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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病人

2020-09-10 07:22薛超偉
特區(qū)文學(xué) 2020年2期

薛超偉,1988年生于浙江溫州,現(xiàn)居杭州。2014年畢業(yè)于復(fù)旦大學(xué)MFA創(chuàng)意寫作班。作品見于各文學(xué)刊物。

搬進來幾天之后,陳秋才發(fā)現(xiàn)簾子后面有另一扇門,焊死的老式木門。門后是房東家的玄關(guān)或者什么,她不知道。之后一個凌晨,半夢半醒,她聽到一些細微的聲音,像有人站在門后面自言自語,又像是壓抑的哭聲。她打開燈,仰躺著發(fā)呆。這個小隔斷間以前可能是房東家的雜物室,門上換了密碼鎖,經(jīng)過簡單裝修,顯出清潔感,天花板和墻壁白色一片,沒有過去的痕跡,床和沙發(fā)占去大半空間,對她來說,也是足夠了。門后的聲音持續(xù)了很久,她想也許是幻聽的毛病復(fù)發(fā)了,以前她常聽到別人在背后罵她,嘲笑她,她曾因為這個問題被誤診為精神分裂,吃了一段時間的阿立哌唑和氯氮平。如果是幻聽,就不用在意那個聲音,如果不是幻聽,也很好,這么想著,她慢慢睡著了。

再次醒來,天已大亮。陳秋站在洗手池邊刷牙,水冰冷,窗臺上有一盆火紅的花。她喜歡有盆栽的窗臺,陌生人經(jīng)過時,她可以把眼睛藏在花后面。安靜的弄堂里,偶爾響起咳嗽和哈痰的聲音。她點開手機里自助租房的軟件,想向房東詢問那扇門的事,考慮了下又算了。她有克制好奇心的習(xí)慣,不好奇就不會有事發(fā)生,最好,什么都不要發(fā)生。作為補償,她在手機上查了一下花的名字,花叫鶴望蘭。

陳秋想去買一點食材。附近就有個菜市場,前幾天去過一次,那些攤主的熱情給她很大負擔(dān)。附近的便利店、飯店,她去過之后也不能再去了,小店的服務(wù)員善于認人,她不希望跟他們熟識。她到超市買了湯鍋,冷鮮雞,還有一些佐料,提著一袋東西回出租屋。走進弄堂,看著晾曬的衣服、剝漆的木窗、覆著苔蘚的墻磚,我在生活,她想,心底雀躍了一下。

隔斷間通不了油煙機管道,煤氣灶設(shè)在了屋外弄堂拐角,可能有好幾個灶臺,她沒去看過,每天都有人在那里露天炒菜,聽聲音很熱鬧,南腔北調(diào)。幸好房間里有電磁爐。她切好雞肉,淖水,開始燉煮。她把火調(diào)到最小檔,這樣可以煮上半天,消磨掉今天的時間份額。

她點開社交軟件,群里彈出很多消息。群里八百多人,有不同程度的社交恐懼癥,很多住在大城市,其中一大半沒有正式工作,只是待在房間里。跟她一樣。大家在聊線下聚會的事情,每隔一段時間會冒出這個話題,很多人躍躍欲試,等到定時間地點的時候,又沒幾個人說話了。她打了一段字:我在上海了。一下出現(xiàn)好幾個男群友,說要請她吃飯看電影,還有個說著露骨的話。她早已習(xí)慣,也不怪他們,如果他們知道怎么跟女孩子正常交流,也不會在這個群里了。阿魚出來說:你們這些死肥宅,每天這么興奮,藥吃多了?怎么帕羅西汀對你們就這么有效?陳秋說:阿魚姐姐好。有人問陳秋住哪里。她說肺科醫(yī)院這邊,那人又問哪個肺科醫(yī)院。她剛想回答,阿魚說:打聽那么多干什么,她住在我家。群友說:你家?你不是跟一個老頭合租嗎。阿魚說:關(guān)你屁事。阿魚私聊陳秋,讓她不要隨便暴露自己的住址,人心險惡,社恐的人更險惡。她答應(yīng)著。

一直以來,群里陸陸續(xù)續(xù)有人加她好友,有現(xiàn)實中不敢跟女孩子交往的男人,也有收費的咨詢師之類。群主也加過她,上來就許諾給她當(dāng)群管理員,不過要視頻面試,她才知道為什么群里的管理員都是女孩子。她拒絕了。她只有跟阿魚聊得來。所謂聊得來,就是陳秋說什么蠢話,阿魚都愿意聽。比如現(xiàn)在她跟阿魚說,自己住的弄堂里有很多肺病患者,有病人會把咯出的血存起來,用來澆盆栽,花開得很艷。她不懂自己為什么講這些,好像這么說會顯得比較特別。阿魚說你怎么住在那種地方。陳秋說這邊房租可以按天算,而且房子老舊,比起別的地方不算貴。她告訴阿魚,弄堂里經(jīng)常有咳嗽聲,還有謾罵,有力氣的病人很會罵。住客換得勤,她來的幾天,已經(jīng)看到好幾家人搬進來搬進去了,一些在等醫(yī)院的床位,一些是從住院部搬出來,在這里暫時觀察。阿魚說:這么群人,平時都干些什么?陳秋說:不知道,好像什么都不干,就聊天,鼓勵病人活下去。阿魚說: 跟我們差不多啊。陳秋一時間不知道回什么,起身去看湯鍋,加了些熱水,又洗了香菇丟進去。如果愿意聽,是能聽到弄堂里一些人家的聲響的。斜對面的屋子有個病人,聽聲音是個中年人,前天他讓家屬把床移了,移到窗邊,現(xiàn)在他跟家人說,要把床移回原位。為這事屋里有兩三個人分別發(fā)表了意見,然后吵了一陣。有個老人連聲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爭吵聲漸漸稀了,弄堂里重歸平靜。陳秋聽著,像聽風(fēng)聲。

她讀中學(xué)的時候,父親在這邊的肺科醫(yī)院住過。那時父親整個脖子腫脹,看起來像另一種病人。在她想象中,父親的肺被癌細胞塞滿了,癌一點點溢出到身體的其它部位。而母親有癲癇病,也需要人照顧,懂事起她就厭惡這個全是病人的家庭組合。父親躺著,鼻子里插著呼吸機,不說話,每一分力氣都用來呼吸和忍受疼痛。以前他像一臺圓鋸,經(jīng)常對著她和母親嘶吼,如今圓鋸喑啞了。在病房陪床,她一次都沒對父親說過關(guān)心的話,只是坐著,望著父親,或者望著窗外。她知道自己一旦開口,就會被病房里的其他人審視,隔壁床位的人可能趁機跟她搭話,那種恐懼感,超過了她對父親的擔(dān)憂。窗外有熱鬧的街景,但她幾乎不出門,有時她想到自己的人生,一半的時間在逃避,剩下一半時間在等待,等待事情發(fā)生,她好做出應(yīng)激反應(yīng)。有一次母親癲癇發(fā)作,抽倒在地,她拿小毛巾塞進母親嘴里,以防她咬傷舌頭,然后就坐著等她停止。其它床的病人很驚慌,紛紛問怎么了,陳秋對他們說沒事,就不再說什么,她沒想到這些癌癥患者,也會被癲癇的癥狀嚇到,心底隱隱有怪異的優(yōu)越感。母親醒來后,陳秋給她倒了熱水,第一次獨自走下樓梯,穿過陰暗走廊,來到外面,脫下口罩。她在上海的街道上走,心里舒坦了一點。她怕人,但人多到一定程度,反而會成為屏障,他們都注意不到她,即使有人看她,視線停留也不超過兩秒。跟老家不一樣,這里沒人知道她是誰的女兒,誰的孫女。她走了很久,只要她愿意,可以一直走下去,所有的風(fēng)景都與她無關(guān),但都被她所擁有。

