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曉亮
1
你的風箏是心做的。有很長時間,它飛在天上。飛在云里。飛在風中。飛在高高的煙囪和旗桿上面。那線的一頭在你手中,你的腳下是一張照片那么大的牛錄。果園和房子全長在干巴巴的土里。一條撒滿小石子的路,知道要把你帶到哪里去。你的一雙鞋子也是心做的。它們跟著那風箏在跑,它們跑過去的地方,麥子慢慢地從地里長出來。麥子長出來的時候,你開始看見田野深處的雨水??匆娮屇闶謶峙碌貟煸谏厦娴囊坏赖篱W電。
2
小月夜,孩子們沿著鐘聲響過的秋天走去。細細的雨雪落下來,在村子的中央發(fā)出清脆的響聲。黑黑的、曲曲折折的一條小路,輕輕地把他們舉起來,舉過他們的影子,舉到白楊樹那么高。白楊樹上有他們看不見的野地,大塊的云團靜靜地跟著他們在動。孩子們走著,走著,走進村子南邊的一片墓地。一股風從前邊吹過來,風吹過的荒草在沙沙響。走在最前面的一個孩子說:我們的外公葬在哪里?墓地的夜死一般的寂靜。那男孩子的話音向著遠遠的地方傳過去了。葬在最西頭的小坡上,另一個孩子說。孩子們繼續(xù)走著。孩子們經(jīng)過一座墳墓時,看見爛在地里的木質(zhì)的墓碑很像一只白色的手骨。“啊,有一只兔子在前邊!”走在前面的孩子喊起來。孩子們朝著他手指的方向跑過去。那只野兔把他們帶到西頭的坡地上,那里有一個新建的墳墓。當孩子氣喘吁吁地跑到墓的前面時,看見野兔鉆進緊挨著墳墓的一個洞里?!斑@就是外公的墓嗎?”最前面的孩子問?!笆堑模瑧摼褪堑??!焙筮叺哪莻€孩子說?!翱墒菫槭裁礇]有墓碑呢?”前面的孩子說。“有的,我以前看見家里的大人們立過一個小墓碑?!焙筮叺哪莻€孩子說?!澳俏覀冋艺铱??!鼻懊娴暮⒆訋е渌暮⒆樱D(zhuǎn)著墳墓找起來??墒?,他們圍著那座由一大堆黃土堆起來的墓,找呀找,怎么也找不見它的墓碑。就在這時,我聽見很近的地方有人在咳嗽??人月暢持宋摇N冶犻_了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烏魯木齊的家中??人月暿菑乃谏砼缘钠拮幽抢锇l(fā)出來的,而剛才的一切,原來只是個夢。
3
這是2015年9月的一天,上午十一時許,天氣晴好,父親和我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聊天。一束陽光像是唯一的一位旁聽者,靜靜地落在窗臺、落在茶幾上。我們的話題有些久遠,父親正在敘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的那些人和事兒。他說那個時候的人思想單純,做事專注,頭腦里想的事情和現(xiàn)在的人完全不一樣,這樣工作給人們帶來的樂趣也是很多。父親曾經(jīng)是一個普通的中學教師、校長,他教的學生后來在察布查爾縣、伊犁自治州、自治區(qū)各個行業(yè),大多都干出了一番事業(yè)。父親記憶力出奇的好,而且聽力也遠勝過他那把年紀的老者,所以他說話的語音非常低,幾乎接近耳語,我只有全神貫注地傾聽,才可以聽清楚。父親是一個非常安靜,善于思考的人,他對任何事物一向有著自己清晰的判斷能力。多年以來,父親的記憶庫里儲存了很多在歲月中沉淀下來的往事,它們對他而言是一筆取之不盡的財富,并且強力地支撐著他在九十多歲高齡的寫作生涯。尤其是母親過世后,除了思念,寫作成為了父親唯一的寄托。在不到三年的時間里,完成了全景式描寫錫伯族自1764年從東北駐防伊犁、近二百六十年西遷歷史的長篇系列小說《流芳》的最后一部。斷斷續(xù)續(xù)地,父親用柔和的聲音敘述著,顯然,他今天的心情特別好,他愿意向你敞開自己,敘說過去。這個愉快的上午,一切都是那樣安靜,我十分珍惜這寶貴的時刻。更多的時候,我只是在聽。我不愿打斷他的話。一間客廳,一張茶幾,一束興致昂然闖進來的陽光,一次持續(xù)一個小時的聊天,在這個上午,我感受到的一切,都是祥和安寧的。
4
看,白楊樹下鏡子一樣反光的板棚上面升起了一團一團的熱氣,那里面好像有東西在燃燒。街道是老舊的街道,鐵匠鋪子里傳出有節(jié)奏的打鐵聲:一下、二下、三下,打鐵聲穿過外面的牛錄,傳向春天的遠端。外公這時牽著一匹馬坐在鐵匠鋪子外面的石墩上,在他的旁邊是剃著光頭的六歲的我,我在看著被扔進水槽里哧哧冒煙的那些剛剛打好的馬蹄鐵。外公長長的灰色衣袖緊靠著我的手背,我的手掌里抓著小半塊沒吃完的酸奶疙瘩。上午前半晌的太陽光帶來四月無限的暖意,我們在等,等鐵匠鋪里的鐵匠干完手里的活兒,出來給外公牽來的馬釘馬掌。鐵匠終于出來了,他的全身都冒著熱氣。他圍在前邊的皮圍裙又臟又破,快要拖到地上去了。鐵匠走到外公面前和外公說了幾句話,外公便起身把馬牽到板棚的另一側(cè)。那里立有兩根粗粗的圓木,上邊由一個橫梁固定著,它們是專門用來給馬釘馬掌的地方。