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明婷
摘要:1924年9月25日,西湖名勝古跡雷峰塔轟然倒塌,引發(fā)各界人士關(guān)注,后來這也成了眾多文人筆下的創(chuàng)作題材,包括魯迅與張愛玲。魯迅聚焦于雷峰塔的倒掉,于1924年作雜文《論雷峰塔的倒掉》和《再論雷峰塔的倒掉》;張愛玲英文自傳體小說的上部則以《塔的倒掉》(趙譯本譯為《雷峰塔》)命名,下部《易經(jīng)》也與之相關(guān)。不難發(fā)現(xiàn),張愛玲的自傳體小說與魯迅的這兩篇雜文之間有著內(nèi)在的淵源,小說中也出現(xiàn)過琵琶讀魯迅作品的描寫,由此,張愛玲自傳體小說中的“雷峰塔”可以看作是對魯迅筆下“雷峰塔”意象的重寫。
關(guān)鍵詞:雷峰塔;重寫;魯迅;張愛玲
一、兩座雷峰塔
雷峰塔是西湖邊的標(biāo)志性建筑,在傳說中早已有之,魯迅和琵琶對雷峰塔的記憶也都是源于兒時聽故事傳說的個人經(jīng)驗,并且故事的講述者都是年長女性。祖母常常對“我”講白蛇娘娘被許仙所救之后為報恩以身相許,然而卻被多事的法海和尚壓在了雷峰塔底下,“那時我唯一的希望,就在這雷峰塔的倒掉”,[1]因為“我”覺得,法海的行為純粹是多管閑事的不義之舉,并且是不符合民意的,所以在聽到塔倒的消息時,“我”會感慨“則普天之下的人民,其欣喜為何如?”其后一篇《再論雷峰塔的倒掉》雖然也是以塔倒為話題,但魯迅的關(guān)注點顯然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不再是同情被鎮(zhèn)壓塔下的白蛇娘娘,而是轉(zhuǎn)向了對于國民性的批判。
而琵琶所聽到的關(guān)于雷峰塔的故事卻不盡相同:
“畜牲嫁給人違反了天條,所以法海和尚就來降服白蛇……人家說只要寶塔倒了,她就能出來,到那時就天下大亂了?!盵2]
這個白蛇變成美麗女人嫁給青年書生的故事出自照顧陵的老媽子秦干之口,她是沈家唯一陪嫁過來的小腳女人,秦干口中的白蛇是一個“違反了天條”的叛逆者形象,法海則是一個主流話語體系中正義的“降服者”,并且寶塔倒掉她出來后就“天下大亂”了,這仿佛是個兇兆,預(yù)示著不同人物在“雷峰塔”內(nèi)外的悲劇命運。
魯迅筆下雷峰塔鎮(zhèn)壓的“白蛇娘娘”雖是妖怪,卻有著人的美好品質(zhì),在老百姓心中是弱勢的一方,值得同情。相比之下,“偏要放下經(jīng)卷,橫來招是搬非”的法海和尚就是十足的惡人了,甚至被認定是“懷著嫉妒”,因而在傳說中他也只能“逃來逃去,終于逃在蟹殼里避禍”;而在秦干講述的白蛇故事里,白蛇是有違先律的一方,她犯錯在先,所以才有法海和尚降服在后。在這兩個不同版本的故事中,白蛇都有相同的特質(zhì),即她們都是傳統(tǒng)主流思想的反叛者,所以才都被鎮(zhèn)壓在了象征著秩序和威權(quán)的“雷峰塔”下。
從另一個層面講,張愛玲的“雷峰塔”還是個束縛和壓迫女性的牢籠,琵琶的母親楊露可以看作是被鎮(zhèn)壓的另一條美女蛇。楊露是被傳統(tǒng)的婚嫁觀念所鎮(zhèn)壓的,盡管她起初不同意和榆溪的親事,但苦于琵琶外婆的哭訴,最終還是被困于無愛的婚姻之下。琵琶的奶奶也有相似的人生遭際,相片上奶奶的笑容令琵琶心痛,“她有權(quán)冀望更美好的人生,而不是委身于官場敗將,屈就寥寥可數(shù)的相處時光,然后是遺世獨立的庭院,愁悶怨苦,中年就香消玉殞?!盵3]她們都是命運不能自主的女性,盡管楊露身上已經(jīng)顯露出了現(xiàn)代女性意識,卻也無法選擇自由戀愛和理想婚姻,無法逃脫“雷峰塔”。
