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是蘇聯(lián)作家馬克西姆·高爾基以自身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自傳體小說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其他兩部分別為《在人間》《我的大學(xué)》)。
該作品講述了阿廖沙(高爾基的乳名)三歲到十歲的童年生活,生動地再現(xiàn)了十九世紀(jì)七八十年代沙俄下層人民的生活狀況,寫出了高爾基對苦難的認(rèn)識,對社會人生的獨(dú)特見解,字里行間展現(xiàn)了他對美好生活的期待。
夜里睡覺,我躺在一張大床上,裹上了好幾層大被子。
外面酷寒刺骨,冷得發(fā)綠的月光透過窗玻璃上的冰花兒照在姥姥的面孔上,她的兩眼像磷火一樣明亮。
綢子頭巾在月光之下好像是鋼打鐵鑄的一般,從她頭上飄下來,鋪在了地板上。
姥姥脫了衣服,走到床前,我趕緊裝作睡著了。
“又裝蒜呢,小鬼,沒睡著吧?聽見了沒有,好孩子!”
她一這樣講,我就知道下一步會怎么做了,噗哧一聲笑了,她也大笑:“好啊,竟敢跟我老太婆裝相!”
她說著抓住被子和邊兒,用力一拉,我被拋到空中打了個(gè)轉(zhuǎn)兒,落到鴨絨褥墊兒上。
“小鬼,怎么樣,吃了虧吧?”
我們一起笑很久。
有的時(shí)候,她祈禱的時(shí)間很長,我也就真的睡著了,不知道她是怎么躺下的了。
哪一天有了吵架斗毆之類的事,哪一天的祈禱就會長一些。
她會把家務(wù)事兒一點(diǎn)不漏地說出來,很有意思。
她跪在地上,像一座小山,開始還比較含混,后來干脆就成了家常話:
“每個(gè)人都想過上好日子!
“米哈伊爾是老大,他應(yīng)該住在城里,讓他搬到河對岸去住,他認(rèn)為不公平,說那是沒有住過的新地方。
“可他父親比較喜歡雅可夫,有點(diǎn)偏心眼兒!
“這個(gè)拗老頭子!
“真該讓他明白該怎么給孩子們分家!”
然后她又開了口:
“也給瓦爾瓦拉一點(diǎn)快樂吧!
“為什么她落到了這步田地:每天都浸泡在悲哀之中。
“人們可能忘了格里高里!如果瞎了,他就只好去討飯了!他可是為我們老頭子耗盡了心血啊!
“人們可能認(rèn)為我們老頭子會幫助他吧!唉,不可能?。 ?/p>
她陷入了沉思,低頭垂手,好像睡著了。
“還有些什么?
“原諒我,我的過錯(cuò)不是出于本心,只是因?yàn)槲业臒o知啊!”
我央求姥姥:
“給我講一講故事吧!”
她顯得很莊重,先坐正身子,又閉上眼睛,拉長了聲兒,而且聲音很低:
“在莽莽群山之間,天堂的草地上,銀白的菩提樹下,藍(lán)寶石的座位上坐著神。
“菩提樹永遠(yuǎn)是枝繁葉茂的,沒有冬天也沒有秋天,天上的花兒調(diào)落,為了使神高興。
“成群結(jié)隊(duì)的天使像蜜蜂,又像雪花兒!
“它們降臨人間,又回到天上,把人間的所有事情都告訴神!
“這些天使中,有你的,也有我的,還有你姥爺?shù)?,每個(gè)人都有一個(gè)天使專管,神對每個(gè)人都是公平的?!?/p>
“你見過這些嗎?”
“沒有。不過我知道?!彼砸怀了迹卮鹞摇?/p>
每次講故事,她都特別溫和,人好好像也變小了,面孔紅潤,精神煥發(fā)。
我把她的辮子纏到自己的脖子上,專心致志地聽這些故事。
“遼尼卡,我親愛的寶貝,不論是天上還是人間,一切都是美好的……”
“我們這兒也一切都是美好的嗎?”
姥姥說:“一切都好!”
這就讓我納悶了,這兒也好?
我們的日子越來越壞了。
有一次,我從米哈伊爾舅舅的房門前走過,看見穿了一身白衣的娜塔莉婭舅媽,她雙手按住頭,在屋里亂喊亂叫。
我知道她在喊什么了,也明白了為什么格里高里總是說;“瞎了眼去要飯,也比待在這兒強(qiáng)!”
我希望他趕緊瞎了,那樣我就可以給他帶路了,我們一起離開這兒,到外面去討飯。
我把這個(gè)想法跟他談了,他笑了:
“那好啊,咱們一塊去要飯!
