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照如
1
有福街上的人沒事閑聊的時候,都喜歡笑話笑話我四舅。這倒八輩子的,他們說,有一只老鴰在有福街街尾一棵榕樹上蹲了兩個時辰,總共拉了一泡稀屎,那兩個時辰里從樹底下走過了九九八十一個人,可是那泡稀屎就偏偏砸在“倒八輩”的腦門上。老鴰屎順著鼻梁往下淌,他們再加上一句。他們都是這么笑話四舅的。
我四舅的大名叫王連發(fā),可是有福街整條街以及陶城認識他的人都不叫他的名字,他們都叫他“倒八輩”。在陶城,大家習慣把“倒霉”說成“倒”。如果一個人時時“倒”,事事“倒”,經(jīng)年累月地“倒”,或者一“倒”就“倒八輩子血霉”,他們就管他叫“倒八輩”。
實際上我并沒有大舅,也沒有二舅和三舅,只有四舅這么一個舅舅。我姥爺姥娘在四舅之前曾生過三個兒子,但都在三歲之前夭折了,到了第四個兒子出生,我姥爺還是忘不了那三個夭折的兒子,便叫新生的兒子“四兒”。我就是這么得了一個四舅。
我姥娘死得早,我媽嫁到我們家之后,常?;啬锛医訚褷敽退木?。每次從姥爺家回來,我媽總是說四舅站沒站形、坐沒坐形,整天嘻嘻哈哈的,還一臉的倒霉相,也不知道長大了會是個什么樣子。
我媽說,有一回四舅惹姥爺生氣,姥爺甩足了力氣往四舅臉上扇了一巴掌,四舅的臉上立馬出現(xiàn)了五個手指印子。四舅大概知道自己臉上起了手指印子,他摸了摸臉,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好像那五個手指印子不是巴掌扇出來的,而是油彩畫上去的。
姥爺扇了四舅一巴掌,接著就后悔了,他摸著四舅的臉,問:“孩兒,你疼不?”四舅眨巴了兩下眼睛,笑了一下說:“不疼?!崩褷斢謫枺骸笆遣惶圻€是裝作不疼?”四舅還是笑了一下,說:“是真不疼?!崩褷斆木说哪?,嘆了一口氣說:“我不信,你看你這臉都腫了?!彼木艘蔡置约旱哪?,說:“不疼,就是有點癢癢。”
我媽也笑話四舅。我媽笑話四舅是個身上疼卻不說疼只說癢癢的人。
2
四舅沒考上大學,高中畢業(yè)后就待在家里。
四舅在街上逛蕩,姥爺看不順眼。姥爺想讓四舅跟著他打蜂窩煤,蹬著三輪車去叫賣。要是肯吃苦下力,生意好的話,用不了一年,就能把腳踏三輪車換成機動三輪車。然后,再用幾年的時間,四舅娶媳婦的錢也能攢夠數(shù)。
可是四舅不愿意賣蜂窩煤。四舅嫌打蜂窩煤這活兒太臟了,整天把臉和脖子弄得黢黑,洗都洗不干凈。姥爺是靠賣蜂窩煤把我媽和四舅養(yǎng)大的,現(xiàn)在遭四舅嫌棄,他接受不了。姥爺朝四舅瞪著眼珠子吼起來:“嫌臉黑?縣長臉白,有本事你去當縣長!”看著姥爺臉紅脖子粗地吼叫,四舅巴咂巴咂嘴,不說話,可是吃過飯碗一撂,還到街上去逛蕩。
這樣逛蕩了幾個月,四舅遇到了他的高中同學張智勇。
張智勇是康莊鎮(zhèn)人,因為家里窮,高中沒有讀完就輟學了,離開學校后靠小聰明小打小鬧掙錢。四舅在夜市上遇見張智勇的時候,張智勇正在大聲叫賣“上等毛皮”。張智勇的背后有一張三合板,三合板豎在墻上,上面釘著五六張野兔皮。原來,張智勇經(jīng)常扛著土制霰彈槍打野兔,然后趕夜市賣野兔皮。
四舅也想用土制霰彈槍打野兔,他想象提著槍在野外跑的樣子一定帥呆了。打野兔這活計張智勇已經(jīng)干了兩年多,可以說是行中老手了。當天晚上兩人密謀了好一陣子,四舅不停地把打火機從張智勇手中搶過來,為張智勇點煙。張智勇說,打了野兔子之后,扒皮吃肉,肉吃不完,還可以拿到市場上去賣,現(xiàn)在人都喜歡野味,能賣個好價錢;野兔皮呢,則賣給市里的兔皮收購中心,零碎的幾張野兔皮,趕夜市,比賣給兔皮收購中心的價錢還要高。張智勇愿意手把手地教給四舅如何玩霰彈槍,如何給兔子扒皮、敷皮,以及如何用花椒大料燉兔子肉。四舅聽著,再給張智勇點煙的時候,手就有點哆嗦。
不幾天,張智勇就為四舅弄來了一管土制霰彈槍和一口袋鐵沙子。
別人打野兔,都是結(jié)幫拉伙去,相互也好有個照應(yīng),而四舅打野兔,喜歡單干,他擔心結(jié)伙出去僧多粥少,碰到一只野兔大家一起舉槍。跟著張智勇出去打了幾次野兔之后,四舅就不再聽張智勇招呼了,一個人獨來獨往。
張智勇他們那幫打野兔的人,一般是去黃河南岸,那地方遠,有三十多里路。四舅選中的地方,是萬福河的河漫灘,那地方離陶城近,也就五六里路。四舅騎自行車從有福街的街尾走出去,穿過一條二級路,就到了萬福河的北岸漫灘。萬福河北岸漫灘是一望無際的鹽堿地,基本上不長莊稼,只長野草,散落在河漫灘上的一小塊一小塊農(nóng)田,像是野草地的補丁,里面的莊稼長得也和野草差不多。不過,這種地方正是野兔們生存的福地。四舅把自行車鎖在萬福河河堤的一棵柳樹上,提著槍,在漫灘的草地上小跑,追尋野兔的蹤跡。遠處看,四舅跑起來一跳一跳的,他自己倒也很像一只個頭碩大的兔子。