她很小就心事重重。上小學(xué)時,老師有一回指定她在周一升旗時做國旗下講話。接到任務(wù)后的那些夜晚,她沒睡著過。她寫好演講稿,反反復(fù)復(fù)讀。有次放學(xué),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她跑到學(xué)校主席臺上,借著余暉念自己的稿子,一遍一遍,念完十遍后,她折好稿紙,放進兜里,然后走到主席臺邊緣跳了下去。那一跳成功讓她的胳膊摔脫臼,隔天老師看她打著綁帶,就讓另一個同學(xué)代替她做國旗下講話。人生中,她為了逃避,做了很多奇怪的事。她放學(xué)就快速跑回家,盛一碗飯拼命扒,有時菜還沒上,她就干吃,吃完跑上樓去,待在自己房間里,她最后的安全屋。她總是先躺一會兒,小小慶祝今天又存活下來。她看天花板,看上面的污跡和釘子拼湊出的圖案,她有時望著望著,覺得它們像地圖,像島嶼,她很想去一座無人的島嶼。

在病床陪伴父親的日子里,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找到了。一旦抵達,就開始害怕。如果父親死了,在這里的生活就終結(jié)了。想著想著她就變得難受。她對父親說,爸爸,你要好起來。父親緩緩睜開眼睛,疑惑地看著她。她說,爸爸,你一定要好起來呀。父親笑了,握著陳秋的手,捏了捏。

弄堂里響起炒菜聲。陳秋離開窗邊,從沙發(fā)上拿起手機。群里阿魚又在聊自己的租房故事。她說:有些窮上海人,只有一套房,自己還得住,但眼紅別人收房租,就把自住的房子租出去一間。我住這個老頭家里,一室一廳,我睡客廳。他獨自一個人,老婆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怎么。他不讓我開冰箱,神經(jīng)病,我一個租客,能不用冰箱嗎?我要做飯的。為了籠絡(luò)他,我也做一份給他吃,他吃了消停兩天,然后又開始呵斥我,讓我不要開冰箱,不要在晚上八點以后跟人語音。群里有人插話:這些你都講過,有沒有新故事。阿魚不理會,繼續(xù)說:我最近已經(jīng)有點忍不下去了,我有一瓶甲醛測試劑,你們說能毒死人嗎?群友說:沒用,這玩意沒多大毒性。阿魚說:既然你說沒毒性,那我摻他飯里了。陳秋說:不能這樣。阿魚說:我開玩笑的,就是宣泄一下,不然早晚會瘋。有個叫“刻舟人”的群友說:看你們租個房真麻煩,來崇明區(qū)啊,一百塊錢的房子都有。陳秋點進他的頭像,發(fā)現(xiàn)他加過自己好友。陳秋說:你住在島上?刻舟人說:對啊,我在長興島,住的平房,一個月一百八,還挺好的。陳秋說:真的嗎,一個月,一百八?阿魚說:八十我也不去,鳥不拉屎的地方??讨廴苏f:這里發(fā)展很快,什么都有,便利店、超市、銀行,能點外賣,還有5G信號。陳秋說:5G信號?阿魚說:別聽他忽悠,那種地方還算上海嗎,跟老家的小鎮(zhèn)有什么區(qū)別?我老早以前在青浦住過,八百塊錢打滾住,后來進城了,在普陀住群租房,十幾平米住了六個人,有男有女,幾張木板床拼成很大的床,大家一起躺在上面,男挨男,女挨女,中間的兩人頭對腳。這樣的房子,一個人也得攤派六百。有一年去外灘跨年,散場時想攔出租車回普陀,司機都拒載。有一個司機倒是跟我們講理由了,說普陀是下只角,很多騙子和小偷,那么死貴的普陀也是下只角,我還以為進城了。后來我就搬了,來了靜安區(qū)跟這老頭住。既然我來上海了,為什么要住在偏僻的地方?刻舟人說:上只角還是下只角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不都是待在屋子里嗎?阿魚說:我是每天待在家里,但住哪里還是不一樣的。以前住的地方門外是荒地,地鐵站和站之間隔好幾公里,跟弄堂外就是別墅洋樓、法國梧桐不一樣的好伐,心情好了出去走走,陜西北路拐到南京西路,然后買個菜回家,心里舒坦??讨廴苏f:死要面子,你就作吧。

長興島,聽起來挺不錯,她想去島嶼生活,但也想隱居在繁華的地方。要留在上海,必須得去工作,她下過求職軟件,也早已準備好簡歷,始終沒投出去。想著這些事,她有些頭疼,就不想了。她起身去看湯鍋,打開鍋蓋,香味填滿了整個房間。

父親過世后,母親接了好幾個活在家里做,給一些小工廠踩鞋幫,給圍巾貼牌子,陳秋看到屋里有很多花花公子的假標簽。有時候母親在忙活,她在邊上做作業(yè),各自專注,她覺得安心。母親還罕見地跟她講道理:做人不能貶低自己,你爸以前呀,就天天打擊我們娘兒倆,我們才會越來越弱,像煮熟的蝦蛄,縮起來。要自強,要伸展開來,知道嗎?母親的狀態(tài)越來越好,有一天吃過晚飯,在鏡子前久違地試起了衣服。陳秋問她,她靦腆笑,說有個離婚的男人追她,小時候的玩伴。后來母親聽人說某偏遠山村有一位神醫(yī),專治癲癇,她就跟人搭伙過去求醫(yī),回家時帶了一大袋藥,很高興。她說那個神醫(yī)拿出小針刀,在她背上的經(jīng)絡(luò)一扎,放點血,她就感覺有什么東西從自己身體離開了,可以說病已經(jīng)好了,但還是得買藥保一保。母親停了以前醫(yī)院里拿的藥,專吃新藥,吃了一段時間,有一天下床時摔倒,忽然就站不起來。送到醫(yī)院檢查,是共濟失調(diào),可能是亂吃藥引起的,也可能是別的原因。男人來醫(yī)院看她,母親一直冷著臉。他跟陳秋搭話,陳秋也不知道怎么回,最后他悻悻地走了。陳秋說,媽,沒必要吧,叔叔人挺好的。母親說,就這樣吧,兩個人都下得來臺。

母親慢慢好起來,能夠走路了,但走不穩(wěn)。陳秋攙著母親在路上走,經(jīng)過菜市場出口的小路,一輛板車帶倒了母親。母親坐在污水里,突然哭了起來。陳秋很少見母親哭,她感到的不是心疼,而是恐懼。邊上都是小攤販和買菜人,大家都在若有似無地圍觀,注意到他們的目光,陳秋開始出汗。拉板車的人說,這點碰撞不至于吧,哭什么呢?誒小妹,你把你媽扶起來呀。陳秋渾身發(fā)抖。她聽到周圍的人說,上刑啊,快給你媽上刑??!她丟下母親,往家的方向拼命跑去。

醒來,陳秋躺了一會兒,聽門后的聲音,好像有異響,好像又沒有。她起床去廁所,沖水的時候,忽然想起房東在軟件里提醒過,馬桶沖力不強,不要把紙扔進去。她扔了很多次了。水箱里額外連著一個裝置,需要插上電,用電力輔助沖水,仍然不夠有力,剛?cè)酉碌募埥碓隈R桶里勉強打著旋兒。

