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涵
我們上中學時,燒餅三分錢一個,油條四分錢一根,面包一毛錢一個。可是我和寧訓一人買了一支最好的金筆。那是上海金筆店最貴的金筆。
寧訓長得不高,但是他的哥哥很高,是打籃球的,所以他也喜歡打籃球。他每天上學,拍著一個籃球走到學校,放學也拍著籃球回家,馬路上是他的籃球聲音,撲通、撲通、撲通、撲通,他拍了三年,從十三歲到十六歲。那是非常輕松開心的“撲通”少年期。
他家住在一村,在綠色郵局的邊上。其實是一種外形有些洋氣的房子,雖然住的都是普通身份的人家,房間也小,但是只要收拾干凈,有點布置,是很容易安心、知足的。簡單生活的人家,門前窗外還都種一點兒花,不艷麗,但會綻放。他的家就是特別安安穩(wěn)穩(wěn)的,父母都是有知識的人。
我常常去他家,他爸爸媽媽都認識我,對我很親切。夏天的時候,我們一起游泳,到我原來的家的大院子,那兒有游泳池。因為我是在那兒長大的,所以我可以買到卡,我買一塊錢,幫他買兩塊錢,一張卡,游一個夏天。我們都很珍惜每天下午的那一場泳,走不短的一段路,酷日當空,游完了回家,心情還在池水里。那不是一個活水游泳池,漂白粉味道重,流連的心情里也有漂白粉。
回家的路上,我們會買一根上海麻花吃,五分錢。肚子餓了,很脆很香;肚子不餓,也很脆很香?!皳渫ā钡纳倌?,什么味道都好!
初一暑假,教生物課的洪老師讓我和寧訓去參加上海市昆蟲夏令營。十個區(qū)十個學校,每個學校兩個學生,二十個學生組成一個中隊,我擔任鼓手。我小學時也是大隊鼓手,我大概長得像鼓手!
我們先在一個學校住了兩天,看昆蟲電影,然后去共青苗圃抓昆蟲做標本。抓來抓去幾乎就是蝴蝶,各種蝴蝶,晚上就住在帳篷里。這個上海最大的苗圃,靠著黃浦江,整個夜晚都是蟋蟀的叫聲、螢火蟲的亮、彌漫在熱氣中的江水味。我們裝神弄鬼地在樹叢里鉆進鉆出、躲來躲去,想象著自己是游擊隊、偵察兵,互相抓捕,最后一身汗地睡到天亮。
科學院的一個昆蟲學家領著我們走進昆蟲世界,而我學會和記住的唯一知識幾乎就是昆蟲有六只腳。做的標本個個都不“標”:小學時參加少年宮的航模組,做出的飛機翅膀缺掉一小塊。指導老師指著模型說:“缺一塊!”我知道缺一塊,那是我鋸的時候,斜了,不在規(guī)定的線上。兩個翅膀不一樣,你讓它往哪兒飛,結果只好往地上栽,叫倒栽蔥。
我的動手能力的確很倒栽蔥。更小的時候曾經想當木匠,因為我喜歡看木頭的花紋,喜歡木頭的味道,幸虧沒有夢想成真,要不然我的倒栽蔥“造詣”,會是這一個行業(yè)的不幸。
不過我很喜歡鋼筆!所以我認識南京東路上的金筆商店。
我們小時候最好的鋼筆是英雄牌和永生牌。那時候買一支普通的英雄牌、永生牌鋼筆只要七八毛錢,可是我小學的時候就買過一支一塊三毛幾的鋼筆,它的吸水管是提拉式的,而普通的鋼筆是捏式的。我趴在柜臺上看,營業(yè)員說:“這是新式的!”我就買了。我買東西很迅速,不吞吞吐吐,“動手能力”很強。
我和寧訓一起買金筆的事,是我的鋼筆故事的高峰,也是他的高峰。那個星期天,我對寧訓說,福州路上有一個店可以買到稱斤的草稿紙,我要去那兒買。寧訓說,他也要去,然后我們就去了。
我們沒有坐車,步行了很遠,沿著四川路走到南京路時,我說,這兒有一個很高級的金筆商店,他就跟著我走了進去。
他是第一次來,我很熟悉,我在這邊看,他在那邊看。我突然看見一支非常漂亮的金筆,從筆套到筆身,上面是一條雕刻出來的龍。我就喊他過來看,說:“高級吧?”他說:“高級!高級!”
營業(yè)員不嫌棄我們兩個小孩的鬼樣子,把筆拿出來給我們看,還讓我們蘸了藍黑墨水試寫,那時都是用藍黑墨水和純藍墨水,很少用黑墨水。我們就假裝很會寫字地在紙上試寫,說高級高級!
我說,我要買一支!他說,他也要買一支!我沒有注意看營業(yè)員的神情。營業(yè)員是男的,是我們應該叫伯伯的年紀。他是不是有一點吃驚?這是當時店里最貴的一支金筆!在那樣的年代,一個有錢的成年人都不太會買這么貴的金筆,可是現(xiàn)在兩個小孩,人還沒有長成樣,卻都不討論一下,就你一支,我一支,買掉了兩支!
關于筆價,我現(xiàn)在的記憶是五塊多,寧訓的記憶是四塊多,反正都是普通鋼筆的六七倍、七八倍。
我已經記不得當時從口袋里取出錢來的樣子了,那一定是帥得很傻的!
我們是來買稱斤的草稿紙的,結果卻各買了一支當時上海最大的金筆商店最貴的金筆。那支金筆的名字叫:大龍金筆!我們又去福州路買了紙,然后步行回家!
那支筆我沒有珍藏好,但是寧訓一直留著,他拍了照片給我看,竟然依舊那么漂亮!那是五十多年前買的?是兩個十三歲的小孩買的?這兩個初一學生,字都寫得馬馬虎虎,卻又是買草稿紙,又是買昂貴金筆,除了一定都是看重念書的小孩,他們之間感覺的一致卻是更加稀奇!
寧訓說:“那時,我總是跟著你!”
我說:“不是跟著,是我們總在一同的步子里!”
去游泳,去夏令營,去買草稿紙卻走進金筆店,我們的步子里是有共同鼓點的,真正的朋友,是有鼓點的!他拍籃球:撲通,撲通;我敲隊鼓:咚咚吧,咚咚吧。聲音也像。
買金筆的錢是我夏令營省下的,寧訓的也是省下的嗎?
(桂玲摘自2020年4月22日《新民晚報》,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