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里傳來電鋸聲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此起
彼伏。我被驚醒。透過午睡的玻璃窗看見
死亡多日的白樺醒著,
木質里潛伏著上萬匹駿馬
四層樓的小客廳低懸于正午,
是木匠最中意的馴馬場。電刨如馬鞭,
木匠是最優(yōu)秀的馴馬師——
木屑紛飛如馬鬃。你看見
蟄伏多日的駿馬揚蹄,奮力躍過鐵蒺藜般的鋸齒,
等待登臨木匠掌紋密布的高山
桌椅、碗櫥、衣柜……擺滿房間,
仿佛一匹匹野馬被馴服,
整裝待發(fā),奔赴生活的前沿陣地——
但馴馬師已遠去
一滴滴汗血浸出卑微的身體飼養(yǎng)著死亡的白樺,
在另一個低懸的正午延伸——
我們僅是騎馬的人
停電了
進入沒有準備的到來,
我和我居住的四樓都顯得局促不安。仿佛突然停電,
夜晚行走的電梯卡在半空,
黑色驚叫自某個膽怯的內(nèi)心撲來
是停電了——
所有晚睡的喧鬧都進入了暫時的寂靜,
時間卡殼,被突襲的黑暗
瞬息凝固。但從隔壁的裝修室里我分明聽見一陣
窸窣聲傳來,仿佛
急迫的夫妻摸黑褪去愛人的內(nèi)衣。這是木匠在深夜的
電鋸上奔跑:精湛的手藝是他馳騁
疆場的駿馬。但停電了,
正好給自己松綁,趁機卸下電鋸——生活的馬鞍
進入沒有準備的到來真好
——木匠收起匱乏的身體、思緒,抹黑
趕下樓梯,看見三二顆
星星還沒有
隕落——
戀
秋天快過了,
一粒胡楊種子還沒有停住
勘測的腳步。秋風從他內(nèi)心抽出翅膀,
寒冷是他憂郁生命的馬鞍
某時,種子隨風停住腳步,
并把自己埋入戈壁。仿佛勘探者找到礦藏,
率先深入黃金的地宮
秋天過了,萬木凋零。但,
我仍然聽見種子在瀕臨封凍的泥土中
甩動根須的燈盞向下
挖掘。不時有
鷹鳴劃開戈壁的寒空,振聵
褐色山石的耳膜。這是牽掛已久的礦工妻子
突然從地下冒出來,對著曠野呼喚
無人知曉的諢名——
春天:大地復蘇,
鷹鳴更加嘹亮。千呼萬喚中,
我看見一群幼苗頭頂被黑暗弄舊的頭盔,
陸續(xù)爬出解凍的地面——
春天更深處:幾只雌鷹,一群還沒來得及起名的雛鳥……
歧義:有福的秋天
天山酥胸敞開如股市崩盤。我叫醒雪,
以陽光的名義??囱?/p>
如何趁勢收盤,以女人的姿勢
蛇貫而入……
仿佛生命神奇的召喚
水:天山積雪柔軟的腰肢,如蛇,
在饑渴已久的
雄性的葉爾羌河的裸胸上騷擺,瞬息成浩蕩、吞沒之勢
胡楊。白楊。莊稼。衰草。人群
和牛羊……有福了。他們
沿著葉爾羌河兩岸追逐著奔跑,貪婪地吮吸
像無奶的孩子突然
與母親重逢——
但深秋接近,
干柴烈火的季節(jié)過去:葉爾羌河,這荷爾蒙正旺的
西北漢子又要
赤裸著身體獨守空房了
冷風吹落夕陽。女人遠去,
一群樹木、蘆葦追攆在葉爾羌河身后,抖索在荒野
像一群衣衫襤褸的可憐孩子
茫然無助——
一只蒼鷹掠過,
向天山捎去男人、孩子思念成疾的消息……
站在鷹翅上向下瞭望,
我砸下一口寒,看見雪樣的女人貓下身子,
再次撩開玉懷,正急迫
托起雪蓮:一個孩子孱弱的臉……
我無法原諒自己,只好
穿過寒秋、天山、男人的猥瑣,
進入母性如同進入
神的洗禮
等待一場雪
等待一場雪,
像等待某個可人兒到來。冥冥之中,
有我們前世約定
圖木舒克:從唐城廢墟中爬出來的
灰孩子蹣跚在
小販的叫賣聲中。和我一樣
也在等待雪的炙烤。但,立冬很久了,
雪飄柔的倩影依舊未出現(xiàn)
我們焦灼在通往
-8℃的來路上,像霜粒在樹枝上隨風
彈跳,以身體、思想
和愛相互
揉搓著對方——
取火。用一滴咆哮的血
熬制成良劑,溫暖那條被寒冷逼進暮色的
鹽堿路
而當我們飲下,
一群棉花包便開滿了視野
大雪來了
億萬只蝴蝶被寒冷褪光了彩衣
但它們溫暖,互換
閃電,把霧霾天穿成潔白
它們騎風追逐,撕扯著
自由的裙裾。累了便停息在枯枝、房頂、塔吊、荒野、廣場、垃圾池……
當陽光來臨,
它們會蛻化成液狀的蛹。打入
蟲害冬眠的內(nèi)部。對決,
奇寒是它們自備的秘密武器
而臘梅花開……
臘梅樹下,
一群人蠕動像毛毛蟲。我穿過寒冬,
和他們一起吃掉現(xiàn)實的殼,
等待羽化成春
新年前夕
沉湎于內(nèi)心的孤獨,
我踽踽獨行于一首詩的坎途中
雪夜寒冷,
但幸福不遠
靜寂。凌晨四點的
犬吠也睡死了。月光斜入,患難
與共的知己替我
塑下另一個我。他不在現(xiàn)實中
濤聲在血脈里掀起,
數(shù)億匹汗血馬在大腦中馳騁?;孟笾校?/p>
我煢煢獨立于天山之巔,
接受方塊字愛撫像神靈接受萬物朝覲。雪蓮走來,寧靜像早醒者
胡楊沉湎于不朽的大漠,
春天就會奔跑在它木質的身體里。如同我
沉湎于漢字的孤獨,
幸福就斜靠在我左心房
當一首詩烤暖雪夜,
一種不可言狀的快感充溢全身。像做愛,
像牡丹花下死——
沙蝎,詩人,真名唐云,中國詩歌學會會員,兵團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中青年作家班第24屆高級研討班學員;曾參加《詩刊》靖江座談會,兵團第四、五屆青創(chuàng)會,主要作品發(fā)表于《詩刊》等,入選多種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