)簽上寫著畫的名字,叫《長安街的風(fēng)》。

02

后來人都說,2008年年末的那一場畫展,算得上是周嶼夏在畫壇聲名鵲起的開始。

連美院第二年的新版教材都收錄了他的畫進去,好巧不巧,放的就是那幅《長安街的風(fēng)》。

具體細則估計是跟工作室談的,扉頁還署了工作室的名字和聯(lián)系方式。周嶼夏本人起初都不知道這件事,直到有一天他在工作室?guī)托聛淼男『⒏漠?,隱約聽見樓下有人扯著嗓子喊他的名字。他開門走到走廊上,見著舉著座機聽筒的小姑娘仰著頭對他講:“小周老師,有人找——”

周嶼夏一邊下樓一邊本能地覺得奇怪,他社交范圍小得不能再小,除去一年里面滿中國亂跑去寫生的時間,就是工作室和家之間的兩點一線,連認(rèn)識陌生人的機會都沒有。

電話那頭的聲音有著似曾相識的熟悉感,開門見山地問他:“喂,小畫家,我看見你年前的畫兒了,肖像使用費什么時候付一下?”

咬字清楚得很,周嶼夏沒幾秒就想起了一年前見到的人。嘴比腦子快了一步,他下意識地回:“那我……請你吃飯?!?/p>

兩個人不說一句廢話,一分鐘之內(nèi)就敲定了一起吃飯的時間地點。這通電話接得急,周嶼夏甚至都忘記了座機是免提的狀態(tài),兩個人的奇怪對話響徹一樓大廳,聽得前臺小姑娘目瞪口呆。

周嶼夏赴約的時候,還特意帶上了裱在畫框里的那幅《長安街的風(fēng)》。他打車到傅葭風(fēng)電話里提的餐廳地址,出租車拐過七八條狹窄的胡同,一個急剎停在了看起來破破爛爛的小院兒門口。院墻上大紅色的“拆”字實在太過明顯,害得他仔細看了三遍手機上的地址才確定沒走錯地方。

最后還是傅葭風(fēng)親自出來接他,小院里熱熱鬧鬧的,正在弄露天燒烤趴。周嶼夏拎著那個大畫框,活像是從另一個宇宙穿越過來的奇特人類。他這才意識到這頓飯的主角根本不只有他們兩個人。

他本就話少,更不善于應(yīng)付這樣的社交場面,最后還是傅葭風(fēng)笑嘻嘻地把其他人轟到屋里面去,一邊給他烤羊肉串一邊隨口解釋:“……其實沒有真的要跟你追究責(zé)任的意思,開玩笑打的電話,哪兒承想碰見這么個實誠的小畫家。”

本就稀薄的曖昧氣息被這句話弄得徹底消失,周嶼夏自動忽略掉那個略顯幼稚的稱呼,岔開話題:“你怎么認(rèn)出來我畫的人是你?”

傅葭風(fēng)正在胡亂撒著辣椒面,似是聽笑了:“哈雷大道滑翔CVO的定制版,全北京城估摸著也就這一輛,不是我的還能是誰的?”

周嶼夏沒接觸過這領(lǐng)域,裝模作樣地點了下頭,下一秒就被冒著熱氣的烤串堵住了嘴。

那晚是京城夏日里難得的涼夜,偶爾能聽到風(fēng)擦過樹葉的聲音,烤爐邊上的兩個人一個瞎烤、一個亂吃,和諧得倒一點兒不像是第一次正經(jīng)見面的人。

傅葭風(fēng)最后也沒收下那幅畫,周嶼夏只能再原封不動地抬回工作室去。樓上那個白天被改了畫的小孩還在畫板前面調(diào)顏料上色,他心情不錯,拖了把椅子在一旁幫他調(diào)了三種藍。小孩藏不住好奇心思,盯著他嘴邊殘留的一點兒紅色辣椒碎屑,直愣愣地問:“老師是去約會了?”