四舅打兔子,還有一點和張智勇他們那幫人不一樣。張智勇他們打兔子,一般是挑在冬天,或者深秋和初春,這樣的季節(jié)曠野里沒有青紗帳,兔子們藏身不深,容易有所斬獲。尤其是冬天下過雪之后,野兔出來覓食,它們在雪地里簡直就成了擺在禿子頭上的虱子,一打一個準。四舅打兔子不挑季節(jié),一年四季,無論春秋,不管兔子們藏得深與不深,他都提著槍,一跳一跳地在萬福河河漫灘的草地上小跑。
在河漫灘的草地上小跑,讓四舅產(chǎn)生一種想要飛起來的感覺,草棵子里散發(fā)出來的那種有點甜又有點苦的澀澀的味道,像是細細的沙子,他一跑起來,那味道就把他的臉打得發(fā)癢。到了晚上,四舅也停不下來,夢中他感到已經(jīng)不是在草尖上飛了,是在水里游,自己是一條大魚,就像電影里的慢鏡頭,而那些水也不是水,是味道,就是那種有點甜又有點苦的澀澀的味道。槍管里射出去的鐵沙子,也好像根本不是在打兔子,那只是四舅胸膛里射出去的一口氣,就像大魚在水里射出去的一口水一樣。
3
有一天張智勇提了一只剛打來的野兔,說自己有事要去市里,想讓四舅到康莊鎮(zhèn)小張莊去一趟,把兔子交給他的妹妹張小芽。以前四舅聽張智勇說起過,他的老爹過世了,老媽癱瘓在床上已經(jīng)好多年,張小芽是他的孿生妹妹。張小芽膽子很小,“從來沒有見過膽子這么小的人?!边@是張智勇說的。
四舅沒有說什么,騎了自行車就去了。四舅車把上掛著那只兔子,騎到了離陶城二十里路的康莊鎮(zhèn),在鎮(zhèn)上問路,又騎行三四里到小張莊。在小張莊的村頭問兩個孩子張小芽的家在哪里,那兩個孩子往一處院落指了指,接著就唱起來。他們唱的是:“張小芽,沒婆家,臉上有朵糖梨花?!彼麄冊谒木说谋澈蟪?,四舅卻不明白他們的唱詞是什么意思。
四舅沒有進張小芽家的院子,而是站在墻外,把臉擱在墻頭上,朝院子里喊:“張小芽,張小芽!”四舅喊張小芽的時候,喉嚨里像是塞著一團棉花,聲音暄軟,尾音拖得很長。四舅覺得以前他的喉嚨里從來沒有發(fā)出過這么奇怪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張小芽從屋里出來,看了看墻頭上四舅的臉,警覺地問:“你是誰?我不認識你?!闭f著,她還往后退了兩小步。四舅咽了一口唾沫,說:“我是你哥的同學,張智勇的同學?!睆埿⊙坑滞笸肆艘恍〔?,說:“我哥不在家,他出門去了?!彼木苏f:“我不找張智勇,我找你?!睆埿⊙窟€在往后退,退回到了屋門口,并且順手把放在門口的一根半截柳木棍抓在了手里,兇兇地望著四舅。四舅就強裝著哈哈地笑:“我又不吃了你,是你哥讓我來找你的?!?/p>
應(yīng)該是張智勇說過的,張小芽的確長得很好看,又干凈又清爽,穿著很舊的衣服,衣服還不太合體,但在四舅眼里,這樣的張小芽越發(fā)顯得像一棵雨后長出來的新莊稼苗苗兒。張小芽的眼睛很小,瞇成一條縫,她朝四舅兇的時候,四舅卻覺得她是在笑。四舅說:“你哥讓我來送一只兔子?!闭f著,四舅把手里的兔子往上舉,舉過肩,這時候墻頭上四舅的笑臉就和一只死兔子并排在一起了。張小芽手里抓著半截柳木棍,又問:“那是我哥打的兔子,還是你打的兔子?”四舅說:“是你哥打的兔子,他不得閑,讓我送過來?!蓖A艘粫海瑥埿⊙糠畔鹿髯?,慢慢地朝四舅走過來。
張小芽個子不高,她伸手從墻頭上接過兔子的時候仰了仰臉,兩腮的頭發(fā)散開了,四舅看到了她臉上的“糖梨花”。原來張小芽的左臉頰上、眼角下面,有一塊比銅錢大、比楊樹葉子小、形狀不規(guī)則的疤痕,疤痕表面和邊沿有一些紋路,那些紋路是粉紅色的。張小芽臉上的這塊疤痕,一看就知道是燙傷,但張智勇倒是從來也沒有提起過。這個時候,四舅才突然明白村頭的兩個孩子為什么唱張小芽“糖梨花”了。不過,四舅又咽了一口甜絲絲的唾沫,仔細想象了一下,覺得臉上有糖梨花的張小芽比臉上沒有糖梨花的張小芽要好看多了。四舅拿不準張小芽有沒有可能邀請他進家里坐一會兒,心里有些迷惑。天氣已經(jīng)很冷了,四舅的兩只耳朵凍得有些發(fā)木。
第二天,夜市上一起擺攤的一個胖大姐看見四舅一直嘿嘿地傻笑,就把他拉到一邊,神神叨叨地小聲問:“我說倒八輩,你知道張智勇為啥讓你送一只兔子給他妹妹不?”說完自己繃著嘴笑。四舅憋著一口氣反問:“你說為啥?”胖大姐湊近四舅的耳朵,小聲說:“他想讓他妹妹和你,倆人……”胖大姐伸出兩只手的兩根手指,做了一個“倆人好”的手勢。四舅還在憋著一口氣,臉都憋紫了。胖大姐又說:“聽說他妹妹是破了相的,臉上有塊疤……”
四舅想要改天自己打一只野兔給張小芽送過去,而不是去送張智勇打的兔子。
4