外公很快把馬身子前后左右都拴在木柱上,然后又找來另一條繩子甩過橫木,接住甩下來的繩頭綁住馬的一條后腿,再將手中的繩頭一拉,馬的后腿被拉起,馬蹄被摁壓在事先備好的木頭墩子上。而我呢,則是一直跟在外公的身后,看著這一切。這時,鐵匠也來到馬身子前。他帶來了一把錘頭、一把小彎刀,還有裝有馬蹄鐵和鐵釘?shù)男∠蛔右约耙粋€燒著旺火的小爐子。在外公的協(xié)助下,鐵匠開始了給馬蹄釘馬掌的工序:他先是將馬蹄鐵放進爐火中,接著用彎刀用力削馬蹄,馬蹄削平后取出爐中燒紅的馬蹄鐵,對準馬掌用錘子把半寸有余的鐵釘進馬蹄鐵的眼孔。拴在柱子上的馬突然奮力掙扎起來,嚇得我跑開了。我跑到板棚里隔著敞開的門,一邊吃著手里的酸奶疙瘩,一邊繼續(xù)遠遠地看著外公他們。外公他們的活兒干得相當快,當我吃完酸奶疙瘩時,馬的四個蹄子都釘上了馬蹄鐵,并且馬身子也從拴住的柱子上解開了。被解開后,那匹馬一個勁地從鼻孔里“噗噗”地發(fā)出很響的聲音,聽上去好像是在打噴嚏。當天中午的時候,我跟著外公把馬牽回了外公家的院子。吃過午飯,二哥騎上它去生產(chǎn)隊了。那匹馬是生產(chǎn)隊的馬。
5
我的蘇花表姐大我五歲,她個頭不高,長著一張可愛的圓臉。她的頭發(fā)被扎成兩個小辮子甩在身后,走路總是一翹一翹的,惹人眼球。自打來到外公家的那一天開始,蘇花表姐就堅持每隔一天要用面湯洗一次頭發(fā)。她告訴家里人,用面湯洗可以使頭發(fā)變黑,變得漂亮。表姐的這一舉動,對家里人來說有些匪夷所思,尤其是對外婆而言,簡直就是胡鬧。外婆有幾次甚至忍不住要當面制止表姐,可是表姐根本不聽。鬧得二人幾乎到了吵鬧的地步,好在有大哥、二哥他們在一旁耐心地勸說,才使得局面得以控制住。外婆當然不會就此甘心做罷,從那時起,她會瞅著蘇花表姐不在的時候嘮叨個不停。外婆總是嘮叨說:“不懂事的小丫頭片子,犟得像頭牛!”“她哪里來的這個古怪念頭,不能為了她洗頭發(fā),家里天天吃面條吧?!薄叭绻幌旅鏃l吃,還要去煮面湯,那不成了浪費嗎?!眹Z叨歸嘮叨,我的蘇花表姐依然如故,堅持不間斷地用白糊糊的面湯洗她的頭發(fā),而且每次洗完還要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用清水沖洗,伴隨著一盆盆水潑向外公家布滿浮塵的院子。深深的秋天來到牛錄,天空中不斷地有大塊大塊的云朵,從西邊飄過來。云朵帶來了濕潤的空氣,帶來了細碎而又綿密的雨絲。雨在下。時光在流逝。街道的地面上留下許許多多人和牲畜走過去的腳印,然后是落葉,然后是變成光禿禿的樹木和房子,再然后就是落在正屋八仙桌上的一張紅潤的圓臉,那是蘇花表姐安靜地坐在桌前在修剪指甲。就從這個時候開始我注意到:隨著天氣轉(zhuǎn)涼,已經(jīng)有一些個日子蘇花表姐不再堅持用面湯洗頭發(fā)了。與此同時,我也極少聽到外婆在家里嘮嘮叨叨的聲音了。
6
太陽在我脊背的上方。太陽在春天的樹杈間筑著巢。太陽讓我想起夢中夢見過的一面大鏡子,我站在哪里都能看見我自己。我走,太陽也走,腳下的土地白光閃閃。從早晨到中午,從中午到傍晚,我在牛錄西邊的野地找尋了一天的驢。外公家那頭母驢跑出去已經(jīng)三天了,跑丟了。“那畜生在春天發(fā)情了,一定是跑出去找野公驢交配去了?!蓖夤珱_著街門大聲說話的樣子,總是出現(xiàn)在我腦海里。太陽光,灰茫茫的野地,亂蓬蓬爬在地窩子里的枯草,極其漫長的一天,我被風吹著,走遍了牛錄西邊高高低低的野地。我像大海撈針一樣尋遍了目光所及的每個角落,可是并沒有找到外公家的驢。在這一天,驢是自由的,而我是不自由的。驢可以無拘無束地四處跑,我呢,只能向著一個既定的方向從左到右、從右到左轉(zhuǎn)著圈走。這個單調(diào)的春天的曠野給予我的這份孤獨,讓我的內(nèi)心如同著了火一樣,承受著極度的痛苦。于是我開始恨起外公家的那頭母驢,恨它無端地把我拋進這空寂的野地,飽受太陽的曝曬和走路受累的煎熬。有那么幾回,我氣餒地躺倒在草地上睡下,睡醒了爬起身繼續(xù)走,走累了又躺倒,再睡下。那一天傍晚回到外公家時,我已經(jīng)是昏昏沉沉,步履蹣跚,像生了一場大病。
7
