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艾
1890年4月,一個風雨瀟瀟的夜晚,莫斯科雅羅斯拉夫利火車站里彌漫著離愁別緒,親友們正在為安東尼·巴甫洛維奇·契訶夫送行。
自從契訶夫獲得普希金文學獎后,贊美和誹謗相約而至,既有人對他大獻殷勤,也有人攻擊、質(zhì)疑他的作品。這讓他苦悶不已,生出了長途旅行的想法。讀過普希金的《致西伯利亞囚徒》后,30歲的契訶夫決定去萬里外的薩哈林島(今庫頁島),那是沙俄時期的監(jiān)獄島,他覺得自己有責任去了解流放犯人的苦難。
旅途前路未卜,契訶夫的健康又一向不佳,因肺病咯血是常有的事。候車室里,妹妹瑪麗因為擔心而落淚,她的好友麗卡·米齊諾娃也眼含淚珠,與契訶夫的相識歷歷在目。
那天,麗卡去瑪麗家做客,“長得絕頂美麗”的她立刻吸引了瑪麗的兄弟們,契訶夫也不例外,迷人的五官,嫵媚的灰眼睛,美麗的灰色卷發(fā),簡直就是俄羅斯神話中的“天鵝皇后”,他幾乎要出神了。和契訶夫全家相熟后,麗卡成了他們家的??汀K挥?9歲,和瑪麗在同一所中學教書,不僅會好幾門外語,還有唱歌天賦,她的夢想是成為演員或者歌唱家。“輕盈、聰明、天真、可愛、青春”,麗卡的追求者眾多。然而,不知不覺中,契訶夫已經(jīng)占據(jù)了她的心。他比她大10歲,英俊、幽默,淡藍色的眼睛深邃而充滿智慧,還有他無與倫比的才華,任誰都難以抗拒。
送別契訶夫后,麗卡飽嘗思念的滋味。與此同時,契訶夫在薩哈林走訪,與木板房里、礦井底下的每一個苦役犯交談,監(jiān)獄的殘酷行為、婦女兒童的惡劣生活條件令他義憤填膺,他決心要揭露這些丑惡。
半年后,契訶夫踏上歸程?;貒?,他不顧長途勞累,立刻收集小學課本和教學大綱,準備寄給薩哈林監(jiān)獄那些失學的孩子們。麗卡得知后主動請纓,以送教學大綱為由,給他寫出了第一封信。在信中,她絮叨自己的咳嗽,說自己的信胡言亂語毫無文采,一定會令他氣惱。然而,“讓您氣惱會讓我開心”,完全是戀愛中少女頑皮的口氣。
兩天后,契訶夫的回信到了,他稱贊麗卡的信“非常得體,不卑不亢”。小說家的敏銳與直覺,讓他看到了麗卡文字背后的情愫,瞬息間,心花開遍。信末,作為回應,他稱她為“我心靈的兇手”。
隨著書信和見面增多,契訶夫與麗卡的感情迅速升溫。在信中,他激情四射,“請允許我,陶醉在你的呼吸里。”“我等待著你的到來,像沙漠游牧民族盼望水一樣,我為你不在我身邊而感到惆悵?!?/p>
他把愛情的鼓舞和火焰帶到創(chuàng)作中,于1892年完成了小說《第六病室》。這是一篇聲討沙俄政權(quán)的檄文,看似荒誕的描寫,實則勾畫出凝重的現(xiàn)實。小說發(fā)表后反響巨大,契訶夫由此邁進了世界作家的行列。
甜蜜的絮語令麗卡感動,在信中,她情難自禁,甚至提到了結(jié)婚:“我每天都要在日歷上劃去一天,距我無上幸福的日子還剩310天!”可契訶夫的回信卻給她澆了一盆冷水:“這讓我很高興,但是否可將這無上幸福的日子推遲兩三年?”“麗卡,我熱烈愛著的,不是你。在你身上我愛我過去的痛苦和逝去的青春?!?/p>
熱情過后,他只想“成為一個自由的藝術(shù)家”,享受無數(shù)崇拜者的簇擁。他對他的出版人說:“我不想結(jié)婚,我想當一名坐在漂亮的工作間里,置身于一張大寫字臺前的禿頂小老頭?!奔词鼓菚r,麗卡就住在他的家中。
“您渴望安寧,希望心情舒暢,愿意有人坐在您的身旁,而您自己卻不肯對任何人哪怕向前邁出一步?!钡貌坏矫鞔_答復,傷心之下,麗卡退出了契訶夫的生活。可是半年后,她突然收到他的信,他興致盎然地告訴她“醋栗熟了”,他請求麗卡給他寫信,“哪怕是幾句罵人的話”。他向她傾訴,并積極策劃見面。麗卡回心轉(zhuǎn)意了。
