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北京大學(xué)收藏的漢簡《趙正書》記載秦始皇臨終接受李斯的建議,立胡亥為后,以及胡亥殺群公子、殺李斯等事,與《史記》等有相合之處,但立胡亥為后與《史記》所述沙丘之謀,則差別甚大。學(xué)界目前多傾向于仍然相信《史記》的記述。本文先從《趙正書》所述胡亥“燔其律令及故世之藏”及湖南益陽兔子山二世元年文告中發(fā)掘有價值的史料,指明《趙正書》有可信度;進而考察秦始皇晚期的統(tǒng)治術(shù)及漢初的統(tǒng)治術(shù),指出胡亥模仿秦始皇,而與扶蘇不同,其統(tǒng)治術(shù)更合于當(dāng)時情景,所以其繼位是有合理因素的;最后分析《史記》中的有關(guān)記事,指明《趙正書》有可信性。當(dāng)前的材料或許還不能讓學(xué)界都信《趙正書》而不信《史記》的沙丘之謀,但是至少可以糾正只信《史記》而不信《趙正書》的傾向。
關(guān)鍵詞: 《趙正書》;漢簡;《史記》;秦始皇;胡亥
北京大學(xué)收藏的漢簡《趙正書》① 記載秦始皇臨終立嗣,李斯等進言以胡亥為代后,得到秦始皇的首肯,與《史記》所說傳位扶蘇而詔書被篡改之事,差異巨大。《趙正書》公布之后,關(guān)注者眾多。整理者趙化成先生認(rèn)為,雖然簡書中有些內(nèi)容可以和傳世文獻相印證,如二世胡亥殺兄弟殺李斯等事,但簡書中關(guān)鍵的立嗣問題在沒有充分證據(jù)前,尚難以否定《史記》的記載。一些學(xué)者也認(rèn)為《趙正書》所說不可信。這一出土文獻和傳世文獻相矛盾的問題,值得認(rèn)真研究。下文試論之,請大方之家教正!
一、《趙正書》與傳世文獻記載的異同
《趙正書》全文,整理者已經(jīng)做了基礎(chǔ)性的考釋工作。對于《趙正書》與傳世史籍的異同,整理者也進行了很好的比較,指出:二世殺扶蘇、蒙恬時子嬰諫言,李斯自呈七罪,與傳世文獻(主要是《史記》)大體相近;而《趙正書》中胡亥繼位,以及章邯殺趙高,與傳世記載不同;李斯臨終諫言及子嬰諫言,傳世文獻未載。
《趙正書》的開篇與《史記》有很大不同,曰:
昔者,秦王趙正出游天下,還至柏人② 而病。病篤,喟然流涕長太息,謂左右曰:“天命不可變歟?吾未嘗病如此,悲□……”……而告之曰:“吾自視天命,年五十歲而死。吾行年十四而立,立卅七歲矣。吾當(dāng)以今【歲】死,而不知其月日,故出游天下,欲以變氣易命,不可歟?今病篤,幾死矣。其亟日夜輸趨,至白泉之置,毋須后者。其謹(jǐn)微密之,毋令群臣知病?!?/p>
病即大甚,而不能前,故復(fù)召丞相斯曰:“吾霸王之壽足矣,不奈吾子之孤弱何?!浜蟛粍俅蟪贾姞帲瑺幥种?。吾聞之:牛馬斗,而蚊虻死其下;大臣爭,齊民苦。吾哀憐吾子之孤弱,及吾蒙容之民,死且不忘。其議所立?!必┫喑妓姑了李D首言曰:“陛下萬歲之壽尚未央也。且斯非秦之產(chǎn)也,去故下秦,右主左親,非有強臣者也。竊善陛下高議,陛下幸以為糞土之臣,使教萬民,臣竊幸甚。臣謹(jǐn)奉法令,陰修甲兵,飭政教,官斗士,尊大臣,盈其爵祿。使秦并有天下,有其地,臣其王,名立于天下,勢有周室之義,而王為天子。臣聞不仁者有所盡其財,毋勇者有所盡其死。臣竊幸甚,至死及身不足。然而見疑如此,臣等盡當(dāng)戮死,以報于天下者也?!壁w正流涕而謂斯曰:“吾非疑子也,子,吾忠臣也。其議所立?!必┫喑妓?、御史臣去疾昧死頓首言曰:“今道遠而詔期群臣,恐大臣之有謀,請立子胡亥為代后。”王曰:“可?!北本┐髮W(xué)出土文獻研究所編:《北京大學(xué)藏西漢竹書[叁]》,第189-190頁。
這里記載李斯請秦始皇立胡亥為代后,其后緊接著講:“王死而胡亥立,即殺其兄扶蘇、中尉恬。大赦罪人,而免隸臣高以為郎中令。因夷其宗族,壞其社稷,燔其律令及故世之藏?!北本┐髮W(xué)出土文獻研究所編:《北京大學(xué)藏西漢竹書[叁]》,第190-191頁。 此時的趙高尚為隸臣,被二世立為郎中令。這與《史記》中趙高主導(dǎo)沙丘之謀有明顯的差別。其下記載胡亥欲周游天下及殺扶蘇、蒙恬,子嬰進諫,簡文的這段內(nèi)容與傳世文獻有相近者:
又欲起屬車萬乘以撫天下,曰:“且與天下更始?!弊計脒M諫曰:“不可。臣聞之:芬茝未根而生凋旾〈香〉同,天地相去遠而陰陽氣合。五國十二諸侯,民之嗜欲不同而意不異。夫趙王巨殺其良將李微“李微”,《史記·蒙恬列傳》作“李牧”。補記:劉樂賢指出陜西歷史博物館藏“三年大將事(李)(微)”弩機,中國國家博物館藏六年代相劍也有“事”,可與簡文相印證,并指出“牧”“微”古音相近;李牧名繓,王引之認(rèn)為“繓”當(dāng)為“棷”,古“藪”字。但他也謹(jǐn)慎地指出“微”或“”為“牧”通假字的說法還有待驗證,“”為李牧另外一名或另外一字的可能性也不能完全排除。參見劉樂賢:《出土文獻中的戰(zhàn)國名將李牧》,《文物》,2020年第3期。按:“微”有賤義,“牧”有臣隸義,二者或也有字義關(guān)系。 而用顏聚,燕王喜而軻之謀而背秦之約,齊王建遂殺其故世之忠臣而后勝之議。此三君者,皆終以失其國而殃其身。是皆大臣之謀,而社稷之神零福也。今王欲一日而棄去之,臣竊以為不可。臣聞之:輕慮不可以治固〈國〉,獨勇不可以存將,同力可以舉重,比心壹智可以勝眾,而弱勝強者,上下調(diào)而多力壹也。今國危敵比,斗士在外,而內(nèi)自夷宗族,誅群忠臣,而立無節(jié)行之人,是內(nèi)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斗士之意離也。臣竊以為不可。”秦王胡亥弗聽,遂行其意,殺其兄扶蘇、中尉恬,立高為郎中令,出游天下。北京大學(xué)出土文獻研究所編:《北京大學(xué)藏西漢竹書[叁]》,第191頁。
趙高是在胡亥殺了扶蘇、蒙恬之后才擔(dān)任郎中令。再其下為李斯自呈七罪,與傳世文獻大體相近:
