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西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p>
要說起民國時期的最美情詩,卞之琳的這首《斷章》絕對榜上有名。能讓卞之琳寫出如此動人詩句的“你”究竟是誰呢?她就是張充和。
自卞之琳寫下《斷章》的近百年間,很多人都被他的脈脈深情所打動,卻鮮有人知,張充和之于卞之琳,只是一段求而不得的苦戀。
讓詩人為之傾心的張充和,何許人也?她是著名作家沈從文的小姨子,民國“張家四姐妹”中的小妹,她的姐姐,是在文藝界都頗負盛名的張兆和、張允和、張元和。
細心的人會發(fā)現(xiàn),張家姐妹每個人的名字里都帶著“兩條腿”,象征著女子要遠走四方。而被譽為民國“最后的才女”的張充和,則是四姐妹中,走得最遠的那個。
堅守熱愛方能取悅自己
1914年,張充和在上海出生。因為家里女兒多,11個月大的時候,充和就被過繼給了自己的叔祖母。
其實在抱養(yǎng)她前,叔祖母是猶豫的:之前算卦先生說過自己命硬,萬一害到了小孩怎么辦?還是充和的母親快言快語,打消了她的顧慮:“她有自己的命,別人是妨不到的?!蹦赣H的話,仿佛給女兒定下了一生的注腳。
幼年的張充和,揮別至親,在遠離父母和姐姐的合肥老家生活。這里沒有玩伴,也沒有各種聚會,只有藏書閣散發(fā)出的清絕書香,無形中浸染著她的靈魂。
在這樣的情況下,充和4歲會背詩,6歲能誦古文,10歲師從國學大先生朱謨欽,文化功底日益精深。閑來無事時,她經(jīng)常翻閱書閣里的典籍,《詩經(jīng)》《漢書》《牡丹亭》……盡管很多書卷因為年代久遠而變得脆黃,她卻總能從中生發(fā)出浪漫的遐想。
等到充和終于能離開合肥,回到父母姐姐身邊,已經(jīng)是16歲的花季少女了。一家人許久未見,大家都對充和關懷備至,但幾番相處下來,家人發(fā)現(xiàn)充和似乎有點“不合群”。她不喜歡加入各種聚會,不懂大家津津樂道的各種時髦人物,通常一個人的時候,她就靜靜地看書、練字、寫詩。用她的話來說:“它們會比這個世界中的朋友叫我懂得更多的東西。”在被洋文化劇烈沖擊的新世界,充和始終堅持著自己熱愛的墨香古韻。
19歲那年,充和考入了北大,但當時政局動蕩。充和不了解政治,比起在紛擾的各黨派中“站隊”,她更愿意將時間花在喜歡的國學和昆曲上。隨著時間推移,她在古典文藝方面的造詣也愈發(fā)精進。
1940年,充和因為在重慶表演了《游園驚夢》轟動一時,連汪曾祺都忍不住夸贊她:“運字行腔,精微細致,真是‘水磨腔’……嬌慵醉媚,若不勝情,難可比擬。”但你知道嗎?這支戲曲竟是她在戰(zhàn)亂中習得的。
彼時的張充和,不得已從北大肄業(yè),與沈從文一家流寓西南,在硝煙炮火中過著輾轉(zhuǎn)的生活。但她骨子里的古韻和詩意,絲毫沒有消減半分。
在自己的小屋里,充和用兩個油桶搭建了書桌,平時在上面磨墨、讀書、練小楷,警報一拉響,就躲進防空洞里。她曾說,我飲食可以簡陋,但極喜的筆墨紙硯一定不能少,而且要最好的。在最艱難的日子里,充和用“精致”一詞,表達出了一種沉靜的優(yōu)雅和內(nèi)心的自洽。
拎得清感情才能與對的人相守
年輕時的張充和才貌俱佳,是很多男青年心中的“白月光”。著名詩人卞之琳,就是她的追求者之一。
自從23歲與張充和初遇,原本被聞一多譽為“最不會寫情詩”的卞之琳,就突然“開竅”了。他不僅為心上人寫了無數(shù)情信,還不忘在自己的年表簡編里,記錄下和她相處的點滴……
然而在張充和心里,卞之琳卻絕非她理想中的佳偶?!八撕芎茫褪切愿窈懿凰?,不開放,跟我完全不相合。我永遠搞不清楚他,我每一次見他都不耐煩,覺得他啰里啰嗦的?!?/p>
詩人給她寫的情信,她幾乎一封不回,好不容易回了一封,也是說他“缺乏深度”。想想也是,自小醉心古典文藝的她,怎么會和崇尚新派的詩人產(chǎn)生共鳴呢?