一下子就到了這一年的寒冬,下了一場大雪,雪后是個大晴天,天光很亮。四舅扛著他的霰彈槍,去了萬福河北岸漫灘。這一天四舅心情大好,心勁十足,雙腿對雪野的覆蓋范圍比平時大了好多。大雪把深的和淺的壕溝以及地上的一些深坑都抹平了,當然被大雪抹平的還有一眼機井的井口。那天四舅還沒有打到野兔,就掉進了這眼機井里。
四舅人掉進機井里,他的槍被橫在了井口。井里的水深,剛好到四舅的脖子那兒。四舅在井水里愣神了幾分鐘,認定能夠繼續(xù)活著的唯一辦法是自己爬出去。四舅又在井水里站了幾分鐘,想出了一個辦法,這個辦法就是:雙腳踩著井壁,雙手撐著另一邊的井壁,平著身子一點一點地往上拱,像蝸牛一樣慢地往上拱,不管花多長時間費多大力氣,最后總能拱上去。
那天四舅花了一個多鐘頭的工夫,才從井底平著身子一點一點地拱了上來。一開始的時候完全不行,四舅拱上來一米半米的,總是會掉下去。掉下去幾次之后,四舅站在井水里,望著井口的一片天,小聲嘟囔了一句什么,之后還是用同樣的辦法往上拱。再次掉下來,四舅望望井口又嘟囔了一句什么。最后一次,當然是四舅從井底爬上來的這一次,爬到離井口還有三尺的時候,四舅身上已經(jīng)沒有一點力氣了,但他感到好像有人頂了一下他的腰,助力給他。四舅咬了咬牙,伸手抓住橫在井口的霰彈槍,就上來了。
過了幾天,不知是因為內(nèi)傷,還是因為驚嚇,四舅的一只眼睛瞎了。不是完全瞎,是影影綽綽的,看不清東西??床磺鍠|西的這只眼睛是右眼。姥爺讓四舅閉上左眼,只睜右眼,雙手捧起一只尿壺,問四舅是什么東西,四舅說,看著像西瓜。
到醫(yī)院看醫(yī)生,醫(yī)生沒有好辦法,走了好幾家醫(yī)院,市里的醫(yī)院也去了,醫(yī)生都說沒辦法。四舅只好用一只眼睛將就著??囱劬藘蓚€多月的時間,一下子冬天就過去了。
四舅一直惦記著要送給張小芽的那只兔子。過了年,四舅提著槍出去了。
可是四舅是個右撇子,他出門打野兔,是把槍托放在右肩上,閉左眼睜右眼瞄準開槍的,如果把槍托放在左肩上,閉右眼睜左眼瞄準開槍的話,他就打不準靶子了。現(xiàn)在四舅的右眼出了問題,這影響到了他瞄準,因此每次出門打兔子,四舅都是空著手回來??帐只貋淼乃木嗽谟懈=稚弦娏巳?,就脆生生地笑:“哈哈哈,”他說,“眼睛不好使了,兔子和母雞分不清楚?!币粋€多月,四舅再也沒有打到過兔子。
不久四舅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他想仔細看看什么東西的時候,就把好使的左眼先用手掌捂住,用瞎了的右眼看。當然,這樣看東西的話是看不清楚的,四舅再把手從左眼上拿下來看,他就看清楚了。夜里,四舅拿一個馬扎坐在屋檐下看星星,先把左眼捂住看一陣,然后再把手從左眼上拿下來。
萬福河的漫灘上,青草冒出芽來了,一些對春天更敏感的青草長到老高。四舅一手提著霰彈槍,一手時不時地捂一會兒左眼,在青嫩的草上小跑。那些野兔總會跑出來的,總會讓四舅撞上。四舅小跑一陣子,會停下來警覺地四處張望,然后再小跑一陣子,再停下來警覺地四處張望。
可是這一天,四舅又遇見了倒霉的事。
5
當時,在萬福河的北岸河漫灘上,四舅看到不遠處有一個小墳頭大小的土堆,土堆上以及土堆周圍的青草,比別處的青草長得更高一些。四舅的眼睛瞄過去的時候,正巧看到青草棵子晃動了幾下,有一團肉亮肉亮的東西一閃,他斷定那是一只野兔子,就朝著晃動著的青草棵子開了槍??墒沁@一槍打到的并不是野兔子,而是一個叫有根嫂的寡婦。穿著青綠衣裳的有根嫂拿土堆遮擋,在青草棵子里小解,她的肉亮肉亮的半邊屁股讓四舅看走了眼,霰彈槍的大部分高粱米似的彈丸都射進了有根嫂的皮肉里。
有根嫂也住在陶城有福街,和四舅是街坊。四舅住在街頭,有根嫂住在街尾,平時沒有來往。有時四舅在街筒子里遇見有根嫂,兩人也不打招呼。不過這個女人身上有兩大惹人的地方,四舅倒是早有耳聞。說街上要是走過一個走路風擺楊柳的女人,擺得東一掃帚西一掃帚的,這女人一定就是有根嫂;還說要是有一個喜歡和人抬杠、見人就懟的女人,這女人一定就是有根嫂。
這天有根嫂到萬福河的河漫灘來,是來找一些新生芽的豬耳菜(蒼耳子),用偏方為她的女兒治鼻炎。有根好幾年前就沒了,有根嫂娘家在鄉(xiāng)下,她貪圖有根家在有福街的房子和城里的生活,從而不肯改嫁,一個人帶著一個六七歲的女兒。有根嫂沒有固定工作,沒有穩(wěn)定收入,靠打些零工過日子,手頭拮據(jù)得很。因此,四舅把一大把一大把的鐵沙子射向了有根嫂,約等于把一大把一大把的錢射向了有根嫂。
四舅和有根嫂打了一場官司。官司一開始在街道居委會打,居委會管不清,又打到城關(guān)鎮(zhèn)司法所。當然是四舅輸了官司,四舅要負責為有根嫂治傷,還要賠她一些錢。
