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韶西
重返昌都的因緣
庚子鼠年的開端帶給人類是不同尋常的苦難與思索。疫情緣故,我在成都家中陪伴年近九十的母親四個月,這是二十多年來最長的一次。成都的疫情態(tài)勢不嚴重,也不是太緊張,我與母親度過了一段還算輕松愉快的日子。
我把所有煩惱事情都擱下了,除了每天看看疫情通報,為疫情揪著心,也知道我無能為力,能做的就是祈禱天下人安康。剩余的時間我強迫自己靜下心來讀書、畫畫、練硬筆書法,幾個月下來收獲蠻大。每天傍晚是固定時間,陪伴母親在小區(qū)里散步。實際上母親的身子骨還硬朗,不過出門攙扶母親已成為我的習慣。
每次散步母親總是喋喋不休地訴說著往事、家事和國事,我除了耐心地聆聽,還要交換意見。有一天我們無意中提到了昌都,母親說她在電視上看見昌都重建了,問我重建后去過沒有?我說還沒有,不過早有回去看看的打算。我父親是解放昌都的十八軍老戰(zhàn)士,又和母親一起在那里工作了近二十年,昌都一直就是他們內(nèi)心永遠割舍不掉的一份感情。母親說她是回不去了,只能在電視上看看扎曲河、昂曲河和瀾滄江的山水,她囑咐我有機會一定要去昌都看看,替她也替去世的父親了了心愿。我記住了母親的話,我深知那里有父母和我們兄妹三人留下的難以割舍的歲月與牽掛,也凝聚了我們兩代人的昌都情結(jié)。
有些事情不經(jīng)說。很巧,回拉薩不久,我偶然想到去西藏自治區(qū)文聯(lián)匯報關(guān)于《西藏當代文學史》終審修改定稿的事宜,才知道過兩天西藏作協(xié)將組織采風團去昌都參加首次在那里舉辦的筆會,目的是以“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為創(chuàng)作宗旨,為昌都解放七十周年和脫貧攻堅最后一年創(chuàng)作一批文學作品。這是一次多么好的機會,我當然不會放過。我以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西藏影視家協(xié)會副主席和西藏作協(xié)理事的身份,以及我出生于昌都很想為那里做點什么為理由,向文聯(lián)領(lǐng)導(dǎo)提出了參加采風團的申請。很幸運,經(jīng)組委會商量后同意了。
五月中旬,正是西藏江南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我們采風團一行從拉薩出發(fā),沿著拉薩至林芝的高速,一路向東,開始了為期十五天的采訪旅程。說實話,林芝我已經(jīng)很熟悉,新鮮感并不是很強,但是之后在波密縣城和八宿縣城的采風,我的感覺就有些不一樣了,因為走在這些重新規(guī)劃后已顯相當城市規(guī)模的街道時,我怎么都不能把這里發(fā)生的一切與四十五年前的兩個小縣城聯(lián)系起來。
1976年,也是在這個林芝桃花漫開的春天,父親接到了到拉薩工作的調(diào)令,他和母親商定,隨一輛解放牌卡車帶著一些簡單的家具行李,打前站先走幾天,母親帶著我、哥哥和姐姐坐長途車后行。五天車程,母親始終抱著一個暖瓶,用棉布包著的。那次行程的方向和這次采風正相反,我們是從昌都出發(fā)沿著瀾滄江一路向西。西藏每個縣之間的距離都很長,那時候路況很糟不用說,汽車加大馬力跑一個小時也走不到幾十里路。記得我們是一大早從昌都出發(fā),第二天下午我們才跑到八宿縣,城區(qū)范圍不到二百米,沒有幾間像樣的房子,更沒有旅館,最后還是找附近的兵站在大鋪上睡了一夜。去波密的時候路況就更慘更恐怖了,有塌方、泥石流,有倒在路上的樹木。好不容易到了小小的縣城,卻是一片漆黑,街上找不到吃的,兵站也什么都沒有。第二天早晨接著趕路的時候,我想看看波密的樣子,好像除了砂石路在森林里穿過,沒有一點縣城的感覺。過了然烏湖,天下著小雨,我們在路邊餐館吃了一頓香噴噴的飯,因為那里氣候宜人,讓我一生難忘的是飯館旁邊那片綠油油的小白菜。