水缸里的水快溢出來了。我放下手中的水桶,桶里還有沒倒完的小半桶水。我站在水缸邊長長的呼出一口氣,然后盯著缸里的水看。靜靜的水面在輕微地波動,水面每波動一下都會泛出一層光亮來,從額頭到下巴頦我在那光亮里看見了自己的一張臉。讓我驚訝的是我發(fā)現(xiàn)我的這張臉,比之前在鏡子里看到的那張臉要好看得多了,白白凈凈的樣子如同換了個人似的。于是,我就待在灶房里玩耍起來,開始對著缸里的水變換不同的表情,做出種種鬼臉讓自己開心?!靶∨肿釉谀膬??”從院子走進東屋的外婆在問二哥。聽到外婆的說話聲,我受了一驚,趕緊從灶房里躥出來。我知道早上院子里的活兒還沒有干完呢,外婆知道了很快又會沖我發(fā)起火來的?,F(xiàn)在是四月,外公家院子里的羊和牛都圈著,每天要由人來給它們喂草料。我三步并作兩步來到院子,熟練地順著木梯上到西頭棚屋的屋頂,在整齊碼放的干草垛中拽出兩捆干草扔下來,再下來把它們抱過去,拆散開扔給牛羊吃。牛羊大口大口嚼著吃草的情形,引起了我的條件反射,我感到肚子里也是空空的,已經(jīng)餓得不行了??墒请x吃早飯的時間還早著呢,怎么辦?必須找點東西吃才行,吃什么呢?我站在院子里琢磨了起來。琢磨了一陣,我把目光投向柵欄另一邊的果園,果園里的樹木光禿禿的,個個像剪光了頭發(fā)的人似的。一股涼風颼颼地從外邊吹來,吹亂了我的頭發(fā),我撫了撫頭發(fā),趨著身子走進果園。我來到一株櫻桃樹后面的角落里,這里的地底下有一個菜窖,外公家過冬吃的洋芋、白菜和蘿卜都儲藏在里邊。地面上稍稍隆起的地方有一塊方方正正的蓋板,蓋板上落著一層土,我蹲下身子用手掀起蓋板將它拉向一邊。黑洞洞的菜窖赫然像一個張開的大嘴出現(xiàn)在眼前,我雙手扶住窖口的邊沿將身子下到菜窖里。菜窖口的下方擺著一個木墩子,我蹲在上面借著從外邊射進來的光線,看見了在菜窖的中央位置用細麻繩吊著的那個柳條籃子。我知道籃子里有秋天窖藏的蘋果,平日里家人很少拿出來吃。我跳下木墩子把它搬到柳條籃子所在的位置,小心翼翼地站上去,伸手在籃子里抓出來一個蘋果。蘋果又大又紅,我順手把蘋果在衣服袖口擦了擦,吃起來。一口氣把一個大蘋果吃進了肚子,吃完后我不敢再在下面耽擱更多的時間,立刻從菜窖里爬出來。果然不出我的意料,我剛爬出菜窖,就聽到外婆在院子那邊“小胖子!小胖子!”的喊聲了。
8
雨下了兩天兩夜。雨水沿著窄窄的河道流下來,在牛錄南邊的低地里連成一片。雨水把數(shù)不清的綠青蛙趕進了牛錄,牛錄里到處都是踉踉蹌蹌爬行的青蛙。青蛙們個個張開著嘴,喉嚨里再也叫不出難聽的呱呱聲。青蛙們感覺到了夏天離開的腳步,它們汽包一樣鼓起的身子在變涼。青蛙們爬呀爬,一波一波地爬過外公家的門前,爬過滿是爛泥巴的村子中央,爬進一牛錄和三牛錄中間汩汩流淌的渠水里,伸展了四肢,一同游走了。有好幾個陽光耀眼的日子,我騎在外公家的墻頭數(shù)核桃樹上的核桃,我能聽見又丑又臟的綠青蛙遠去的撲騰撲騰聲。天空中的太陽在變小,數(shù)不清的核桃睡在樹葉中間,我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數(shù)到最后我的眼睛花了,頭暈了,再也無法將樹上的核桃和樹葉一一分開。而在我身體下面的墻上,一路向上爬行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南瓜秧,正頂著又大又綠的葉子,吸收秋天多余的陽光和水分。有時會有一輛馬車在墻外邊街上駛過,發(fā)出我最熟悉的聲響。馬車常常行進得都很慢,我心里想:那是因為馬和趕車人都累了,他們都需要走到一個地方,停下歇息。就像騎在墻上的我,只有靜靜地把眼睛閉上一些時間,才可以重新數(shù)核桃樹上的那些核桃。
9
是絲綢一樣柔軟綿密的風,率先吹到了我。在昭蘇大草原,在花草連天的8月,我披著云彩的盛裝來到了秋天的遠方。寬闊,平坦,廣袤的原始草場,是掠過草原小徑上方的風,率先吹到了我。我的臉上和耳朵里有颯颯的聲音,我的衣袖在飄動,我的腳步輕盈,我的影子長長地拖在草叢里。兩只蝴蝶越過我的肩膀飛向前方的天空,蝴蝶的花翅是藍色的,它們沿著天空一直飛呀飛,飛向我看不見的、屬于它們的草色深深的家。如同走在天空很低的高地上,我?guī)缀跎焓志湍軌虻弥o靜飄浮在頭頂上方的云團。我一邊走一邊和身邊的花草說話,讓它們感受到我無限愉悅歡喜的內(nèi)心。我腳下的土壤松軟,太陽照在上面泛起一層淺黑色的光亮。在那光亮里,我仿佛看見了離我數(shù)十里遠的小洪納海石人——從前草原的主人和王的部落,在草木厚重的回聲里,貼近遠端的那幾張臉,像一串歸來的影子,站在牧草結出草籽的秋天,年復一年地守著故土,守著永無盡頭的回鄉(xiāng)之路。
10
貓的一雙眼睛由黑變綠,然后在灰沉沉的土墻后面消失。在土墻的前面,我可以看見一條河溝,河溝斜坡上的幾棵高大的白楊樹已經(jīng)長出了春天的綠葉,風一吹,那些綠葉就會迎著太陽上下旋轉(zhuǎn)起來,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響聲。在那些熟悉的響聲里,我跟隨我的回憶又走進童年,走進深深遮蔽在土地那端的一天。“小胖子,快過來!把羊趕到院子里去。”蹲在河邊的外公朝著幾十步外玩耍的我喊了一聲。四月的牛錄陽光明晃晃的,沿街綠色的枝枝杈杈帶著粉紅、雪白的桃花和蘋果花,從錫伯人家的庭院中簇擁出來,把春天的噶善裝點得像個花季美少女。