二十多歲的人,隱秘心思倒也不至于像少年時那樣遮遮掩掩,周嶼夏實話實說:“不是,很感興趣,還沒追到?!?/p>

其實“興趣”這詞本就虛幻,周嶼夏畫了十幾年的靜物,稱得上感興趣的也全部跟繪畫內(nèi)容有關(guān)。要論感興趣的人,傅葭風(fēng)真是第一個。

齒間還殘留著一點兒肉串的香氣,周嶼夏低頭看著色板上剛調(diào)出來的藍色,莫名想到晚上見面時她身上衣服的顏色。

好像也是這樣深邃又通透的藍。

03

小周老師活了二十幾年,頭一次主動追姑娘,追得那是叫一個笨拙又熱烈。

自己從沒有相關(guān)經(jīng)驗,又礙于面子不肯跟身邊人討教,只能點著小臺燈搜了一晚上百度,把有點兒價值的回復(fù)摘抄了個遍。

第二天一大早,周嶼夏就守著花店開門,抱了一大束粉玫瑰出來,直愣愣地奔去前一晚剛拜訪過的小院。沒料想他剛從出租車上下來,就連人帶花地跟拎著一手豆?jié){油條的傅葭風(fēng)撞到了一起。

當(dāng)下著實不算什么適合浪漫的好場景。打了一路的腹稿在跟她碰面的那一瞬間被擊碎得七零八落?;艁y之下,周嶼夏放下花就又鉆進了同一輛出租車?yán)铮詈罅粝赂递顼L(fēng)一個人獨自面對那捧兀自綻放的粉玫瑰。

出租車司機迷茫地看了重新坐上后座的他一眼,周嶼夏不敢多看一秒鐘窗外,大喘著氣說:“師,師傅,我們原路返回?!?/p>

直到車駛離小胡同五百米開外,周嶼夏整個人才放松下來,趕緊從口袋里面掏出手機發(fā)消息跟傅葭風(fēng)道歉,說自己第一次給人送花,實在沒經(jīng)驗,希望她諒解。

那頭回信息回得很快,沒理會他的道歉,倒是含義不明地問他:“這次送失敗了,以后還送嗎?”

剛松了的那口氣又吊了上來。周嶼夏使勁兒戳了兩下手機鍵盤,打了個堅定的感嘆號:“送!”

那天過后周嶼夏倒是吸取了經(jīng)驗,未來一周里花沒斷過,人卻再沒親自出現(xiàn)在那個小院門口。

院里住的都是傅葭風(fēng)的朋友,送花又是每天的固定時間,久而久之一群人對花比對周嶼夏本人還熟悉,一見到送花小哥過來就扯嗓子往院里喊:“喂,小傅啊,你們家花神又派人給你送花來啦——”

傅葭風(fēng)正在室內(nèi)練體能,聽了這句,人沒從機械上下來,從敞著的窗口伸出一只胳膊指了指屋門口半人高的水桶:“麻煩幫我拆了包裝紙,花丟到桶里邊兒就成?!?/p>

朋友順著她指的方向見到了那個堆滿了花的水桶,笑著罵她:“傅葭風(fēng),你開花鳥魚市呢?”

窗口伸出個腦袋,言之鑿鑿:“要不然怎么搞?丟了浪費,不如堆一起看個熱鬧。”

那天周嶼夏定的是白色繡球,原本不是繡球的花季,花店為了他特意從別處調(diào)了花過來,價值不菲。朋友在那一桶花里撥出了點兒空隙插好新花,嘖嘖感慨:“花神到底還是花神,你這可欠了人家不少人情。”

這道理傅葭風(fēng)自然也明白,眼看著到了周末,她想著一個畫畫的周末大抵也沒什么忙事,難得主動給他發(fā)了次消息:“小畫家,明天帶你兜風(fēng),來嗎?”

到了晚上才得到那邊的回復(fù),五十幾秒的語音,前四十秒都在因為沒及時看到消息在跟她道歉,到了末尾才輕輕問了她一句:“那我們明天還出去嗎?幾點?我去你那兒找你可以嗎?”