如今采風的第一天即進入林芝地界,中巴車在318國道新鋪沒幾年的柏油路上奔跑,感覺不到任何的顛簸,汽車一直沿著盤山公路在森林中穿梭,我的心情一下子舒緩了,當晚我們住在波密的仁青旅游客棧??蜅=ㄔ谂谅〔夭己拥沫h(huán)島上,被樹林包圍著,環(huán)境幽靜,設(shè)施齊全,尤其是上下錯落,距離相間的一棟棟藏式小木屋別致典雅,不失為一個旅游休閑的好去處。從仁青旅游客棧出發(fā),汽車開始沿著帕隆藏布河的北岸向東南方向疾行,途經(jīng)波密縣城,那兒也是今非昔比,已然是一個色彩斑斕的城市。海拔6118米的明樸布登神山的雪峰就在車窗一側(cè)的森林之間忽隱忽現(xiàn)。因為疫情在成都憋了一個冬天,在拉薩又飽受了初春的干燥和高反,現(xiàn)在一下子來到八宿縣境內(nèi)的然烏湖畔,站在頗具現(xiàn)代時尚感的國際汽車營地的觀景臺,心曠神怡。漫步照相嬉耍在湖邊,藍天白云下,遠處的營地和雪峰倒影,感覺就是人入仙境,就是瑞士的因特拉肯也不再讓我向往。這無疑是八宿縣的一張旅游名片。
翻越無比壯觀的九十九道彎盤山公路,汽車轉(zhuǎn)道沿318國道進入左貢、察雅、芒康和洛隆進行采風活動。說來慚愧,在藏半個多世紀,左貢、察雅、芒康和洛隆等縣我還是第一次去,還有貢覺縣和邊壩縣,這次沒有機會去了。沿途藏東綺麗的風光不必說,在田間、在牧場、在工廠、在商店、在景區(qū),每到一處的所見所聞,真讓我想不到在西部大開發(fā)戰(zhàn)略、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特別是脫貧攻堅戰(zhàn)等一系列惠民富民政策實施后,農(nóng)村和牧區(qū)都發(fā)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每個縣城的規(guī)劃與建設(shè)都初具規(guī)模,呈現(xiàn)出一派盛世的景象。
兩河一江交匯的地方
從拉薩出發(fā)十多天后,采風團出發(fā)前往目的地昌都。
昌都重建后常聽朋友談起,但我總在心里告訴自己盡可能不要看相關(guān)的視頻和圖片,我要身臨其境,親眼目睹她的新容。這樣才能真正感受靈魂的震撼,才能真正感受到那種半個世紀以來未曾忘卻過的扎曲和昂曲還有瀾滄江留給我的兩河一江之戀。
下午時分,我們乘坐的中巴車差不多就要跑完瀾滄江最源頭的一段路程,很快就要進入昂曲河和扎曲河匯合的昌都古鎮(zhèn)了,魂牽夢繞的昌都就要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一種激動和興奮涌上心頭。我想同車的人是沒有我這種心境和感受的。
我急切地拿出手機開始拍攝沿途的景象,我要留下這進城瞬間的影像記憶。汽車右側(cè)就是咆哮的瀾滄江,江的對岸就是著名的馬草壩。這條江河、這片壩,給我留下了太多的回憶和故事,因為當年這里曾是我哥、我姐和我上學的地方——我們的學校就在馬草壩上。當時從江這邊到江那邊還沒有今天意義上的大橋,只有一個沒有名字的鐵索橋,四季都在江面上晃來晃去。
