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變局之中,責任就是我們的一種力量、一個立足點、創(chuàng)造未來的一種動力
我們正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有大變局才稱得上是大時代,所以我們幸逢大時代。
何為大時代?魯迅說,不是生乃是死也。也就是說,大時代就是生死相變的時代。處在這樣一種大變局、大時代、生死相變之中,每個人、每個行業(yè)、每個民族都直接感受到挑戰(zhàn)。那么,面對挑戰(zhàn)我們靠什么應對?睜眼看見了挑戰(zhàn)的人,往往會本能地低頭看看自己還有什么資源,可是,這樣的挑戰(zhàn)前回應挑戰(zhàn)的立足點和能量不可能是你以往具有的資源,因為那些資源就像你站立的冰塊,而大變局的挑戰(zhàn)正是融化了這些冰塊。在大變局、在根本性的挑戰(zhàn)面前,責任就成為我們的一種力量、一個立足點,成為我們可能創(chuàng)造未來的一種動力。
我們又如何理解責任?如果往深里看,可見責任有三個層面,也就是所謂責任的三重境界。
第一個層面,就是生存的責任。今天會議的主題是“公益文化傳播與媒體的責任”,其實所謂“公益人”和“媒體人”有“同病相憐”之處:首先是我們都說不清“我是誰?”公益解決社會問題,難道政府、商業(yè)不解決社會問題?現(xiàn)在還倡導商業(yè)向善呢!媒體是“交流、傳播信息的工具”,這是《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權威解釋,可是在網(wǎng)絡時代、自媒體時代這工具還有專門性嗎?所有人都自帶工具還只有你是“媒體”嗎?另外,我們都覺得自己肩負使命,志存高遠,最看不上那種把工作當作“找碗飯吃”的人,但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都越來越邊緣化了,被擠得連養(yǎng)家糊口“找碗飯吃”也不易!
所以,我們面臨的第一層的責任就是生存。無論是一個公益項目,一個公益組織,還是一個有社會抱負的媒體,要在時間的消蝕下,在時代的浪擊中,雖不顯赫一時,而能行穩(wěn)致遠——生存本身不需要理由,需要你盡責。
我們如何理解生存的責任?如何履行這個責任?我們最需要學習的對象是那些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企業(yè)家和那些在貧困中掙扎謀生的人們,學習他們的勇氣、堅韌、勤勉、求變,那種在失敗中百折不饒聞雞起舞的英雄主義!我們應該把這種精神內涵踐行到公益組織和媒體實踐中。
公元前一千年左右歷盡磨難建立統(tǒng)一以色列王國的大衛(wèi)王,他有一個著名的戒指,上面刻著這樣一段銘文“一切都會過去”。后來的文學家們常常會說,讀一讀大衛(wèi)王戒指上的銘文,你高興的時候會難過起來,難過的時候又會高興起來。而幾乎同時代的《周易》思想也充滿了這樣的辯證法。失敗會過去,成功也會過去,所以“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向死而生,生是責任。我們在生存的巨大壓力下,正需要有這種辯證法的樂觀主義。如何看今天和未來?如何看困局與機會?大變局告訴我們,未來不在今天的延長線上,我們不能拿今天已有的一切推測未來,因為今天已有的東西已經(jīng)改變了由昨天變?yōu)榻裉斓臈l件,從而改變了今天通向明天的路徑,所以創(chuàng)新才是走向明天的生存法則。
在中國文化中,對生存之道的責任感是非常突出的,在文化基因上,我們這方面的力量很強。我們要解決的只是怎么用好、怎么用對的問題。要知道,如果沒有這個文化基因,我們也不可能千年來始終是人類的第一大族群。
生存不需要理由,但如何生存卻需要理由。所以,生存的責任背后有一個支撐的東西,這就到了意義層面。存在的意義是什么?