他們沒正兒八經(jīng)見過幾次面,大部分時間又是在用文字交流,這會兒冷不防發(fā)了一條長語音,傅葭風(fēng)才意識到他聲音還蠻好聽,咬字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帶了一點兒京味兒化音,在一片蟬鳴的背景音里顯得溫柔又堅定。

鬼使神差地,她也發(fā)了語音回去:“十點吧,不見不散?!?/p>

第二天周嶼夏果真提前到了院門口等著,還親手帶了束淡黃色的洋桔梗。傅葭風(fēng)推了那輛體型龐大的CVO出來,手上取下兩個頭盔到他面前,示意他自己拿一個:“我這輛之前都是比賽時用的,還真沒載過人,待會兒你要是覺得速度快了或者哪兒不舒服了,一定告訴我?!?/p>

周嶼夏一邊認(rèn)真戴頭盔一邊應(yīng)聲,趁她不注意偷偷把那束花塞進了車邊箱里。

機車轟鳴著自胡同口穿梭而出,熟門熟路地上了環(huán)城匝道,一路向著遠離市中心的郊區(qū)駛?cè)?,高速帶起的風(fēng)在耳畔呼嘯,新奇體驗讓他暫時忽略掉了并不算舒適的乘坐感覺。周嶼夏算得上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小少爺,生在京城,又在京城規(guī)規(guī)矩矩地長到了二十二歲,從前沒經(jīng)歷過什么波折坎坷,因此也從沒見過這樣別具一格的人生景色。

巨大的機車馬達聲音掩飾住越發(fā)劇烈的心跳,在經(jīng)過坡道時他猶疑著伸出手,很快又堅定攥住了傅葭風(fēng)飛揚的衣角。

郊區(qū)公路平坦安靜,周嶼夏剛調(diào)整好姿勢認(rèn)真看風(fēng)景,就聽見沉默了一路的前面人隔著頭盔大聲問他:“周嶼夏——這感覺好玩兒嗎——”

他被這突然的問話問住,愣了兩秒才大聲回應(yīng)她:“好玩兒——!”

傅葭風(fēng)聲音里帶了點兒笑意:“那你再抓緊一點兒,還有更好玩兒的呢——!”

他毫不猶豫地依言照做,機車持續(xù)加速,他始終牢牢攥緊了她的衣角。

有某一個瞬間,周嶼夏覺得,他似乎捉住了風(fēng)。

04

傅葭風(fēng)帶著他整整繞了北京城一圈,再回到那個熟悉的院門口時,兩個人之間的氛圍似乎也跟著變化了。

時間尚早,夕陽余暉不過剛剛?cè)旧咸祀H。周嶼夏隨身帶著工作室展廳的鑰匙,便又“禮尚往來”地邀請傅葭風(fēng)去了798。工作室近來沒開新展,展廳里顯得有些亂,畫架無規(guī)則的放著,上面的畫的風(fēng)格不一,倒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藝術(shù)美感。

傅葭風(fēng)繞著畫架之間的空地,認(rèn)真地把每幅畫都看了一遍,最后停在門口的畫前:“這幅好看?!?/p>

周嶼夏順著她目光看過去,眼睛眨也不眨地接她的話:“真有眼光,這幅叫《一見鐘情》?!?/p>

她偏頭看他的動作愣了一下。

名字其實是他瞎說的,那幅畫沒參過展,大概是他從前某幅連正式名字都沒起過的練習(xí)作品,隨口編出那個名字不過是為了引出藏在心里許久的下一句:“所以,你相信一見鐘情嗎?”

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因這樣一句試探而凝滯了一瞬。傅葭風(fēng)張了張嘴,似乎想要回答些什么,卻被不合時宜地響起來的手機鈴聲打斷。她走出展廳接電話,再回來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那幅被她夸好看的畫已經(jīng)從架上被取了下來。

周嶼夏手里拿著妥帖卷好的畫,像是無事發(fā)生一般主動遞給她:“上次送你畫你沒收,這次的沒那么值錢,收下吧?!?/p>

暮色深了一些,之前那個沒得到回答的問題沒人再提起,分別時,傅葭風(fēng)卻主動帶走了周嶼夏卷好的那幅畫。

直到當(dāng)天晚上,周嶼夏在畫室里調(diào)整構(gòu)圖的時候手機震動了一下,解鎖手機才發(fā)現(xiàn)是傅葭風(fēng)主動發(fā)來的一張照片,模模糊糊能看出來是一輪月亮。