魯迅和張愛玲筆下的雷峰塔都是一套具有豐富意義的特殊裝置,其中包括蛇和塔這兩種符號的沖突與對立。蛇一般是一種女性意象,代表著誘惑和自由欲望,如白蛇與許仙自由結(jié)合,楊露對異國男子漢寧斯、布雷克維少尉等人的戀慕,甚至包括珊瑚姑姑和明表哥之間的不倫之戀,這些都是民間欲望本能的宣泄。與之相對地,塔則是一種男性的強力意象,也是秩序和威權(quán)的代名詞,如封建衛(wèi)道士法海,他一心捍衛(wèi)道統(tǒng),要鎮(zhèn)壓白蛇,沈、楊等幾個封建氏族也是壓抑人性、密不透風(fēng)的雷峰塔。象征性符號意象“塔”對“蛇”的壓制,也正體現(xiàn)了民間欲望本能及樸素倫理觀和主流的精英化價值體系之間的對立。
二、逃出雷峰塔
我們知道,雷峰塔可以看作是束縛與壓迫的裝置,在魯迅和張愛玲筆下,雷峰塔內(nèi)鎮(zhèn)壓著包括白蛇、楊露、珊瑚、琵琶、何干、榮珠、表舅媽等人在內(nèi)的一些女性。她們中有的成功逃出了雷峰塔,有的在塔邊徘徊,有的甘愿被困塔中,人情百態(tài),盡在塔影中浮現(xiàn)。
在《雷峰塔》中,塔倒和白蛇出逃是與“天下大亂”聯(lián)系在一起的,雷峰塔的倒掉意味著封建統(tǒng)治制度的消亡,也就是“宣統(tǒng)皇帝不做龍廷了”[4]的緣故,因此,違反天條、挑戰(zhàn)最高權(quán)力體制權(quán)威的白蛇得以脫逃?!墩摾追逅牡沟簟分袆t是另外一副情景,雷峰塔倒掉,被鎮(zhèn)壓的白蛇娘娘必然是會出逃的,但有意思的一點是,“現(xiàn)在卻只有這位老禪師獨自靜坐了,非到螃蟹斷種的那一天為止出不來”,[5]這樣一來,蟹殼又成了新的“雷峰塔”,鎮(zhèn)壓白蛇的法海與出逃的白蛇進行了角色互換,由塔外進入了塔內(nèi)。
楊露被傳統(tǒng)婚姻所鎮(zhèn)壓,后來又來到了沈家這座“雷峰塔”,但她和珊瑚一樣,都是比較新派的女人,有著獨立前衛(wèi)的思想,是個裹著小腳出洋的具有現(xiàn)代意識的女性,她不甘被囿于沈家,所以和珊瑚一道出國留洋,到英國、法國等地,甚至和榆溪離婚,搬進外面的公寓,這在那個年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她還是成功出逃了。珊瑚也有出逃意識,但她苦陷于和明表哥無望的戀情,又像個女騎士一樣千方百計地解救羅侯爺,和兄長鬧翻,最后不僅未能成功,也更難以徹底逃離這個可怖的原生家庭,只得在塔邊徘徊。
關(guān)于雷峰塔下的壓迫和束縛,琵琶在沈家時深有體會。當(dāng)她還是個女童時,就有了超乎年齡的成熟心智,以懷疑的目光打量周圍的一切,也渴望長大,在她看來,“做什么都要很久。時間過得很慢,像落單的一只棉鞋里的陽光”,[6]甚至連玩游戲都讓自己長到十二歲。在那個家里,琵琶眼見著媽媽姑姑來來去去、父親整日抽大煙、姨太太登堂入室、不時宴客叫條子,這樣沉悶壓抑的日子令她覺得冗長無趣而又心生厭惡,毫不留戀,就連做夢也難以逃脫。
這樣的生活在繼母榮珠進門后到達極致,她克扣何干的工資,挑撥榆溪懲罰陵、簡省琵琶的大衣和鋼琴課、讓陵同喝補藥、打琵琶耳光,最后琵琶被囚禁,便開始了出逃的計劃,“她必須逃走,不能等他們狠下心來把她鎖在后頭的小樓,鎖一輩子,成了幽囚在衣柜里活著的骷髏”[7]。最終,琵琶在一個北風(fēng)呼嘯的夜晚成功出逃,而她的弟弟陵卻永遠地沉眠于塔內(nèi),“變成高聳妖魘的圖騰柱”[8]。