“我到處吆喝:這是染房行會頭子瓦西里·卡什的外孫,行行好吧!”
“那太有意思了!”我注意到娜塔莉婭舅媽的眼睛底下有幾塊青黑色的淤血,嘴唇也腫著,我問姥姥:“是舅舅打的?”
姥姥吸了口氣:“唉,是他偷著打的,該死的玩意兒!
“你姥爺不讓他打,可是他晚上打!這小子狠著呢,他媳婦兒卻又軟弱可欺……”
看樣子姥姥講上了勁兒,這些都是她想說出來的:
“如今沒以前打得那么厲害了!
“打打臉,揪揪辮子,也算了。
“你姥爺打我打得最長的一次,是一個(gè)復(fù)活節(jié)的頭一天,從午禱一直到晚上,他打一會兒歇一會兒,用木板、用繩子,什么都用上了?!?/p>
“他為什么打你?”
“記不清了。
“有一回,他打得我差點(diǎn)死掉,一連5天沒吃沒喝,唉,這條命是撿來的喲!”
這實(shí)在讓我感到驚訝,姥姥的體積幾乎是姥爺?shù)膬杀?,她難道真的打不過他?
“他有什么絕招嗎?總是打得過你!”
“他沒什么招兒,只是他歲數(shù)比我大,又是我丈夫!”
她擦凈石像上的灰塵,雙手捧起來,望著上面富麗堂皇的珍珠和寶石,感激地說:“啊,多么可愛!”
她畫著十字,親吻石像。
“你是我生命中永遠(yuǎn)的歡樂!
“遼尼亞,好孩子,你看看,這畫得有多妙,花紋兒細(xì)小而清楚。
“這是‘十二祭日’,中間是至善至美的菲奧多羅芙斯卡婭?!?/p>
姥姥常常這樣絮絮叨叨地?cái)[弄石像,就好像受了誰的氣的表姐卡杰琳娜擺弄洋娃娃似的。
姥姥什么都不怕,她不怕姥爺或者什么邪惡的人,可就是特別怕黑蟑螂。
蟑螂離她很遠(yuǎn),她就能聽見它爬的聲音。
她常的半夜里把我叫醒,說:“親愛的阿遼沙,有一只蟑螂在爬,快去把它碾死吧!”
我迷迷糊糊地點(diǎn)上蠟燭,在地板上爬來爬去地找蟑螂。
可顯而易見,并不是每次都能找到。
“沒有?。 ?/p>
姥姥以被蒙頭,躺在被窩里,含糊地說:
“肯定有啊,我求求你再找找!
“它又來了,在爬呢……”
她的聽覺太神奇了,我在離床很遠(yuǎn)的地方找到了那只蟑螂。
“碾死了?
“噢,感謝你,我的寶貝兒!”
她掀開被子,露出頭來,笑了。
如果我找不到那只小蟲子,她就再也睡不著了。
在死寂寂的深夜之中,她的耳朵極其靈敏,稍有動靜,她便會顫抖著說:“它又在爬了,箱子底下呢……”
有一天,姥爺闖了進(jìn)來,吼道:
“老婆子,著火了!”
“什么???!”
姥姥“騰”地一下從地板上跳了起來,飛奔而去。
“葉芙格妮婭,把石像拿下來!
“娜塔莉婭,快給孩子們穿衣服!”
姥姥大聲地指揮著。
姥爺則只是在那里哀號。
我跑進(jìn)廚房。
向著院子的廚房被照得金光閃閃,地板上飄動著閃閃爍爍的紅光。
雅可夫舅舅一邊穿靴子,一邊亂跳,好像地上的黃光燙了他的腳似的。他大喊:“是米希加放的火!他跑啦!”
“混蛋,你放屁!”姥姥大聲申斥著他,出手一推,他幾乎摔倒。
染坊的頂子上,火舌舒卷著,舔著門和窗。
寂靜的黑夜中,無煙兒的火勢如紅色的花朵,跳躍著盛開了!
黑云在高處升騰,卻擋不住天上銀白的天河。
白雪成了紅雪,墻壁好像在抖動,紅光流瀉,金色的帶子纏繞著染房。
突突、嘎吧、沙沙、嘩啦,各種各樣奇異的聲音一一奏響,大火把染房裝飾得很美,吸引著你不由自主地想走過去,與它親近。
我抓了一件笨重的短皮大衣,把腳伸進(jìn)了不知道是誰的靴子里,吐嚕吐嚕地走上臺階。
門外的景象實(shí)在太讓人震驚了:火蛇亂竄,啪啪的爆裂聲和姥爺、舅舅、格里高里的叫喊聲響成了一片。
姥姥頭頂一條空口袋,飛也似地沖進(jìn)了火海,她大叫著:“混蛋們,硫酸鹽,要爆炸了!”