下一秒她還發(fā):“今晚月色真美?!?/p>

發(fā)過來的信息算是延遲的回應(yīng),周嶼夏瞬間就讀懂了話里的隱喻。他手一抖,顏料盤被打翻在木地板上,顏料混在一起,像此刻難以形容的復(fù)雜心緒。他扯了兩張紙巾收拾殘局,擦到最后,用手指點著黃色顏料勾出一彎月牙輪廓,照下來也發(fā)給她:“確實很美?!?/p>

那頭傅葭風(fēng)住著的小院兒里,自從她收到了周嶼夏回過來的消息,唇邊的笑意就沒下去過。跟她一同準(zhǔn)備后天比賽的朋友見習(xí)慣了她冷著一張臉面無表情的樣子,看她笑得瘆人,皺著眉頭問她:“你怎么回事兒?”

她大大方方地把手機消息頁面遞過去給他看,換來一句驚掉下巴的調(diào)侃:“哎喲喂,今兒太陽打北邊出來了,傅葭風(fēng)竟然還會扯文藝!”

傍晚得到的那幅畫和從車邊箱里發(fā)現(xiàn)的洋桔梗并排擺在柜子頂上,傅葭風(fēng)給自己的CVO加好機油,一拍胸脯答得驕傲:“那怎么著,好不容易找了個藝術(shù)家男朋友,不也得配合點兒?”

“……”

第二天上午,花依舊如期送到,只不過送花的人不再是花店的外送小哥,變成了堂堂正正站在院門口的花神本尊。

05

周嶼夏跟傅葭風(fēng)這樣從性格到職業(yè)都八竿子打不著的人能糾纏到一起,任誰看了都不得不感慨一句“緣分奇妙”。得知兩個人在一起的消息時,雙方親朋好友紛紛送上虛假又禮貌的祝福,沒一個人在內(nèi)心里面認(rèn)可他們能長久。

一片唱衰聲里,唯獨兩個當(dāng)事人安安穩(wěn)穩(wěn)地度過了三年。

從機車后座上看到的景色像是開啟了嶄新世界的大門,給了周嶼夏源源不斷的靈感,他畫出來的畫也被越來越多人認(rèn)可,逐漸達到了能夠引領(lǐng)和他同期畫家的水平。他需要參加的展覽越來越多,原先那個規(guī)模不大的工作室,人員也越來越多,他時常忙得連手機都顧不上看一眼。

傅葭風(fēng)也一樣忙,“愛情事業(yè)雙豐收”這句話放在兩個人身上正合適。

那會兒玩機車還算個小眾圈子,女車手更是少之又少,傅葭風(fēng)中學(xué)時就踏到這個圈子里面。起因還是某天她眼睜睜地看著有人從她面前搶走了最后一份打?qū)φ鄣恼諢u腿排,頭腦一熱,騎著小電驢跟人飆車,硬生生地在橫跨三個區(qū)之后把人堵到了門口。

那大概算得上是傅葭風(fēng)人生中為數(shù)不多的幸運時刻,她追的人是京城最大摩托車職業(yè)俱樂部的老板,他看她天賦異稟,隨口問她有沒有興趣玩更大的。她抱著無所謂的心態(tài)跟人去了場地,一顆心從此栓在這件事上,再沒回來過。她確實天賦異稟,技術(shù)好,人也不矯情,隊友、朋友一大堆,比賽也都順風(fēng)順?biāo)?,賺了不少錢。

在日常相處里,周嶼夏絕對算得上是最合格的戀人,他幾乎從不干涉她的生活,不管她提出什么,他都笑瞇瞇地舉手支持,自己出門一趟更是提前三天就會主動跟她報備行蹤。傅葭風(fēng)自由慣了,時常到了目的地才想起來給他發(fā)消息說出門比賽,周嶼夏對于她發(fā)信息從來都是秒回,不知道是不是怕她有什么賽前壓力,每次都只會發(fā)“注意安全”四個字,后面還要帶一個可愛的波浪號。

唯獨有一次不同。在他們在一起的第三年,有次一起吃飯時,傅葭風(fēng)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他:“寫生的時候,你去過川藏線嗎?”

