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
內(nèi)容摘要:劉熙載《藝概·詞曲概》中的詞學思想雖未成主流,但亦為后學稱道,影響了諸多學者。沈祥龍師承劉熙載,又以自身感悟為基礎,作《論詞隨筆》,劉、沈二者詞論應有同有異。但目前,對二者關系的探討散見于單獨研究一方的論文中,大多不成專論。本文立足于此,以《詞曲概》和《論詞隨筆》中基本的詞體論為著眼點,探究二者同異,發(fā)掘劉熙載對沈祥龍的直接啟迪,并對“異”質(zhì)處細究其本,以期在比較中更細致地理解二者的詞體論思想。
關鍵詞:《藝概·詞曲概》 《論詞隨筆》 詞體論 同異
劉熙載于1687年主講于上海龍門書院,沈祥龍于是年師從劉熙載。沈氏《揖竹詞館詞草序》言:“素拙于詞,后獲聞興化劉先生緒論,始稍稍為之”[1],可見劉氏在詞學方面對沈氏的引領、啟迪之功。而《論詞隨筆》的撰寫也與劉氏有很大關系。沈氏有言:“余不能文何以論文,然囊侍興化師竊聞緒論,或管窺所及,往往隨筆條記……唯存論詞數(shù)十則”[2]。可見,《論詞隨筆》是沈氏受學于劉氏時聽課、學習的札記,必受劉氏影響至深,小序中“歷詢先輩之能詞者,偶有所得,則筆而存之”所言的“先輩能詞者”中必有劉氏。但既是札記,亦融自己讀書所見,正如小序言“余偶學倚聲,未諳格律,乃取宋、元以來諸家詞,探究其恉”[3]。故《論詞隨筆》雖受劉氏詞學的深刻影響,但也未曾照搬劉氏詞論,而是在閱讀大量詞集的基礎上抒發(fā)己見,呈現(xiàn)出與《詞曲概》不同的風貌。本文便選擇基本的詞體論為主要研究對象,擇要探究二者關系。
一.詞的起源
“詞”歷來被認為是“詩余”“小技”,地位卑下,不可與詩同論,但清朝詞論家卻賦予了“詞”這一文學樣式不同的本質(zhì)屬性,劉熙載與沈祥龍亦然。
劉熙載《詞曲概》開篇追溯詞的起源曰:“樂歌,古以詩,近代以詞”[4],詞與詩源流一致,都是從樂歌發(fā)展而來,又都兼具樂的屬性,二者的區(qū)別在于古近名稱不同,或曰發(fā)展順序不同。于是《詞曲概》直接稱“詞導源于古詩”[5],并引明人楊慎的觀點,將六朝詩與詞相聯(lián),曰“梁武帝《江南弄》,陶弘景《寒夜怨》,陸瓊《飲酒樂》,徐孝穆《長相思》,皆具詞體,而堂廡未大”[6]。在劉氏看來,詞是詩發(fā)展的產(chǎn)物,二者本是一體,無須強分。繼而劉氏言“至太白《菩薩蠻》之‘繁情促節(jié),《憶秦娥》之‘長吟遠慕,遂使前此諸家,悉歸環(huán)內(nèi)”[7],將李白詞為后世詞作之定型,則詞史觀便有別傳統(tǒng)詞學的婉約為正、豪放為變,提出“太白《憶秦娥》,聲情悲壯,晚唐、五代,惟趨婉麗,至東坡始能復古。后世論詞者,或轉(zhuǎn)以東坡為變調(diào),不知晚唐、五代乃變調(diào)也”[8]的“正變論”。
而沈祥龍直接繼承了劉氏之說,亦將詩作為詞之源頭,《論詞隨筆》直言:“詞導源于詩”[9],又曰:“詞出于古樂府,得樂府遺意”[10]。不同的是,沈氏明確將《楚辭》亦作為詞之源頭:“屈宋之作亦曰詞,香草美人,精采絕艷,后世倚聲家所由祖也”[11]。而屈作“纏綿悱惻”,故沈氏詞史觀當未若劉氏,很大可能繼承了傳統(tǒng)詞學的“正變論”。而且在他看來,“唐人填詞,風氣初開,實已分二派”,其中“太白一派,傳為東坡”[12],如此沈氏受劉氏之詞史觀影響或亦有之,但不曾以“正變”而論,更多意在論詞體風格之二分。
二.詞的旨趣
