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平
瞎馬是名盲人按摩師。
寬額頭,濃眉毛,高鼻梁,聲音略帶沙啞且有鼻音,如果不是濁了一雙眼,乍一看還真是個帥哥。
從前去按摩,我都喊他馬師傅。他連連擺手說,別這么喊,馬師傅馬師傅的,你這么一喊,好像我已經(jīng)七老八十了。
那我直接喊你馬志明?我問。他說,也不妥,有點兒太正規(guī)了吧,還以為我是什么大人物呢。
那我該喊你什么?我問。瞎馬眨巴著一雙渾濁的眼睛想了想,突然說,瞎馬。說完,他自己先樂了,盲人騎瞎馬,過一天少三晌,走哪兒算哪兒,可不就是一匹瞎馬嘛。
盲人都忌諱別人說他瞎,我覺得這樣的稱呼也太不禮貌。他卻說,瞎就是瞎,也沒偷也沒搶的,不丟人。不說瞎就不瞎了?就能五顏六色的啥都能看見了?
瞎馬是個半路瞎。這種人比先天的瞎更痛苦,仿佛一條陽光大道,猝不及防地突然跌進(jìn)了萬丈深淵。
瞎馬說他那年得了急性腦膜炎,送到醫(yī)院時已深度昏迷,醫(yī)生一番努力后已放棄了治療,蒙上白尸單準(zhǔn)備推進(jìn)太平間。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父母哭天喊地不肯放棄,硬把他拉出來送去了北京,這才保全了他一條小命。命是保住了,眼卻瞎了。
瞎馬娓娓道來,像在說一件別人的事情。瞎馬說,眼瞎了就啥都沒了,媳婦和他離了婚,成了別人的媳婦。
瞎馬的樂觀,緩和了氣氛的尷尬,我逗他,你這么帥,媳婦肯定很漂亮吧?
那當(dāng)然,你想啊,“帥鍋”一枚,媳婦能差到哪兒去。瞎馬嘆息說,不過,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與我無關(guān),漂不漂亮也與我無關(guān)了。瞎了也好,眼不見心不煩。
我發(fā)現(xiàn)自己話太重,說到他的痛處了,忙說,對不起。
他倒釋然,你有什么對不起的,又不是你把我弄瞎的。他說,其實,漂不漂亮跟視覺有關(guān),是通過視覺細(xì)胞傳導(dǎo)給腦神經(jīng)的。我瞎了,視覺窗戶關(guān)閉了,漂不漂亮就無所謂了。
瞎馬聰明,到按摩店不久便能獨當(dāng)一面,推、捏、拍、揉、叩,手法嫻熟。瞎馬下手看似很重,酸,麻,痛,疼得人齜牙咧嘴,繼續(xù)按摩,不知不覺中便會血脈貫通,周身發(fā)熱,神清氣爽。
我問他是不是考慮再找個女朋友,感覺按摩店有幾個小丫頭也不賴。
瞎馬問,你說的不賴指的什么?容貌?都是盲人姐妹,談不上吧?都是苦命姐妹,就不拿她們開玩笑了。瞎馬擺手說,倒有兩個小妹有這個意思,但都被我拒絕了。
為什么?我問。
瞎馬說,結(jié)了婚就要生孩子。你想啊,一個瞎爹,一個瞎娘,孩子將來肯定自卑,既然不能給孩子帶來快樂,何必讓他來世上遭這份罪。
這話說得倒也有點兒境界。
按摩店在一樓,后面有個不大的院子,院子里有棵柿子樹,閑的時候瞎馬就會捧只口琴,嗚哇嗚哇地吹。瞎馬說,笑是一天,哭也是一天,何必愁眉苦臉呢。怨天尤人又怎么樣,上帝會大發(fā)慈悲再賜我一雙慧眼?
我的作息時間不固定,去按摩的時間也沒規(guī)律,幾次都見瞎馬搬把躺椅,在柿子樹下陶醉在他的琴聲里。
那天夜里,腰椎病又犯了,我只得亦步亦趨地去找瞎馬。瞎馬就住在按摩店。他們有宿舍,瞎馬卻說,人站不過一錐地,人躺不過三尺寬,按摩床足夠舒服。
按摩店有卷閘門,從下面的縫隙看,里面應(yīng)該有人。如果只瞎馬在,應(yīng)該是關(guān)了燈的。
耳朵貼在卷閘門上,里面的動靜讓我吃驚,隱約可以聽到有女人的聲音??磥硐柜R并不像他說的那么老實。突然沒了動靜,我忙躲在樹影處,看看和瞎馬幽會的女人究竟是哪位仙姑。
卷閘門緩緩地拉開,瞎馬探出頭來,對空曠的夜色問,你要按摩?
瞎馬狡猾,搞火力偵察。果然,見沒人應(yīng),從里面彎腰出來一個女人。我傻了,竟然是賣菜的王嫂。她又黑又瘦,能讓他感知美好?真應(yīng)了那句話,饑不擇食。
王嫂離開后,里面便有琴聲飄出來。我想,此刻的瞎馬心情一定不錯。
很多天我都沒提及此事,那天是午休時間,按摩店只有我和瞎馬,我便試探著說,我發(fā)現(xiàn)你有秘密。
說說。瞎馬呵呵地笑,我還有秘密?
我不說,你自己清楚。我說。
瞎馬說,我真不清楚。
我便把某天某夜某時來按摩店的事給他說了。
瞎馬哈哈大笑,你的想象力真豐富。瞎馬說,王嫂的情況你恐怕比我更清楚,她老公出了車禍,癱瘓在床,一個家全靠王嫂支撐。王嫂忙里忙外,搬菜挪物,腰酸背疼,便來找我。
瞎馬低聲說,都是趁老板不在的時候,所以往往是深夜。瞎馬說,王嫂家境如此,我哪好意思再收她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