但卞之琳并不死心,甚至還不止一次讓別人幫忙撮合自己和充和,結(jié)果把女神氣到離家出走:“別人不了解,以為是我惹了他又不理他,他自己也老對別人說我對他有意思——其實完全沒有,一點意思都沒有!”
后來還有一位甲骨文學者追過張充和,但他給她寫的信,全是用甲骨文寫就,張充和看不懂,也無意去弄懂,最后婉拒了他。
顯然,張充和不喜歡裝腔作勢的賣弄,對待感情,她寧缺毋濫。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張充和都保持著單身,也享受著自我的小世界。直到,她遇見了德裔教授傅漢斯。
很多人都感到奇怪,熱愛國學的張充和,怎么會喜歡上一個外國人呢?其實,傅漢斯的文學功底,絲毫不遜于張充和。他自幼熱愛中國文化,并且精通六國語言,迪斯尼動畫《花木蘭》的翻譯,就是他擔任的。1947年,他和同樣熱愛國學的張充和在沈從文家相識,兩人相見恨晚,很快墜入愛河。甚至因為充和的緣故,傅漢斯還把名字里的“斯”改成了“相思”的“思”。
張充和曾經(jīng)這么形容自己的愛人:“他的朋友多,人緣好,從來就沒有什么復雜心思,你欺負他,他也不知道,我就常常欺負他……他不愛說話,悶頭悶腦地做事,但他對中國歷史比我還熟,做出的事情,一件就是一件地擺在那里,讓我不得不服氣?!毖赞o之間,滿是對愛人的欣賞和贊美。
國籍的不同并沒有成為兩人感情的阻礙,隨著相處的深入,她對他的才學愈發(fā)傾慕,他也珍惜呵護著她孩子氣的調(diào)皮與天真。兩人結(jié)婚后,張充和隨著傅漢思漂洋過海,來到美國繼續(xù)文學和戲曲的傳播。
通常上昆曲課的時候,張充和就戴著珠花頭面,和著笛聲唱上兩段,而傅漢思就在一旁幫講解、打鼓板。此時的張充和,內(nèi)心一定是幸福滿足的吧。盡管這段感情在她中年時才姍姍來遲,但她終于等來了那個對的人,能與自己琴瑟和鳴,共度余生。
分清生活與展示的界限才能享受當下
張充和的精神世界非常豐富,昆曲、丹青、詩文、書法……在她的生命中,這些和“風雅”有關的事物,無一缺席,又兀自精彩。
有人說,張充和的才藝天賦如此高,相貌又如此美,為什么沒能像陸小曼、阮玲玉那樣,叱咤民國風云呢?其實,她不是不能,而是不屑。演唱昆曲,充和多是自娛自樂:“她們喜歡登臺表演,面對觀眾;我卻習慣不受打擾,做自己的事?!睂懳恼?,她也是為了紓解情緒、記錄生活:“我寫東西就是隨地吐痰,留不住,誰碰上就拿去發(fā)表了?!本褪沁@樣淡泊的心性,讓她無論在什么境遇下,都能自洽平和。
剛?cè)ッ绹鴷r,傅漢思因為要攻讀博士學位而沒有全職工作,張充和只能到處打零工補貼家用,生活一度窘迫到需要把她珍藏的墨寶變賣,才能勉強度日。但,即便生活艱苦,張充和卻依然能擠出時間唱她的昆曲。
她經(jīng)常一邊做家務一面唱曲子,“做細點事便唱細曲子,如《牡丹亭》;若拖地板掃地便唱《刺虎》一類的曲子?!遍e下來的時候,她就在院子里栽瓜植豆,種玫瑰、牡丹,生活充滿情趣。
同樣是柴米油鹽,為什么她卻能把窘困的日子過成詩?因為于她而言,琴棋書畫詩酒花,這些大家覺得高大上的東西,并不是為了取悅他人,而是來取悅自己的。就像她書房里珍藏的那枚印章——“一生最愛是天然”,她始終清楚,自己對美好的熱愛,不過是天性使然。
張充和曾寫過一首《尋幽》,其中最被人稱道的就是這句:“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绷攘仁?,多像她一生的寫照。
年輕時面對熱情的追求者,她保留十分冷淡,最終遇見摯愛,生活幸福美滿;晚年面對贊美,她也保持低調(diào),甘愿退回到自己的世界里,享受生活的真意,如最初那般,沐浴在習習古風和裊裊琴音之中,自在而優(yōu)雅。丈夫傅漢思曾說:“我妻子體現(xiàn)著中國文化中那最美好精致的部分。”
從張充和身上我們看到,真正的美好,永遠是來自于內(nèi)心的豐盈自洽和精神的清醒獨立。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生。面對名利不驕傲,對待感情不隨意,只有在生活中處處“拎得清”,才能走得遠。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