后三年,又欲殺丞相斯,斯曰:“先王之所【謂】牛馬斗而蚊虻死其下,大臣爭而齊民苦,此之謂夫!”斯且死,故上書曰:“可道其罪,足以死歟?臣為丞相卅余歲矣,逮秦之跡〈陜〉而王之約。始時,秦地方不過數(shù)百里,兵不過數(shù)萬人。臣謹(jǐn)悉意壹智,陰行謀臣,赍之金玉,使游諸侯。而陰修甲兵,兵飭斗士,尊大臣,盈其爵祿。故終以脅韓而弱魏,又破趙而夷燕代,平齊楚,破屠其民,盡滅其國而虜其王,立秦為天子者,吾罪一矣。地非不足也,北馳胡幕,南入定巴蜀,入南海,擊大越,非欲有其王,以見秦之強者,吾罪二矣。尊大臣,盈其爵祿,以固其身者,吾罪三矣。更刻畫斗桶,度量壹,文章布之天下,以樹秦之名者,吾罪四矣。立社稷,修宗廟,以明主之賢者,吾罪五矣。治馳道,興游觀,以見王之得志者,吾罪六矣。緩刑罰而薄賦斂,以見主之德,眾其惠,故萬民戴主,至死不忘者,吾罪七矣。若斯之為人臣者,罪足以死久矣。上幸而盡其能力,以至于今,愿上察視之?!鼻赝鹾ジヂ?,而遂殺斯。北京大學(xué)出土文獻研究所編:《北京大學(xué)藏西漢竹書[叁]》,第192頁。
再下為李斯臨終諫言及子嬰諫言,傳世文獻未載:
斯且死,故曰:“斯則死矣,見王之今從斯矣。雖然,遂出善言。臣聞之曰:變古亂常,不死必亡。今自夷宗族,壞其社稷,燔其律令及故世之藏,所謂變古而亂常者也。王見病者乎?酒肉之惡,安能食乎?破國亡家,善言之惡,安能用乎?桀登高知其危矣,而不知所以自安者;前據(jù)白刃自知且死,而不知所以自生者。夫逆天道而背其鬼神之神零福,滅其先人及自夷宗族,壞其社稷,燔其律令及中人之功力,而求更始者,王勉之矣。斯見其殃今至矣?!鼻赝鹾ジヂ牐鞖⑺?。子嬰進諫曰:“不可。夫變俗而易法令,誅群忠臣,而立無節(jié)行之人,使以法縱其欲,而行不義于天下臣,臣恐其有后咎。大臣外謀而百姓內(nèi)怨。今將軍章邯兵居外,卒士勞苦,委輸不給,外毋敵而內(nèi)有爭臣之志,故曰危?!鼻赝鹾ジヂ?,遂行其意,殺丞相斯,立高,使行丞相、御史之事。未能終其年,而果殺胡亥。將軍章邯入夷其國,殺高。北京大學(xué)出土文獻研究所編:《北京大學(xué)藏西漢竹書[叁]》,第193頁。
全文本來至此結(jié)束,勾號“”是表示結(jié)束的標(biāo)志。但此篇在勾號后還有一句評語:“曰:‘胡亥所謂不聽諫者也,立四年而身死國亡?!北本┐髮W(xué)出土文獻研究所編:《北京大學(xué)藏西漢竹書[叁]》,第194頁。 這說明《趙正書》曾經(jīng)有過一個流傳過程,后來的抄者為了某種目的,在全文結(jié)束后加了評語。也就是說,《趙正書》的成書,比北大簡的時間下限要早,整理者推斷:“撰寫年代為西漢初期的可能性較大?!壁w化成:《〈趙正書〉與〈史記〉相關(guān)記載異同之比較》,北京大學(xué)出土文獻研究所編:《北京大學(xué)藏西漢竹書[叁]》,第300頁。 而評語者似乎也未對胡亥繼位的合法性有異議?!囤w正書》沒有突出趙高的作用,很多事似乎都是胡亥自己的主意,并且子嬰一再進諫。此篇所述趙高為隸臣,李斯提議以胡亥為代后,與《史記》所載的沙丘之謀有明顯的差異。
《趙正書》既然與傳世文獻所記事有同有異,簡單地以之為真或偽就不夠嚴(yán)謹(jǐn)。我們先看看除了秦始皇臨終立胡亥之外,《趙正書》給我們提供了什么信息,以有助于判明其價值。
二、律令與故世之藏
《趙正書》記載胡亥即位后,“燔其律令及故世之藏”,李斯諫言中再次提及“燔其律令及故世之藏”和“燔其律令及中人之功力”,子嬰諫言中說“變俗而易法令”,這些話恐怕不能輕易放過。秦以法立國,胡亥燔其律令,變易法令,此事典籍沒有詳細(xì)記載?!妒酚洝だ钏沽袀鳌酚涊d“二世然高之言,乃更為法律”,“法令誅罰日益刻深”,《史記》卷八七《李斯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552、2553頁。 《史記·秦始皇本紀(jì)》也記載二世“用法益刻深”,《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jì)》,第269頁。 可謂語焉不詳?!囤w正書》則可以提供一些寶貴的歷史信息。
首先,陳勝、吳廣起義時,其理由是“會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斬。陳勝、吳廣乃謀曰:‘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史記》卷四八《陳涉世家》,第1950頁。 然而近來學(xué)者們根據(jù)睡虎地秦簡、張家山二年律令,指出“失期,法皆斬”不符合秦朝的法律。李開元先生認(rèn)為陳勝可能是貴族后裔,李開元:《秦崩:從秦始皇到劉邦》,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第145-149頁。 因此他應(yīng)該識字,能接觸、了解秦國法律;同行的其他人也可能了解法律規(guī)定。只有過去的法律條文被燒毀,國家行事不依故法而行,才能出現(xiàn)《史記·李斯列傳》所記載的“二世然高之言,乃更為法律”,“法令誅罰日益刻深”,《史記·秦始皇本紀(jì)》記載的二世“用法益刻深”,陳勝所說的“失期,法皆斬”才可能屬實。
其次,劉邦攻占咸陽之后,與秦民“約法三章”。《史記·高祖本紀(jì)》記載:“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余悉除去秦法……秦人大喜”,《史記》卷八《高祖本紀(jì)》,第362頁。 《新序·善謀下》也記載劉邦“除秦苛法,與秦民約,法三章耳”。(漢)劉向編著,石光瑛校釋:《新序校釋·善謀下》, 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1275頁。 這些記載給人的印象是秦法嚴(yán)苛,劉邦于是約法三章。對于以安民為目的的劉邦來說,恐怕沒有比依秦故法而除去嚴(yán)刑峻法更簡便的方法了;而秦朝的法律里面,也不會對“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有異議。因此,實際情況很可能是秦的故法已經(jīng)燒毀,大家又不愿遵守秦二世的嚴(yán)刑峻法,故劉邦規(guī)定了最基本的三條原則。
再次,蕭何改定《九章律》,可能也與秦的律法被燒毀及行用秦二世的法律有一定關(guān)系。由出土文獻可以看到,漢律在很大程度上與秦(始皇時期)的律法有延續(xù)性,這也說明劉邦的“約法三章”并非是別出心裁而與秦法不同。