給有根嫂治傷加上賠她的錢,花去了姥爺家?guī)缀跞康姆e蓄。姥爺家的這些錢,都是姥爺?shù)官u蜂窩煤攢下來的,四舅瞎眼那一次,花去了一部分,剩下的這些,現(xiàn)在都花在有根嫂身上了。四舅打兔子大半年,總共也沒打到幾只兔子,沒掙到什么錢。本來,四舅瞎一只眼,姥爺覺得這樣的四舅找媳婦就很困難,現(xiàn)在娶媳婦的錢也沒了,看來四舅只好打光棍。
把有根嫂的皮肉傷治好以后,很快,四舅又和她打了第二茬官司。
第一茬官司結(jié)束不久,有根嫂屁股和大腿上的肌肉開始大面積萎縮,神經(jīng)壞死。有根嫂落下了毛病,一條腿瘸了。隨后,四舅和有根嫂的官司直接打到縣法院,三個月之后,法院的判決才下來了。法院判四舅每個月付給有根嫂80塊錢,直到有根嫂百年老去。四舅拿到判決書的時候,感覺自己被判的不是每個月80塊錢,而是一個看不到尾巴的無期徒刑。
從把鐵沙子射到有根嫂的屁股上,到拿到法院判決書這半年時間,四舅再沒有打過兔子,沒有去過夜市,也沒有見過張智勇。在兩茬官司的間隙,四舅去找過一次張小芽,但是那次他并沒有見到張小芽。他騎著自行車到了康莊鎮(zhèn),然后騎到了小張莊,他在小張莊的村頭上站了半個小時,就又返回到了陶城。
6
去康莊鎮(zhèn)小張莊找張小芽,起因是四舅的一個夢。
四舅的夢中有兩個四舅,一個四舅站在張小芽家院墻外面,手里提著一只野兔子,把臉擱在墻頭上喊張小芽出來。另一個四舅則飄在空中。張小芽從屋里出來之后,飄在空中的四舅看見站在院墻外面的四舅把兔子舉過肩,讓兔子和自己的臉并排在一起。張小芽紅著臉,笑一笑,到墻頭邊來接兔子。接過兔子,紅著臉,再笑一笑,張小芽就往屋里回。
醒了之后四舅就再也記不起夢中別的情景了,只記得在夢中心慌,心慌得喘不上氣來。那些日子剛剛給有根嫂看好了傷,賠了她一些錢,可是有根嫂大腿的肌肉卻開始萎縮,四舅心慌是常有的事。
一大早,四舅身上穿了自己最喜歡的衣裳,頭發(fā)上打了發(fā)蠟,慌慌張張地推了自行車從家里走出去。一路上四舅還是心慌,腦子也亂得像一碗玉米面糊糊。到了小張莊村頭,四舅從自行車上下來,站定之后,發(fā)現(xiàn)他這一次來找張小芽,少了一樣最重要的東西,那就是一只又肥又大的野兔子。
這大半年四舅沒打過兔子,所以沒有把一只野兔子掛在車把上。四舅見張小芽心切,出門的時候把兔子的事忽略掉了,到了小張莊村頭上,他突然心慌得直冒汗,兩條腿發(fā)軟。四舅扶著自行車站了一會兒,還是心慌、腿發(fā)軟。沒有兔子,四舅沒有臉面見張小芽。如果他趴在墻頭上喊張小芽,張小芽瞇著眼睛出來了,朝著他笑,可他卻沒有野兔子舉過墻頭,那讓他對張小芽說什么呢?如果張小芽說:“你咋大半年沒來呢?”那又讓他對張小芽說什么呢?四舅慢慢地蹲在了路邊。
在小張莊村頭蹲了半個小時,四舅心里生出一個主意,他回頭去了康莊鎮(zhèn)。四舅想在康莊鎮(zhèn)轉(zhuǎn)一圈,看看能不能花錢買一只野兔子;如果買不到野兔子,就買……比如說一個發(fā)卡或者一塊紗巾什么的,送給張小芽,他甚至想好了紗巾要什么顏色、發(fā)卡要什么款式??墒撬木嗽诳登f鎮(zhèn)轉(zhuǎn)了三圈,并沒有看到有人賣野兔子;當他跑去商店看中一款紗巾的時候,又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沒帶一分錢。
四舅身上沒有零花錢,已經(jīng)很久了。給有根嫂治傷和打官司,花光了家里的錢。再說,姥爺賣蜂窩煤也掙不到幾個錢了,很多人家做飯都用煤氣,管道煤氣或者液化氣罐,沒有幾家人再生蜂窩煤爐子。姥爺不知聽誰說,液化氣罐那玩意兒侍候不好會爆炸,一旦爆炸,比日本鬼子從飛機上扔下來的炸彈還要厲害。姥爺害怕液化氣罐,照樣賣蜂窩煤,但他常常在外面轉(zhuǎn)悠一天,天黑回家三輪車上的蜂窩煤還是滿滿的。家里沒有錢,四舅身上自然也就沒有零花錢了。好在四舅從小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把一張兩張的零票放在鞋墊子下面,以備救急時派上用場。這天四舅蹲在街邊,脫掉鞋子,在鞋墊子下面找到了錢,那張折疊過的錢已經(jīng)被壓得像一片樹葉子,錢是一張紫紅色的五毛的票子。本來,這張五毛的票子四舅已經(jīng)看清楚了,但他還是仔細地把錢展開,把好使的左眼用手掌捂住,用瞎了的右眼看,當然,這樣看東西的話是看不清楚的。然后四舅再把手從左眼上拿下來看,這下他就看清楚了,那的確是一張紫紅色的五毛的票子。這張錢買不到紗巾,也買不到發(fā)卡,甚至連一根頭繩都買不到。四舅在街邊蹲了好久。
最后四舅拿這張錢買了一個燒餅。四舅蹲在街邊吃燒餅,大口吃,沒有水喝,他被噎得脖子一伸一伸的,眼淚都出來了,喉嚨里發(fā)出“咕咕”的悶響聲。有一個老大爺推著自行車從四舅身邊過路,被四舅的吃相引得停下來。那大爺看著四舅吃燒餅,笑起來,他說:“你這個人,吃燒餅咋像個餓死鬼?”