在這樣的日子里,整個牛錄完全變樣了,從從前光禿禿、空蕩蕩的模樣一下變成像一座果園一樣令人賞心悅目的景觀??傊?,一切都變得好看了。那時節(jié)處在幼年的我,格外喜歡在街上玩耍,無論有無左鄰右舍的小伙伴,我都可以在街上待上漫長的一上午或一下午,直到吃飯時間到了,家人前街后巷地呼喊,才可以將我喊回外公家。這不,這天大清早一睜開眼睛我就跳下大睡炕,跑到街上野來了。清早的街道上不算太安靜,遠遠近近都有公雞一連串的打鳴聲。朝向牛錄南邊的路口,不時可以看見雙輪馬車、牛車或騎馬的人經(jīng)過,他們都是趕著去田里出工的生產(chǎn)隊的社員。除了我,整條街上看不到一個小孩子。于是,像往常一樣,我先是趿拉著一雙布鞋,來到外公家東斜對面的木力克家院子,徑直走進去推開房門找他家的小兒子木登保。木登保的大哥蘇力克在灶房里幫額尼忙早飯,我進到西屋時發(fā)現(xiàn)木登保還躺在炕上呼呼大睡。我站到炕前大聲喊了幾聲,就是叫不醒深睡中的木登保??粗胁恍阉覐乃以鹤恿锪顺鰜?,接著又晃悠悠地走到南街富光家的院子。富光家的院門從里面扣著,進不去。而且那只大黃狗蹲在院子里汪汪地叫著,連一個人影也見不著。于是我在前街晃了一陣,覺得無趣便折回到外公家的院門前。這時候,外公已經(jīng)把家里的七八只羊趕到離家只有五十來米遠的河邊讓它們喝水了。而且羊們喝完了水,開始在河邊四處走動了。聽見外公的喊聲,我興奮地跑過去吼開嗓子手腳并用地往回趕那七八只羊,外公則跟在我后邊不動聲色地觀察我的一舉一動。我雖小但是早就從大人那里學會了怎樣趕羊,我先找準那只白色山羊趕,山羊是領頭羊,它一跑其它的羊都會跟著跑起來,轉(zhuǎn)眼的工夫,在我的追趕下羊一只接一只跑進了外公家的大院子。
11
掠過村莊的棗樹林,像群野孩子站在黎明的邊上。那個地方除了一條河溝、寬闊的草地,還有一個抬起雙眼就能看見的秋天?,F(xiàn)在,在你的前方,天色大亮,烏鴉和野麻雀的叫聲,趕走了芨芨草地上方最后的陰暗。一條坑凹不平的黃土路,彎彎曲曲地從北邊的村頭爬過來,又曲曲彎彎地向南爬過去,遠遠地消失在那些灰蒙蒙的大野里。就在這個時候,河溝水磨房的煙筒里,冒出一股濃黑的炊煙。炊煙在吱吱響的屋頂盤旋了一陣以后,才慢慢地升起來,轉(zhuǎn)著圈向金泉河嘩啦嘩啦流淌的下游飄散開去。水磨房的墻體是由木板建造的,秋天的這個時候,在那些布滿黑褐色斑點的木板上粘著密密麻麻的露水。當早晨的太陽懶洋洋地從棗樹林那邊探出菊黃色圓腦袋時,在村頭的方向,你會看見,有三四個男孩子,騎著毛驢出現(xiàn)在那條黃土路的中央,他們是趕早起來來水磨溝割草的。男孩子個個穿著那個年代略顯肥大的深灰色衣褲,或許是因為早起睡眠不足的緣故,他們的神態(tài)看上去都是那樣安靜。安靜。鄉(xiāng)野很安靜。男孩子們騎著毛驢默默走進水磨溝,來到棗樹林所在的河溝深處。太陽光,潮濕的空氣,紛飛的蚊蠅,揮動的鐮刀,歪向一邊的野草——在這個早晨,大地是敞開的。而對男孩子們而言,熟練地割草、碼放、捆扎,再把捆好的草牢牢地馱到毛驢的背上,是必須要完成的一種儀式。然后,帶著從中獲得的滿足感,回到村子里去。
12
早上九點鐘,父親打來電話讓我立刻過去,說是有事情要辦。我抓緊吃了點東西就出了門。今天,烏魯木齊初秋的天空中飄著薄薄的云層,太陽光被弱化了許多,走在街上,涼風拂面,天氣分外的舒爽。乘坐BAT3號線,在延安路口倒了一次車之后,我趕到父親家。父親還是老樣子,躺在他老人家最喜歡躺的客廳靠窗戶的一排沙發(fā)上面,在養(yǎng)神。見到我父親緩緩坐起身子,然后在沙發(fā)上靜靜地坐了片刻?!笆轻t(yī)生建議我在躺著坐起來時,一定要先停上幾分鐘時間再慢慢走動。”父親平和地說道?!皩Φ?。從養(yǎng)生的角度講,這樣做對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是有好處的?!蔽覒曊f。父親伸手抓起斜靠在右側(cè)沙發(fā)轉(zhuǎn)角的拐杖,拄著拐杖站直了身子,我?guī)撞娇邕^去,扶他走到擺在客廳中央位置的另一排沙發(fā)上坐下。沙發(fā)前面的茶幾上有一摞書稿,書稿上放著一副眼鏡,父親戴上眼鏡抓起書稿翻來翻去,翻了好一陣兒才從里邊抽出兩張來,又仔仔細細地看了兩遍交給我。父親囑咐我這是他前幾日寫的兩首詩,要我敲成電子版各打印兩份給他,說是急用。接過詩稿端起來看了一遍,我才發(fā)現(xiàn)上面寫的是兩首七言古體詩。近一年來,94歲的父親由于視力明顯減退,寫字已經(jīng)十分吃力。所以,他寫在稿紙上面的字,明顯地變形,而且有的甚至難以辨認。