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11月,大風(fēng)。
這場風(fēng)是從北邊來的,很早大家就知道了。但誰也沒有想到,它竟能如此的徹骨,以至于讓阿甘明白了“灰飛煙滅”真的可以是一個寫實的詞語。
上海的冬天,又濕又冷,淅淅瀝瀝的幾場雨后,路旁的樹便已全部繳了械,只剩下那最后軀干了。山上的倒還好一些,它們互保成團,青黃而近干枯的葉子顫顫巍巍的,在枝上彰顯著自己最后的熱血。這是阿甘白天看到的。
今晚的月亮并不算皎潔,淡淡的光從那片云的邊角散射出來,在空中又已消散無蹤了。阿甘側(cè)身從一旁拉了一片茅草蓋在了身上。耳旁還嗡嗡地響著,細細聽,卻什么也聽不見,只能隱隱夾雜著“反對……”“打倒……”,充斥著的滿是嘈雜和熱血。“他們在反對什么呢,我嗎?可我什么也沒有了,就像啊,那路邊拾荒的野狗啦。哦哦,大約正是這樣罷。我錯了嗎?我錯了嗎!……我錯了吧?我錯了吧!……”
阿甘晃了晃頭,從墻角邊將那用布包著的東西拿了來墊在了頭下。這是大約是他唯一還能完完整整保有的一塊布了。那是大隊隊長給的,里面包著《語錄》和《全集》。阿甘一只手輕搭在布緣上,余光看著那已經(jīng)在云中時隱時現(xiàn)的月亮,漸漸睡去了。
“反對……,打倒……”,“打倒……,反對……”
夾著古老而莊嚴石板街的西式樓閣間,奔涌著一張張熱情而激憤面龐,他們或短衫長裙,或西服長褲,手臂綁著赤紅的結(jié)帶,手中握著連著長幅的竹竿,長幅上書著“打倒曹陸章,反對不平等”。阿甘被人流推擁著,一束一束的紅色從他眼角流過,他緩緩閉了眼,紅色卻依然停留在緊閉的眼瞼。隨著人潮前行,轉(zhuǎn)了角,刺耳的口哨聲破空而起。阿甘兀地睜開了眼,白光刺著眼睛流了淚。緊接著槍聲,呼喊聲,人潮奔涌的風(fēng)聲混雜在所有人的耳旁。阿甘用袖口擦了擦眼,心底卻突然響起一聲哀嘆。游行的前方混作一團,人們踏著尚有余溫的血跡瘋狂砸擊著黝黑的木門。阿甘突然舉起右手,“打倒!”,便沖上一棵樹上,跳進屋內(nèi),打開了門。人群像浪潮一般涌進,阿甘又眼前一黑,倒了去,隨著浪潮向前滌蕩。
不知過了多久,在搖搖晃晃中,阿甘蘇醒了過來。揉揉眼,恍惚中又聽見“反對……,打倒……”,阿甘坐起了身,才發(fā)覺自己是在一架漁船上。客艙處拉了一塊青藍色的布簾,剛剛的聲音便是從里面?zhèn)鱽淼?。小船晃晃悠悠地劃開那碧綠的湖面,水波蔓延開來,將兩岸的山推的更顯靈動。阿甘晃了晃腦袋,捶著脖頸起了身。拉開簾子,一群炙熱的目光便落在了身上。阿甘反倒有些羞澀起來,就著近處的一塊木凳子便坐了下來。一位留著八字胡,戴著黑色圓框眼鏡的中年人起了身,道:“我是同意剛剛的說法,我們要把反對封建社會性質(zhì),打倒帝國主義侵略者,建立一個民主,獨立的新中國作為我們黨的基本任務(wù)。把這個要寫進基本綱領(lǐng)里面去。”……“我們的黨旗要用紅色做底吧……”“明天大家就各自啟程……”
阿甘默默地聽著,小船慢悠悠地前行著。一陣冷風(fēng)吹起了布簾,吹進了船艙。阿甘打了一個哆嗦,突然睜開了眼。屋棚里的茅草已有些飛到了路邊,手下蓋著的布袋已有些濕潤,天上的月亮已經(jīng)沖破了那朵黑云,但也只剩下一絲極為蒼白的光亮了,阿甘嘆了嘆氣,翻了身又睡去。
1977年,7月,陰。
雖說是陰天,但空氣里竟透不出一絲的涼意,反叫人悶得發(fā)慌,但人們反而靜默著,誰也不愿或不想再動彈一下,只剩熱浪挑釁著搖曳著遠處的樹葉沙沙作響。夾雜著輕微耳鳴,阿甘一時失了神,眼睛竟只看到一片白光,恍惚間身體打了個冷顫。
“夏天的葉子終究是和冬天不同的。風(fēng)也不一樣?!彼搿?/p>
阿甘退了退身下的椅子,干枯而厚重的手撐在桌面上,起了身。他緩緩地彎下腰,說道:“我的演講就此完結(jié),感謝諸君的到來?!闭坡曚冷罏r瀝的從臺下響起。一旁的主持人走了過來,扶住阿甘,然后對著剛剛的話筒說到:“下面我們有五分鐘自由提問的時間,大家可以盡情問李老?!?/p>
空氣中彌漫著炙熱,此刻的安靜倒顯得有些尷尬。阿甘低聲對主持人道:“就這樣吧?!敝鞒秩它c點頭。突然,一個人站了起來,一旁的工作人員在主持人的示意下將話筒遞了去。
“請問作為升職成作家協(xié)會會長的甘老是怎么看待紅色的呢?”那是個穿著中山裝,梳著油頭戴了一副金絲眼鏡的男人。所有人都在驚愕中打量著他。
“李老需要休息了?!卑⒏蕯[了擺手,接過話筒:“紅色是生命的顏色,它永遠是振奮人心的,是充滿希望的。我們不要怕流血,有一些血流出來雖然讓人惋惜,甚至痛徹心扉,但能喚醒東西,能激活眼睛,有一些血流出來是黑色的,這是污血,流了才有好處。所以啊,我們青年人,要充滿自己的紅色,充滿自己的血色。不要被污血亂了心神,也不要被鮮血嚇住了勇氣。天氣熱起來了,血改沸騰沸騰,我老頭子還有老當益壯之心呢,何況諸君呢?”
作者簡介:
劉惠文,廣西民族大學(xué)相思湖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