另外,更值得重視的恐怕是“故世之藏”。歷代關(guān)于秦焚書,更多地考慮由李斯提議而得到秦始皇批準(zhǔn)的挾書律。按照挾書律,“博士官所職”者,即官方,仍可藏書??涤袨樵凇缎聦W(xué)偽經(jīng)考》中標(biāo)舉《秦焚六經(jīng)未嘗亡缺考》之義,以“后世‘六經(jīng)亡缺,歸罪秦焚”康有為:《新學(xué)偽經(jīng)考》,《康有為全集》第一集,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第356頁。 為劉歆之偽說,康有為“秦焚六經(jīng)未嘗亡缺”之說,或是依鄭樵《通志·校讎略·秦不絕儒學(xué)論》之說而來?!妒酚洝な捪鄧兰摇氛f“何獨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藏之”,鄭樵于是說:“蕭何入咸陽,收秦律令圖書,則秦亦未嘗無書籍也。”(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831頁上)康有為遂謂蕭何收得六經(jīng)。 以致連啟發(fā)了康氏的廖平都反受其影響,將其說寫入《古學(xué)考》之中。廖平:《古學(xué)考》,《廖平選集》,巴蜀書社1998年版,第125頁。 后來廖平的弟子蒙文通細(xì)數(shù)秦廷稱引六藝經(jīng)籍之事,認(rèn)為“孔子之術(shù),誠不因坑焚而隱諱,亦不待除挾書之律而顯明”。蒙文通:《經(jīng)學(xué)抉原》,《經(jīng)史抉原》,巴蜀書社1995年版,第57頁。 但由《尚書》等的殘缺不難看出,秦的官方藏書已殘缺。據(jù)王應(yīng)麟《漢書藝文志考證》卷一《秦燔滅文章》及方回《續(xù)古今考》卷六、卷二九所載,呂東萊曾說:“蕭何獨收圖籍而遺此,惜哉”,(宋)王應(yīng)麟:《漢書藝文志考證》,《二十五史補編》本,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2冊第1387頁上;(元)方回:《續(xù)古今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本,1982年,第853冊第502頁上。 呂東萊認(rèn)為蕭何入關(guān)收圖籍時沒有收集官方藏書。蕭參《希通錄》則謂“天下之書雖焚,而博士官猶有存者。惜乎入關(guān)收圖籍而不及此,竟為楚人一炬耳,前輩嘗論之”,(元)蕭參:《希通錄》,《叢書集成新編》本,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87冊第416頁下。 胡三省注《資治通鑒》也說“秦之焚書,焚天下之人所藏之書耳。其博士官所藏,則故在。項羽燒秦宮室,始并博士所藏者焚之。此所以后之學(xué)者咎蕭何不能于收秦圖書之日并收之也”?!顿Y治通鑒》卷七,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244頁。 蕭、胡之論,表明以前之學(xué)者多認(rèn)為秦不焚博士官之書,而經(jīng)籍亡佚之過,逐漸轉(zhuǎn)移到了蕭何、項羽身上。此后持相近論點者猶多。參見陳登原:《古今典籍聚散考》,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版,第36-41頁。關(guān)于挾書律的內(nèi)容,參見李銳:《秦焚書考》,《人文雜志》,2010年第5期,第141-142頁。
現(xiàn)在由《趙正書》的記載來看,很可能是胡亥燒毀了秦的官方藏書,所以《史記·蕭相國世家》說“(蕭)何獨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藏之”,《史記》卷五三《蕭相國世家》,第2014頁。 蕭何入關(guān)收圖籍時,只有地理、戶口這一類實用的東西;當(dāng)時存在的律令,顯然已經(jīng)不全,或者只是胡亥新頒布的律令,所以劉邦不得不約法三章,蕭何也要更定《九章律》。
蒙文通舉“蒙恬說《金縢》之傳,蒙毅陳《黃鳥》之說”,蒙文通:《經(jīng)學(xué)抉原》,《經(jīng)史抉原》,第56-57頁。 以證“孔子之術(shù),誠不因坑焚而隱諱”,蒙文通:《經(jīng)學(xué)抉原》,《經(jīng)史抉原》,第57頁。 所舉兩事,俱見《史記·蒙恬列傳》。然而蒙毅未明引《黃鳥》,其所說“昔者秦穆公殺三良而死,罪百里奚而非其罪也,故立號曰‘繆”,《史記》卷八八《蒙恬列傳》,第2568-2569頁。 或本無“三良而死罪”五字,(漢)司馬遷撰,[日]瀧川資言考證,[日]水澤利忠校補:《史記會注考證附校補》,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587頁。 故所言未必是《秦風(fēng)·黃鳥》;蒙恬所述周公言行與《金縢》有差別,雖引有“故《周書》曰:‘必參而伍之”(不見今《尚書》及《逸周書》),《史記》卷八八《蒙恬列傳》,第2569頁。 但這些都是蒙氏兄弟臨死前與使者之語,并非上書陳情?!妒酚洝だ钏沽袀鳌酚浐ヒ皂n非之言問李斯,李斯則以申子、韓子之語、商君之法以阿胡亥之意。這些屬于諸子百家語的東西,在胡亥“燔其律令及故世之藏”后,即便有人稱引詩書百家語,那也只能是口傳,不久終將亡滅。當(dāng)然,也有可能商鞅、申不害、韓非這些人的著述,符合秦朝統(tǒng)治的意識形態(tài),不會以古非今,不在焚毀之列。所幸二世胡亥統(tǒng)治不久,很多口傳、壁藏的書到了漢初還得以保存。但是與先秦相比,許多重要的典籍殘缺不全,很多學(xué)派的傳承被截斷,文化的損失非常大。