其實,琵琶與其說是被沈家這個大家庭所鎮(zhèn)壓,不如說是困于母女親子關(guān)系的塔下難以掙脫。在琵琶的成長經(jīng)歷中,何干扮演著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甚至取代楊露給了琵琶許多母愛的關(guān)懷。在計劃逃出父親的封鎖時,琵琶會因為“一出了這個門,非但不能回這個家,也不能回她身邊”而妥協(xié),因為她怕極了何干不再愛她。與何干在火車站告別時滿面淚水,寬敞半黑暗的火車站在何干離去后“與她意念中的佛教地域倒頗類似”[9]。而對于琵琶來講,母親楊露反倒是個缺席的在場者,她們相處的時間少得可憐,在一起時琵琶也總是小心翼翼、過分謹慎,這樣的母女關(guān)系必然是畸形的。琵琶有困難時,想到的卻是不能就這么增加母親的負擔(dān),母親的家不是走投無路時賴著的去處,她眼中的親子關(guān)系“半認同半敵對,如同裝得不好的假牙又癢又搖”[10]。楊露對琵琶的態(tài)度一向是舊式的、很節(jié)制,琵琶對母親的感情則是由疏離的愛到失望的怨,母親的漠然和誤解令琵琶傷心失望,這時琵琶和母親之間又豈止是隔了一座塔或一堵墻,“撐持了數(shù)千年的鏈子斷了”[11]。
三、雷峰塔的倒掉
魯迅在兩篇文章中,對雷峰塔的倒掉持不同的關(guān)注視角。前者,魯迅把兒時聽祖母講的《義妖傳》中白蛇娘娘的故事和現(xiàn)實中的塔倒聯(lián)系起來,在塔與蛇的符號對立體系中,唯一的希望便是雷峰塔的倒掉,塔倒之后,人民欣喜,對于法海的多管閑事嗤之以鼻,并且在“玉皇大帝想要拿辦法海”的傳說中以將其壓制在螃蟹無終結(jié)的繁衍中對法海進行復(fù)仇,借以反抗那象征著壓迫和束縛的“雷峰塔”。后者,則主要是批判了國民劣根性中的“十景病”,對于迷信的鄉(xiāng)下人挖墻磚以致塔倒之事,魯迅提出了他的破壞論,繼而引出“寇盜式的破壞”、“奴才式的破壞”和“革新的破壞”這三種不同意義上的破壞方式。巧合的是,在張愛玲的《雷峰塔》中,日寇、榆溪和榮珠、楊露琵琶母女這三類形象正可以與這三種破壞方式一一對應(yīng)??鼙I式的破壞和奴才式的破壞“結(jié)果只能留下一片瓦礫,與建設(shè)無關(guān)”[12],“內(nèi)心有理想的光”的革新的破壞者才是我們所需要的?!翱鼙I式的破壞”和“奴才式的破壞”的結(jié)果將滑向無意義,塔倒之后,“倘在民康物阜時候,因為十景病的發(fā)作,新的雷峰塔也會再造的罷”[13],這也有違魯迅的進化論思想,并且在瓦礫場上修補老例著實可悲,就好似不斷上演的滑稽戲。
張愛玲筆下,蘇州河對岸的一場大火讓琵琶對于自身所處的“雷峰塔”有了清晰直觀的認知:
但是在燭光中,房間漸漸地在她的眼角成形。這里就是她的囚房……她隨時都會被鎖在這里。[14]
這場大火照進了琵琶心底的黑暗之處,她懷疑周邊的一切,先前對何干的妥協(xié)和不出逃已經(jīng)被推翻,病中就迫不及待地策劃逃離,在寒冷靜謐的冬夜跨過了突起的鐵門檻,踏上路口的黃包車,這時,那座幽禁她已久的“雷峰塔”才在身后轟然倒塌。
從另一個層面來說,雷峰塔不僅僅是壓迫與束縛的代名詞,同樣還是封建禮教的象征,雷峰塔的倒掉包含著魯迅和張愛玲對于封建禮教所持有的懷疑態(tài)度。
“否則,現(xiàn)在供在圣廟里的,也許不姓孔?!盵15]魯迅想要說的是,在中國文化的大環(huán)境中,像西方盧梭、尼采、托爾斯泰、易卜生等“軌道破壞者”是難以存在的,即使是偉大的孔子,也成不了“革新的破壞者”,否者,孔廟里的位置怕是要易主了,這正體現(xiàn)了魯迅對于封建道統(tǒng)的懷疑。
禮教死了,讓露委屈自己的母親也死了。她的犧牲失去了一切意義,卻也喚不回失去的人生。她再怎么樣也無所謂了。[16]
禮教將美好的婚禮葬入塔下,一切犧牲都變得無意義??鬃訉τ诙Y的講究讓琵琶看不懂,只能感受到落在女人身上的壓迫的手總是重些。對于普世認為神圣的東西,就如上學(xué)堂第一天就必須向孔子像磕頭,也讓她直覺反感。禮教是嗜血的魔,也是游蕩在“雷峰塔”里惡濁的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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