手機里有阿魚的信息。阿魚說:我們住得不是太遠,出來一起玩吧。陳秋回復(fù):好啊。她點進群組,有幾個人昨晚聊了上班的事。有人發(fā)的是語音,她點開,一邊聽一邊收拾房間。那人說:我在濕巾廠上班,計件的,但眼里沒有活兒,別人讓干什么才去干什么,我經(jīng)常出錯,遭一組人嫌棄,其他人一個月四千多,我就三千不到。我快四十了,讓小姑娘指揮干這個干那個,丟面兒。但我也不怨,小姑娘對你呼呼喝喝,至少還算是照顧著你吧,到外面誰會拿正眼看你呢。另一個聲音說:你有工作,還算好,我在小工廠里干,肯吃苦,老板讓我當(dāng)小領(lǐng)導(dǎo),我害怕,辭工了,之后就找不到工作了,我歇到現(xiàn)在半年了,誰給我介紹活兒???之后又響起一個聲音:來島上做工吧,每年有很多人上島,有大學(xué)生,還有一些外國人,一般是客戶代表,負責(zé)監(jiān)工。陳秋正把床單鋪平,猜這個人就是那個刻舟人,他三句話不離島??讨廴苏f:這里很多船廠,中遠海運重工、振華重工、江南重工……我是涂裝工區(qū)的,給船體噴漆。嗯,不是,不是技術(shù)工,來個人就能干。別看這么多重工業(yè),環(huán)境也很好,騎著電動車環(huán)島一圈,郊野公園,風(fēng)車公路,一路就想唱歌,愛唱多大聲唱多大聲,風(fēng)車轉(zhuǎn)動的聲音會蓋住你。陳秋拿起手機,在群里說:我想看風(fēng)車,看輪船。一會兒,刻舟人在私聊窗口發(fā)了她一張照片,是一艘巨大的輪船,角落里有個人,好像是他,黑黑瘦瘦的一個小青年??讨廴苏f:有空來長興島呀,我?guī)闳タ次移岬拇筝喆?。陳秋正猶豫著怎么回,阿魚給她發(fā)了消息,她點開看,是一個地址。阿魚說:我們?nèi)?933老場坊吧。陳秋本以為阿魚只是客氣一下,沒想到是真的邀約,她說:現(xiàn)在?阿魚說:對啊。陳秋說:我緊張。阿魚說:哈哈小姑娘緊張什么,出來透透氣吧。

阿魚對陳秋說,她在一朵蘑菇下面等她。陳秋走進那座粗獷的混凝土建筑,一時間迷糊了,到處都是蘑菇型的大柱子,不知道是哪朵蘑菇。她正張望,肩膀被人輕輕拍了一下,她轉(zhuǎn)過身,看到一張笑臉,那人說:小秋妹妹?陳秋說:阿魚姐姐?兩人都咯咯笑。阿魚看上去三十歲左右,普通長相,但溫溫婉婉的,穿一件大棉服,很暖和的樣子。陳秋喜歡暖和的人,她抱了阿魚,挽住了她的胳膊。

兩人在老場坊里面逛,阿魚說,這里以前是屠宰場,現(xiàn)在變成了創(chuàng)意園區(qū),你看,多熱鬧。她們順著舊時的牛道上樓,建筑的西邊,整堵墻都是鏤空的花格窗,地上勾出的陽光有圓有方,錯落一片。之前陳秋在樓下看的時候,覺得這些窗過于密集,在里面看有特別的美感。阿魚指著墻上的介紹說,朝西的窗,以前動物死后輪回的通道。陳秋定定地站了一會兒。

她們走到廊橋上,廊橋曲曲折折,在建筑中間圍出天井式的廣場,階梯、滑道和廊橋相接,整個空間復(fù)雜而奇特。突然,響起了歌聲。陳秋嚇一跳,回頭才看到是阿魚在唱歌。是歌劇的唱腔,有模有樣,也蠻好聽。不同樓層的游客都往這邊看,陳秋有些慌張,站在柱子后面,等到阿魚結(jié)束表演,陳秋笑著拍手。阿魚說,以前學(xué)過一點。

陳秋說,阿魚姐姐好像沒有社恐啊。

阿魚說,間歇性發(fā)作一下。

間歇性社恐?

間歇性不社恐。類似雙相情感障礙吧,有時候會突然變亢奮。誒,你不覺得這里像歌劇院嗎。

不太覺得。

你這孩子,真實誠。

她們找了個臺階坐著聊天。阿魚說起自己。她早年在青浦的工廠做過食品包裝,流水線上的工作。她喜歡枯燥的事情,不用腦子,隨便干。她還是被辭退了。她隔一陣干點活,餓不死就不去工作,整個人越來越?jīng)]有活力。陳秋說,怎么會,我看你一直都很開朗,在群里聊天的時候也是。阿魚說,假的,可以偽裝的,演一個正常人。陳秋說,你吃藥嗎?阿魚說,不吃了,太貴。陳秋說,我也不吃了,我感覺我好了。我好像能跟這個病相處了,我接受一輩子就這樣,我可以做個一無是處的人。以前有個醫(yī)生跟我說,五十歲以后,社恐會自愈。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安慰我,但我想,到了那個年齡,我也不會對自己再有期待了,所以也不會有什么值得恐懼了。阿魚說,你不能這樣想,可以不吃藥,但不能放棄。你看我沒放棄,我學(xué)了一些知識,嘗試自我治療,你聽過認知療法吧。陳秋說,治吧,阿魚姐姐,你會痊愈的,你這么好。阿魚說,我們一起治。你等一下。她點開手機,把幾本電子書傳給她,說,記得看,要看科學(xué)的書,不要看邪門歪道的資料,社恐抑郁的人,很容易去欺騙別人,也很容易被騙。陳秋點點頭,她抓起阿魚的手,放在自己手里玩。她注意到阿魚的拇指是彎曲的,她摸了摸它。阿魚笑說,是小時候有吮手指的習(xí)慣,慢慢就變畸形了。那時家里開店,沒人管她,她就坐在書店小倉庫的紙箱子里看書,吮手指,這樣過完一天。其實沒什么,紙箱子里很有安全感。懂事起為手指的事情有點自卑,后來發(fā)現(xiàn),手指畸形是所有值得自卑的事情中,最微小的一件。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陳秋說,阿魚姐姐,我可不可以去你那里住幾天?阿魚說,不行,不方便,家里有別人。這么直接的拒絕讓陳秋有點驚訝,她硬著頭皮說,就幾天,我會給你和那個老人家做飯。阿魚說,那都是以前了。陳秋說,以前?阿魚說:老頭是以前的事了。陳秋說,那你現(xiàn)在又搬到哪了?阿魚說,我跟男朋友一起住。陳秋說,你有男朋友?沒聽你說起過。阿魚說,剛在一起不久。陳秋說,對你好嗎?阿魚說,挺不錯的,前幾天給我買了電動牙刷,他總買實用的東西,那些只是好看的東西他從來不買。陳秋說,真好啊,這樣就夠了。啊,我說如果是我的話,這樣就夠了。阿魚說,你這孩子,跟我說話不用小心翼翼的,你看,我就比較直,家里不方便就是不方便,不跟你客氣。陳秋討好地笑了笑。她說,阿魚姐姐。阿魚說,嗯?她說,我跟你講過吧,我媽一輩子被癲癇病折磨。阿魚點點頭。陳秋說,她受了很多罪,到后來就慢慢垮了,抑郁,記不住事。我跟她最后就是互相瞧不起,但也像你說的那樣,人會間歇性獲得一些勇氣,也間歇性獲得一點愛意。我媽怕我餓死了,有時候會出門接些活做,我有時也怕我媽撐不下去,就硬著頭皮出去打些零工,當(dāng)然,得吃藥,我的藥都存著,關(guān)鍵時刻才吃,怕產(chǎn)生抗藥性,有用的時候就沒效了。我來上海之前,我媽割腕了,我報了警,警察把她送到醫(yī)院。事后我爸說你為什么報警,自己可以處理的事情為什么報警,讓鄰居看了笑話。不久,我跑上海來了,我覺得我跟我媽離得遠一點,對兩個人都好。

阿魚摸了摸她腦袋,綻開微笑,說,湊近看,發(fā)現(xiàn)你真好看。陳秋說,沒有吧。阿魚說,有,你看你的手也好看,哎,你的手好冰,來,伸到我的帽子里暖一暖。阿魚側(cè)了側(cè)身子,把棉服的帽子朝向陳秋。陳秋把手伸進她的帽子里,并不特別暖,但觸到了什么東西,拿出來看,是幾包巧克力。她不自覺地笑了。阿魚站起身,走下臺階,跳一下,帽子甩到了頭上。陳秋覺得,她像個愛斯基摩人。阿魚招手說,來,還得繼續(xù)走呢,上面還有好幾層。

之后幾天,陳秋試著投了一些簡歷,陸續(xù)接到一些HR的電話。接了十幾通電話,她沒有參加一次面試。她閱讀阿魚給她的電子書,有很多療法,她不相信看書能夠治愈疾病,但總比什么都不做好。