周嶼夏搖頭:“聽說那邊還在修路,想過幾年再去,安全一點兒?!?/p>

她抬頭看他:“俱樂部的幾個朋友趁著聯(lián)賽空當(dāng)想過去玩玩,你要不要一起?”

他下意識就要點頭同意,轉(zhuǎn)念想起來工作室雜七雜八的事情一大堆,根本沒有能偷閑出門的可能,只能試探著問她:“能不能再緩兩年?等那邊路修好了,只有我和你一起去?!?/p>

傅葭風(fēng)不在意地擺擺手:“那我先替你探路咯,以后再一起來嘛?!彼f完就開始跟他滔滔不絕地科普川藏線上能見到的景色,瞇起眼睛向往地講,“能在山谷里飆車,想想就太酷了!”

周嶼夏依舊擔(dān)心著安全問題,最終還是敗給了她,她在他對面真心實意地感慨說,不去開一次野路的話,會遺憾終生,他就再也說不出一句阻撓的語句。

傅葭風(fēng)離開那天,周嶼夏依舊很忙,甚至起得比她還要早,連“注意安全”的短信都忘了發(fā)。到達亞丁之后,她開始給他發(fā)照片,山區(qū)網(wǎng)絡(luò)信號不好,發(fā)來的彩信都有很久的延遲。照片像素也模模糊糊,白色雪山線延綿不絕,星星亮成一片,她配文打了一整行感嘆號,跟他講:“我好像要追上月亮了!”

那天他的信箱里都快被她發(fā)來的消息擠爆,一條接一條,圖片和文字混在一起,像從前她帶著他繞京城兜風(fēng)一樣,是一個新奇世界。十幾分鐘之后她總算發(fā)夠,最后一條信息感嘆號打滿了整個手機屏幕:“周嶼夏!我們以后來這里結(jié)婚吧!”

相處久了,他早就知道她算不上是感情外露的人,能說出這樣情話的時刻近乎稀有。深夜的畫室安靜無人,周嶼夏輕輕放下筆,拿起手機一個字一個字地敲出來回她:“好啊?!?/p>

發(fā)送成功之后,他克制不住涌入胸膛的思念,忍不住多問一句:“打算什么時候回來?”

那天晚上,直到周嶼夏將手上的畫徹底畫完,他的手機屏幕都沒有再亮起來過。

一周后他接到了一通陌生電話,那頭的男聲講他是傅葭風(fēng)俱樂部的老板,通話時間不過短短三十秒,十小時之后他便出現(xiàn)在了亞丁。

手機里那些模糊照片變成清晰的實景出現(xiàn)在他面前,她說得確實都對,川藏線上景色很美,抬頭是延綿不絕的雪山線和連成一片的星星,往前跑幾步就好似能追上月亮。可是周嶼夏跑不動,擋住他的是地上被摔到變形的機車殘骸,斑駁劃痕多到連它的型號都看不清。

可他認(rèn)得出,那是全京城只有傅葭風(fēng)才會有的哈雷大道CVO。

臨出門前他還在家里看書,西方哲學(xué)里提到動態(tài)守恒的概念,這概念原來也適用于人生。許是他遇見傅葭風(fēng)之后的人生里幸福和幸運的指數(shù)紛紛超標(biāo),便強硬地把動態(tài)守恒定律加在他身上。

周嶼夏只覺得自己二十五年的人生里,從未如此刻一般抗拒接受現(xiàn)實。

06

在遇見傅葭風(fēng)之前,周嶼夏從來沒有談過戀愛,甚至連曖昧都沒有過,很多時候他搞不清楚戀人之間相處的合適尺度。就像是當(dāng)初,如果他再堅定一點兒,不讓她去川藏線,是不是后面的事情就都能避免?

這樣的假設(shè)本來便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周嶼夏清楚傅葭風(fēng)是什么樣的人,從前他們剛在一起時出去約會,他聽她眼睛發(fā)亮地講她想攢錢買的車、最近在看的比賽、心儀的世界級車手……談起這些的時候,她的話總能多到不可思議的地步,甚至都不需要他做禮貌的附和。

那時咖啡廳的書架上放了一本毛姆寫的《月亮和六便士》,他一直覺得,傅葭風(fēng)就好像是某一種意義上的月亮。

他趁她喝咖啡的空當(dāng),總算插進了一句話:“就真的這么熱愛嗎?”