此外,《趙正書》記載胡亥“又欲起屬車萬乘以撫天下,曰:‘且與天下更始”,李斯臨終前說及“夫逆天道而背其鬼神之神零福,滅其先人及自夷宗族,壞其社稷,燔其律令及中人之功力,而求更始者,王勉之矣”,而湖南益陽兔子山遺址出土的秦二世元年文告,記載:“天下失始皇帝,皆遽恐悲哀甚,朕奉遺詔,今宗廟事及箸(諸)以明至治大功德者具矣,律令當(dāng)除定者畢矣。以元年與黔首更始,盡為解除流罪,今皆已下矣,朕將自撫天下(正)吏、黔首,其具行事已,分縣賦擾黔首,毋以細(xì)物苛劾縣吏,亟布?!眳⒁姾鲜∥奈锟脊叛芯克⒁骊柺形奈锾帲骸逗弦骊柾米由竭z址九號井發(fā)掘簡報》,《文物》,2016年第5期,第43頁?!霸辍鼻啊耙浴弊?,據(jù)陳偉《〈秦二世元年十月甲午詔書〉校讀》補(簡帛網(wǎng),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2259,2015-06-14)。按:“(正)”字,看圖版似沒有;“箸”疑讀為“諸”。 三處“更始”也是《史記》所沒有的內(nèi)容。
三、胡亥繼位的合理性
湖南益陽兔子山遺址出土的秦二世元年文告說“朕奉遺詔”,但是不少學(xué)者認(rèn)為這個遺詔是《史記》所載沙丘之謀的矯詔,二世之言不可信。參見吳方基、吳昊:《釋秦二世胡亥“奉召登基”的官府文告》,簡帛網(wǎng),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2025,2014-05-27;孫家洲:《兔子山遺址出土〈秦二世元年文書〉與〈史記〉紀(jì)事抵牾釋解》,《湖南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5年第3期。 那么胡亥是否是秦始皇的合法繼承人呢?鄙意這個問題,應(yīng)該從更大的背景來分析,要從秦始皇晚年的統(tǒng)治術(shù)談起。
秦統(tǒng)一后,百家后學(xué)爭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然而分封等說均被否定,乃至焚書坑儒?!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jì)》載坑儒事件的起因為:
侯生盧生相與謀曰:“始皇為人,天性剛戾自用,起諸侯,并天下,意得欲從,以為自古莫及己。專任獄吏,獄吏得親幸。博士雖七十人,特備員弗用。丞相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于上。上樂以刑殺為威,天下畏罪持祿,莫敢盡忠。上不聞過而日驕,下懾伏謾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不驗,輒死。然候星氣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諱諛,不敢端言其過。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于上,上至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貪于權(quán)勢至如此,未可為求仙藥?!庇谑悄送鋈ァ!妒酚洝肪砹肚厥蓟时炯o(jì)》,第258頁。
所謂“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于上,上至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似乎秦始皇是一個事必躬親的獨裁者。但是此事的前因,卻是:
盧生說始皇曰:“臣等求芝奇藥仙者常弗遇,類物有害之者。方中,人主時為微行以辟惡鬼,惡鬼辟,真人至。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則害于神。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爇,陵云氣,與天地久長。今上治天下,未能恬倓。愿上所居宮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藥殆可得也。”于是始皇曰:“吾慕真人,自謂‘真人,不稱‘朕?!蹦肆钕剃栔远倮飪?nèi)宮觀二百七十復(fù)道甬道相連,帷帳鐘鼓美人充之,各案署不移徙。行所幸,有言其處者,罪死。始皇帝幸梁山宮,從山上見丞相車騎眾,弗善也。中人或告丞相,丞相后損車騎。始皇怒曰:“此中人泄吾語。”案問莫服。當(dāng)是時,詔捕諸時在旁者,皆殺之。自是后莫知行之所在。聽事,群臣受決事,悉于咸陽宮?!妒酚洝肪砹肚厥蓟时炯o(jì)》,第257頁。
很顯然,此時秦始皇雖然決事,但是已經(jīng)自稱真人,隱匿自己的所在,追求以所謂的恬倓(恬淡)之法治天下。對于泄露其行藏和言語者,罪死。
如果說此前的秦始皇是獨裁、專權(quán)的話,之后已有所改變。群臣已不知秦始皇的所在,何來“上至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呢?即便侯生、盧生也未必能知曉??梢娝抉R遷所載侯生、盧生之說,已有自相矛盾之處。
真人之說與以恬淡之法治天下,所依循的多是《老子》及相關(guān)學(xué)說。秦始皇慕求長生,而古代早有人據(jù)《老子》求長生,如張家山漢簡《引書》簡111云:“治身欲與天地相求,猶橐籥也,虛而不屈,動而愈出……”,高大倫:《張家山漢簡〈引書〉研究》,巴蜀書社1995年版,第171頁。 就是根據(jù)《老子》第5章:“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魏)王弼著,樓宇烈校釋:《老子道德經(jīng)注》上篇,《王弼集校釋》,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4頁。 而來?!肚f子》中記載有很多“真人”的神通之說,如《莊子·大宗師》載:“古之真人……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王叔岷:《莊子校詮》,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03頁。 所言與盧生說相近,而《莊子·天下》篇說“關(guān)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王叔岷:《莊子校詮》,第1336頁。 