7
每個月的14號,通常是在傍晚的時候,四舅就要穿過有福街整條街,到有根嫂家里去。一年四季,不管冬天還是夏天,不管刮風還是下雨,也不管四舅高興或者不高興,他在這一天的傍晚一定要到有根嫂家里走一趟,給有根嫂送80塊錢過去。
第一次給有根嫂送錢,有根嫂沒讓四舅進她的家門。有根嫂家的院子很小,有兩扇窄窄的、朽出三四個窟窿的院門,通常有根嫂在家的話,這兩扇院門都是大敞著的,進去之后就直接面對正屋門了。當時有根嫂關(guān)著門在屋里,四舅站在門外喊有根嫂,說他是來給她送錢的。有根嫂在屋里說:“你是倒八輩?”四舅站在門外說:“是?!庇懈┰谖堇镎f:“你把錢從門檻子下面塞進來吧,我不愿意看見你的苦瓜臉?!庇懈┘业拈T檻年深日久,早已經(jīng)變形,中間還有一塊朽掉了,四舅很容易就把手伸進去,把錢放在了門檻里面。放進錢之后,四舅站在門外說:“我把錢從門檻子下面塞進去了?!庇懈┰谖堇镎f:“我已經(jīng)接著了,你滾蛋吧?!?/p>
姥爺用綠色帆布做成了兩個小布袋,一個大一些,另一個小一些。每天賣蜂窩煤回到家里,姥爺把賺來的錢都掏出來,鋼镚兒擺在桌面上,皺巴巴的紙幣仔細用手指捻開,然后用四舅上學時用過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壓一會兒,那些紙幣就平展了。做完這些,姥爺就往那個小一些的布袋里放些錢,有時是三塊,有時是兩塊,三塊或兩塊,一個月就能攢夠80塊,這是給有根嫂準備的錢。余下來的錢,放進大一些的布袋里,這是姥爺和四舅的生活費。如果有一天一塊蜂窩煤也沒有賣出去,一分錢也沒有賺到,那也不要緊,姥爺會從大一些的布袋里拿出三塊或者兩塊錢,放進小一些的布袋里,這樣就能保證下月14號的時候,不欠有根嫂的。只是接下來的一兩天,家里就不炒菜了,吃咸菜或者清水煮白菜。
姥爺讓四舅跟著他去賣蜂窩煤,四舅悶頭不說話。但是第二天,四舅還是和姥爺一起出去了。四舅只負責蹬三輪車,姥爺讓他到哪里他就蹬到哪里,一句話也不說。吆喝了,討價還價了,卸煤數(shù)數(shù)了,收錢找零了,這些雜碎活兒,四舅一概都不管。有時候人家顧客需要把蜂窩煤給搬到屋里去,也是姥爺搬,四舅在三輪車旁邊蹲著,弓著腰,低著頭,像是在看螞蟻搬家。到了晚上回到家里,看著姥爺一塊一塊或者一毛一毛數(shù)錢,把錢分別放進小一些和大一些的綠帆布布袋或者在兩個布袋之間倒來倒去,四舅還是不說話,只在姥爺用兇眼珠子瞪他的時候,吧嗒吧嗒嘴。
再一次給有根嫂送錢,就趕上了下雨天。是那種夏末秋初的雨,雨下了一陣就停了,四舅出門的時候,看見街邊的幾棵槐樹往下飄著幾片黃黃的葉子,空氣也有點兒涼。四舅踩著地上一汪一汪的積水,貼著墻根低著頭穿過有福街,往街尾有根嫂家里走。四舅覺得就這么往有根嫂家里送錢,是一件說不出口的事,所以他不愿意看見街上的人,如果感覺到有人注意他,他就把頭再壓得更低一些。
從初春青草剛剛長出來,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要初秋了,將近半年的時間里,四舅一直憋著一口氣,憋得他喉嚨發(fā)硬,脖子發(fā)梗,他忽然想把這一口氣吐出來。四舅轉(zhuǎn)過身,對著誰家的一面墻,深深地吐了一口。可是四舅吐出來的并不是一口氣,而是一口濃痰。按照四舅的理解,世界上最臟的東西除了屎就是濃痰了。四舅愣了愣神,從褲兜里掏出了一直暖在里面的80塊錢,照準一張20元的票子,把濃痰吐在了上面。過了一會兒,四舅感到有些惡心,他又愣了愣神,覺得自己并不惡心有根嫂,而是惡心自己。他就蹲下身,用地上的一汪積水把那張錢上的濃痰洗掉了。洗過的那張錢,四舅先是把左眼捂住,用瞎了的右眼看一陣,然后再把手從左眼上拿下來??辞宄菑堝X上已經(jīng)沒有痰漬了,他才站起身。
有根嫂還是沒讓四舅進她的家門,還是讓四舅把錢從門檻子下面塞進去。
這樣又過了一個月,又到了14號。傍晚的時候,四舅來到有根嫂家大門口,發(fā)現(xiàn)兩扇窄窄的爛木門緊閉著。四舅猶疑了一會兒,就把兩只胳膊搭向了大門旁邊的一小截院墻,把臉擱在墻頭上,朝院子里喊:“有根嫂,有根嫂!”四舅喊有根嫂的時候,突然腦袋蒙了一下,喉嚨里像是塞著一團棉花,聲音暄軟,尾音拖得很長。四舅恍惚覺得以前他的喉嚨里曾經(jīng)發(fā)出過這么奇怪的聲音。過了一會兒,風擺楊柳的有根嫂從屋里出來了,看了看墻頭上四舅的臉,沒有說話,朝著四舅擺過來。四舅的腿彎軟了軟,膝蓋頂了頂墻,看見有根嫂把院門打開了。