說真的,雖然瀾滄江江面寬不足百米,但是鐵索橋高高懸掛,索橋的圍欄充其量也就是在鋼索和橋面之間有一些繩索簡單地攔著。夏季橋下翻滾著一個一個大漩渦的湍流呼嘯而過,到了冬季就變成了一塊塊一到三四米寬,形狀不規(guī)則的浮冰,相互沖撞著,在橋下面發(fā)出肆虐的鳴響。每天上學放學,數(shù)百名學生來來回回都要經(jīng)過這里。當時人小根本沒有感到害怕。我后來只要在西藏鄉(xiāng)下看見這樣的鐵索橋,都會有好多的觸動,有時甚至是有些后怕。
這時,我有意把手機抬高,想仰拍昂曲河和扎曲河?xùn)|面的那座高山,因為這也是我此行很想看到的地方。我小時候就知道那是橫斷山脈的一座高峰,大人小孩都叫它達瑪拉,翻譯成漢語就是杜鵑山,海拔4800多米,川藏公路到了山頂就開始急速往下盤旋,一直延伸到扎曲河,幾個小時都到不了河邊。兒時我?guī)状谓?jīng)過這里都是驚心動魄的,眼睛都不敢睜開。據(jù)說這條驚險的盤山公路已經(jīng)改道了……可能是在汽車里的原因,我在手機里看到的畫面幾乎都是此起彼伏的高樓大廈,偶爾透過大樓之間的空隙,才能看見東面模糊的遠山。我只好把手機的攝像鏡頭關(guān)了,反正在昌都還有好幾天時間,有的是拍攝的時間。
紅土上璀璨的燈火
我們在昌都解放廣場旁的一個賓館住下,緊接著參加了西藏文聯(lián)與昌都市委宣傳部共同組織召開的“紀念昌都解放70周年”文學創(chuàng)作座談會暨作家筆會。會后昌都電視臺得知我出生在昌都,重返故地,一定要采訪我,我當然無法拒絕,實話實說,有感而發(fā)。
當天傍晚,黃昏將盡,夜幕降臨,華燈初上。采風團一行在昌都市文聯(lián)同仁的陪同下游覽昌都這顆藏東明珠最富盛名的夜景。觀賞昌都夜景是我期待已久的愿望。
我們一行首先登上市中區(qū)的云南壩天橋,放眼望去,無數(shù)霓虹燈光裝點的茶馬廣場步行街,以及街兩旁宏偉的建筑構(gòu)成了一條色彩斑斕的星光之河。我在一瞬間里被這座城市壯麗輝煌的夜景震撼了,心潮起伏,感慨萬千。我無法把我記憶中的昌都與眼前的昌都盛景聯(lián)系起來。童年時的昌都,夜晚除了天上的星星外,到處是一片黑暗與寂靜,偶爾在黑夜的遠處會傳來幾聲狗吠。而今昌都的夜晚是如此靚麗輝煌,給予我不可思議的夢幻般的迷亂。此景此感同唐代詩人白居易的《江樓夕望招客》非常相像:“海天東望夕茫茫,山勢川形闊復(fù)長,燈火萬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
我站在云南壩天橋,努力地想從這些萬家燈火中找到記憶中昌都中學和馬草壩的位置,還是當?shù)匾晃蛔骷医o我指點說今天馬草壩中心是體育館,我才大致圈定了坐標。然后我順著馬草壩體育館朝西一直到江邊,終于看到了那座大橋,就是白天途中路過的大橋,現(xiàn)在叫馬草壩大橋。從地理位置上看,大橋就是修建在當年的鐵索橋上。在夜景里看得很清楚,它就是橫跨在瀾滄江上面的一條巨龍,江面上的燈火倒影和橋上路燈發(fā)出的藍光,看上去真的有“星河一道水中央”的感覺。事后我查了一下百度,馬草壩大橋是2018年的1月3日通車的,它是瀾滄江源頭第一座真正的大橋,雙向四車道橋梁,主跨六十米,長度一百三十二米。據(jù)說通車慶典的時候,馬草壩和市區(qū)的群眾差不多都來了,我想也許是鐵索橋留給老昌都人太多的酸甜苦澀了吧!