劉氏雖未明確對詞旨提出要求,但對詞旨的看法卻蘊藏在對詞人的諸多評價中。《詞曲概》言“太白《菩薩蠻》、《憶秦娥》,張志和《漁歌子》兩家,一憂一樂,歸趣難名,或靈均《思美人》、《哀郢》,莊叟濠上近之耳”,袁津琥注“歸趣”曰“旨歸、意趣”[13],可見劉氏雖未明言詞旨要求,但暗中卻以楚辭之旨為尚。而且他推崇蘇辛詞“系出于溫柔敦厚”[14],并引辛派詞人劉克莊言:“真西文章正宗,詩歌一門,屬后村編類,且約以世教民彝為主……后村《賀新郎·席上聞歌有感》云:‘粗識《國風》《關睢》亂,羞學流鶯百囀。總不涉閨情春怨。又云:‘我有生平離鸞操,頗哀而不慍,微而婉”,由此贊譽后村詞“旨正而語有致”[15]。而他多貶斥周邦彥、柳永、溫庭筠等人詞作,認為他們描摹風月,詞旨不佳,甚至明以“旨蕩”論周詞??梢姡瑒⑹险J為詞旨以楚辭之旨為上,應離于“邪”“蕩”而歸于“正”,溫柔敦厚,符合“世教民彝”的儒家倫理、禮儀規(guī)范,而這原本是詩歌的旨意所在。
沈氏詞旨之說與劉氏亦不相違,《隨筆》言:“詞者詩之余,當發(fā)乎情,止乎禮義,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離騷》之旨,即詞旨也”[16],“詩之余”不是意在貶低詞作,而是意在表明詩之旨等同詞之旨;“發(fā)乎情,止乎禮義”出自《詩大序》評變風,表明變風雖多怨刺之作,但亦符合儒家溫柔敦厚的詩教觀;而《離騷》雖多以香草美人寄寓憂國憂民的情懷,風格纏綿悱惻,卻始終秉持“好色而不淫”“怨悱而不亂”[17]的原則,與風月之作涇渭分明,沈氏繼而論曰:“詞不得楚騷之意,非淫靡即粗淺”[18]。故沈氏從《詩經(jīng)》到楚辭再到詞,最終將詞與風騷同論,提出詞“上與風騷同旨”[19]的觀點。只不過,《離騷》得《詩經(jīng)》之真義,于“發(fā)乎情,止乎禮義”一端不曾偏廢,且沈氏以為《離騷》亦為詞,乃“后世倚聲家所祖”,《隨筆》便多單以《離騷》之旨言詞旨,實則與以風騷言之并無區(qū)別。因此,在詞旨選擇上,沈氏得劉氏真昧,亦要求歸于雅正,符合儒家規(guī)范。但是劉氏未曾明確提出詞旨歸于風騷,而沈氏或提取劉氏旨趣歸于“靈均《思美人》、《哀郢》”之真意,或汲取朱彝尊、周濟、張惠言等詞論家將詞比附楚騷的方式,明確了詞旨之說。
三.詞的功用
在詞的功用上,劉氏明確提出詞既導源于古詩,“故亦兼具六義”[20],將詞的功能等同于詩。而詩之為用,無外乎“興觀群怨”“言志”等,劉氏將之移入詞的功用中。劉氏以“有關系”論詞,表明詞不僅是單純的文學樣式,更與社會、環(huán)境等密切相關。進而《詞曲概》以張元干為胡邦衡謫新州而作《賀新郎》,使身雖黜而義不可沒;張孝祥賦《六州歌頭》,致感重臣罷席二事為例,指出“詞之興觀群怨,豈下于詩哉”[21],明確將“興觀群怨”作為詞的功用之一。劉氏曾評辛棄疾詞“悲壯激烈”,“謝校勘過其墓旁,有疾聲大呼於堂上,若鳴其不平。然則其長短句之作,固莫非假之鳴者哉”[22]。如此,辛棄疾以詞“鳴不平”也正對應“興觀群怨”之“怨”。而且,劉氏指出辛棄疾和陳亮“氣誼懷抱”,俱從詞作可知矣,“辛稼軒……每有成功,輒為議者所沮。觀其《踏莎行·和趙興國》有云:‘吾道悠悠,憂心悄悄。其志與遇,概可知矣”,可見詞作可以反映詞人之志,用為“言志”。劉氏《持志塾言》曰“立志只是立其為善不為惡、從正不從邪之志”[23],可見此志為合乎儒家規(guī)范之正“志”,這也正是“詩言志”之“志”的內(nèi)涵。
在論及詞的言志功能上,沈氏與劉氏亦是一致,《隨筆》明確提出“詩言志,詞亦貴乎言志”[24]的主張,且明言此志必為“忠愛”之類的儒家之志而非淫蕩之志。在《隨筆》中,亦有劉氏“有關系”之說:“詞不顯言直言,而隱然能感動人心,乃有關系,所謂‘言者無罪,聞者足戒也?!盵25],如果說,劉氏由詞之有關系得出詞如詩般具有興觀群怨的功能,那么沈氏便是從此得出詞可為諫章之用,能令“聞者足戒”,與劉氏之論言異而意同。