屋里除了她,所有的東西都沉默,偶爾,窗臺的鶴望蘭會顫一下,提醒她這不是某個時間靜止的空間。她看了一會兒書,聽到弄堂里有奇怪的響動。她走到窗邊,透過盆栽縫隙看出去,有個男人四肢著地,在爬行健身。她覺得那動作挺好玩,看了一會兒,男人站起身,正好看到她。他笑著說,你好啊。她下意識從窗邊躲開了,又覺得不禮貌,硬著頭皮打開房門,說,你好。男人大概五十來歲,長著一張喜慶的臉,斜對面的屋門開著,她猜他就是那個經(jīng)常會發(fā)出點動靜的大叔。大叔指著窗臺的鶴望蘭說,開得很好啊,還是這花好看,大冬天也這么艷。這些人對任何一個話題都可以發(fā)表很多議論,陳秋沒接話。大叔說,你來之前,有對情侶在這住了幾天,那小兩口人挺好,女孩得的棉塵病,問題不大,男孩每天去早市買百合回來,做了湯給她吃。陳秋說,這樣。大叔在邊上甩著手繼續(xù)運動,沒走開的意思。大叔說,你也是來看病的?陳秋說,沒有,我,我來旅游,過幾天就走,你呢?大叔說,我啊,肺里長了個結(jié)節(jié)。陳秋說,沒事吧?大叔說,肺癌,現(xiàn)在等床位。陳秋驚慌失措,不知道說什么去安慰他,只猶猶豫豫說了句抱歉。大叔說,有啥抱歉的,沒事。這年頭,癌癥又死不了,早治療,跟平常人一樣。陳秋想說一些自己父親的事情,多一些談話的素材,沒說出口。她說,您知道我隔壁住著什么樣的人嗎?大叔笑說,你的隔壁你還問我。她說,我,不怎么跟人說話。大叔說,那家是長住的租客,這巷子里幾乎沒有本地居民,房子大部分都租出去了。陳秋把那扇門和門后聲音的事,說給他聽。大叔想了想,說,你害怕?她說,也還好,能忍受的害怕。大叔走到隔壁人家的門前,探頭望了望,說,家里沒人。他略一思忖,說,我猜是那只鸚鵡的聲音,學(xué)佛的鸚鵡。

學(xué)佛的鸚鵡?

他們家養(yǎng)鸚鵡,鳥籠就掛在玄關(guān)里面一點。以前他們家里有個小孩得病,每個凌晨老太太就起來念佛。時間長了,鸚鵡也學(xué)會了念佛。

真的嗎?

是啊,不信等他們家有人了,你去問問。

沒有沒有,我信。

老太太過世后,那鸚鵡還時不時念幾句佛。門后的聲音,大概就是這個。別怕,沒事的,那是有佛性的生命,它的聲音養(yǎng)人。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各自回屋。她心砰砰跳,自己居然倚在家門口隨意跟鄰人聊天,不用借助藥物,就像所有別的人一樣。她洗了熱水澡,體溫上升,更加興奮。她打開求職軟件,準備投幾份簡歷,看到有一個面試邀請,點進去看,是銷售旅游線路的客服崗位,明天早上面試。她點了確認。

夜幕降臨,弄堂里的植物們偶爾發(fā)出窸窣的聲音,是風(fēng),或者貓。各家變得熱鬧,燒飯、聊天、談笑,咯痰聲也格外響亮。陳秋又能清晰地看到自己了。她感覺自己站在身體的外面,看到陳秋躲在小房間里,跟這世界沒有一點關(guān)系。她想到從前母親的話:不要像一只煮熟的蝦蛄那樣縮起來,要伸展開來??墒堑阶詈?,母親終究還是縮起來了。她身體發(fā)冷,躲進被窩里,感覺好了一些。在屋外跟陌生大叔交談的每個細節(jié)沖撞而來,她結(jié)巴過幾次,沒有注意的結(jié)巴應(yīng)該更多,說的話也很乏味。大叔心底在嘲笑她吧,不,大叔不會嘲笑他的。他跟她一樣,身上帶著疾病,病人都是善良的。是這樣嗎?

她打開手機里的社交軟件,想向人求助,隨便誰都好。她看到一些未讀的私聊消息,其中最多的給她發(fā)了十幾條,是刻舟人。他一個人在聊天框里碎碎念,在嗎?怎么不回啦?你每天都做什么呀?今天干活好累呀,晚安……他不知為什么,把她當(dāng)成了可以爭取的對象,每天堅持問候。那天忘記回復(fù)他后,陳秋就沒搭理他了,現(xiàn)在她看著他的留言,又覺得有些可憐。她回了句:你是不是每天沒事跟各種女孩發(fā)消息???刻舟人很快回:沒有,我只跟你。緊接著又發(fā)了一句:也不是,只跟少數(shù)幾個聊。陳秋不自覺笑了,打字:大輪船旁邊是你嗎?刻舟人說:嗯?陳秋說:那天你發(fā)的照片??讨廴苏f:哦是我,沒拍好,光的問題吧,真人沒這么難看。陳秋說:島上的生活是什么樣子的?刻舟人說:也沒什么不一樣,到處都在開發(fā),從什么都沒有到建起各種建筑,有一種見證歷史的感覺吧。陳秋說:那里招女工嗎。他說:招的。各個船廠有后勤職能部門,女工可以來坐辦公室。陳秋想了想,說:有沒有人登島找過你呢。他說:有一個,是男的。我請他喝酒,喝著喝著他突然哭了,掏出一個盒子說寄存在我這里,就走了。我把盒子打開看了,他也沒說不讓看。你知道盒子里是什么嗎,是一顆智齒。陳秋說:怎么會是智齒?他說:不知道,世上有很多謎語。陳秋說:你怎么處理的。他說:我找個地方把它埋了,過了一段時間,我就再也找不到埋盒子的地方了。陳秋沒有立即回復(fù),在黑暗里閉目休息了一會兒。她想了想,問他:你真是島上的工人?他說:是啊。她說:你叫什么名字?不等對方回復(fù),她馬上退出了軟件。她自己也不懂,問到名字為什么會這么恐慌。

醒來,天花板上有一條光的縫隙,隨著窗簾微微搖晃。陳秋躺了一會兒,起身洗漱,坐在沙發(fā)上吃餅干。為了省錢,她打算一天都吃餅干。吃完,她對著等身鏡收拾自己,然后表演了一段面試,鏡子里的那個人挺自然。

弄堂里早晨的聲音,令人舒心。大叔的出租屋里很熱鬧,他們好像也準備出門。陳秋聽到小女孩的奶音,是她女兒吧,之前沒聽到過這個聲音,大概昨晚什么時候剛到,被家里人帶來看爸爸的。小女孩唱著冰雪奇緣的主題曲,來踢狗,來踢狗。現(xiàn)在上海是有迪士尼的,但她記憶里什么也沒有。

到了地方,辦公大樓比她想象的要樸素,但仍有森嚴感。她坐電梯上四樓,找到她要面試的公司。她被領(lǐng)去一間會議室,里邊已經(jīng)有別的人在等待。她填了份表格,填得很細致,過早完成會跟其他人產(chǎn)生目光交流。面試者們被叫到另一個房間,間隔大概只有三五分鐘,她想這是一個簡單的面試,這是一份能夠勝任的工作,在網(wǎng)上跟人打字交流就行了。輪到她了。她敲開房門,有兩個人坐在桌子后面。她坐在椅子上,突然懷疑自己沒關(guān)門,沒有盡到禮數(shù),她不敢回頭看。一個人拿著她的簡歷,她開始做之前演練過的自我介紹,另一個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停下來。有人問她以前做過什么工作。她說沒有工作經(jīng)驗,高中畢業(yè)照顧生病的父親兩年。之前看她的人又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問,跟人交流沒問題吧?她說,跟人交流沒有問題。有人問她,你覺得做好一名客服,需要具備什么樣的素質(zhì)?她說,我覺得要熱情,要有良好的心態(tài),碰到再無理取鬧的客人,都要耐心對待。停頓了五秒鐘。那人說,有補充嗎?她想回頭看,想知道進來的時候,自己關(guān)門了沒有。那個人又好奇地打量她。她說,客服要有高超的心理學(xué)技巧,引導(dǎo)顧客下單。接下來,兩人又問了幾個問題。他們嘴巴一張一合,她耳鳴,聽不清他們講什么,她感覺他們像兩只水母。最后其中一人說,好了,你回去等通知吧。她立刻站起來,定住了,又問,多久會通知?。磕侨擞袀€憋笑的動作,說,七天內(nèi)通知你。她說謝謝,轉(zhuǎn)頭朝門走去,看見了,門是關(guān)著的。她走出公司。