在向父親確認完幾個辨認不出的字之后,為了讓老人家安心休息,我像往常那樣與父親小聲道別后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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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見了嗎?多么猛烈的閃電,正從我身外的夜空咆哮著閃過去。當雷電第二次閃過時,我已經(jīng)躲進外公家的西屋里,隔著兩塊窗玻璃觀察外邊的夜景。那是秋天的一個夜晚,吃過晚飯后,天空便被厚厚的云層遮住,天色完全黑下來。牛錄里先是狂風大作,接著風雨交加,電閃雷鳴,巨大的雷聲里,閃電瞬間把天空擊成無數(shù)的碎片,然后重重地甩在樹叢、屋頂和地上,濺起一道道可怕的白光。在那白光中,我看見外公家大院子里的桃樹、蘋果樹、棗樹劇烈地晃動,紛紛倒向一邊,樹上的果子一個接一個甩下來,在四處滾動。它們發(fā)出的響聲聽起來也是十分的驚悚,慘烈,令人想到死亡。大約過去了一刻鐘,雷電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無限漆黑的世界,先前看到的果樹、院子、墻、屋頂都是漆黑一片,仿佛突然間消失了一樣?,F(xiàn)在,黑暗中剩下的只有嘩嘩的雨聲。聽著雨聲,我能感覺到外面的世界還存在,牛錄和外公家的大院子還存在,但是,就像被什么東西吸住了似的,我依舊一動不動站在窗前,大氣也不敢喘地一直看著外面,我擔心的是:當明天早上一覺醒來,我看到的一切會不會有所改變?那些樹木、墻,包括棚屋、柵欄、院門還在不在原來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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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的位置就在我帽沿的上方,土堿地上反射出的光線令我頭暈目眩。一只小蜥蜴從一大塊翹起的土堿下鉆出來,看到我后,左右轉(zhuǎn)動了一下綠色的小腦袋,迅疾溜走了,它帶著我的目光爬進稍遠的荊棘叢里。荊棘叢和我的周圍是一大片干旱的土堿地,這里幾乎寸草不長,那些異常堅硬而又丑陋無比的地表,看上去就像長滿各種斑點和暗黑色痂皮的動物的皮膚,讓我心里潮潮的,很是不舒服。很快,我左前方的不遠處傳來鐵鏟鏟在堿地的咔嚓咔嚓的聲響,二哥已經(jīng)在離我十幾步的地方鏟堿了。大小不等的堿塊,在他鏟過的地上不斷聚攏,堆成一堆。學著二哥的樣子,九歲的我也彎下身子,雙手緊緊地抓住鏟把,開始用力鏟那些緊緊巴巴地凝結在地表上的土堿,而且每鏟一下,都得使出渾身的力氣,這樣才能鏟起幾小塊土堿來。在我們的上方,天空像個大火爐,太陽在燃燒。從地面直冒上來的熱氣,摻雜著苦味的塵灰,教人呼吸困難,全身冒汗。快到午時的時候,又熱又渴又困乏的感覺疊加在一起,終于使我堅持不住了,我走到我們趕來的毛驢車的位置,坐在樹蔭的一小塊地方,一邊喝大水葫蘆里的水一邊休息。二哥沒停下來,一直在鏟。在他的四周已經(jīng)七零八落地堆起了十來個土堿堆,它們看上去有點像我見過的牛錄墳地里的小墳頭。也許二哥會繼續(xù)干下去,看著他濕透的脊背和大汗淋淋的樣子,我不忍心坐下去,提著水葫蘆來到二哥旁邊叫他喝水。二哥接過水葫蘆大口喝水,喝完重重地從嘴里呼出幾口氣,他看了看地上被我們鏟起來的土堿堆,對我說:“差不多了,把麻袋拿過來,抓緊裝堿。”我從驢車上取下麻袋,在旁邊撐著,由二哥往里鏟土堿。我們一共裝了整整三大麻袋的土堿,然后把它們抬起來碼放到驢車上。這些土堿拉回牛錄,我們還要分給左鄰右舍一部分,剩下的足夠外公家下一年用來發(fā)面過日子了。在那個年代,鄉(xiāng)下錫伯人家日常發(fā)面用的堿,就是這種取自牛錄北邊土堿地的土堿。接著,我們趕著驢車往回走,我們在野地里走了很長一段時間??釤岬奶栆恢眽旱萌颂Р黄痤^,強光傾瀉在植物和土壤上面,曬得一個勁地往上冒熱氣。跟在驢車后面走著走著,我感覺雙腳發(fā)沉,身子越來越重,重得如同一塊緩慢移動的石頭,隨時都有可能挪不動身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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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天池之行的懷念。在2016年夏末的某個時刻,屬于西海子的那個中午,我和好友、新疆作家陳默一同走出氈房觀賞山景。藍天,綠水,層層密布的雪杉林環(huán)繞著我們,一條原木板鋪成的步道,在陽光的照射下帶我倆緩步上行,走向迎面一座小山的高處。寂靜的山林,純凈的空氣,陪伴我們一路同行的是紛繁的花草和植物的芳香。