從天橋下來,就是昂曲河上的一座彩虹大橋——這座大橋我在昌都生活的時候還沒有,那時從城東縣委所在地到城西地委所在地需繞一個很大的圈子,極不方便。后來經(jīng)過了兩次修建,把東城與西城完全連接起來了。站在橋上,望著在燈光的映照下泛著粼粼波光的河水,如夢如幻,仿佛唱著一首童年的歌謠,充滿歡樂和柔情。我深感這是一次心靈的回歸,像一位俄國詩人所詠嘆的“心靈完成了一個偉大的循環(huán),看,我又回到童年的夢幻”。
我們漫步到茶馬廣場,我被多姿多彩的音樂噴泉所迷惑——想不到在藏東這萬山溝壑中能有如此現(xiàn)代的一道風景線。我不由感嘆,這個精心打造的場景目前在藏東高原應(yīng)該是絕無僅有的,那么絢麗迷人,不失為旅游休閑娛樂的勝地,這真是昌都人民的福分。身臨其境,呈現(xiàn)給我的是如夢如幻的世外景象。噴泉隨著音樂的響起,一幕幕晶瑩剔透的水簾組合成各種多姿多彩的花卉圖案,水霧彌漫在燈光閃爍的夜空中,充滿了沁人心扉的水的芳香。我看到在此游玩的每個人仿佛都在歌唱,每一張面孔都露出喜悅和歡樂。我被吸引著不斷靠近音樂噴泉,看見游玩的小孩在成排的水柱旁嬉戲,有的被水澆了滿身,依然還在戲耍。我被深深感染,心想如果自己還是孩童多好,一定也會在水柱中穿行,一身水一串歡笑。也就在那一瞬間,眼前的景象驅(qū)散了我心中長久的抑郁和煩惱。
我去過很多的地方,曾經(jīng)登上過重慶的枇杷山,眺望層巒疊嶂的山城夜景;也曾站在泰晤士河畔的倫敦橋上舉目觀賞倫敦的夜景。然而,心境和狀態(tài)不同,其感受相差甚遠。我敢說,重慶和倫敦的夜景給予我更多的是視覺上的沖擊,而昌都的夜景給予我的卻是靈魂的震撼。
紅土潤育的生命
天剛剛亮,還下著濛濛細雨,我被特別設(shè)置的鬧鐘驚醒,此次在昌都的采風只剩最后一個白天,我必須爭分奪秒。說實話這次來昌都之前我的心緒還是混亂的,我期盼這次心靈之旅能給予我某種啟迪和暗示。作為“藏二代”,故土的概念是復(fù)雜、含混不清的,我的出生地是昌都,父母的家鄉(xiāng)是湖北和四川,長期生活的地方是拉薩。不知為何,盡管在昌都生活了六年,前三年沒有記憶,后三年是童年向少年的過度時代,但昌都在我心中的分量卻很重,我始終把昌都視為自己生命的故土,“我是昌都人”讓自己很自豪。
童年時期的昌都縣城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展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一座重建的充滿了現(xiàn)代化氣息的城市。唯有扎曲河和昂曲河,以及兩河交匯的瀾滄江還保留著我的記憶,還漂流著我的童心。這三條充滿野性的江河,還是那么洶涌,載浮疲憊的時光,滾滾南流,濤聲依舊。站在這片紅色的土地上,走在出生與生活過的地方,雖然往日的場景已經(jīng)不再,但是我依然可以體驗到生命穿越時光的激情,依然可以觸摸到童年時期身邊每一個親人同學的身影,更能讓我體會到艾青“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的詩意。
冒著濛濛細雨,我就出門了。沒有打傘,沒有戴帽,我就想沐浴這曾經(jīng)滋養(yǎng)過我的故鄉(xiāng)甘露,聽著扎曲河、昂曲河和瀾滄江的熟悉的濤聲,在這塊紅色故土上多走一分多走一秒。
紅色故土,這是昌都人自己的色彩和驕傲。因為昌都特殊的地質(zhì)構(gòu)造,其山體和土壤均呈紅色,夏季的瀾滄江及其支流扎曲河與昂曲河的河水也是紅色的。因為七十年前新中國的第一面五星紅旗在昌都的土地上高高飄揚,從此拉開了西藏解放的序幕,為此也成為“紅色的昌都”。