在地鐵上,陳秋克制著不去回想。地鐵??空九_,上來一些乘客,其中有個老太太,陳秋把座位讓給她,老太太沖她溫和地微笑,說了句謝謝你啊小姑娘。陳秋局促地笑了笑,站到一邊,熬過一站路,地鐵??浚R上下車。靜安寺地鐵站,無數(shù)繁忙的人類從她身邊擦肩而過,她點開手機,想找人出來說說話。阿魚正在群里。陳秋往上滑,看阿魚的歷史聊天記錄。阿魚說現(xiàn)在跟男朋友住在一起,不用付房租,但每天要干家務(wù),有一種做妻子的自覺性。有群友說:這么快有男朋友了?阿魚說:其實一早就有了,現(xiàn)在才說。群友說:那你還在那天天罵老頭,老頭多無辜。阿魚說:他可恨啊,當(dāng)然,也有點可憐。他獨自過了半輩子,也沒人照顧他。他還用高壓鍋做飯呢,之前他的鍋壞了,我讓他用我的電飯煲,他不會用,也不好意思說,那天就不吃飯了,干吃炒雞蛋。他活該吧,早些年天天吼自己的老婆孩子,還喝酒,去別人家串門都要在自己懷里揣一瓶酒。老婆孩子走后,醒悟過來,有天說戒就把酒戒了,但有什么用呢,他的人生已經(jīng)沒有翻盤機會了。群友說:又說起老頭了,你不是社恐,是老頭綜合癥啊。阿魚說:什么鬼名字。群友說:說說你男朋友吧,他對你很好吧。阿魚說:還行,他給我買了電動牙刷,我用了一段時間,感覺也就那樣,我想把電動牙刷賣了,買一只口紅。群友說:你男朋友挺好,他應(yīng)該是那種掙十塊錢,會給你九塊的男人吧?阿魚說:掙十塊,會給我九毛吧。他還是挺愛自己的,給自己買的是飛利浦電動牙刷,給我買的國產(chǎn)雜牌。他不知道我吃土豆,他不在的時候,我只吃土豆。我沒收入,只能這么替他節(jié)約。他很挑剔,說肉絲太韌了,要順著肉的紋理切,我隔天照做,他又說切太細了。但他的挑剔是對的,我什么都沒有,可以供他挑剔也不錯。群友說,他做什么的呀。阿魚說:門房。群友說:門房?什么年代的說法,保安挺好的。

陳秋正要打字,突然有個群友說:大快人心,毒婦配渣男,就是要這樣,你最好一輩子跟他拴死,別出來禍害人。那人不停辱罵,刷屏。陳秋說:阿魚姐姐,屏蔽掉吧。阿魚說:沒事。以前遇到這種人,我會跟他對罵,現(xiàn)在沒那份心力了。群友說:舉報就行了。阿魚說:心理群里經(jīng)常有人動不動就罵人,可能大家都過得不幸福吧。話題被打斷,群友都不說話了。陳秋私聊阿魚:阿魚姐姐別氣。阿魚說:不值得我氣。陳秋說:那就好。能出來一趟嗎,我到靜安寺地鐵站了,想去寺里拜一拜。阿魚說:靜安寺是旅游景點,要門票的。陳秋說:多少呀。阿魚說:五十塊錢。陳秋說:啊,只是拜拜也要這么多錢嗎。阿魚說:拜拜跟拜拜也是不一樣的。陳秋說:那我回去吧。阿魚說:等等,我馬上來,先別出站,省幾塊錢。

過了二十分鐘,阿魚說她到了,問陳秋在幾號屏蔽門。陳秋這才知道,屏蔽門上是有數(shù)字的。她們匯合后,阿魚說帶她去一個地方。她們坐上地鐵,阿魚說目的地是虹橋火車站,那里可以玩一個只有她知道的游戲。陳秋說,火車站嗎,上?;疖囌竞孟耠x我們近一點。阿魚說,虹橋確實比上海火車站遠出十公里,但坐地鐵花費的時間差不多。陳秋說,神奇。阿魚說,這就是上海。

到達虹橋火車站,她們隨著人流往前走,幾乎不用分辨方向。她們一直走到虹橋火車站的到達層南面。阿魚說,你知道嗎,這里可以肆無忌憚看人,而不讓別人覺得奇怪。出站閘機口邊上有電子屏,上面顯示某車次幾點幾分到達南幾。阿魚看了一會兒電子屏,拉著陳秋走到南五的出口,站在小圍欄后面,有好些接站的人已經(jīng)在這等待了。阿魚說,游戲規(guī)則很簡單,想象一個你要接站的人,等下看里面走出來的人,你心里設(shè)一個值,比如30%相似,如果有人達到這個期待值,你就接站成功了。好了,你要接誰?陳秋說,我,我不知道。阿魚說,那我先接吧。我要接我男朋友,一個梳著背頭,長得有幾分像尊龍的男人。陳秋說,你有男朋友了,這么說不好吧。阿魚笑說,傻姑娘,這么較真。

列車靠站了,過了一會兒,一大群人從出發(fā)層下樓,排著隊過閘機。從門里出來的人會短暫停留,左顧右盼,然后往選定的方向走,有的看到接站的人,無精打采的臉陡然出現(xiàn)活光。陳秋發(fā)現(xiàn),真的如阿魚所說,無論怎樣盯著那些人瞧,那些人都不會有什么回應(yīng)的目光,他們總能從人群中快速挑選出等待自己的人。阿魚看得很認真,陳秋也幫她找,她不認識尊龍,覺得那肯定是一個特別的名人。突然阿魚壓著嗓子興奮地說,快看快看,那個。陳秋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那男人挺高,穿著黑色長款大衣,梳著復(fù)古的大背頭,一張俊朗的臉,腰板挺直,拖著行李箱不疾不徐地走。陳秋說,還真有這樣的人。阿魚興奮地說,帥吧帥吧,我接到了。兩人目送著尊龍的背影,開心地討論了一會兒。

陳秋說,我也想接一個。她跑去電子屏找下個到達的列車,走到南九等著。阿魚說,你接誰?陳秋說,我媽媽。她紋眉,留著老港星的那種短卷發(fā),常背紅色的包,冬天喜歡穿駝色大衣。阿魚說,媽媽很潮呀。陳秋說,是很早以前有一段時間媽媽的樣子。等了一會兒,門開了,人群涌出,周圍變得熙熙攘攘。阿魚一邊看一邊問,是她嗎,是這個嗎。陳秋搖搖頭。大約二十分鐘,人走得差不多了。陳秋愣愣地站了一會兒,說,沒接到人居然會真的失落。阿魚說,可以再接,我們再來。陳秋說,算了,該回去了。阿魚說,哎,我又看到我男朋友了,他怎么又從這個閘機口出來一次,見鬼了。陳秋看了一眼,是工作人員出來關(guān)門,他也有一張剛毅的臉,她不覺笑了,說,我大概知道尊龍是什么類型的長相了,很正派,果然是老阿姨的喜好。阿魚說,嘿?你這小姑娘,居然也會揶揄人。陳秋咯咯咯笑,笑了一陣,又覺得不應(yīng)該這么開心,忘形的時候,會有壞事發(fā)生。

南七門口有個女孩四處張望,似乎有人說好來接站卻遲到了,現(xiàn)在變成她在等,她拖著行李在地上犁來犁去。有個男孩急沖沖跑過來,她一下就笑了,丟開犁具,撲到男孩懷里。陳秋看了一會兒,說,有男朋友,是不是很好?阿魚說,也就那樣。陳秋說,你會跟他結(jié)婚嗎?阿魚說,不結(jié)婚,不能把病傳給下一代。陳秋說,也不一定。阿魚說,我發(fā)現(xiàn)你最近很關(guān)心這些問題,怎么了?小姑娘思春啦。

陳秋說,我去島上住,怎么樣?