又《老子》第31章記:“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魏)王弼著,樓宇烈校釋:《老子道德經(jīng)注》上篇,《王弼集校釋》,第80頁。 需要注意的是,此處之“恬淡”,郭店簡作“铦”,帛書甲本作“铦襲”,乙本作“铦忄 龍”,北大簡本作“恬僂”,雖然就通假而言可以讀為“恬淡”,王志平:《也談“铦”的“”》,中國古文字研究會、中華書局編輯部編:《古文字研究》第二十八輯,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611-619頁。 但當(dāng)前很多學(xué)者并不這么釋讀,而是從兵刃的铦利方面來考慮。不論如何,此處是論用兵,盧生之言卻將之轉(zhuǎn)換為治國之道,顯然《老子》的思想已經(jīng)被轉(zhuǎn)化。《論衡·自然》篇說:“黃、老之操,身中恬澹,其治無為,正身共己而陰陽自和,無心于為而物自化,無意于生而物自成”,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781頁。 始皇所用,恐怕正是某種黃老之術(shù),或帶有黃老特色的治術(shù)?!俄n非子·忠孝》篇講“世之所為烈士者,雖眾獨行,取異于人,為恬淡之學(xué),而理恍惚之言。臣以為恬淡,無用之教也;恍惚,無法之言也……恍惚之言,恬淡之學(xué),天下之惑術(shù)也”,(清)王先慎:《韓非子集解》,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467-468頁。 恐怕就是秦始皇臣子中對始皇用黃老之術(shù)的諍諫。按:《忠孝》篇可能不是韓非的作品,參見李銳:《再論商韓的人性論》,《江淮論壇》,2017年第3期。
考查秦始皇晚年的統(tǒng)治方式及活動,不難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以《老子》的恬淡和長生為目標(biāo),具體統(tǒng)治術(shù)是申子的“術(shù)”,君無為而臣有為。除了術(shù)之外,當(dāng)然還有法和勢,此時秦制的根本就是韓非子所說的法、術(shù)、勢,是以法一民,以勢迫人,而君則用術(shù)考察群臣。商鞅之法早已在秦實行多年,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之后,增加了對術(shù)和勢的重視,正如《外儲說右下》所指出的:“國者,君之車也;勢者,君之馬也。無術(shù)以御之,身雖勞猶不免亂;有術(shù)以御之,身處佚樂之地又致帝王之功也?!保ㄇ澹┩跸壬鳎骸俄n非子集解》,第343頁。 所以我們看秦始皇在宮中則讓人“莫知行之所在”,外出巡游則設(shè)有正副車,其路線恐怕也少有人知曉,正是“身在深宮之中”和“身處佚樂之地,又致帝王之功”。秦始皇周游天下,后來則和尋求長生有關(guān),但很類似古代的巡狩。巡狩有考查地方官吏的內(nèi)容,秦始皇應(yīng)當(dāng)也會循名責(zé)實考查官員。
北大簡《趙正書》說秦始皇臨死前選定二世為繼承人,而《史記》等所載則是始皇本選定扶蘇為繼承人。胡亥與扶蘇的差異,值得認(rèn)真探討。
史載扶蘇的言論并不多,主要是“坑儒”時,他勸諫過秦始皇,說:“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苯Y(jié)果“始皇怒,使扶蘇北監(jiān)蒙恬于上郡”。《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jì)》,第258頁。 顯然,扶蘇的政見和秦始皇不合,不得始皇之心。相反,秦始皇最后一次出游時,“少子胡亥愛慕請從,上許之”?!妒酚洝肪砹肚厥蓟时炯o(jì)》,第260頁。 胡亥對于秦始皇的行事,很有興趣,秦始皇也同意帶著他?!妒酚洝だ钏沽袀鳌酚涊d:“始皇有二十余子,長子扶蘇以數(shù)直諫上,上使監(jiān)兵上郡,蒙恬為將。少子胡亥愛,請從,上許之。余子莫從。”《史記》卷八七《李斯列傳》,第2547頁。 可見扶蘇多次觸怒秦始皇,秦始皇對扶蘇和胡亥的態(tài)度差異,一目了然。
從扶蘇所說“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來看,他對于求仙藥的術(shù)士都如此寬容,扶蘇若繼位,可能實行偏于懷柔的政策,不會再繼續(xù)實行嚴(yán)刑峻法,以求安撫百姓。但是這一方法恐怕和秦一貫的國策不合,也和秦始皇據(jù)終始五德說所確立的國策不合:“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從所不勝。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賀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節(jié)旗皆上黑。數(shù)以六為紀(jì),符、法冠皆六寸,而輿六尺,六尺為步,乘六馬。更名河曰德水,以為水德之始。剛毅戾深,事皆決于法,刻削毋仁恩和義,然后合五德之?dāng)?shù)。于是急法,久者不赦?!薄妒酚洝肪砹肚厥蓟时炯o(jì)》,第237-238頁。 倒是胡亥統(tǒng)治百姓的方法,是繼承了秦始皇的“策略”,他說:“先帝巡行郡縣,以示強,威服海內(nèi)。今晏然不巡行,即見弱,毋以臣畜天下”,《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jì)》,第267頁。 就是要繼續(xù)用法術(shù)勢來控制天下。