紅色故土是西藏的東大門,昌都自古以來就是藏東最為繁華的地方,茶馬古道上曾經(jīng)最重要的城鎮(zhèn)之一,商賈馬幫云集,商貿(mào)往來頻繁,但長期以來由于地處高山峽谷,交通不便,昌都的社會與經(jīng)濟發(fā)展受到嚴重制約,特別是改革開放以后,昌都的城市建設(shè)相對別的地市發(fā)展遲緩,這是不爭的事實。但是,一代又一代昌都人的努力和貢獻也是我們絕不能否認的。
變革與發(fā)展是人類進程的必然,誰又能阻擋呢?我們不得不承認,前些年昌都的領(lǐng)導(dǎo)班子和建設(shè)者們要重建昌都是需要膽量和智慧的,這是這個時代賦予他們的責任和使命。昌都的城市規(guī)劃和布局在充分考慮到地理環(huán)境狹窄、容積率有限的特點后,將新城的規(guī)劃理念設(shè)計為向空中高層拓展,并在建筑設(shè)計上注入民族文化的內(nèi)涵,最后才有了今天獨具藏東風格的建筑群,才有了今天象征昌都康巴人奔放性格的城市雕塑,才有了今天這座城市氣勢磅礴的生命力。
我走在昌都的大街小巷,眼前的每一處盛世景象讓我激動,讓我感嘆人類的創(chuàng)造力。我仿佛聽到了歷史滾滾向前的車輪聲,看到了行人臉上的喜悅和滿足……
昌都無疑是一座濃墨重彩,充滿蓬勃生機的城市。
站在這片山地的任何一塊紅土上,你雖然隨時隨地都會感受到新時代的沖擊,但紅土之下那上千年上萬年未曾改變、一直伴隨著你走過昨天和今天的某些神秘而遙遠的東西,同樣讓你感慨萬千。不是嗎?當你的視線順著扎曲河?xùn)|岸往上看,就在達瑪拉山的皚皚白雪和紅土之下,那些曾經(jīng)是這一片天地的主宰的恐龍就長眠在這里已經(jīng)一億六千多萬年,從侏羅紀早期到現(xiàn)在,扎曲河和昂曲河還有瀾滄江的點點變化,它們都身在其中,息息相伴。直到1976年的那個夏秋,人們才在達瑪拉山的西側(cè)發(fā)現(xiàn)了它們的蹤跡,這時候川藏公路實際上已經(jīng)陪伴它們二十多年,今天的紅土世界,和它們的時代已是天壤之別,它們還會像我一樣喜歡嗎?同樣是故土,我想會是一樣的。
視線從達瑪拉山下來,順著昂曲河和瀾滄江往西南,不到十三公里的路程,就在瀾滄江的西岸,我知道那里有一個卡若村,人們在修建水泥廠的時候,偶然在紅土層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古老遺跡,經(jīng)過西藏自治區(qū)和四川大學的考古專家鑒定,是新石器時代晚期的文化遺存,卡若文化源于黃河流域??ㄈ羧藖碜渣S河流域,他們的家園面積超過一萬平方米,年代距今大約在四千至五千年之間,是考古學界公認的西藏三大原始文化遺存之一。
僅僅是一個過客,一個路人,我不知道你對達瑪拉山上的恐龍化石和卡若人的家園有什么想法,但是作為一個昌都人,我的感動是不一樣的。一億六千多萬年前,達瑪拉山的那些成群結(jié)隊的恐龍,還有五千年前生活在卡若的“老昌都人”,它(他)們和我一樣都是喝著扎曲河、昂曲河和瀾滄江的水,都是沐浴著同樣的陽光,都是踏著同樣的紅土長大的,我真的很相信,我們的身上都有相同的紅土戀情,生命中有著同樣的紅土情結(jié),熱愛這片紅土,就是我們共同的遺傳密碼。
紅土染紅的旗幟