無限美景中,一只黑烏鴉從遠方飛過來,落在前邊的山脊上,“啊嗬……啊嗬……”有人開始在另一個山坡頻頻向這邊呼喊。性情完全外露的陳默和我,也情不自禁地放開嗓門喊了幾聲。喊過之后,那種心懷通透舒暢的感覺,又讓我倆同時大聲笑了起來。在游覽了幾個坐落于林木間的木屋之后,我們繞到山的另一則朝向陽光的一面,繼續(xù)蹣跚上行。由于陽光的充足照射,這里布道兩邊山地上的花花草草生長得更加繁茂,花草們引來的蝴蝶、蜻蜓、各種采蜜類蜂蟲成群地在飛。它們甚至飛到我們的身上,不停地落在后背、頭發(fā)和裸露的手臂上面,只要低下頭側(cè)耳聽一聽,還能聽到這些花花草草、蝴蝶、蜻蜓、蜜蜂,還有更多的昆蟲,都在唱歌,它們喧喧嚷嚷地唱著,唱出了那種和天山天池渾然一體的自然的聲音。一刻鐘后,我們走到這座山高處較為平緩的一個坡面。這里視野愈加開闊,景色極其美麗,正當我舉起相機準備拍攝對面的山景時,落在我身后幾步遠的陳默突然手指著我的身后,小聲喊叫起來:“看哪!一只小松鼠!”我猛地回過身來,只見一只褐灰色的松鼠翹著毛茸茸的大尾巴,順著步道已經(jīng)跑到離我不到兩米的近處,而且還在一蹦一跳地靠近我,眼瞧著小松鼠就要跑到離我鞋尖極近的地方了。這時,我不由得停下來,它也停下來,我們相互對視著??粗鼪_我上下轉(zhuǎn)動的小腦袋和一雙充滿好奇的大眼睛,那傻傻的樣子實在是可愛得不得了!“??!太可愛了,這小松鼠一點都不怕人。它好像把我當成一棵大樹了!”我大笑著直呼起來,并且收住腳步伸出雙臂迎向它。聽見我的聲音和舉動,小松鼠不但未有絲毫的驚嚇,反而更高地仰起小腦袋直愣愣地看著我。瞧它那樣子,或許是在端詳我這棵會走動的樹,怎么停下了呢?正在這時,陳默一閃身,從我身邊快步跑過去要抓住它。小松鼠終于受到驚嚇,躲開縱身一跳,竄入草叢不見了蹤影。我倆戀戀不舍地在草叢中又找尋了一陣,才離開繼續(xù)前行。隨后,在那個不尋常的下午,我倆在山上與小松鼠的這次奇遇,幾乎成為我們之間繞不開的一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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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邊的現(xiàn)實主義。當我寫下這句話時,仿佛就有了對語言和事物一種共鳴的感覺。它的意義在于使我對以下這樣一段話的更深的領悟:“現(xiàn)實包含著比日常直接行動從其中獲得的更多的東西,包含著比已經(jīng)在其中開辟的更多的道路,比習慣所賦予它的令人放心的勾結和默契更多的東西?!保ǚ▏u家,羅杰·加洛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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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在堆滿麥子的麥場上停了下來。橢圓橢圓的麥粒滾動時,可以看見一輪血色的落日在天邊,整個大地都被夕陽呈現(xiàn)的紅光所籠罩。人和麥草屋、馬匹、田野,在黃昏的蒼茫中游弋,天空中飄著麥子甘甜純香的氣息,一把光亮亮的大鐮刀,插在茅草屋的草墻上,反襯出秋天收割后的景象。所有的農(nóng)田,所有的道路,所有的宅院,如同在思緒中一般,明亮、金黃、豐腴地垂掛在土地的上方,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那時,落滿塵土的野草地綠茫茫一片,脖子上圍著紅頭巾的牛錄姑娘甲,出現(xiàn)在橫穿麥場的路上。姑娘的嘴中哼著歌曲,她在歌唱大田里的勞動。歌聲飄進用麥草搭起的草屋里,麥草屋黑洞洞的門嚓嚓響,走出一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他抬頭看見路上唱歌的姑娘甲,于是站在那里緊繃住身子聽。穿過麥場的路很長,且長了許多草。盡管經(jīng)過的馬車和牲畜不少,草仍然奮力長著。帶著柔美、婉轉(zhuǎn)的歌聲,姑娘甲沒有停下來,繼續(xù)在走。當她走過麥場時,西邊的夕陽完全落下去,留下由暗轉(zhuǎn)黑的天空。歌聲漸漸變小了,圍著紅頭巾的姑娘甲漸漸走遠,她身上白底的花襯衫,在小伙子的視野內(nèi)變得越來越模糊,直到?jīng)]有了蹤影,在很長時間里他都一動不動站著,仿佛心神被姑娘帶走了一樣。田野空曠而寧靜,天幕中依稀呈現(xiàn)閃閃爍爍的星斗。小伙子昂起頭仰望著星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閉上眼睛。