湖南益陽兔子山遺址出土的秦二世元年文告記載:“以元年與黔首更始,盡為解除流罪,今皆已下矣,朕將自撫天下(正)吏、黔首,其具行事已,分縣賦擾黔首,毋以細(xì)物苛劾縣吏,亟布?!庇纱丝芍?,二世胡亥開始登基時也想以寬柔之法來收買人心,這很可能出于李斯的建議,《趙正書》中,他自數(shù)其罪第七時說“緩刑罰而薄賦斂,以見主之德,眾其惠,故萬民戴主”;《史記·李斯列傳》作:“緩刑罰,薄賦斂,以遂主得眾之心,萬民戴主,死而不忘”(第2561頁)。 《趙正書》中也言及曾“大赦罪人”。但文告中“解除流罪”等事情,其施行時間有多久,是有待檢驗的。根據(jù)《趙正書》中李斯所言,“夫逆天道而背其鬼神之神零福,滅其先人及自夷宗族,壞其社稷,燔其律令及中人之功力,而求更始者,王勉之矣”,所謂“宗廟事”,恐怕包括誅滅群公子,“自夷宗族”;“律令當(dāng)除定者畢矣”,則可能不久之后就采用趙高所建議的“嚴(yán)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誅,至收族,滅大臣而遠骨肉;貧者富之,賤者貴之”,“二世然高之言,乃更為法律”,《史記》卷八七《李斯列傳》,第2552頁。 即李斯所言“燔其律令”,以致“法令誅罰日益刻深”,“用法益刻深”。后者恐怕才是《趙正書》中李斯所批評的“變古亂常,不死必亡”的重點所在。所以“解除流罪”等寬柔政策,恐怕只不過是“更始”的一時姿態(tài),這一政策很快就轉(zhuǎn)變了。
政策轉(zhuǎn)變的背后,看起來有李斯和趙高的影響。二世皇帝巡游之后,趙高進諫,一說:“‘先帝臨制天下久,故群臣不敢為非,進邪說。今陛下富于春秋,初即位,奈何與公卿廷決事?事即有誤,示群臣短也。天子稱朕,固不聞聲。于是二世常居禁中,與高決諸事。其后公卿希得朝見”,《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jì)》,第271頁。 二勸“陛下深拱禁中,與臣及侍中習(xí)法者待事,事來有以揆之。如此則大臣不敢奏疑事,天下稱圣主矣”?!妒酚洝肪戆似摺独钏沽袀鳌罚?558頁。 當(dāng)右丞相去疾、左丞相斯、將軍馮劫進諫說盜賊益多時,二世稱引韓非之言說:“吾聞之韓子曰:‘堯舜采椽不刮,茅茨不翦,飯土塯,啜土形,雖監(jiān)門之養(yǎng),不觳于此。禹鑿龍門,通大夏,決河亭水,放之海,身自持筑臿,脛毋毛,臣虜之勞不烈于此矣。 凡所為貴有天下者,得肆意極欲,主重明法,下不敢為非,以制御海內(nèi)矣……今朕即位二年之間,群盜并起,君不能禁,又欲罷先帝之所為,是上毋以報先帝,次不為朕盡忠力,何以在位?”這是用循名責(zé)實之法敲打李斯等,之后“下去疾、斯、劫吏,案責(zé)他罪”,《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jì)》,第271頁。 而且明確指責(zé)李斯等要“罷先帝之所為”。李斯阿二世之意,說:“明主能外此三者,而獨操主術(shù)以制聽從之臣,而修其明法,故身尊而勢重也……若此然后可謂能明申、韓之術(shù),而修商君之法。法修術(shù)明而天下亂者,未之聞也。故曰‘王道約而易操也”,《史記》卷八七《李斯列傳》,第2557頁。 仍然強調(diào)用法術(shù)勢來治理群臣,實際上表明他已失寵,無法再影響二世皇帝的政策。
二世皇帝的行事,雖然與趙高的進諫有很大關(guān)系,但是其行事之由來,還是和秦始皇的統(tǒng)治術(shù)有關(guān),“不聞聲”,“常居禁中”,和秦始皇晚年之法相近,頗有模仿、遵循秦始皇之意。只是韓非子曾在《難勢》篇已經(jīng)指出勢只適合中人來運用,“中者,上不及堯、舜而下亦不為桀、紂,抱法處勢則治,背法去勢則亂”,(清)王先慎:《韓非子集解》,第392頁。 而胡亥恰恰就是依靠趙高不能自立的庸才,被趙高所控制,最終必然失敗。
胡亥的這種統(tǒng)治術(shù),如果排除趙高的建議,是否比扶蘇的政治理想差呢?我們不妨看看漢初的統(tǒng)治術(shù)。如前文所說,術(shù)和勢都與《老子》之說有一定關(guān)系。以恬淡無為為目標(biāo)、君無為而臣有為為方法、法術(shù)勢兼用的統(tǒng)治術(shù)在秦始皇末期曾實行過。至漢統(tǒng)一天下之后,在漢承秦制的大背景下,行何種統(tǒng)治術(shù),是漢朝統(tǒng)治者要考慮的問題。當(dāng)劉邦誅滅反叛的王侯之后,曹參選用一個能對秦制進行微調(diào)的統(tǒng)治術(shù)——河上丈人一系的黃老之術(shù),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也許河上丈人是一種為了與盧生等分別派系的杜撰。河上丈人一系的黃老之術(shù),雖然既講黃也講老,但黃帝之說顯然只是后人的托言,而《老子》卻有確切不易的文本存在并流傳幾百年,因此其核心仍然是《老子》。這個黃老之術(shù),是曹參多方搜求而得的,并且和儒生之言進行了比較,又在齊經(jīng)過了實驗,被證明行之有效?!恫芟鄧兰摇份d:“參盡召長老諸生,問所以安集百姓,如齊故諸儒以百數(shù),言人人殊,參未知所定。聞膠西有蓋公,善治黃老言,使人厚幣請之。既見蓋公,蓋公為言治道貴清靜而民自定,推此類具言之。參于是避正堂,舍蓋公焉。其治要用黃老術(shù),故相齊九年,齊國安集,大稱賢相?!薄妒酚洝肪砦逅摹恫芟鄧兰摇罚?029頁。
曹參任丞相后,也是“蕭規(guī)曹隨”,《漢書》卷八七下《揚雄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573頁。 保持政策的延續(xù)性,不妄為多事,漢政權(quán)才逐漸穩(wěn)定下來,民心歸附。但所謂蕭規(guī)曹隨,更多的是漢承秦制,律法方面仍多承秦法,這表明漢政權(quán)并不比秦“懷柔”多少。劉邦著名的《大風(fēng)歌》所言“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史記》卷八《高祖本紀(jì)》,第389頁。 依舊是要猛士來威懾四方,以保政權(quán)穩(wěn)固。因此,扶蘇的政治理想,實際上在漢初也不可能“實行”。