四舅隨著有根嫂往院子里走,走到屋門口,有根嫂扭身瞪了四舅一眼,自己進了屋,卻隨手關(guān)了屋門,把四舅關(guān)在了外面。因為往送給有根嫂的錢票子上吐過痰,四舅心里有愧于有根嫂,他把錢從門檻子下面塞進去之后,對屋里的有根嫂說了大意如下的話。四舅說,有根嫂子,對不起,是我把你弄殘了,我就該養(yǎng)活你;以后我每個月都過來,你放心,我不會耍賴;要是我出門“找錢”去了,就讓我爹過來,要是我爹不能過來,我就把錢攢起來,兩個月也好,三個月也好,一起給你送過來;哪怕是我被罰一年勞役,我都會把這一年的錢攢起來……有根嫂在屋里聽到四舅提到罰勞役的事,馬上說:“呸呸呸呸呸!咋說罰勞役?不吉利!你個倒八輩!”
8
罰勞役的事,四舅本來就是隨口那么一說,并沒有想得更多,但是卻說中了。過了幾天,四舅被公安的人逮捕了去。兩個月之后,四舅被判刑,刑期一年。
四舅犯的是私藏和持有槍支彈藥罪。在四舅和有根嫂打官司期間,國家頒行了槍支管理法,本來之前張智勇來找過四舅,說現(xiàn)在家里再有霰彈槍就犯法了,會被判罰勞役,讓四舅把霰彈槍上繳給公安局。四舅不以為然,四舅說,我有槍,可那是打野兔子的,我又不打人,犯啥法呢?張智勇說,你不打人,那有根嫂的屁股是誰打的?兩人抬了一陣子杠,張智勇的話四舅沒往心里去。公安的人也曾到家里問過四舅,有沒有持有一支土制霰彈槍和專用彈藥,四舅撒了謊。四舅撒謊也就是一念間的事,他心里還惦記著給張小芽送野兔子,如果沒有了霰彈槍,那又哪來的野兔子呢?過了一些天,公安的人又來找四舅,他們在姥爺家的小閣樓里搜出了那管霰彈槍和半口袋鐵沙子。
四舅被送進了40公里之外的市監(jiān)獄,這個監(jiān)獄還有一個名字叫市生建機械廠,分機械制造、服裝、鞋業(yè)、電子產(chǎn)品等車間。四舅在服裝車間勞動了一年,他的工作是拿一個小錘子往已經(jīng)成形的衣服上釘子母扣。小錘子的錘頭像個核桃那么大,手柄像個手指頭那么粗,釘子母扣的時候,錘頭不需要揚起來再落下去,而是在上面“點”一下,但速度要快,像母雞啄小米那樣,要不然的話,就完不成當天分下來的任務(wù)。有一天四舅心算了一下,一天下來,他手中的小錘子要在子母扣上“點”大約4200下。從這天開始,四舅每天都計算這個數(shù)字,而且他發(fā)現(xiàn),這個數(shù)字還是在不斷上升的,一個月之后,就到了4800下。四舅覺得再過幾個月,也就是到了他刑滿釋放的時候,也許他能夠在一天之內(nèi)“點”6000下,或者不止。
自從認識了張小芽,發(fā)生了很多事,四舅覺得是這些事把他和張小芽耽擱了。一天到晚,四舅常常會想到張小芽,如果是在釘子母扣的時候想到張小芽,他就會分心,一分心,小錘子“點”下去就有些亂,或者小錘子懸在子母扣上面許久都沒有“點”下去。甚至有的時候,張小芽這三個字會被四舅喊出聲,然后再被自己的聲音嚇一跳。
不久四舅又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他的右手總是不由自主地上下點動,就像母雞啄小米那樣快速點動。不是在車間釘子母扣的時候,是在放風、吃飯甚至睡覺的時候,他的右手不拿小錘子,也快速地上下點動。出獄以后的很多年里,四舅都改不了這個習慣,以至于他的右手根本拿不住東西。比如說吃飯的時候,如果用右手端碗,碗里的飯會不停地往外撒。比如說和人說話的時候,他的右手抬得高了,就像是在點人家的鼻子;放得低一點,就像是在點人家的心窩;放得再低一點,就像是在點人家的褲襠。這樣很不好。所以后來四舅走路的時候、做事的時候,都把右手插在褲兜里,只把左手放在外面。
四舅剛到市生建機械廠三四個月,家里就發(fā)生了兩件天大的事。一件是姥爺沒有等到四舅出來,突然去世了;第二件是張小芽也沒有等到四舅出來,突然嫁了人。
姥爺是突發(fā)大面積腦出血去世的。姥爺生病后昏迷了好幾天,去世之前又忽然清醒了一陣子。清醒的姥爺交待了我媽一些事,其中最重要的是兩個綠色帆布做成的小布袋。這兩個小布袋藏在家中姥爺?shù)恼眍^下面,里面裝著一些錢。大一些的小布袋,里面裝的錢也多,姥爺?shù)囊馑?,讓我媽把這些錢用于他在醫(yī)院看病的花銷和料理他的后事;小一些的小布袋,里面裝的錢也少,是個整數(shù),960元。很明顯,這個錢是給有根嫂備下的。四舅的刑期從羈押那天開始算起,一共12個月,每月80元,四舅欠有根嫂960元。
