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

春天了，這些年的春天里總想回鄉(xiāng)。如今城鄉(xiāng)疏隔，即便很近，回鄉(xiāng)也需要理由，高原的春天便是我回鄉(xiāng)的好理由。

高原的春天來得晚。在成都，繁花開過，眼看就是綠色深濃的夏天，家鄉(xiāng)那邊才傳來春的消息。達古的朋友來信說，高山柳開花了，落葉松和樺樹發(fā)芽了，你教我們認(rèn)得的苣葉報春和龍膽都開了。所有這些消息都在誘惑著我。

大雪山的北麓山路上，遙遙可見達古那些依山而建的藏寨，紅藍多色，錯落有致。在達古這個不受外人打擾的村莊，核桃樹剛剛綻出新葉，像一團綠褐色的云霧籠罩在村寨上面。淺淺的褐色是樹葉的新芽，一條條肥厚的花序從枝頭懸垂下來，那就是核桃樹淺綠色的花。輕輕捋下嫩長的核桃花，焯了水拌好后是什么味道？是清新無比的潔凈山野的味道！是蘇醒的大地的味道！

春到岷江正當(dāng)時。峽谷公路兩邊的槐樹正密密地開著白花。河谷臺地上、寨里的桃樹叢叢翠綠，野櫻桃也開花了，有風(fēng)輕搖樹梢時，薄雪般的花瓣便紛紛揚揚飄飛起來。而河谷兩岸干旱的山坡上，灌木叢依然一派枯黃。但我知道，這些枯瘦的灌木叢里一定有早開的花朵。其中有一種開滿細小黃花的帶刺的灌木叢，叫堆花小檗。米粒大的小黃花一簇簇擁擠在一起，搶在綠色葉片展開前怒放。還有耐旱耐瘠薄的帶刺灌叢沙生槐也開出了密集的藍色花。我一次次半蹲半趴地摁著快門，累了便坐在山坡上，翻看相機里的花朵，卻突然弄不明白大自然為什么要讓植物開出這么多的花。這些花朵和這神秘的不明白，也許就是我這一天的收獲。人們在世界上都力圖明白，而我寧愿常常感受很多的不明白。

這一天，我們還要去的便是這雪山群中兩座從未被人逾越的雪山——有冰川群的雪山主峰和洛格斯神山。湖水映著碧藍的天空，陽光下雪融時的滋潤氣息帶著松杉的芳香。走到雪野中，抬頭遠看，群山變成了波浪，在眼前奔涌，而洛格斯神山厚雪加身，冰清玉潔，瑩光逼眼，如同一個戴著水晶冠冕的神者。峽谷盡頭壁立而起的達古冰川群上的雪山主峰熠熠閃光，直插幽深藍空，仿佛一個未知的龐然大物。山體上是深雪，雪下才是冰川。這道冰川每年只有七、八月積雪融化時才可看見。但那冰川的力量卻隨時可以看見，它在這雪山之巔造就了地貌杰作：相互錯落在云幕下的金字塔一般的錐形峰頂、鋒利峭薄的山脊、被冰川從對面山體上剝離又搬運到面前來的巨大巖石。我們腳底的深雪下就是冰川挖掘出的巨大的冰斗，夏天時是一湖碧水，湖水的上方勁風(fēng)獵獵，被陽光照耀、亮得晃眼的云團翻滾在天空，也翻涌在湖中，而現(xiàn)在凍成了一塊堅硬的冰。

我總覺得，達古冰川這樣的地方可以成為每一個中國人學(xué)習(xí)體味自然之美的課堂。雖然時興的國學(xué)熱中，常有人說中國人如何有天人合一觀，如何取法自然，但在實際情形中，卻是自然界大面積的退縮與毀敗，是中國人與大自然日甚一日的隔膜與疏遠。

大家散去的時候，有人問我，你覺得這個地方如何？我只想說一句話：它是最近的遙遠。

（有刪改）

【讀后思考】

1.請簡要賞析文章第三段的表達特色。

2.文章第五段中，達古的雪山有哪些特點？請簡要概括。

3.作者為什么認(rèn)為達古是“最近的遙遠”？請加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