就在這個瞬間里,身后右前方的另一個麥草屋外有響動,當他順著響聲轉(zhuǎn)過身子時,看見一個人影已經(jīng)走到面前。額羅春,你在看星星嗎?人影開口說話了,而且是細細的、甜甜的女孩子的聲音。聲音的后面露出一張圓圓的臉龐,一雙閃閃發(fā)亮的大眼睛、彎眉毛、搭在胸前繡花襯衣上的兩條長辨子,小伙子看清是同在麥場打麥子的牛錄姑娘乙。一股摻雜著雪花膏的體香撲面而來,令他有些不知所措,一時搭不上話來。但他知道,必須得說些什么,于是偏過頭去說:外面涼快,想待一會兒。姑娘乙的影子飄到他身前,好像靠得更近了。那讓我陪你好嗎?額羅春,我們可以沿這條路走到二生產(chǎn)隊的麥場去轉(zhuǎn)轉(zhuǎn)。姑娘乙輕聲說。他能感覺到在她紅潤的雙頰上露出來的秀發(fā),像起伏的云團一樣環(huán)繞著自己。好吧,夜黑,你要跟在我后面。小伙說。說完他們雙雙踏上那條路,一前一后地走著,隱沒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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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寫。記憶。小小的蘋果樹上的月亮,一個滿是牛糞、驢糞、雞糞的院子,望著它們,我喜悅過,悲傷過。這是一種情感和懷念交織在一起的鄉(xiāng)愁,多少年它們像望得見的遠方,從我的心頭牽引出模糊不清的、然而也是說不完的影像。狄蘭·托馬斯說過:“童年的記憶是沒個準兒的。”我只是努力讓它們變得清晰再清晰一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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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就是我在文字中存在的那個世界。因此,在生活中,面對外部環(huán)境的喧鬧,我會選擇讓自己安靜下來,沉潛到一個可以感覺到的語言空間里,一個完全屬于心靈的深處,去借助語言寫出我想要表達的那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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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著一長列抬著棺材的大人走路。我看不見前頭,也看不見左右,我只能看見腳下的黃土路。粉末一樣厚厚的一層黃土,時而像一股細流,前后游動,不成形狀地流過路面,流向野地;時而又似潮汐般折返回來,在路面和人腿之間翻滾,撲打,濺起老高的浪柱,裹在人的小腿肚子上。當一只腳的鞋子踩下去再抬起來時,就會在土里發(fā)出“噗噗”的聲音。在那個死一般枯萎的秋天,我跟著一長列抬著棺材的鄉(xiāng)人,走出一牛錄,走在一條通向西邊野地的黃土路上。隊列的前頭是十來個身著黑衣的女人,我的外婆由兩個年輕錫伯女子攙扶著,帶領隊列緩慢行進。日光暗淡,天空中布滿灰色的云翳,我低著頭走路,目光落在前邊一個男人來回扭動的屁股和一雙大腿上。男人下身穿著灰色的粗棉布褲子,干癟的褲腿已經(jīng)被浮土涂成一團黃兮兮的顏色了。男人一聲不吭,但是卻不停地咳嗽、朝路邊吐痰,而且喉嚨里嚇嘍嚇嘍地響著,好像是有咳不完的痰似的,聽得我的太陽穴一陣陣突突地跳動?!鞍?,小胖子,為什么落在后面?你應該和郭勒瑪么(外婆)在一起?!蹦腥送蝗晦D(zhuǎn)過身來沖我說。我依舊低著頭默默走路,不吱聲,從說話的聲音可以聽出來,他是西街的班吉蘇叔叔?!拔抑?,你是怕前頭的大棺材,所以落在后面的?!卑嗉K叔叔說著伸手摸了摸我的臉?!安皇堑?,我害怕躺在里面的外公。人死了就會變成這樣的嗎?”我結結巴巴地說,并且抬起頭瞧著他那張滿是皺褶的臉。班吉蘇叔叔意味深長地看了我長長的一眼,接著說:“人死了都要埋到地里去的,外公生前那樣疼你,你怎么怕呢?”“……”我張開了嘴,但是沉默了好長好長的時間,沒說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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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七零八落的野地,隊伍在行進。大紅的棺材扛在八個男人的肩上,像倒下的房子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走在隊列前面的一個女子,不間斷地把抓在手中的紙團撒出去,撒向前方的空中。