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特蘭·羅素
某些朋友的談話和著作,幾乎老是使我認為在現(xiàn)代社會里,快樂是一件不可能的事??鞓冯m有許多等級,大體上可以分成兩類:那可以說是自然的快樂和幻想的快樂,或者說是禽獸的快樂和精神的快樂,或者說是心的快樂和頭腦的快樂。在這些名稱中揀哪一對,當然是看你所要證明的題目而定。目前我并不要證明什么題目,不過想加以描寫罷了。
要描寫這兩種快樂之間的不同點,最簡單的方法大概是說: 一種是人人都可達到的,另一種是只有能讀能寫的人方能達到。
社會上教育最高的部分內,目前最快樂的是從事科學的人。他們之中最優(yōu)秀的分子,多數(shù)是情緒簡單的,他們在工作方面獲得那么深邃的滿足,以致能夠在飲食與婚姻上尋出樂趣來。藝術家與文人認為他們在結婚生活中不幸福是當然的,但科學家常常能接受舊式的家庭之樂。原因是,他們的智慧的較高部分,完全沉溺在工作里面,更無余暇去闖入它們無事可為的領域。他們在工作內能夠快樂,因為在近代社會里科學是日新月異的,有權力的,因為它的重要性無論內外行都深信不疑的。因此他們無需錯雜的情緒,既然較簡單的情緒也不會遇到障礙。情緒方面的癥結好比河中的泡沫。必須有了阻礙,破壞了平滑的水流才會發(fā)生。但只消生命力不受阻滯,就不會在表面上起皺紋,而生命的強力在一般粗心大意的人也不覺明顯。
幸福的一切條件,在科學家的生活中全都實現(xiàn)了。他的活動使他所有的能力充分應用出來,他成就的結果,不但于他自己顯得重要,即是完全茫然的大眾也覺得重要無比。在這一點上,他比藝術家幸運多了。群眾不能了解一幅畫或一首詩的時候,就會斷定那是一幅壞畫或一首壞詩。群眾不能了解相對論的時候,卻斷定(很準確地)自己的教育不夠。所以愛因斯坦受到光榮,而最出色的畫家卻在頂樓上挨餓,所以愛因斯坦快樂而畫家們不快樂。在只靠自己主張來對抗群眾的懷疑態(tài)度的生活里,很少人能真正快樂,除非他們能躲在一個小集團里忘掉冷酷的外界。科學家可毋需小組織,因為他除了同事以外受到個人的重視。相反,藝術家所處的地位是很苦惱的,或是被人輕鄙,或是成為可鄙:他必須在此兩者之間選擇其一。假如他的力量是屬于第一流的,若是施展出來,就得被人鄙視;若是不施展出來,就得成為可鄙的人物。但這并非永遠如此到處如此。有些時代,即使一般最卓越的藝術家,即使他們還年輕,便已受到尊重。于勒二世?雖然可能虐待米開朗琪羅,卻從不以為他不能作畫?,F(xiàn)代的百萬富翁,雖然可能對才力已衰的老藝術家大量資助,可從不會把他的工作看做和自己的一般重要。也許就是這些情形使藝術家通常不及科學家幸福。
大家往往說,在此機械時代,匠人在精巧工作內所能感到的樂趣已遠不如前。我絕對不敢斷言這種說法是對的:固然,現(xiàn)在手段精巧的工人所做的東西,和中古時代匠人所做的完全兩樣,但他在機械經(jīng)濟上所占的地位依舊很重要。有做科學儀器和精細機械的工人,有繪圖員,有飛機技師,有駕駛員,還有無數(shù)旁的行業(yè)可以無限制地發(fā)展巧藝。在比較原始的社會里,一般農業(yè)勞動者和鄉(xiāng)下人,在我所能觀察到的范圍以內,不像一個駕駛員或引擎管理員一樣的快活。固然,一個自耕農的勞作是頗有變化的:他犁田,播種,收割。但他受著物質元素的支配,很明白自己的附庸地位;不比那在現(xiàn)代機械上工作的人感到自己是有威力的,意識到人是自然力的主宰而非奴仆。當然,對于大多數(shù)的機械管理員,反復不已地做著一些機械的動作而極少變化,確是非常乏味的事,但工作愈乏味,便愈可能用一座機器去做。機械生產的最終鵠的——那我們今日的確還差得遠——原是要建立一種體制,使一切乏味之事都歸機械擔任,人只管那些需要變化和發(fā)動的工作。在這樣一個世界里,工作的無聊與悶人,將要比人類從事農耕以來的任何時代都大為減少。人類在采用農業(yè)的時候,就決意接受單調與煩悶的生活,以減少饑餓的危險。當人類狩獵為生時,工作是一件樂事,現(xiàn)代富人們的依舊干著祖先的這種營生以為娛樂,便是明證。
對于某件事情的信仰,是大多數(shù)人的快樂之源。我并不提議讀者去接受這種信仰,因為我不能替建筑在錯誤的信仰之上的任何種快樂作辯護。由于同樣的理由,我不能勸讀者相信人應當單靠自己的癖好而生活,雖然以我觀察所及,這個信念倒總能予人完滿的快樂。但我們不難找到一些毫不荒誕之事,只要對這種事情真正感興趣,一個人在閑暇時就心有所歸,不再覺得生活空虛了。
和盡瘁于某些暗晦的問題相差無幾的,是沉溺在一件嗜好里面。當代最卓越的數(shù)學家之一,便是把他的時間平均分配在數(shù)學和集郵兩件事情上面的。我猜想當他在數(shù)學方面沒有進展的時候,集郵一定給他不少安慰。
雖然如此,在多數(shù),也許大多數(shù)的情形中,癖好不是基本幸福之源,只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逃避,把不堪正視的什么痛苦暫時忘記一下?;镜男腋#渥钪匾牧⒆泓c是對人對物的友善的關切。
對人的友善的關切,是愛的一種,但并非想緊抓、想占有、老是渴望對方回報的那一種。這一種常常是不快樂的因子。促進快樂的那種關切,是喜歡觀察他人,在他人的個性中感到樂趣,愿意使與自己有接觸的人得有機會感興趣與愉快,而不想去支配他們或要求他們熱烈崇拜自己。凡真用這等態(tài)度去對待旁人的人,定能產生快樂,領受到對方的友愛。他和旁人的交際,不問是泛泛的或嚴肅的,將使他的興趣和感情同時滿足;他不致嘗到忘恩負義的辛酸味,因為一則他不大會遇到,二則遇到時他也不以為意。
因為本身快樂,他將成為一個愉快的伴侶,而這愈益加增了他的快樂。但這一切必須出之于自然,決不可因責任的意識心中存在著自我犧牲的觀念,再把這個觀念作為關切旁人的出發(fā)點。責任意識在工作上是有益的,但在人與人的關系上是有害的。人愿意被愛,卻不愿被人家用著隱忍和耐性勉強敷衍。個人的幸福之源固然不少,但其中最主要的一個恐怕就是:自動地而且毫不費力地愛許多人。
一個人能憑借一些真正的興趣,例如德朗會議或星辰史等,而忘記他的煩慮的話,當他從無人格的世界上旅行回來時,定將發(fā)覺自己覓得了均衡與寧靜,使他能用最高明的手段去對付他的煩慮,而同時也嘗到了真正的、即使是暫時的幸福。
幸福的秘訣是:讓你的興趣盡量的擴大,讓你對人對物的反應,盡量的傾向于友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