“是真的!”她用力點了一下頭,似乎還覺得不夠,像是小朋友急切需要得到大人認(rèn)可一樣語氣很急,“或許你還不能真正理解我說的熱愛是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歡它,喜歡到我可以為它付出我所擁有的一切?!?/p>

說完她突然意識到,對著自己確定關(guān)系沒多久的男朋友這么激情表白摩托車這件事兒,似乎不大妥當(dāng),趕緊討好地問他:“你……不會介意吧?”

周嶼夏喜歡的就是這樣的她,自然笑著答:“當(dāng)然不會介意。”

傅葭風(fēng)彎起眼睛跟他一起笑。

在此之前,周嶼夏畫了很多年畫,看過很多展,去過很多次拍賣,聽過很多次采訪。那些采訪里面“熱愛”這個詞出現(xiàn)的頻率太高了,高到連這個詞的含義都被講得貶值,以至于他都敢堂堂正正地在接受采訪時說上一句“選擇走上繪畫道路是因為熱愛”。

可現(xiàn)實里面,他不過是平庸至極的普通人,從未有過真正選擇的權(quán)力和勇氣。開始畫畫不過是父母要求,選擇藝考不過是逃避去走讀金融之后從商的另一條路,開了工作室后所謂的興趣熱愛又和金錢名譽摻雜在一起,他中規(guī)中矩的人生里面的全部新奇景色,都存在于傅葭風(fēng)的機車后座上。

她能如此吸引他,確實因為他們從來不是一樣的人,關(guān)于熱愛也并不是同一量級的熱愛。所以她后來真的做到了她說的那些話,她的確做到了把她所擁有的一切都獻給了熱愛。

是這樣的吧,人類總不能憑借一己私欲和愛意就把月亮私有,更不能在機車后座將捉住衣角的瞬間,錯以為成自己捉住了風(fēng)。

《藏風(fēng)》是周嶼夏二十五年繪畫生涯中畫的唯一一幅人像,跟那一幅當(dāng)初令他名震一時的《長安街的風(fēng)》一樣,主角是同一個人。

原本是私藏的畫,周嶼夏被合伙人好說歹說才說動,將這幅畫也放到了《藏風(fēng)》的展廳,擺放位置跟《長安街的風(fēng)》遙遙相對,藏著不可言說的隱喻。

開展下午,京城的天開始緩慢放晴,走進展廳的人也越來越多,周嶼夏放棄休息區(qū)的座椅,始終站在那幅畫的附近,像是專屬于它的守護者。

他站了一下午,閉展之后從展廳走出來時腰都有些酸。傍晚的798只剩酒吧和餐廳仍在營業(yè),窄街對面的音響店在放一首旋律熟悉的歌,周嶼夏停下腳步來認(rèn)真聽,聽清了正在唱著的歌的歌詞。

歌詞唱——“愛你的每個瞬間/像飛馳而過的地鐵?!?/p>

回過神來,他才意識到他手里還傻傻地抓著畫展的打樣邀請函,在一旁拍完夕陽的合伙人回頭見他沒跟上,走到他面前打個響指:“我才想起來,你說什么對著長安街的太陽許過愿,許的什么?。俊?/p>

周嶼夏低著頭把邀請函塞到他手上:“自己看吧,上邊兒寫著呢。”

07

不論多少年過去,周嶼夏都無法用一個詞語來形容傅葭風(fēng)這個人對于他的真正意義。

他只是偶爾會想,是不是每個人的人生里邊兒都會遇見這樣的一陣風(fēng)?洶涌的、熱烈的、猝不及防的,像是她出現(xiàn)的那個季節(jié)一樣,無休無止的蟬鳴里面包裹著熾熱陽光,看一眼就令人心尖發(fā)燙。

二十二歲時的周嶼夏遇見了他的風(fēng),那年他對著長安街的太陽許了個愿,說他想要永久收藏這陣風(fēng)。

只是,可能是他許愿的聲音太小,也可能是音波傳播的距離有限——

總之長安街的太陽從一開始,就沒能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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