第二個層面是意義的責任。如果沒有對意義的責任感,那就成了好死不如賴活。孔子說“不知生?焉知死?!笨梢姡粌H僅是“生”,還需要“知生”,在這個意義上,就可以類比蘇格拉底的話“未經(jīng)審視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而對生的意義有了認知,反過來就會對我們生存的責任形成一種支撐的力量。也就是說,生存的意義會成為我們的一種力量,成為我們在生存困境中度過困難的一種力量。
中國文化中衡量一個人的操守,對一個所謂發(fā)達的人(即有錢、有權、有勢的人),強調要看其所為。也就是說,你有錢有勢之后做什么?光是蓋房子、買車子嗎?而對一個落魄、窮困的人,就要看你是不是有所不為,所謂人窮志短,活下來最重要,但能有奶便是娘,傷天害理無所顧忌嗎?正因為這樣,意義層面的責任在背后支撐著你生存責任的方向。
說到意義,我們還會看到社會共同體對意義的共識是什么,這種共識就意味著社會藍圖的建構,也就意味著社會方向的認知。我很贊成剛才馬國川所說的,公益組織除了扶貧濟困還有一種使命,就是探索社會進步的各種措施,包括社會進步的方式。從這個角度去看,這種意義的發(fā)生、意義的責任,就是媒體的擔當。
讓我們看一看一百年來仁人志士走過的道路。一百年前,中國人面臨著一個大變局。“大變局”這個說法最早是李鴻章1874年提出的,所謂“三千年未遇之大變局”。那一代中國文人開始努力去應對這個變局,為此走過漫長的路。我可以用三個人的句詩歸納當時從文人到志士的“三步曲”。
這個路程的出發(fā)點都是起步于“位卑未敢忘憂國”(陸游的詩句);淬煉于“傷心不許問家國”(李木庵的詩句),和環(huán)境發(fā)生了沖撞。
走完這第二步以后,他們的思想開始分野,許多人看透、轉向于“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魯迅的詩句),另一些人則踏出了第三步“我以我血薦軒轅”(也是魯迅的詩句),踏出第三步的人,由文人成為了志士。
一百年前到今天,這條路一路走過來,無論是啟蒙、變法、維新、救亡、革命、改革,或者到今天我們所說的復興,背后的主題并沒有變,就是中華民族的現(xiàn)代化。
我們這一代人,或者說當今的中國人,這個路怎么走?今天我們在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或者說實現(xiàn)民族復興最關鍵的路段上,依然需要“我以我血薦軒轅”,可怎么個薦法?還是以一百年前那樣的方式嗎?我想如果還是那樣的話,那就太悲劇了,太傷心了。遠的說經(jīng)歷了數(shù)代人的浴血探索,近的說歷經(jīng)了40年的改革,我們要珍惜這個成果,在這個基礎上往前走。改革使中國有了巨大的進步和巨大的物質基礎,可以說這個進步、這個成績無論怎么評價都是不為過的。
今天的社會矛盾,主要是人民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和經(jīng)濟發(fā)展不充分不平衡之間的矛盾,那么這個美好生活包含著什么?是否包含著精神生活?當然是!