那是些用黃紙剪成的冥幣,它們順著天空一直向上飛,然后紛紛落下來,雪片一樣落在路的兩邊。隊伍由一百來個男男女女組成,他們都是來自一牛錄和三牛錄的族人,是前來給外公送行的。我的母親和幾位哥哥、姐姐走在外婆的身后,他們穿著的衣服黑灰色一片,而且都是寬寬大大的那種,顯得人瘦瘦小小的像裝在里面一樣。在他們中間時不時地傳出女人哀傷的哭聲,哭聲引發(fā)了隊伍中更多的唏噓聲,它們順著人們一直傳導過來,讓我抬頭看見了前邊隊伍中一個個顫抖著的后背。我一邊走一邊開始在心里嘀咕:“快,快些讓這一切過去?!蔽移>氲乜粗谀_下被攪得翻騰起伏的黃土,極度厭煩又無奈,走著走著,感覺自己的身子一點點陷下去,在被吞噬掉……空氣中荒野干燥的氣息越來越濃,野地上整片整片變了顏色的枯草沒有一點生機,被遮在云層中的太陽,依舊高懸在天空中的某個位置,同樣顯得無精打采。這時候牛錄已經(jīng)被拋在遠遠的看不見的地方了,長長的一條黃土路,把隊伍帶到一個凸起的高地的前面。于是隊伍停下來,散開了,人們讓出一條道,八個肩扛棺材的男人一口氣沉穩(wěn)地把大紅的棺材扛到高地上面。那里已經(jīng)有人挖好了墓穴,墓穴是一個東西方向的長方形深坑,當所有前來給外公送行的人圍著墓穴里三層外三層站住后,一位年長的老人開始主持墓葬儀式。他讓大哥走上前站在棺材前,將一大塊黑色的靈頭幡放在棺木上面,然后招呼男人們抬起棺材,頭向西緩緩放進墓穴中。女人們的哭聲再次四起,母親攙扶著外婆走到墓穴邊最后看了一眼裝著外公的棺材,倆人已是淚如雨注。大姐、二哥和我垂手站在她倆身后,也是哭成一片。年長者再次示意大哥上前站到墓穴邊,交給他一把鐵鍬。大哥接過鐵鍬往棺木上鏟下第一鍬土,跟著四周圍上來的男人們一起填埋墓坑。墓坑填平了,又在上面攏起了墳頭。之后,家人在墳前擺上帶來的食物祭奠,并且燒了很多的紙錢。大隊人們返回牛錄時,我和外婆走在一起。一路上,外婆抓著我的手,什么也沒有說。她的手像塊石頭,冰涼冰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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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jīng)是十月了,天在下雨。街道兩邊的樹葉,在雨中枯敗,飄零,散落,粘住被雨水淋濕的水泥地面。在這樣的日子里,天氣就像個休止符,抑制了我頭腦中所有出行的愿望,而閱讀幾乎成為了我唯一的選項。此刻,雖然窗外陰雨綿綿,客廳內(nèi)的光線足以讓我閱讀。我再次捧起胡安·拉蒙·希梅內(nèi)斯的:《記憶·時光》,翻開來用一種美好的心情,讀起那些又樸實而又極美的文字描述的刻錄在歲月深處的記憶和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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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幕幕實情,一幕幕景象。”本雅明在《單行道》中,通過他另類的寫作方式,向讀者開啟的是一條展開判斷力和思維的通道。讀者在這里面借助閱讀,可以慢慢地打開自我,擺脫掉“現(xiàn)代人固有的公約概念和經(jīng)驗”,進入到一個任思想自由馳騁的新天地,“以激發(fā)修復生活的努力”。讓你的精神內(nèi)在“回歸思維本身,回歸判斷本身”,單行道的意義就在于這思想的救贖,人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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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來我都繞開一個彎彎曲曲纏繞在一起的街區(qū),那是一個街道之網(wǎng)??墒?,當有一天我曾愛過的人搬到那里居住時,這個街區(qū)對我來說突然變得明亮開闊起來,仿佛那個人的窗戶上安放了一架探照燈,探照燈的光束將整個街區(qū)照成一塊一塊”。
“唯有不抱希望愛著的那個人才了解他”。
“報死訊的人覺得自己非常重要,這個感覺——其實有悖于所有理性——使他成了來自冥府的使者,因為死者群體是如此龐大,以致于像他這樣只是報死訊的人都感覺到這一點。在拉丁語中死的意思是‘到眾人那里去’”。
——摘自《單行道》
責任編輯 王 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