什么,島上?

長興島。

說什么胡話。

我沒錢付房租了,但我還是想待在上海。

良久,阿魚說,錢的事,我也沒辦法。

是吧。陳秋笑了笑。

弄堂里的氣味發(fā)生了變化,有之前沒聞過的中藥味。陳秋知道,又有新的租客搬進來了。她走到出租屋,打開門。黑暗里,馬桶突然咕咚一聲,嚇她一跳。她去廁所看,早上的紙還在馬桶里,她又忘了應(yīng)該把紙丟進紙簍。她按下電力助動沖水,紙下不去。她出門找斜對面的大叔,那家人門鎖著。她想起來他們是去迪士尼了。

她出去散步,從重樓間的盆地出來,世界重新炫目起來。附近是黃興公園,據(jù)說里面有座浣紗湖很美,之前想著自己隨時可以去,于是,就沒去了。她隨意走著,她想起群里有個人,總是等天黑了,悄悄影出屋子,乘夜丟垃圾,乘夜喂貓,乘夜游蕩,也乘夜鼓起勇氣,對一個女孩表白,相處幾天之后,又在某個白天被分手。

不知名的路上,有帶老虎窗的舊房子,屋里透出鵝絨般的光暈。她想象里面人家的故事。幻想是她泅渡那許多空白時間的工具。行人道上有人在跑步,那人哈出的霧氣,像漫畫書里的氣泡對話窗。母親看不懂漫畫書,曾經(jīng)指著書上的人物問她,為什么每個人頭上都有一朵云,還問,為什么這個人有六只手。陳秋解釋那是揮舞手臂的意思,母親哈哈笑。母親總是模仿那些有生命力的婦女,故作樂觀地大笑。

她逛累了,回到出租屋,馬桶還是那樣。她很早就知道,時間無用,除了能催生霉菌,不會讓事情發(fā)生改變。她蜷縮在床上,時睡時醒。夜里她聽到有人大哭。馬桶偶爾咕咚一聲,吞不下去,吐不出來,她想到了弄堂里那些病人咯痰時候的聲音。她為自己的聯(lián)想感到抱歉。她突然有點奇怪,自己為什么要住在這里,只記得,十幾天前站在火車站外,司機問她去哪,她說肺科醫(yī)院。肺科醫(yī)院。這個地名里包含她關(guān)于上海所有的記憶。

她點開手機,找到刻舟人。聊天框里又有他的很多消息,她在里面發(fā)現(xiàn)了他的名字,叫王慶輝。她發(fā)了一段話:我想去長興島看看,如果合適的話,想在那邊找工作。王慶輝很快就回復(fù)了,問她現(xiàn)在在哪,一會兒,他列出了去長興島詳細的乘車線路。他說就明天吧,他明天輪休,十一點在嘉明小區(qū)門口等她。她說不用那么早,過去要三個小時。他說沒事,總不能讓你等。屏幕上的文字透露出他過分的熱情,讓她有壓力,她猶豫了一會兒,沒退縮。等事情發(fā)生了再害怕,書上說的。

隔天早上,租房軟件提醒她續(xù)房費,她關(guān)掉通知。她在背包里放了換洗的內(nèi)衣,行李箱留在出租屋里,有個退路。她坐公交,在靠窗的位子上吃著餅干。車窗上印出她的臉,她有時候站在自身外面,能看到自己的憂愁,并為這種姿態(tài)感到自足,隨即又為這種自足感到羞恥。換乘了好幾趟車,越遠離市區(qū),車上的人越少。車進入長江隧道,那是她這輩子見過最長的隧道,黑暗里,一個匣子滿載小人快速飛行。

到了嘉明小區(qū)站,公交站沒人,她四下張望,道路兩邊都是漂亮的小區(qū),門前有寬闊的行人道,有些冷清。對面小區(qū)門口有個男孩子,低頭插口袋,拿鞋尖摩擦地面,她一下就知道那是王慶輝。她觀察了半分鐘。他穿著飛行夾克,寸頭,長得不讓人討厭。她走過去跟他打招呼,心里忐忑。王慶輝看見她,匆忙笑一下,叫了她名字,眼睛就往別處瞟。發(fā)現(xiàn)他比自己緊張,她就不那么緊張了。她說,你住這里嗎?他說,不是不是,下高速后這里是最近的站,我就約這里了。她說,我說呢。這一帶房租多少呀。他說,不清楚,一千多吧。你吃過飯嗎?她搖搖頭說,不餓,你呢?他說,我也不餓。她說,我們?nèi)u上逛一逛吧。

陳秋坐上他的電動車后座,手猶豫著不知道扶哪里。他似乎知道她想什么,說,我怕癢,你把手搭我肩膀上。電動車往前開了一會兒,向南拐,路上車不多,他把電動車開在馬路正中間,有些得意。道路兩邊都是年幼的護道樹,他們不時路過一些荒地,小洋樓和高檔小區(qū)在遠處隱現(xiàn)。她感覺開了很久,問他,是去看大輪船嗎。他說,是啊。

他們來到江邊。跟她想象的有些不一樣,輪船擁擠地停泊在淺水區(qū),到處是巨大的塔吊,伸出長長的手臂,好像彼此間打了一個尷尬的招呼,就永遠懸停在那了。她本來想好了,見識了這邊的風(fēng)景,然后跟阿魚吹噓,說在島上魚是最容易獲得的,經(jīng)??梢猿贼~。她問他,島上能釣魚嗎?他說,有一些野塘子。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避免顯得無知,就沒問。她說,那抓螃蟹呢?他說,這附近都是重工業(yè),灘涂早都圍填了,北灘應(yīng)該有,不過冬天不好抓,都躲起來了。北灘還有大風(fēng)車,改天帶你去北灘玩。她說,所以你群里說的,今天都看不到咯。他說,今天你剛來,我沒安排好,以后有機會。陳秋說,去哪里看大輪船?王慶輝指著港口的船,說,這些不都是嗎。她說,我想看你漆的那艘船,停在陸地上的。他撓撓頭說,哦那個,以后帶你……她說,它停在陸地上,所以特別大,就像鯨擱淺在海灘上一樣,我想看那個。他說,你別急呀。陳秋說,你是不是騙我?他低下頭,說,外人進不去船廠的。她說,你說過帶我看大輪船的。他說,我也沒想到你真的來了。她說,所以你也是那種在網(wǎng)上夸夸其談的人。

他不敢看她,把目光投向那些巨大的港機,支支吾吾說著一些話,好像都說給了江風(fēng)。他說,我在群里碎碎念,只有你理會我了,你關(guān)心輪船,關(guān)心自己以外的東西,你跟他們都不一樣。我希望跟你交朋友,不急,慢慢地成為好朋友。我希望某天你會想起,在你東邊三十公里的島上,有一個男孩子是你的朋友,他給輪船噴油漆,掃砂子,在船體一些關(guān)鍵的地方,一點流掛都不能有。他每天都很累,孤孤單單,有工友,但沒有能真正說話的人。我希望有一天,你我心里存有一個念想,你隨時可以到島上來找我,我也隨時可以到陸地去找你。但我們都保持某種懶惰,只是想一想,然后繼續(xù)做自己手頭的事。她說,這是真心話?他點點頭。她說,我喜歡你說的這些話。她笑了笑,希望打破氛圍里的沉重感,說,江邊好冷,走吧。

回去的路上路過一排矮房子,間雜一些活動板房。王慶輝說他有個工友住在這里,工友隔壁住著小姐,這一片有很多小姐。你怎么知道這里有小姐呢?陳秋想這么問,又覺得跟自己無關(guān),問出口就有關(guān)了。看她不說話,他又補充,說自己沒找過小姐,他嫌臟。