今天來看,事實上我們的現(xiàn)代化追求正在從經(jīng)濟的追求走向社會的追求。我所說的社會的追求,就是社會治理的現(xiàn)代化。和當年市場經(jīng)濟改革剛剛開始時一樣,社會治理的改革也夾在兩種壓力之間,就如同40年前對市場與經(jīng)濟有個經(jīng)典的說法:一放就亂、一亂就管、一管就死,如此循環(huán)。今天在這個問題上無論我們的政府還是市場主體已有了一套比較自如的方式了。但是,在社會管理中是不是依然還會面對那種“放-亂”“管-死”的循環(huán)?這是今天在社會治理中要正視的問題。
正視這個問題,也不是管理者單方面的事??纯次覀兘裉斓墓娼M織,近8000家基金會,80多萬家社會組織,還有30多萬家社區(qū)登記的社會服務組織。在社會組織的自身方面,我們是不是能像40年前的企業(yè)家們一樣,走出一條路來?這是政府和社會互動的過程。
所以說,公益組織和媒體承擔意義的責任,在今天就應該更加關注人,關注人的發(fā)展,關注我們社會治理的現(xiàn)代化進程,關注人類進步的方向問題。
剛才,資中筠老師演講中提出一個問題:美國一些有社會責任的企業(yè)家提出建立共益企業(yè),把企業(yè)單純?yōu)楣蓶|利益服務改為為客戶、員工、供應商、所在社區(qū)和股東等多個利益相關方服務,這些既得利益者主動放棄部分利益來回饋社會,在一個健康的社會機制中是可以贏得其長遠利益的,資先生問,如果在一個不健康的社會機制中不能建立這種好的長遠利益的預期,有什么動力使他們這么做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想,這就涉及意義的責任背后有什么?生存的責任背后是意義的責任在支撐,意義的責任背后還有一個東西支撐著它,那就是人性的責任。
責任的最深層面是人性的責任??档聻槭裁凑J為一個慈善家如果出于對同情心的偏好,對榮譽的偏好而做慈善,應該受到稱贊和鼓勵但并不值得尊崇?因為他認為這并不具有正真的道德價值。在《道德形而上學的基礎》里,康德指出在目的王國中,一切東西要么有一種價格,要么有一種尊嚴。凡是與普遍的人類偏好相關的東西,都是具有一種市場價格至少是情感價格,因為都和外在評價相連嘛!康德認為沒有等價物,不可轉讓的東西只有一種,就是人性的尊嚴。他說只有“道德和能夠具有道德的人性是唯一具有尊嚴的”。這時候理性為自己立法,你所做的一切出自道德人性的自覺義務,目的和手段是一體的,這時候你才可能具有“作為道德的最高原則的意志自律”。
康德對人性的追溯,對道德本質的追溯,拿到中國文化里來看,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孟子的性善論。性善論是指出唯有人具有這種向善的本性,這種向善的本性使人成為人,其他動物不具有這種本性也就不可能進化為人。所以人要表現(xiàn)自身的本質不在于顯示身體多強壯、有多聰明,而是這種向善的可能發(fā)揮到什么程度,就是你作為人的本質發(fā)揮到什么程度。這種道德境界的提升、人性善的本質發(fā)揮也是和成敗得失的外部評價不相關的。在這一點上,孟子繼承了孔子的觀點,即“義命分立”??鬃诱f,“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但是他是還要“知不可為而為之”?。 懊本褪峭庠诘臈l件,可能的結果;“義”是道德追求,展現(xiàn)人性善的本質,兩者可以分開?!墩撜Z》說,“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矣?!币呀?jīng)明知道義不行于天下社會理想無法實現(xiàn),君子為什么還要出去做官?你要去行義,這里的“行義”,就是一種對“正當性”的責任。
從這一點來看,當回到責任的最深層次的時候,和得失無關,也和成敗無關,這只是作為理性、人性的本質,或者作為人的本質,人性向善的本質表現(xiàn)。
以上所說的責任三重境界,是一重對另一重的支撐。但有時候,它們是一個并列的關系,在一個平面上同時考驗著一個人。我們如何面對考驗呢?不久前,在公益界的老朋友商玉生先生的追思會上,我說過一段話:中國人有句老話,叫做“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其實,你要選擇的是做玉,還是做瓦?至于你是“全”還是“碎”,那是上天的選擇。而且,你如果選擇了做一塊玉,并不只是在生死成敗的關鍵時刻經(jīng)受考驗,而是要體現(xiàn)在日常的工作和操守中。
我前面講的這三個層次的責任體現(xiàn),事實上是時刻都會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只是我們有時候認識到,有時候認識不到。希望我們明白的時候能多一點。
我最后?!吨袊壬萍摇纺軌蛟谶@個責任當中始終貫穿自己的認知,而且把你們的認知推而廣之到中國公益界,乃至中國思想文化界。
(本文系陳越光先生在《中國慈善家》改版發(fā)布暨專家座談會上的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