歷觀前塵往事,對于通過戰(zhàn)爭取得的政權(quán)來講,其安集百姓無非寬猛二途,但首先是對于內(nèi)、外部懷有異心及可能懷有二心者進行打擊和威懾,當(dāng)然也包括在一定條件下的籠絡(luò)和安撫,否則政權(quán)可能被顛覆;其次才是用懷柔政策對“順民”進行安撫。因為政權(quán)不穩(wěn),就沒有安集百姓的余地。因此,胡亥雖然糊涂,但畢竟還一度效仿秦始皇,而扶蘇則未嘗不是迂闊。胡亥后來專信趙高,扶蘇則聽不進蒙恬的勸諫。扶蘇得詔書賜死后立即自裁,正說明其之不成熟。胡亥的過錯,則主要是用法比秦始皇時期還要刻深。兩相比較,以目前的材料來看,扶蘇之于胡亥,并無絕對的高下之別,扶蘇尚失之迂闊。從這方面來看,《趙正書》講在秦始皇巡游過程中突生變故的倉促情況下,經(jīng)由李斯的提議,讓胡亥繼位,是合情合理的。雷依群也從繼承制度、文化傳統(tǒng)、治國理念和統(tǒng)治思想等方面論證扶蘇不可能被立為太子,參見雷依群:《論扶蘇不得立為太子》,《咸陽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4年第5期。
四、《史記》有關(guān)史事分析
與《趙正書》及秦二世元年文告相“抵觸”的主要文獻,是《史記》圍繞“沙丘之謀”而來的相關(guān)記載,大家已經(jīng)耳熟能詳,如趙高所言“上崩,無詔封王諸子而獨賜長子書。長子至,即立為皇帝,而子無尺寸之地,為之奈何?”“夫沙丘之謀,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妒酚洝肪戆似摺独钏沽袀鳌?,第2548、2552頁。 陳勝說:“吾聞二世少子也,不當(dāng)立,當(dāng)立者乃公子扶蘇”,《史記》卷四八《陳涉世家》,第1950頁。 叔孫通也說:“秦以不蚤定扶蘇,令趙高得以詐立胡亥”,《史記》卷九九《叔孫通列傳》,第2725頁。 但與此相違背的記事也有:
一是殺蒙毅之時,胡亥擬定的罪名是“先主欲立太子而卿難之。今丞相以卿為不忠,罪及其宗。朕不忍,乃賜卿死,亦甚幸矣。卿其圖之!”蒙毅對曰:“以臣不能得先主之意,則臣少宦,順幸沒世,可謂知意矣。以臣不知太子之能,則太子獨從,周旋天下,去諸公子絕遠,臣無所疑矣。夫先主之舉用太子,數(shù)年之積也,臣乃何言之敢諫,何慮之敢謀!非敢飾辭以避死也,為羞累先主之名?!薄妒酚洝肪戆税恕睹商窳袀鳌?,第2568頁。
這一處對話表明,秦始皇曾有意立胡亥為太子,蒙毅曾經(jīng)阻難。但蒙毅在答詞中雖為自己開脫,也說明了“太子獨從,周旋天下,去諸公子絕遠,臣無所疑矣。夫先主之舉用太子,數(shù)年之積也”的事實。
蒙毅大概確實曾阻難秦始皇立太子,李斯則善于見風(fēng)使舵,《趙正書》中記載秦始皇要他推薦繼嗣人選,他就先說自己被秦始皇懷疑不忠,到秦始皇流涕而謂斯曰:“吾非疑子也,子,吾忠臣也。其議所立?!彼藕婉T去疾言曰:“今道遠而詔期群臣,恐大臣之有謀,請立子胡亥為代后?!?/p>
二是所謂秦始皇要立扶蘇為太子,但是詔書的內(nèi)容,《史記·秦始皇本紀(jì)》記載“與喪會咸陽而葬”;《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jì)》,第264頁。 《史記·李斯列傳》記載“以兵屬蒙恬,與喪會咸陽而葬”,《史記》卷八七《李斯列傳》,第2548頁。 趙高對胡亥的說辭是“上崩,無詔封王諸子而獨賜長子書。長子至,即立為皇帝,而子無尺寸之地,為之奈何”,對李斯的轉(zhuǎn)述則是“與喪會咸陽而立為嗣”?!妒酚洝肪戆似摺独钏沽袀鳌?,第2549頁。 如果單看《本紀(jì)》和《李斯列傳》的正面說辭,是看不出立扶蘇為繼嗣之意的,反而像是發(fā)給一般公子、大臣的詔書。我們看賜扶蘇死的詔書,姑不論是否為秦始皇所發(fā),則特別長且詳細(xì):“朕巡天下,禱祠名山諸神以延壽命。今扶蘇與將軍蒙恬將師數(shù)十萬以屯邊,十有余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多秏,無尺寸之功,乃反數(shù)上書直言誹謗我所為,以不得罷歸為太子,日夜怨望。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將軍恬與扶蘇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謀。為人臣不忠,其賜死,以兵屬裨將王離?!薄妒酚洝肪戆似摺独钏沽袀鳌罚?551頁。
或據(jù)《秦始皇本紀(jì)》中“上病益甚,乃為璽書賜公子扶蘇”,《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jì)》,第264頁。 認(rèn)為“《李斯列傳》作‘為書,中無‘璽字。此有‘璽,謂璽及書也?!独钏沽袀鳌吩啤畷碍t皆在趙高所,又云‘所賜長子書及符璽皆在胡亥所,皆可證璽書為二物。此既言璽及書,則‘為當(dāng)訓(xùn)‘以,謂乃以璽書賜公子扶蘇?!疄榉恰鳛橹疄椋t書二字平列,非封書以皇帝璽也?!毙烊矢Γ骸妒酚涀⒔獗嬲罚腥A書局2014年版,第21頁。按:此則材料,為學(xué)生吳明明發(fā)現(xiàn)。 但《本紀(jì)》上文“乃為璽書賜公子扶蘇”后,明言“書已封,在中車府令趙高行符璽事所”,《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jì)》,第264頁。 所以恐怕并無將傳國玉璽一并給扶蘇之事。
因此,司馬遷恐怕無從知曉絕密的所謂沙丘之謀及某個給扶蘇的遺詔,只能移用給一般公子、大臣的詔書,又借用趙高之口,把《本紀(jì)》中的“與喪會咸陽而葬”,轉(zhuǎn)變?yōu)椤独钏沽袀鳌分械摹芭c喪會咸陽而立為嗣”。
然而據(jù)《趙正書》來看,立胡亥是李斯和馮去疾的提議,到胡亥繼位后,才“免隸臣高以為郎中令”。而且,李斯所謂“今道遠而詔期群臣,恐大臣之有謀”,“詔期群臣”恐怕正對應(yīng)“與喪會咸陽而葬”。
因此,據(jù)《趙正書》來看,此時趙高還是罪人,無從參與沙丘之謀;然而據(jù)《史記》來看,趙高主導(dǎo)了沙丘之謀,二說不可并立。但如果求同存異,則不難懷疑“與喪會咸陽而葬”不是專門給扶蘇的繼位“遺詔”,而是給一般公子、大臣的詔書。如此一來,《趙正書》說李斯建議“今道遠而詔期群臣,恐大臣之有謀,請立子胡亥為代后”,對于李斯而言,于公于私,都是合理的選擇,也是秦始皇無法懷疑李斯之忠心的提議,恐怕也是秦始皇不得不接受的建議。因為秦始皇并未立儲,而恰恰隨身帶著胡亥,他已經(jīng)不可能面授扶蘇繼位,那么不管詔書有多高權(quán)威,旁人都能懷疑其合法性。如果扶蘇以詔書加蒙恬的軍隊來確定權(quán)威,那么國家很可能將會陷入分裂。