到了他租的房子,是個一層民房,帶個簡易的小院,比她胡同里的小屋大多了。她說,這屋子月租才一百八?他不好意思笑笑,說,一百八是剛才路過的地段,這里要三百五。她走到后屋,門外面是一大片荒草地,遠處隱約是一排廠房,她又看到巨大的塔吊,島上好像沒有山,它們就是山。他站旁邊說,那后面是島上最大的船廠,那些人在造航母。她說,航母?航空母艦?他點點頭。她說,你又夸夸其談了。他說,我沒騙你。她說,真的嗎?就在那邊?他說,我們肯定看不到,知道它在就行了。她望著遠處,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一直待在房間里的緣故,我發(fā)現(xiàn),其實我蠻喜歡宏偉的東西,這大概也是我喜歡上海的原因吧。他說,我也是。我有時候能在工作中找到一點小樂趣,如此渺小的我,在那么龐大的船上刷漆,第一度漆,第二度漆,日復(fù)一日,好像也能忍受。兩人安靜了一會兒。他看著她。面對同類,她不想再做慌張回避視線的人,就無聲地回望他。他先躲開了。她看了眼時間,快三點。注意到她的動作,他說,還沒吃飯呢,想吃什么。她說,我想吃魚。他說他去買菜,讓她在家里好好休息。他離開后,她在掛鏡上看自己的臉,有些人說過她長得好看,那應(yīng)該就是好看吧。

王慶輝買菜回來,一邊收拾食材一邊說,我問賣魚的什么魚最適合清蒸,是鱸魚嗎,那人說當(dāng)然是刀魚,我就買了幾條。我還從賣豆腐的那里打聽到怎么做鳳凰豆腐,這里有個鳳凰鎮(zhèn)你曉得伐,買一塊豆腐學(xué)會一道菜,很值吧。他絮絮叨叨地夸耀自己的功勞,讓她感覺親切。她幫他打下手。他熟練地給四條刀魚去腮,掏肚腸,擺盤腌制,備好所有食材。飯菜做好,兩人坐在小桌子上,她嘗了一口刀魚,說,嗯,好吃的。他咧嘴笑,時不時看她,看不夠,她回看他時,他也不躲避了,自如了許多。她指指門外說,你可以在小院里種些菜。他說,你幫我打理嗎?她輕聲笑一下。

吃完飯,她跟他一起看了一會兒他手機里的視頻。他挨她很近,她也沒躲,總覺得躲了就不酷了。之后,他起身去洗澡。她隱約知道那意味著什么。她聽著水聲,心想在老家她這樣的算是壞女孩,但在上海,這沒什么,尤其現(xiàn)在在島上。

他洗完澡出來。她看了一眼,臉紅了。他只穿了褲子,上身沒擦干,濕漉漉的,把肌肉凸顯出來。他問,你要洗嗎?她擺手說,我不,不用了。她意識到自己坐著的姿勢有點危險,就站了起來。他走過來,一把抱住她親吻。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回過神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的一只手在她的胸部上。她很緊張,但沒有躲避,反而為自己能夠做到這種逾矩的事情而高興。她注意到他的手在顫抖,其實他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她從沒有讓另外一個人這么高興過,她覺得有義務(wù)讓他的高興持續(xù)下去。他把她領(lǐng)到床邊,幫她脫掉大衣,手伸進毛衣底下?lián)崦?。她微微喘息,他得到指令似的,把她推倒在床上,親吻她的身體。當(dāng)她感受到另外一個個體的重量的時候,突然走神了,她在自身以外注視著自己。她看到那個女人那么怯懦,卻以為自己在挑戰(zhàn)什么禁忌,她感到很失望。她聞到他身上的油漆味,似乎是從身體內(nèi)部散發(fā)出來的,她不討厭油漆味,但那可以是一個理由。她說,等一下等一下,你要不要再去洗一次澡?他停下來,疑惑地看著他。她說,你身上有油漆味,聞著難受。他有點泄氣,說,我現(xiàn)在去洗。他起身進了浴室,她在床上蜷了一會兒,坐起來,穿上衣服。他洗好澡出來,看到她的樣子,問,怎么了?她說,我不想了,我要走了。他說,怎么回事,剛不是好好的嗎?她說,對不起,不關(guān)你的事,是我的問題,我不想了。他突然吼道,你他媽耍我是吧?她愣了一下,不自覺笑了,她小時候經(jīng)常見識這樣的嘴臉,不是說不怕,而是早就可以應(yīng)對了。她撩起自己的毛衣,說,行,那來吧。他反而無措了。她把自己干瘦的肚子晾了一會兒,有些冷,又覺得這動作有點傻,把毛衣放下了。她說,我看一本書上講到暴露療法,想象最恐懼的事情,或者實際做一件自己最害怕的事情。我本來以為這事挺可怕的,其實也就那樣,我不是怕,而是覺得沒必要。對不起。他有點不好意思,說,是我要說對不起,剛才吼你了。她說,你難受的話,可以去找外面那些姑娘,我說認真的,我把錢給你,我這有90,我不知道要多少,但我只有這么多錢了。他說,別聊這事了,過去了。他默默把衣服穿好。

屋里安靜了一會兒,她又陷入了羞恥的回味之中。她不應(yīng)該說那些話,太激進的話不適合她。這事弄得有點難堪,她走到角落,坐在條凳上,看看他,又看看屋里的擺設(shè)。她需要一個話題。

她說,智齒埋在哪了?

什么?

你曾經(jīng)說過,有個男人交給你一個盒子,里面是智齒。埋在哪里呢,島上的哪個地方?

那事你還記得啊。

嗯。

那事,怎么說呢。他坐在條凳上,跟她間隔半個身位,望著窗外。他說,我有個發(fā)小。他小時候跟我一樣,怕人,見面不敢跟人打招呼,我倆經(jīng)常為了躲避熟人,繞很遠的路一起回家。長大后他學(xué)會了一種應(yīng)對辦法,他覺得誰嘲笑他,就把那人打一頓,他害怕誰,也把那人打一頓。他中學(xué)畢業(yè)后,就曾找人把母校的校長打了一頓,抬起來扔到田里去。他有一段時間開始長智齒,阻生齒,經(jīng)常疼得歪嘴。就找時間把它拔了,我說你怎么拔了,你歪嘴的時候還挺帥的,他說哥什么時候不帥,賤兮兮的把一顆智齒送給我,說我可以去店里穿起來戴脖子上,跟人骨吊墜似的。我當(dāng)然沒那么無聊,我就只是存著。有一年參加別人婚禮,拿回一個好看的小糖盒,我把他的智齒放進去,之后就沒管了。我來上海工作后,有一天聽到老家傳來的消息,說他死了,幫人出頭,出去打群架,腦袋挨了幾下,打著位置了,就死了。很沒意義吧。我趕回家。出殯是在那天凌晨四點,我下樓跟他們會合,突然想到那顆智齒,我覺得可以帶去一并火化,這樣他來世可以長點智慧,不會那么莽了。我回家取了智齒,發(fā)現(xiàn)跟不上送葬隊伍了,只能聽著遠處傳來的吹打聲,騎著摩托車停停走走。那天匆忙,我沒有帶手機,也不知道火葬場的路怎么走,跟到山上,我就迷路了。在無人的山上,我感覺很惶恐,我這輩子什么都做不好,連給朋友送葬,都找不到隊伍。我后來就不找了,停在山上,看著遠處的群山,山霧里拱出一個太陽,我朝那個方向拜了拜,也不知道他是在哪邊,四個方向都拜了。我把智齒埋在土里,沒有做標記,然后下山了。

她聽著他的講述,想到很多事。關(guān)于送葬,她熟悉,她捧過兩次遺像。她沒有講出來。她說,你之前說的話還算數(shù)嗎?他說,什么?她說,你在島上,我在陸地。我們保持一個念想,隨時可以去找對方,但我們不那么做,而是著手解決自己的問題。他望著她,點點頭。之后無話了,他們一起看著窗外,那里沒有什么可看的。塔吊只剩下輪廓,像單薄的山。

