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斌

小時候，我常常覺得只要穿上花裙子，身邊人的目光就都會圍著我打轉(zhuǎn);披上被單，自己就是超人，可以拯救全世界。這種盲目的自信在我的體內(nèi)駐扎下來，并恣肆地長成一棵茂盛的大樹，多年來從未被移植。所以當我看到我那讓人無比難堪的高考成績時，比起悲傷，更多的是不服氣，我第二天就毫不猶豫地去了復(fù)讀班。

復(fù)讀班被安排在學(xué)校的另一棟樓，與高三年級正好面對面。每次經(jīng)過走廊，我都盡量低著頭匆匆走過，生怕看見對面樓上不屑的表情。寢室每晚11點準時停水，晚自習結(jié)束回來，我們經(jīng)常趕不上洗澡，寢室里總彌漫著一股酸臭味。我看著窗外的溶溶月色，暗想：難道我的人生就這么糟糕嗎？

那個夏夜，我被凍醒了兩次，我翻出棉被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卻還是覺得冷，臉上涼涼的，原來是流淚了。我看到自己慘不忍睹的高考成績時沒有哭，漲紅著脖子與父母據(jù)理力爭要求復(fù)讀時沒有哭，目送小伙伴拿著錄取通知書踏上開往遠方的火車時沒有哭;可在那一刻，我感到無比恐懼，害怕自己燃燒到最后還是要承認自己的失敗。

冷冷清清的月光鋪滿床，遠處的汽車匆匆駛過，留下寂寞的白光，或明或暗……

橘子姑娘是9月底進入這個班級的。她個頭不高，白白胖胖的，身上散發(fā)著清新的橘子味。課堂上，我的后背被人輕輕戳了兩下，回頭，秋日的陽光剛好透過窗外的榕樹傾瀉在她的臉頰，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見到一排亮閃閃的牙齒：“嘿，吃橘子嗎？”

橘子姑娘是個精致的美食家。中午，當我們都在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向食堂時，她慢悠悠地踱回寢室，從衣柜里翻出藏得嚴嚴實實的電飯煲，煮一碗香糯的紅豆飯，拌上一勺牛肉醬，吃得滿面春光?！叭绻圆缓茫乙徽斓男那槎紩缓玫??！弊鳛橐幻Y深的“吃貨”，我無比贊同這條“橘子定律”。于是，每個星期天，我和橘子姑娘都會有一段美食之旅。當其他人還在書海里埋頭苦戰(zhàn)時，我們會溜出學(xué)校，坐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去市中心覓食，買沾著透亮露水、帶著油綠葉子的橘子吃。

高考前的兩個月，我常常會在夜跑的時候看見一些熟悉的身影躲在樹下抽泣，他們的影子越縮越小，很快就被夜色吞沒了。像所有復(fù)讀生一樣，我那時也感到慌張、無助，但可能是和瀟灑、樂觀的橘子姑娘相處久了，我開始覺得世事皆可原諒，所有愿望都會如期而至。

南方的冬天又冷又濕，仿佛整個人浸在冰水里，呼吸間都是難忍的寒冷。我們把窗戶關(guān)得死死的，不停地搓手跺腳，可還是無濟于事，耳邊咳嗽聲、擤鼻涕聲此起彼伏，筆下的數(shù)字也變得模糊起來….

一天數(shù)學(xué)課后，班主任突然變戲法似的掏出幾個雞毛毽子，一臉狡黠地笑著說：“全體起立！去走廊踢毽子?！薄疤彀?！”我們面面相覷，哭喪著臉，不停地抱怨老班的獨裁專制，不情愿地趿拉著步子走到室外，北風立即粗暴地在袖子和領(lǐng)口間奔逐，一臉凌亂的我們，如一尊尊石化的雕像?！翱欤咂饋?！踢起來就不冷了！”一個、兩個……人群慢慢有了動靜?！昂暨旰暨辍保覀兩砩厦爸鵁釟?，每個人頭頂都有一朵輕盈的“蘑菇云”。老班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一個開水瓶，他走到我們的桌前，一個一個擰開我們的保溫杯倒人熱水……

在老班的“監(jiān)管”下，每天下課踢毽子成了我們班的保留節(jié)目。

到了元旦，隔壁樓張燈結(jié)彩，襯托得我們這棟樓越發(fā)慘淡。課上，我們眼巴巴地瞅著老班，他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說：“你們想辦元旦晚會嗎？…‘老班萬歲！”

那天的元旦晚會發(fā)生了什么我已經(jīng)不完全記得了，只記得老班抱著吉他彈唱了一首夏小虎的《人生》：“當夕陽照亮了肩膀，一寸寸縮短著夢想……當我高舉理想的火炬，天空卻剛好下起了大雨……命運啊，能否改變慈祥，給我不會墜落的翅膀？在天空，努力地飛翔，沿著從不平坦的方向……”舒緩的旋律中，我們默默地在后墻的夢想榜單上寫下自己理想大學(xué)的名字。未來道阻且長，感謝老班在那天給予了我們完完整整的快樂，讓所有的悲傷都繞道而行。

距離高考只剩一個多月，我們一個個皮膚粗糙、灰頭土臉，像剛從地里刨出來的洋芋蛋。鏡子里的自己，眼皮因為熬夜而浮腫，臉上堆著起皮的碎屑，一個多星期沒有洗的頭發(fā)貼在額前。

在復(fù)讀班的每一周都會有人進來或離開。這里在某種意義上其實接近金庸筆下專門用來修煉武功的暗室，它無法保證每一個人都能咸魚翻身，修得絕世神功，但至少從這里療傷出去的我們，不會顯得太脆弱、太狼狽。那段復(fù)讀的日子，就像是在啃一塊過期的面包，又干又硬，但為了填飽肚子，我們別無選擇。幸運的是，橘子姑娘和老班的出現(xiàn)，讓我的面包上多了一抹奶酪的香醇與甜美。我曾經(jīng)以為，第一次高考落榜對我會是毀滅性的打擊;如今看來，人生的很多部分，之前覺得是浪費、多余、無趣的，在抵達終點的那一刻都具有出乎意料的意義。

無數(shù)個深夜，我和橘子姑娘做完習題，鎖好門，穿過無人的走廊，站在樓梯口，用盡全身力氣大喊一聲，聲控燈一盞接一盞地在黑暗中亮起，便覺得未來還是亮堂的，我們會永遠勇敢無畏地走下去，哪怕這段時光沒有姓名，不為人知。

（邱露嶺摘自豆瓣網(wǎng)圖/蟈菓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