這次回昌都,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去我家的老屋看看,我想這也是我們?nèi)胰说脑竿C爸∮?,踏上尋找老屋的路程。我在街上搜尋著腦子里的印象,轉(zhuǎn)了好幾條街還是找不到原來的縣委大院,一路問了幾個轉(zhuǎn)經(jīng)的老人,我才來到茶馬古道上最繁華的一段商業(yè)街和住宅小區(qū)。我在這段路上徘徊了很久,這里曾經(jīng)是原昌都縣委所在地。腳下的這條東西走向的寬闊華麗的茶馬大道就是當年昌都城東的主干道,一條紅色的土路,昌都縣的所有機關(guān)學校都在這條土路上。我想起了縣委大院大門的馬路對面的小集市廣場,我曾在這里買桃干,看露天電影,看過年期間沒完沒了的鍋莊舞。我還想起了那些古老的街道、老宅,還有縣城唯一的豆腐坊。
我家住在縣委大院中間一排南北走向的藏式土坯平房的最南端,而且側(cè)面的那堵墻正對著大院大門,為了能看清整個大院,我在自己的床邊硬生生地開鑿了一個二十公分寬的小窗戶。這扇小窗戶讓我每天能觀察外面的世界,成了我放飛心靈的窗戶。這間十個平方米的藏式土坯房不僅是我和兄長的起居室,也是我家五口的廚房和餐廳。父母和姐姐住在另一個較遠的房間。當時昌都的生活條件是比較艱苦的,但是我們?nèi)置媒K于從湖北從四川來到這個十平方米的房間里與父母團聚了,每天吃什么不再有任何擔心,每天穿什么母親父親都早早為我們準備好,從小縣城的野孩子一下變成機關(guān)干部的兒女,從小屋到大院裝滿了我們的歡笑,當然,在這個大院里還有過我少年的騷動和喜歡過的女孩。我人雖離去,但是那間老屋還有大院從未在我的生命里消失過。
我步行到昌都東面扎曲河上的四川橋時雨停了。漫步在橋上我的心一下有幾分不適的顫動。記得四十七年前我剛十二歲,父親剛從牛棚出來獲得自由,并恢復(fù)了工作。他當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托在昌都運輸公司開車的湖北老鄉(xiāng)把我從四川溫江接到昌都。我已經(jīng)有五年沒有見過父親,可母親不在縣委,她還在昌都的沙貢區(qū)工作。沒有想到的是我剛到昌都六天,父親就要下鄉(xiāng),一走要兩個多月。父親無奈,含淚把我留下來。他和同事一行六人是從縣委大院騎馬走的,那天我一直追著父親他們的馬隊到了四川橋,父親在馬背上不斷轉(zhuǎn)身向跟在后面的我招手,示意我回去。我停下來,眼看著他們消失在通往面達區(qū)的路上。當時我沒有哭,但心里特別難過,往回走時,父親流淚的臉始終在我的眼前晃動。
從那天起,我每天的傍晚都會走好長一段路到四川橋,坐在山坡上呆呆地望著那條父親遠去的路,苦苦地等待父親的歸來,一直等到天黑盡。這種日子大概持續(xù)了一個月,風雨無阻。那段記憶像刀一樣鐫刻在我的心上。在此之前,我是個膽大妄為的種,爬樹能掏鳥,上房能揭瓦。自從經(jīng)歷了這些事,我的膽變小了,我甚至懷疑自己身上后來退化了的康巴漢子剛烈性格,也是因為那段時間特別的孤獨和害怕造成的。
從四川橋走到馬草壩大橋的時候,天又開始下起濛濛細雨。我冒著雨先是依偎在大橋的欄桿上傾聽著,隨后我又蹲下來看著風雨中雨花灑落在橋面濺起的水花,我依稀聽見和看到在男生們的惡作劇下,女生們在激烈搖晃的吊橋上嚇得驚叫的聲音和場景,不由得笑了。一輛銀白色轎車停在我身旁,一個胖乎乎的臉伸出窗外。大聲地對我說:“下著雨,你要到哪里去,我免費送你!”我很感動,大聲地回答他:“謝謝您!我是昌都人,很多年沒有回來了,想去馬草壩走走看看?!迸趾鹾醯乃緳C熱情地邀請我:“昌都變化太大了,你可能找不著原來的地方,要不我?guī)愎涔??”我說:“大哥,謝謝您,不用了!”我在心里感嘆:還是家鄉(xiāng)的人好!