然而,契訶夫?qū)惪ㄖ挥泄P墨中的柔情蜜意:“我像大老粗一樣畢恭畢敬地吻你的香粉盒,并且羨慕你的舊鞋子,因為它們能夠天天見到你?!爆F(xiàn)實中,他竭力克制感情,面對麗卡的執(zhí)著,他總是及時抽離。他的態(tài)度,時而熱情時而冷淡,總是用半嘲諷、半幽默來掩飾自己,在他的口中,她變成了“發(fā)酸了的醋栗”。
他的捉摸不定,讓麗卡失望難過。為了引起契訶夫的重視,她故意與契訶夫的一位作家朋友來往密切,她滿含幽怨地對契訶夫說:“有什么辦法呢?您反正總會避開我,把我推給別人。”
一時沖動多數(shù)是悲劇。麗卡與契訶夫的作家朋友私奔到了巴黎,不久便被拋棄。在異國他鄉(xiāng),她獨自生下女兒,隨后,女兒夭折。在信中,她痛苦地對契訶夫說:“不得不說,這一切都是您的錯。”她對他依然有著深深的感情,她懇求他:“為了能夠出現(xiàn)在您家里,坐在沙發(fā)上和您聊上十分鐘,我愿犧牲一半的生命?!笨墒瞧踉X夫無動于衷,麗卡絕望了。
麗卡的不幸成為絕佳的素材,1895年,契訶夫把自己關(guān)在莊園里創(chuàng)作劇本《海鷗》,主人公妮娜的遭遇正是麗卡的真實寫照。一年后,《海鷗》在彼得堡亞歷山大劇院首演,那一天,坐在觀眾席中,麗卡淚流滿面。
遺憾的是,因種種原因,演出慘敗。巨大的打擊令契訶夫的健康每況愈下,在朋友建議下,他搬到氣候溫暖的雅爾塔休養(yǎng)。孤獨中,回憶的閘門打開,在對麗卡的想念中,他創(chuàng)作了小說《醋栗》,那曾是他們之間的暗語。在信中,他向她傾訴:“麗卡,我在雅爾塔很寂寞。我不是生活著,而是勉強地生存著。別忘了我,哪怕偶爾寫封信來。我錯失了健康,就像錯失了您?!?/p>
麗卡很快寄來了自己的照片,背后寫著:“不論我的將來是光明,還是黑暗;不論我的生命是否就要毀滅,從此銷聲匿跡,我只知道一點:在徹底走進墳墓以前,一切都屬于您!”
可惜,情感和歲月已被撕成碎片,他們回不去了。
1898年,莫斯科藝術(shù)劇院決定重拍《海鷗》,契訶夫受邀觀看彩排。舞臺上,妮娜的扮演者女演員奧爾加·克尼佩爾吸引了他,不顧大廳里陰冷潮濕、寒氣逼人,他一直看到終場。
這一次,《海鷗》大獲成功。贊揚和美譽連續(xù)不斷,“飛翔的海鷗”成為劇院的標志,契訶夫被稱為“天才劇作家”。不久,莫斯科藝術(shù)劇院赴雅爾塔演出,慶功會上,以未來女主人身份出現(xiàn)的,正是克尼佩爾。
和與麗卡相處一樣,契訶夫只把鐘情和殷勤付諸通信,只要提到婚姻,他便退縮搪塞。兩年后,在克尼佩爾再三催逼之下,41歲的契訶夫終于走進教堂。而那時,他的健康更加惡化了。
得知契訶夫結(jié)婚后,麗卡與他中斷了通信,不久,她嫁給一位導演,移居法國。
如契訶夫所愿,“妻子要像月亮一樣,并不是每天都升上我的天空”。因為養(yǎng)病,他離不開雅爾塔,而克尼佩爾同樣放不下莫斯科的舞臺,他們靠通信維系婚姻。在妻子的催促聲中,契訶夫不顧健康為她創(chuàng)作劇本。1904年春天,《櫻桃園》成功的喜訊傳來時,契訶夫再次病倒了,他知道,死亡不可避免。三個月后,一個寧靜而悶熱的夜晚,喝下一杯香檳酒,契訶夫在德國停止了呼吸。
歸葬莫斯科公墓時,麗卡來了,她一身黑衣,眼含淚水,默默不語。契訶夫去世后,親友們都在撰寫回憶文章,而她沒有寫只言片語,只有過去的書信還在講述著遙遠的故事。
編輯 楊易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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