而對于詞誕生之初便被賦予的“言情”功能,劉、沈二人皆未否認。劉氏指出:“詞家先要辨得情字,《詩序》言發(fā)乎情,《文賦》言詩緣情,所貴於情者,為得其正也。忠臣、孝子、義夫、節(jié)婦,皆世間極有情之人,流俗誤以欲為情。欲長情消,患在世道。倚聲一事,其小焉者也”[26],可見,劉熙載并不否認“詞言情”的功能,但是詞所言之情必須涉及忠孝、節(jié)義,硬地行上好路上去?!对~曲概》言“蘇辛皆至情至性人,故其詞瀟灑卓犖,悉出於溫柔敦厚”[27],此時的“情”與“溫柔敦厚”的儒家詩教觀聯(lián)系在一起。他推崇蘇辛和辛派詞人,正是因為他們的詞作以“世教民彝”為主,情感不出儒家禮儀規(guī)范之外。相對應的,劉氏認為周邦彥、柳永、溫庭筠等人雖也于詞中抒情,但他們所言之情,無外乎春風花月、閨檐床第之情,這些情感只“是流俗的欲,與《詩序》所謂之‘發(fā)乎情之‘情和《文賦》之‘詩緣情之‘情有著嚴格區(qū)別……毫無社會的真實意義,只會使人‘終日不知意縈何處,有患世道”[28],故承載此類情感的詞作亦不足論。由此可見,在劉氏眼中,情與志基本是對等的概念。其論情曰:“所貴于情者,為得其正也?!盵29]其論志曰:“立志只是立其為善不為惡、從正不從邪之志?!币哉髑椤⒁哉髦緞t情志不分。傳統(tǒng)七情說包含“欲”,劉氏便將之剔除“情”的行列,“這是對情的進一步提純。這種提純是中國歷史上任何一種由邊緣走向中心的文體必須完成的蛻化過程,是‘文以載道的道本位文學觀對詞的吸納”[30],最終也正如鄧喬彬所言,劉熙載其實是要將詞之“緣情”拉回到詩之“言志”的軌道上[31]。如此可見,劉氏所言之“情”與儒家禮儀合為一體,與“志”并無區(qū)別。
而沈氏《隨筆》曰:“詞之言情,貴得其真。勞人思婦,孝子忠臣,各有其情。古無無情之詞,亦無假托其情之詞。柳、秦之研婉,蘇、辛之豪放,旨自言其情者也。必專言懊儂、子夜之情,情之為用,亦隘矣哉”[32]。沈氏亦看到“詞言情”的功能,認為詞表達的“情”要跳出懊儂、子夜之情,并擴大情的外延至“孝子忠臣”之情,這與劉氏所言之“情”一致;但需注意的是,沈氏認為詞人各有其情,沒有將“情”與“欲”作出區(qū)分,柳永詞亦是“自言其情”之作,值得肯定,因此劉氏所言“義夫節(jié)婦”也被沈氏替換成了“勞人思婦”。由此,相比于劉氏嚴格遵守傳統(tǒng)道德的底線,沈氏之情在一定程度上跳出儒家規(guī)定的忠孝節(jié)義,更能“擊中詞體言情的審美特征”[33]。但是,沈氏畢竟將詞旨歸于風騷,提出“詞亦貴乎言志”的主張,于是“他最終還是從情動為志的詩教理念,落實了‘貴得其真的藝術規(guī)律”,使得其“為詞用心上的這些細微洞見……消失在詩教精神的光環(huán)之中……道德體驗的真實感成為詞體言情的真實存在”[34]。因此,對于詞中情感,沈氏未如劉氏般完全走到“儒雅之內(nèi),自有風流”的地步,而是在“正”與“真”之間搖擺,他所言之“情”為真情,亦為正情,真情為基,但正情為本。
四.小結(jié)
劉氏、沈氏均將詞推溯到詩,不僅在體制、形式上進行溯源,在功能上、旨意等方面同樣將之與詩掛鉤,體現(xiàn)出尊詞體的傾向。在詞能“興觀群怨”的功能上,沈氏直接繼承了劉氏“有關系”論。在起源上,沈氏直接將詞與楚辭聯(lián)系,使得二者詞史觀或存在區(qū)別。在旨意和言志功用上,沈氏或提取劉氏真意,或受前代詞論影響,主張更為明確?;诖?,沈氏直接否定了視詞為“小技”的觀念,指出“以詞為小技,此非深知詞者”[35],其尊詞體的主張在詞論中體現(xiàn)得更加明顯。最為重要的是,沈氏在詞“言情”功能上的認識出于劉氏又別于劉氏,他在詞言正情之外融入真情,未將被劉氏否定的柳詞妍婉之類的情感排除在外,這種細微之“異”最終也導致了二者對詞作創(chuàng)作主體、詞作風格、詞作審美批評等方面的不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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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鄧喬彬.《論劉熙載的〈藝概·詞概〉》[A].載鄧喬彬著:《詞學廿論》[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