馬草壩是昔日茶馬古道往來各路馬幫放馬食草休養(yǎng)生息之地,昌都解放后由于經(jīng)濟環(huán)境的限制,直到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才開始利用,談不上開發(fā),昌都地區(qū)中學算是最早的。中學剛建好,恰逢我讀初中。初建的學校條件十分簡陋,甚至沒有課桌,都是學生自己在木凳上釘一個木板帶到學校,權(quán)當連體的課桌和椅子了,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到我離開。那時的馬草壩除了我們學校,其它地方基本上還是荒蕪一片,我和同學有時背著畫板在山邊河畔寫生,有時在荊棘叢中捉松雞,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跟同班的幾個男生在灌木林里偷著抽煙,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抽煙,結(jié)果抽了半支就醉了,醉煙比醉酒難受很多,我頭痛欲裂,嘔吐不止,把幾個男生嚇壞了。從那以后我發(fā)誓不再抽煙,十年后由于意志薄弱,還是學會了抽煙。
原本打算下午去沙貢鄉(xiāng)的,但團里有安排未曾如愿,不無遺憾。說起沙貢鄉(xiāng),還得回到前面提到的1973年我剛到昌都,父親就下鄉(xiāng)了,我總等不到他歸來的影子,異常孤獨憂傷,豁然想起母親工作的沙貢鄉(xiāng),然后一個人沿著昂曲河從早上走到晚上,突然來到母親面前,母親大吃一驚,仿佛她這個兒子是從天而降的——父親未把接我到昌都的事告訴母親。母親見我一身塵土,蓬頭垢面,抱著我哭了,我也哭了。大學畢業(yè)后我還把當時的這段冒險以及和母親在一起生活的經(jīng)歷寫成了一個短篇小說。
現(xiàn)在想想母親在那個極其艱苦而又偏僻的鄉(xiāng)村里無怨無悔地一呆就是整整十八年,那是一種怎么樣的經(jīng)歷和人生體驗?關(guān)于這一點,我曾經(jīng)問過母親,她說就是責任吧!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她想說的是除開對國家的責任,對鄉(xiāng)下藏族老百姓的責任外,個人的青春、愛情還有家庭孩子,她都不曾奢望,或者說是有意去忘記這些奢望。而在今天,事情好像完全顛倒過來,我們可以奢望青春和愛情,我們可以有家庭和事業(yè),但是,我這一代人的責任呢?我們能夠像父母那樣用全部的青春和生命去呵護這塊土地,去守望這一塊土地嗎?
離開昌都返程的途中,我腦子里又想起了責任這個問題,又想到了父親穿著補了好多補丁的灰色中山裝,腰間扎了一根寬寬的棕色皮帶,右側(cè)插著一把匕首,騎著馬走過四川橋下鄉(xiāng)的背影,還有母親在一間破舊的藏式小屋里,用漢陽鍋熬一點茶水,用一個洋瓷碗揉捏一塊糌粑,一日三餐的樣子。
他們在西藏工作了四十多年,在我們的交流中,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他們沒有抱怨和后悔,我一生沒有聽到過他們說“苦”這個字,在他們的內(nèi)心,只有對西藏、對昌都、對藏族人民的那份愛、那份關(guān)心、那份牽掛,還有就是他們無悔于青春、無悔于生命的坦然和欣慰,這也許就是西藏第一代解放者、守望者和建設(shè)者的精神,這也許就是父輩血染的旗幟,我們的責任就是要接過它,一代傳一代,直到永遠!
別了,昌都。從這一路采風與筆會中走來,我在這片紅色土地上深切地感受到童年時代那未經(jīng)世俗灰塵所污染的心靈狀態(tài),有了這次親近和體驗,我更增強了對大自然的尊崇,對生命的敬畏,對人生意義的感悟,以及對人世間一切美好事物的眷念。在我今后的記憶中,昌都永遠是色彩鮮明的,她將不斷撩起我無限的激情,馳騁著縹緲的情思,她的明亮將留給我太多想要訴說的故事。
別了,昌都。我無聲息地來又悄然地離去,捧起一把紅色泥土裝進我的行囊。沒有作別的場景,只有那濛濛細雨,化作離別的淚簾。多少次的回眸,寄予著我無限的不舍與牽掛。
責任編輯: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