9
張小芽嫁到了康莊鎮(zhèn),婆家是鎮(zhèn)上的老戶,家境比張小芽的娘家富裕,吃的穿的都比在娘家好得多。但是張小芽命不好,她到了婆家兩個月,丈夫騎摩托車摔斷了腰,成了癱子,從床上下不來了。
張小芽的婆家在鎮(zhèn)上有一個賣干果炒貨的攤子,賣些瓜子、花生、核桃、大棗之類。張小芽進了婆家門之后,主要就是看管這個炒貨攤子。丈夫成了癱子之后,張小芽賣貨總是出錯,要么是斤兩差錯,要么是錢票差錯,因此賠了一些錢。張小芽的婆婆就到攤子上來算賬收錢,只讓張小芽出貨。其實婆婆擔心賠錢是次要的,她主要還是到攤子上看緊張小芽。兒子成了癱子,她怕張小芽跑掉。
四舅到康莊鎮(zhèn)找張小芽那天,正趕上午后,鎮(zhèn)街上車少人稀。四舅推著自行車,遠遠地就看到一個女人坐在炒貨攤子旁邊,很像張小芽。四舅趕緊停下來,把好使的左眼用手掌捂住,用瞎了的右眼看了一陣,然后再把手從左眼上拿下來看,這下他就看清楚了,那個女人的確是張小芽。張小芽變了模樣,也黑了,也瘦了,臉呆呆的,雙眼茫然地望著街對面的某一處。
張小芽沒有認出四舅來,她把四舅當成了顧客。四舅把自行車支起來,站在張小芽對面,還沒有說話,右手就開始快速地上下點動,就像母雞啄小米那樣。四舅這個不由自主的動作嚇到了張小芽,她往后退了一小步,神情有點慌亂。這時候四舅才把右手插進褲兜里,說:“張小芽,你不認得我了?”緊接著四舅又說:“我是張智勇的同學,你哥的同學?!睆埿⊙空J出四舅了,低著頭說:“你來了?”四舅說:“嗯?!睆埿⊙坑终f:“你出來了?”四舅說:“嗯。”張小芽說:“在里面沒受罪吧?”四舅說:“沒有。”四舅想看一看張小芽臉上的糖梨花,他往旁邊挪了兩小步,來到張小芽的側(cè)面,但他發(fā)現(xiàn)張小芽的發(fā)型也變了,她臉上的糖梨花被她的頭發(fā)遮擋得嚴嚴實實。
四舅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實際上四舅是想問問張小芽,他沒看見她的這些日子她活得好不好,她在康莊鎮(zhèn)上活得好不好,可是四舅覺得這些話只要說出來就會像一口痰一樣砸在地上,張小芽接不著。張小芽也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也沒有說出來。張小芽想說的話,四舅猜不透。兩個人就這么站著,表情差不多是一樣的,好像很渴的樣子,又好像很尷尬。
“你這個人,你是誰?你想干啥?”張小芽的婆婆從遠處走過來,還沒走到炒貨攤子,就朝四舅嚷嚷起來,“我老遠就看見你了,你買東西就買,不買東西滾開!少啰啰!”四舅哈哈笑了一下,臉紅到脖子,想向張小芽的婆婆解釋點什么,他還沒有說話,右手卻從褲兜里抽了出來。四舅的右手點向了張小芽的婆婆,由于他的右手抬得比較高,看起來像是在啪啪地點著張小芽婆婆的鼻子。張小芽的婆婆覺得四舅是在挑釁找茬,就從炒貨攤子底下抽出一根棍子,朝四舅撲過來。
四舅不敢再去找張小芽了。四舅倒不是因為害怕張小芽的婆婆用棍子打破他的頭,他是害怕那個惡婆婆打張小芽。再去康莊鎮(zhèn),四舅就到張智勇那里。張智勇在鎮(zhèn)上開了一間包子鋪,就在鎮(zhèn)子的另一條街上。四舅把自行車放到張智勇的包子鋪門口,然后迂回到張小芽的炒貨攤子附近,躲避在墻角遠遠地看張小芽。這樣兩次偷看張小芽之后,張智勇就說話了。張智勇告訴四舅說,當初張小芽嫁到鎮(zhèn)上來的時候,他們家里要了男方三萬塊錢彩禮,所以張小芽的婆婆并不是害怕張小芽跑掉,而是害怕她家的三萬塊錢沒地方找回;道理很簡單,要是四舅有三萬塊錢的話,就能給張小芽贖身,把張小芽領(lǐng)走。“你要是還待見張小芽的話,就去掙錢吧?!睆堉怯抡f。
10
四舅沒有別的本事掙錢,只能打些零工。一開始四舅在汽車站幫人扛行李,但他力氣小,眼又看不清,一天下來,別人能掙20塊錢,他只能掙15。很快四舅就不搬行李了,改成了擦皮鞋。擦皮鞋用不了多大力氣,眼睛看不清也沒有大礙。四舅擦一雙皮鞋,收費一塊錢,每次收到一張紙幣或者一枚鋼镚兒,他都要把好使的左眼用手掌捂住,用瞎了的右眼看一看,然后再把手從左眼上拿下來看,看清楚了再裝進褲兜里。擦一雙皮鞋身上卻只有八毛或者五毛零錢的顧客,會對四舅說一句不好意思,四舅并不計較,哈哈地笑兩聲,接錢的時候他比顧客還不好意思。擦一雙皮鞋給兩塊錢的顧客也有,逢到這種時候,四舅會對那顧客的背影說:“您要是從政,您就當大官;您要是經(jīng)商,您就發(fā)大財。”