10.江興棕.《劉熙載<藝概>詞學理論研究》[D].浙江師范大學,2017年.
注 釋
[1]沈祥龍.《揖竹詞館詞草序》[M].馮乾編校,《清詞序跋匯編》,鳳凰出版社,2013年,第2032-2033頁.
[2]沈祥龍.《樂志簃筆記》[M].《清代詩文集匯編》[C].第73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60頁.
[3]沈祥龍.《論詞隨筆》[M].唐圭璋匯編,《詞話叢編》[C].中華書局,1986年,第4047頁.
[4]劉熙載撰,袁津琥校注.《藝概注稿》[M].中華書局,2009年,第483頁.
[5]同上,第485頁.
[6]同上,第486頁.
[7]同上,第486也.
[8]同上,第497頁.
[9]沈祥龍.《論詞隨筆》[M].唐圭璋匯編,《詞話叢編》[C].中華書局,1986年,第4047頁.
[10]同上,第4047頁.
[11]同上,第4048頁.
[12]同上,第4049頁.
[13]劉熙載撰,袁津琥校注.《藝概注稿》[M].中華書局,2009年,第492頁.
[14]同上,第509頁.
[15]同上,第519頁.
[16]沈祥龍.《論詞隨筆》[M].唐圭璋匯編,《詞話叢編》[C].中華書局,1986年,第4047頁.
[17]司馬遷.《史記》[M],中華書局,1963年,第2482頁.
[18]沈祥龍.《論詞隨筆》[M].唐圭璋匯編,《詞話叢編》[C].中華書局,1986年,第4048頁.
[19]同上,第4059頁.
[20]劉熙載撰,袁津琥校注.《藝概注稿》[M].中華書局,2009年,第485頁.
[21]同上,第571頁.
[22]同上,第508頁.
[23]劉熙載.《持志塾言》(卷上)[M].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7頁.
[24]沈祥龍.《論詞隨筆》[M].唐圭璋匯編,《詞話叢編》[C].中華書局,1986年,第4047頁.
[25]同上,第4053頁.
[26]劉熙載撰,袁津琥校注.《藝概注稿》[M].中華書局,2009年,第576-577頁.
[27]同上,第509頁.
[28]江興棕.《劉熙載<藝概>詞學理論研究》[D].浙江師范大學,2017年,第42頁.
[29]劉熙載撰,袁津琥校注.《藝概注稿》[M].中華書局,2009年,第576頁.
[30]鄭國岱.《劉熙載、王國維論詞中情》[J].西華師范大學學報,2004年第6期,第49頁.
[31]鄧喬彬.《論劉熙載的〈藝概·詞概〉》[A].載鄧喬彬著:《詞學廿論》[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75頁.
[32]沈祥龍.《論詞隨筆》[M].唐圭璋匯編,《詞話叢編》[C].中華書局,1986年,第4053頁.
[33]楊柏嶺.《晚清民初詞學思想建構(gòu)》[M].安徽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25頁.
[34]同上,第325頁.
[35]沈祥龍.《論詞隨筆》[M].唐圭璋匯編,《詞話叢編》[C].中華書局,1986年,第4059頁.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