“啊,格里高里,快拉住她,快!”
“哎,這下她算完啦……”姥爺狂叫著。
姥姥又鉆了出來,躬身快走,兩手端著一大桶硫酸鹽,渾身上下都在冒煙。
“老頭子,快把馬牽走!”
姥姥啞著嗓子叫喊:“還不快給我脫下來,我都快著了!”
格里高里用鐵鍬鏟起大塊兒大塊的雪往染坊里扔著。
舅舅們拿著斧頭在他身邊亂蹦亂跳。
姥爺在忙著往姥姥身上撒雪。
姥姥把那個(gè)桶塞到雪堆里之后,打開了大門,向跑進(jìn)來的人們鞠著躬:
“各街坊鄰居,快救救這大火吧!
“馬上就要燒到倉庫了,我們家就要被燒光了,你們也會遭殃的!
“來吧,把倉庫的頂子扒掉,把干草都扔出去!
“格里高里,快!
“雅可夫,別瞎跑,把斧頭拿來,鐵鍬也拿來!
“各位各位,行行好吧!”
姥姥的表現(xiàn)就像這場大火本身一樣特別好玩。
大火好像抓住了她這個(gè)一身黑衣服的人,無論她走到哪兒,火都把她照得通亮。
她東奔西跑,指揮著所有的人。
沙拉普跑到了院子里來,唰地一下直立了起來,把姥爺掀了個(gè)大跟頭。
這大馬的兩只大眼睛被火光映得十分明亮,它嘶鳴不已,不安地躁動著。
“老婆子,牽住它!”姥爺奔過去,張開兩臂。
大馬長鳴一聲,終于順從地讓她靠了過去。
“別怕,別怕!不會讓你受到傷害的,親愛的,小老鼠……”
她拍著它的脖子,念叨著。
這個(gè)比她大三倍的“小老鼠”乖乖地跟著她向大門口走去,一邊走一邊打著響鼻。
葉芙格妮婭把哇哇哭著的孩子們一個(gè)接一個(gè)地抱了出來,她大聲叫:“華西里·華西里奇,阿殖克塞找不到了……”
我藏在臺階下面,怕她把我弄走。
“好啦,走吧走吧!”姥爺一抬手。
染坊的頂兒塌了,幾根梁柱上竄起煙來,直沖天空。里面嗶啪亂響,紅色的、綠色的、藍(lán)色的旋風(fēng)把一團(tuán)團(tuán)的火扔到了院子里,威脅著人們。
大家正用鐵鍬鏟了雪往里扔,幾口大染鍋瘋狂地沸騰著,院子里充斥著一種非常的氣味兒,熏得人直流眼淚。
我只好從臺階底下爬了出來,正碰著姥姥的腳。
“滾開,踩死你!”姥姥大喊一聲。
突然,一個(gè)人騎著馬闖進(jìn)了院子。
他戴著銅盔,高高地舉著鞭子:“快閃開!”
棗紅馬吐著白沫,脖子底下小鈴鐺傳出的響聲停住了。
姥姥把我往臺階上推:“快走,快點(diǎn)!”
我跑到廚房里透過窗玻璃往外看??墒侨巳簱踝×嘶饒?。
唯一有點(diǎn)意思的是銅盔的閃光。
火被壓下去了,熄滅了。
警察把人們轟走了,姥姥走進(jìn)了廚房。
“別怕,沒事兒了!”
她坐在我身旁,身子一晃悠。
一切又好像回到了以前,只是火熄了,沒什么意思了。
姥爺走進(jìn)來,一只腳在門里一只腳在門外:“是老婆子嗎?”
“嗯。”
“燒著沒有?”
“沒事兒!”
他劃了根火柴,一點(diǎn)青光照亮了他那滿是煙灰的黃鼠狼似的臉。
他點(diǎn)上蠟燭,挨著姥姥坐了下來。
“你去洗洗吧!”姥姥這么說著,其實(shí)她自己的臉上也是煙熏火燎的。
姥爺嘆了一口氣:
“哼,都是格里高里這個(gè)王八蛋,粗心大意的,他算是干夠了,活到頭兒了!
“雅希加有在門口哭呢,這個(gè)混蛋,你去看看吧!”
姥姥吹著手指頭,走了出去。
姥爺并沒有看我,輕聲地說:
“看見著火了吧?
“你姥姥怎么樣?她歲數(shù)大了,受了一輩子苦,又有病,可她還是很能干!
“唉,你們這些人呢……”
沉默。
過去老半天,他躬著腰掐掉了燭花,問:“害怕啦?”
