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勇
相較于其他家禽,鵝不宜親近,但我打小就偏愛它,及至中年,愛得格外深切。
第一次讀到駱賓王的《詠鵝》,我就認(rèn)定這位早慧的才子一定特別喜歡鵝,要不然,七歲的孩子怎么能吟出那首流傳千古的名作來。雛鵝甚是可愛,通體黃毛,間或雜以灰黑幾種顏色,摸起來毛茸茸的,連杜甫老人家都愛不釋手,贊不絕口:“鵝兒黃似酒,對酒愛新鵝?!背声Z依然逗人喜愛,塊頭肥碩,白衣勝雪,尤其走起路來,一跩一跩,派頭十足,嗓門高爽,說起話來,聲大音隆,就連扇扇翅膀,也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樣,到哪兒都動靜不小,唯恐他人不曉。
在蘇北老家,人們稱鵝為“嘎鵝”,不僅僅緣于它會“嘎嘎”朗叫,還含有“家鵝”的親昵成分在里面,吾地方言“家”與“嘎”發(fā)音切近。鄉(xiāng)親批評親熟的人,愛用“呆頭鵝”,這詞似貶實褒,多為親切的嗔怪,受者不會生氣,一律笑納。
我偏愛鵝有勇者之氣。它能守家防盜,與狗一樣機(jī)警,一有動靜就會大叫,我們莊上養(yǎng)雞養(yǎng)豬的人家,都會養(yǎng)上幾只鵝看家守舍。據(jù)我祖父講,黃鼠狼和竊賊最怵鵝。它那“凡我目力所及皆為我之領(lǐng)地”的大氣概,凜然不可犯。鵝除了自己的主人不咬,其他不論何等人物,只要它認(rèn)定不是造訪而是造次,必然見誰啄誰,一個也不放過。它比量人而吠的狗率真,比起相機(jī)而動的人忠勇,洵屬可貴。
潘玉毅隨筆《鵝與隱士》認(rèn)為,鵝有晉士之風(fēng),我初覺有些牽強(qiáng),后深以為然。徐敬業(yè)在揚(yáng)州起兵造反,駱賓王揮筆作劍,寫下震鑠古今的天下第一雄文《討武檄文》,叛軍被朝廷剿滅后,首領(lǐng)徐敬業(yè)被殺,駱賓王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后來有人說他出家靈隱寺,據(jù)說宋之問代表作五言詩《靈隱寺》中的“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便是駱賓王的句子,這種悠逸,還真有一股鵝的隱士之風(fēng)。
據(jù)考證,鵝的先祖是野生大雁,只因戀上了大地,甘愿放棄了藍(lán)天,它決絕的選擇透露了內(nèi)心的隱士特質(zhì)。
縱覽古今,天底下愛鵝至極者,非東晉大書法家王羲之莫屬,他愛鵝酷似米芾癡石,稱得上是教科書級的了。
蘭亭第一景便是鵝池?!稌x書》記載,王羲之任職會稽郡內(nèi)史時,治下有位孤寡老嫗,養(yǎng)了一只鵝,因善鳴聲震四方。王羲之托人要買下這只鵝,老嫗不舍,王羲之便攜親帶友前去賞看,老嫗聽說大名鼎鼎的王大人來了,家徒四壁用啥招待?她咬了咬牙把這只鵝宰烹了。王羲之嘆息多日?!稌x書》還記載:會稽山陰有位道士養(yǎng)了一群鵝,王羲之獨往欣賞后,心里很是歡愛,便欲求購。道士為了考驗他是不是葉公好龍,竟讓王羲之為他抄錄一遍《道德經(jīng)》,抄畢,客主雙雙滿足。
后來有書法家說,王羲之的書法從鵝身上得益頗多,才能如“龍?zhí)扉T、虎臥鳳闕”。他愛鵝師鵝,開創(chuàng)“妍美流暢、雄逸灑脫”的新氣象,白成一家。
鵝與菊、蓮、鶴并為“古代四大雅物”。傳說李白成名前,曾隨山中隱士也養(yǎng)過幾年白鵝,還給鵝取了個好聽的名字:珍禽。名動京華之后,他效仿王右軍,以詩換白鵝。還有杜甫、韓愈、皮日休、范成大等,皆是同好,如果沒有時空阻隔,他們必定引為知己。
鵝之隱士之風(fēng),還在于它們有一種隨遇而安的大自在。恰如潘玉毅先生所說, “若是路遇一條江,一條河,一條溪流,適才持戈而立儼然一隊白衫軍的大鵝紛紛跳入水里,翻江倒海,自在嬉戲,仿佛整個江湖都是它們的了”。
從“持戈而立”到“自在嬉戲”,畫風(fēng)自然轉(zhuǎn)換,我以為鵝既是怒目相向的金剛,又是澹泊輕逸的隱士,它們不莽,不呆,有智有情,有張有弛,有舒有斂,它不只是駱賓王的精神領(lǐng)袖,不只是王羲之的行墨導(dǎo)師,它值得身為靈長動物的我們學(xué)習(xí)與致敬。
鵝,已不再是一只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