晚上,陳秋從長興島回到市區(qū)。租房軟件上,房東提醒她,行李箱落在房間里了。她走進弄堂,在小屋門上輸入密碼,密碼錯誤。她敲門,有人開了門,是個中年女人,戴著口罩。陳秋說,我是之前的租客。女人說,哦,你的行李箱在這。女人回身把行李箱拉出來給她,讓她打開看看,當(dāng)面點清東西。陳秋說不用了,女人一定要她打開。她開了,翻了翻,說沒少東西。陳秋猶豫了一下,問她有沒有聽到里面那扇門后邊,有什么不尋常的聲音。女人說,沒有。見陳秋定定看著自己,女人說,收音機吧,我聽見他家放戲曲了。陳秋說,是鸚鵡,隔壁有一只鸚鵡,它會念佛。女人打量了陳秋一眼,輕微地把門往外推了一個角度。陳秋說,打擾您了。她拖著行李轉(zhuǎn)身走,門在身后關(guān)上了,她停在大叔的屋子前,窗簾拉著,里面沒有燈光。大叔可能等到醫(yī)院的床位了。

陳秋在路上走了一會兒,拖行李的手凍僵了。她給阿魚發(fā)消息,提出借宿的請求。阿魚說不方便。陳秋在路上站了一會兒,突然想去肺科醫(yī)院看看大叔。她走進醫(yī)院,記憶里的氣味復(fù)蘇了,腐臭和消毒水。她在住院部前臺寄存了行李,走到熟悉的腫瘤科,走廊上交響著病人的呻吟。她走過一間間病房,往里面看一眼,不敢停留太久,她知道找不到,只是給自己一種在尋找的實感。無人陪床的病人很少,總歸是有的。她走進一間雙人病房,靠門的床上坐著一個中年男人,在看電視。她說,你好。他說,你好,你是?她指了下門外,說,我爸在那個病房,我無聊,過來串個門。他說,坐坐坐,吃橘子嗎?她擺擺手。他說,你怎么不戴口罩。她說,不用啦,這里又不是傳染病區(qū)。他遞給她一只一次性口罩,說,感覺上會舒服一點。她說謝謝,又問,家里人呢?他說,他們?nèi)タ措娪傲?,現(xiàn)在又沒什么事,不用陪我。我說讓他們多玩,不要早早積累對我的怨恨。他爽朗地笑起來。他問她在哪里讀書。她說在上海大學(xué)。他說,上海大學(xué)好哇,念什么專業(yè)呢。她說,心理學(xué)。他說,心理學(xué)好哇,將來做醫(yī)生,醫(yī)生是最好的職業(yè)。我兒子比你大幾歲,學(xué)的是計算機,現(xiàn)在又去澳洲讀書了,轉(zhuǎn)學(xué)什么電氣工程,瞎忙活。好在他現(xiàn)在自己賺錢了,算下來,一年賺30萬人民幣,但澳洲物價高呀,經(jīng)不起花。哎,隨他折騰去。

他講了很多家里的瑣事,她附和著。電視上的劇集播完了。他說時候不早了,要睡覺。他和她對視,她沒動。她說,我留下來陪你吧,等你家人回來了再走。他狐疑地看著她,說,你不用陪你爸嗎?她說,有我媽在。他說,我要睡了。她輕聲說,我想待在這,我不會打擾你。他對臨床的那個病人說,你說這姑娘奇怪不。那個病人可能睡著,沒回話。她說,我就坐這靠一會兒。他按了床頭的呼叫鈴,她起身逃出病房。

她給阿魚打了語音電話。阿魚接了,聲音有些冷漠。陳秋小心翼翼地說,能讓我住一晚嗎?我付房費,不夠的話,我找到工作就還你。阿魚說,明晚行不行,今天他白班,晚上在家。陳秋說,我睡沙發(fā),不打擾你們,好不好?阿魚說,就差這一晚嗎?陳秋說,我沒錢了,被房東趕出來了。阿魚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把地址發(fā)你。陳秋趕上末班地鐵,來到靜安區(qū)。南京西路的夜晚,屋子和樹上都爬滿燈光,她抬頭看,像是早晨四五點的天空。路邊有很多外國人,男男女女三五成群,身材高大,談笑著走路。她的行李箱有點舊,拖在地上轟隆隆的,她知道沒人看她,還是低下頭走路。

她拐到常德路,走到阿魚所在的永康里小區(qū),又是一處盆地,跟她住過的弄堂差不多。走進小區(qū),不遠就有一個老式的理發(fā)屋,她感到親切一些了。她跟阿魚說自己到了。阿魚讓她在十九號樓底下等。她走到十九號樓,一會兒,樓道里傳來腳步聲,阿魚打開鐵門,說,進來吧。陳秋說,打攪你們了。阿魚沒回話,陳秋提著行李上樓,阿魚沒有幫忙。她感到忐忑,默默跟在阿魚身后上樓。阿魚穿著浣熊睡衣,陳秋想,應(yīng)該也是她男朋友幫買的。到了四樓她家,陳秋張望了下,一層共有四戶人家。阿魚用鑰匙開門,也許是燈光昏暗,她花了幾秒鐘,沒找到鎖孔,里面有人替她們開了門。陳秋進門,故作開朗地說,這么晚打擾啦,我來借宿一宿。她脫了鞋,穿了阿魚遞來的棉拖,走到里面,是一室一廳的格局。她看到一個老人披著衣服,站在窗邊抽煙,老人慢吞吞哈了口痰,對陳秋說,晚上將就睡一下吧,沒什么招待的。陳秋愣住了,回頭看了阿魚一眼,阿魚沒看她。陳秋明白了,既然有假裝接人的游戲,也可以假裝別的事。沒有男朋友,是啊,即使那樣的男朋友,也沒有。老人說,我睡了。他進了唯一的臥室,關(guān)上門??蛷d里有一個沙發(fā),夠一個人睡,她想,阿魚一直都睡在客廳里,沒有隱私,老人開門出來,就是她的房間。陳秋說,我打地鋪吧。阿魚說,不用,你睡沙發(fā),現(xiàn)在什么季節(jié),你瘋了嗎?陳秋就不說話了。阿魚說,你去洗漱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說。陳秋進洗手間沖了澡。站在洗漱臺前,沒有牙刷,她把牙膏抹在食指上,沾水在嘴里涂了幾下。她看了幾眼洗漱臺上的瓶瓶罐罐,想知道阿魚都用什么樣的護膚品。她看到了兩柄電動牙刷,并肩而立,一柄黑色的,上面寫著Philips Sonicare,一柄是中文,不知名的牌子。她關(guān)掉洗手間的燈,但腿沒有動,她在黑暗里站了一會兒。事情一直就是那樣的,明明白白擺在那里。陳秋走到客廳,現(xiàn)在客廳里只有她一個人。她躺在沙發(fā)上,蓋好棉被,把邊角掖好,不能透風(fēng),這是母親教她的。窗簾沒拉嚴實,留了縫,窗外是無盡霓虹。她閉上眼睛,忍不住哭了。

第二天,陳秋很早起床,給阿魚發(fā)消息,說她有個面試。她提著行李箱下樓,輪子在白天的道路上滾動,沒有那么響的隆隆聲。她走到地鐵站,候車的人很多,上海幾乎每個時間點,都是高峰。她不知道該去哪一站,但即使坐上一整天地鐵,可能也只需要花六塊錢,她有一天的時間考慮目的地。沒有面試,但是會有的。她點開手機,通訊軟件里傳出母親的聲音:阿秋啊,今天陽光很好,別總待在房間里,可以下樓走走。陳秋對著手機說:媽媽,我會在上海找到工作的,等我賺到錢,你就來上海,我去虹橋接你,帶你去迪士尼玩。地鐵進站了,她想了想,刪掉那段話。她看到隊伍里有兩個聾啞人,他們嬉笑著互相比劃暢談,旁若無人,寂靜而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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