“沒有?!?/p>
“沒什么可怕的。”
他脫掉了襯衫,洗了臉,一跺腳,吼道:
“是誰?混蛋,應(yīng)該把他牽到廣場上去抽一頓!
“你怎么不宵去睡覺,還坐在這兒干什么?”
我去睡覺了。
可是沒睡成。剛躺到床上,一陣嚎叫聲又把我從床上拽一起來。
我跑到廚房里,姥爺手持蠟燭站在中間,他用雙腳在地上來回蹭,問:
“老婆子,雅可夫,怎么了?
“什么事兒?”
我爬到炕爐上,靜觀屋子里的忙亂。
嚎叫聲有節(jié)奏地持續(xù)著,如波浪拍打著天花板和墻壁。
姥爺和舅舅像沒頭蒼蠅似地亂竄,姥姥吆喝他們,讓他們躲開。
格里高里抱著柴火填進(jìn)火爐,往鐵罐里倒上了水,他晃著大腦袋來回走著,像阿特拉罕的大駱駝。
“先升上火!”姥姥指揮著。
他趕緊去找松明,一下子摸到了我的腳:“啊,誰呀?嚇?biāo)牢依?,你這個(gè)小鬼!”
“這是干什么啊?”
“你的娜塔莉婭舅媽在生孩子!”他面無表情地回答。
在我的印象中,我媽媽生孩子里并沒有這么叫啊。
格里高里把鐵罐子放到了火上,又回到了我身邊。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gè)陶制的煙袋:“我開始抽煙了,為了我的眼睛!”
燭光映著他的臉,他一側(cè)的臉上沾滿了煙渣兒,他的襯衫被撕破了,可以看見他的根根肋骨。
他的一片眼鏡片兒中間掉了一小塊,從這個(gè)參差不齊的破洞里,可以看見他那好像是個(gè)傷口似的眼睛。
他把煙葉塞進(jìn)煙鍋,聽著產(chǎn)婦的呻吟,前言不搭后語地說:
“看看,你姥姥都被燒成了什么樣兒了,她還能接生?
“你聽,你舅媽嚎的,別人可是忘不了她了!
“你瞧瞧吧,生孩子有多么困難,就是這樣,人們還不尊敬婦女!
“你可得尊敬女人,尊敬女人就是尊敬母親!”
我堅(jiān)持不住了,打起了瞌睡。
嘈雜的人聲、關(guān)門的聲音、喝醉了的米哈伊爾舅舅的叫喊聲不斷地把我吵醒,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聽見了幾句奇怪的話:
“打開門……”
“來來來,半杯油,半杯甜灑,還有一勺煙渣子……”
“讓我看看……”這是米哈伊爾舅舅無力的吼聲。
他癱坐在地板上,兩只手無力地拍打著。
我從炕上跳了下來。
可米哈伊爾舅舅突然抓住了我的腳脖子,一使勁,我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腦袋砸在了地板上。
“混蛋!”我大罵。
他突然跳了起來,把我扔起來又摔地地上:“摔死你個(gè)……”
我醒過來時(shí),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姥爺?shù)南ドw上。
他仰著頭,搖晃著我。
桌子上還點(diǎn)著蠟燭,可窗外的曙色已經(jīng)很重了。
姥爺?shù)皖^問我:“怎么樣了?哪兒疼?”
渾身都疼,頭很沉,可我不想說。
周圍的一切太奇怪了:大廳里的椅子上坐滿了陌生人,有神甫,有穿軍裝的老頭子,還有說不上是干什么的一群人。
他們一動不動,好像在諦聽天外的聲音。
雅可夫站在門邊兒上。
姥爺對他說:“你,帶他睡覺去!”
他做了個(gè)手勢,招呼我跟他走。
進(jìn)了姥姥的房間,我爬上床,他低聲說:“你的娜塔莉婭,舅媽死了!”
我對這個(gè)消息并不感到特別吃驚,因?yàn)樗荛L時(shí)間不露面了。不到廚房里吃飯,也不出門。
“姥姥呢?”
“在那邊兒呢!”
他一揮手,走了。
我躺在床上東張西望。
墻角上掛著姥姥的衣服,那后面好像藏著個(gè)人;而窗戶上好像有人的臉,他們的頭發(fā)都特別長,都是瞎子。
我藏到了枕頭底下,用一雙眼窺視著門口。
太熱了,空氣讓人窒息,我突然想起了茨岡死時(shí)的情景,地板上的血跡在慢慢地流淌。
我身上好像碾過了一個(gè)載重的軍隊(duì),把一切都碾碎了……門,緩緩地打開了。
姥姥幾乎是爬著進(jìn)來了,她是用肩膀開的門。
她對著長明燈伸出兩只手,孩子似地哀叫:“疼啊,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