此外,藤田勝久、李開元先生曾指出扶蘇的母親,可能來自楚國王室。李開元:《秦謎:重新發(fā)現(xiàn)秦始皇·秦始皇的后宮謎團》,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 這一推測很有可能性。對于反感讖緯預(yù)言的秦始皇而言,“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史記》卷七《項羽本紀(jì)》,第300頁。 的預(yù)言,恐怕很早就讓秦始皇疏遠了扶蘇,這或許也是扶蘇接到偽詔后立即自殺的原因之一。而“亡秦者胡也”的預(yù)言,則讓秦始皇“使將軍蒙恬發(fā)兵三十萬人北擊胡,略取河南地”,《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jì)》,第252頁。 并沒有懷疑到胡亥頭上。從這一點來看,《史記》也為胡亥的順利繼位留下了伏筆。
總之,秦統(tǒng)一天下,卻二世而亡,后世有隋與之比肩,其中恐怕存有某種必然性。雖然兩個朝代都在繼嗣的問題上有一些遺憾,但即便是扶蘇、楊勇繼位,歷史也未必會改觀,因為叛亂的種子并未消除,漢唐立國之初都四處征伐平叛。就《趙正書》與《史記》的記載比較而言,《史記》所講“沙丘之謀”雖然比較圓滿,但可能屬于一家之言,有很多內(nèi)容或出自虛構(gòu)。在筆者看來,流傳中的《趙正書》,倒可能反映了很多歷史事實。
當(dāng)然,目前的材料及筆者的論述,對某些學(xué)者而言,還不足以讓其相信《趙正書》之言。然筆者所提證據(jù),可備一說。兩說并立,以待將來,不要將《趙正書》關(guān)于胡亥合法繼位的敘述予以簡單否定。
[補記:文成許久,罕見知音。近才得讀陳侃理先生《〈史記〉與〈趙正書〉——歷史記憶的戰(zhàn)爭》(《中國史學(xué)》第26卷,日本:朋友書店,2016年)一文,所論有可補充本文之說者,如所云“《李斯列傳》、《蒙恬列傳》中與《趙正書》近似的部分文字并非《史記》原創(chuàng),而是有所取材,與《趙正書》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等,讀者可參看。]
責(zé)任編輯:馬衛(wèi)東 孫久龍
Abstract: Zhaozhengshu(趙正書), the bamboo slips of Han Dynasty collected in Peking University, recorded that the First Emperor of Qin took Lisis(李斯)advice to choose Huhai(胡亥)as his successor when he would die, and Huhai killed his siblings as well as Lisi. These records are partly the same as Historical Records, but the First Emperor of Qin chose Huhai as his successor was very different from the Shaqiu(沙丘) conspiracy. Scholars tend to believe Historical Records. This article firstly tries to discover valuable contents in Zhaozhengshu and the announcements of the first year under the Reign of Emperor QinⅡ which was unearthed at Tuzishan(兔子山)tomb, in Yiyang(益陽)city, Hunan Province, to indicate the credibility of Zhaozhengshu. Then this article studies the art of governance of the First Emperor of Qin in his later years and that of early Han Dynasty, and points out that Huhai imitated his fathers pattern, which is different from that of Fusu(扶蘇), so that Huhai is more suitable for the situation at that time. Finally, this article analyzes relevant records in Historical Records and points out Zhaozhengshu has credibility. Existing materials may not make a lot of scholars to believe Zhaozhengshu, but it can at least correct the tendency to believe Historical Records but not Zhaozhengshu.
Key words: Zhaozhengshu(趙正書); the bamboo slips of Han Dynasty; Historical Records; the First Emperor of Qin; Huhai(胡亥) DOI:10.19832/j.cnki.0559-8095.2020.00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