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峰巖
養(yǎng)老院的廊廳下,方明躺在一個燈芯絨的沙發(fā)上,扶手上的棕色漆面斑駁陸離,兩只搭在扶手上的手,像裸露在地面的老樹根。早晨的太陽照在他微閉的雙眼上,他感覺眼前一團橘紅色的溫暖。
旁邊陸續(xù)多了幾張模樣相似的燈芯絨沙發(fā),沙發(fā)上的人不盡相同,他們互相打著招呼,寒暄著。
方明沒搭理他們——沒空,他在想他自己的事情。
這輩子他能想明白很多事,唯獨死亡這件事毫無頭緒。死亡到底是什么?人死的那一瞬間是什么感受,人死之后是什么感受,那個存在的我到哪里去了……
他不是沒想過。他問過孔子,孔子說“不知生,焉知死”。他認認真真地學(xué)習(xí)如何生,指望有朝一日醍醐灌頂,頓悟什么是死,但最終還是沒找到其中的關(guān)聯(lián)。
他問過坐在旁邊沙發(fā)上的李老太。李老太樂呵呵地說:“從來沒想過。聽說超市的雞蛋星期六打折,告訴你兒子趕緊去買。”方明重新閉目養(yǎng)神。
他問過坐在旁邊沙發(fā)上的老張。老張一生經(jīng)歷豐富,做過官,經(jīng)過商,掙過大錢。老張先是黯然地說:“死是無法避免的事實,花精力想它干嗎?趁活著干點兒有意思的事?!比缓罄蠌垵M臉擠著笑問方明:“我說老兄,這輩子和幾個女人上過床?。抗?。”方明措手不及,沒吱聲。老張一撇嘴:“哎呀,白活了?!?/p>
方明還問過曾經(jīng)坐在旁邊沙發(fā)上的老崔。老崔比自己小幾歲,瘦高,看著身體沒啥毛病,能長壽的樣子。老崔說他沒想明白死,但是他想明白了活,想明白了活的荒謬和毫無意義,他說如果死很可怕的話,那么活著就是另外一種死。老崔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養(yǎng)老院了,前段時間他吃安眠藥自殺了。說起來老崔,方明現(xiàn)在有點兒想他了。
方明睜開眼,摸出手機,想給兒子打個電話,俄而,又放回手機。兒子最近埋怨他太悲觀,說他總是提死什么的,不吉利。兒子讓他別害怕,說他一定能活一百歲。
護士小李向他走來。小李人不錯,照顧他日常生活,就是話太少,說得最多的就兩句:“老方把這藥吃了?!薄袄戏匠运幜藛??”
“老方把這藥吃了?!毙±钊椒矫魇掷镆粋€藥包。
方明低眼看著手里的藥包,想,我為什么要吃藥?是不想見到死亡嗎?我不就是想了解它嗎?不見怎么能了解?他環(huán)視了一周,李老太、老張和缺席的老崔。他想,了解死亡還得靠自己。
方明搓了搓藥包,又想,不過,我可做不到像老崔那樣,我就是想了解一下死,不是真想死。不如這樣,這包藥就先不吃。一包藥不吃要不了命,但估計可以接近死亡,可以看清點兒死亡的模樣。
方明把藥包攥在手里。
他瞇起眼睛,眼前一團橘紅色的溫暖。
不知什么時候,他想起了父親。他想讓父親原諒他。父親彌留之際,說想去北京看看,那是父親第一次對他提要求。他果斷地拒絕了。他恨父親,認為他沒盡到父親的責(zé)任,他不可能原諒他。父親帶著遺憾死掉的時候,他很解氣。沒承想,這記恨和報復(fù)卻成了內(nèi)疚,這么多年像一塊巨石壓在他的胸口。現(xiàn)在他很想拉著父親的手說一句他愿意帶他去看看北京。
他想起了老婆。他想讓老婆原諒他。這輩子她和他在一起沒享到什么福。福不是榮華富貴,是對她好,他對她不夠好。他三十五歲那年,瞞著妻子和一個陌生女子過了夜。那短暫的快感,像蒼蠅屎一樣長在他的心里,一直撲打不去。如果回到那一天,他想待在家里,給老婆做頓飯。
他又想起了自己。他想讓自己原諒他。小時候他想成為一個演員,他確信自己喜歡那行當(dāng),這輩子沒幾件事讓他那么確信??墒呛髞硭隽艘惠呑有÷殕T,即使憑此有了兩套房,衣食無憂,但那不是他想要的。有個東西一直待在心里,刀一般割著他。那個東西叫夢想。他曾埋怨沒有天時地利,埋怨那些暗示他是癡心妄想的人、規(guī)勸他客觀務(wù)實的人?,F(xiàn)在,他怪他自己??煲懒瞬胖?,死是自己的事,怎么活也應(yīng)當(dāng)是自己的事,與世界和他人無關(guān)。如果時光能夠倒流的話,哪怕是回到去年,或者昨天,或者是剛才吧,他都要不顧一切地努力一把,活成他想要的樣子,無論結(jié)果怎樣。
方明忽然意識到他看到了死亡的樣子,原來死是留戀生,是不知死焉知生,是原以為明白的事其實不明白。
方明覺得死亡練習(xí)起作用了,他感到一陣心潮澎湃。
隱隱約約聽見小李的聲音,然后又聽不見了,眼前那片橘紅色的溫暖漸漸地消失了。
“老方,你吃藥了嗎?”小李問方明。
方明沒搭理她。
小李伸手拉方明攥著藥的手,藥包掉在地上,圓形小藥片滾落一地。
方明死了,死于地球照轉(zhuǎn)的某個時候。
[責(zé)任編輯 徐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