遇到陰天下雨,沒有顧客,四舅不擺擦鞋攤,再去搬行李,還能掙得到外快?;蛘邘椭庇谕端薜穆萌私榻B旅館,介紹一人住宿,四舅可以從旅館老板那里拿到五塊錢。再或者幫著急于吃飯的旅人介紹飯館,介紹一人吃飯,四舅同樣可以從飯館老板那里拿到五塊錢??傊灰瞧囌靖浇苜嵉降男″X,四舅一律不放過,他知道錢這玩意兒和水一樣,越流越少、越積越多是硬道理。所以四舅自己不做飯,自己做飯浪費時間,花掉時間掙不到錢;他也從不下飯館,飯館的飯?zhí)F了,錢吃下去就變成了糞,不值得。四舅一天三頓飯都吃吊爐燒餅,兩個燒餅外加一瓶礦泉水。
四舅掙的錢,零碎錢多,面額10元的紙票就是最大的錢了。掙到的錢,四舅不存銀行,不管錢票面額大小都藏在家里。四舅把我姥爺活著的時候用過的兩個綠色帆布小布袋找出來,每天晚上回到家里,都把身上的零碎錢倒到小布袋里面。其中小一些的小布袋,是專為有根嫂攢的錢,有時候放進去三塊錢,有時候放進去五塊錢,每個月放夠80塊就打住了。更多的錢放在大一些的小布袋里面,留作大用處,娶張小芽。這個大一些的小布袋,四舅用藍色圓珠筆在布面上描了張小芽的名字,放在枕頭底下。
四舅計劃最多用兩年的時間掙夠三萬塊錢,把張小芽娶回家。他覺得張小芽現(xiàn)在陷在泥潭里,他要把她撈出來。
一年多的時間很快過去了,四舅攢下的錢,連三萬塊的一半都不到。四舅有些著急,晚上睡覺經(jīng)常做夢賺到了大錢,醒來披衣坐在床上,直到天亮也睡不著。這年冬天,我媽知道了四舅的心思之后,給了四舅三千塊錢,加上我媽的這些錢,四舅的希望大增。也許到了開春,四舅有更多的錢可賺,他就可以在腰里揣上三萬塊去找張小芽了。
隨著嚴寒到來的,是張智勇帶來的壞消息,張小芽突然死了。
一年多以前,在四舅見了張小芽一面之后,張小芽得了一種病:夢游。隔三差五的,張小芽就會在半夜里起來,從家里走出去,圍著康莊鎮(zhèn)轉(zhuǎn)一圈,半個小時或者一個小時不等,然后再回到家里,繼續(xù)睡覺。一開始,張小芽的婆婆發(fā)現(xiàn)張小芽半夜出去,不知道張小芽是在夢游,以為張小芽是想趁天黑跑掉,她就偷偷地跟著張小芽。后來,張小芽的婆婆漸漸明白了真相,張小芽不是想跑,是在夢游。張小芽半夜起來轉(zhuǎn)一圈,再乖乖地回來睡覺,就和去一趟茅房差不多;張小芽膽子那么小,如果不是因為得了怪病,半夜里她根本就不敢出門。從那以后張小芽的婆婆就不再跟著張小芽了。到了寒冬,夜里張小芽圍著康莊鎮(zhèn)轉(zhuǎn)悠的時候走進了水塘,掉進冰窟窿里淹死了。
四舅沒有掙夠三萬塊錢,如果他能在張小芽死之前掙夠三萬塊錢的話,或許張小芽就不會死。四舅覺得,張小芽是等不及了。
11
這輩子,四舅好像沒有別的事情好做了,只剩下一件事,就是每個月給有根嫂送錢。
頭幾年里,四舅給有根嫂送錢,有根嫂從來不讓四舅進她的家門,錢都是從門檻下面塞進去的。幾年之后,四舅再去送錢,有根嫂開了門,讓四舅進屋了。但四舅進了屋,兩個人卻沒有話說,四舅在屋子里站一站,或者坐一下,一分鐘半分鐘的樣子,四舅說一句:“那我走了?!彪x開了有根嫂的屋子。
兩個人第一次坐下來說話,是有根嫂先開口的。有一年快過年了,有根嫂讓四舅坐在馬扎上,她自己卻在屋子里走來走去,一會兒摸摸這里,一會兒動動那里。其實有根嫂什么也沒干,她只是用這樣的方式和四舅說話。那時候有根嫂已經(jīng)顯老了,身體也發(fā)胖了,她在屋里走動的時候不再風擺楊柳,而是像一個醬油瓶子。
有根嫂對四舅說:“以前80塊錢能吃半個月,現(xiàn)在啥東西都貴了,80塊錢只能吃六七天了?!彼木艘宦犨@話,就明白了有根嫂的意思,馬上笑著問:“哈哈,那現(xiàn)在多少錢能吃半個月?”有根嫂說:“你自己不會算算嗎?現(xiàn)在200塊錢能吃半個月。”四舅還是笑著說:“哈哈,那我從下個月開始,給200?!?/p>
有一年,汽車站整頓,擦皮鞋的、賣茶葉蛋的、搬行李的、倒賣車票的、賣報紙的,全都攆走了。四舅也不能再擦皮鞋了,他就扔了擦皮鞋的一套小零碎,在街上逛。有一天,四舅正在街上逛,猛然間發(fā)現(xiàn),他還是和年輕的時候一樣喜歡逛街。有了這個發(fā)現(xiàn),四舅逛街上了癮,只要是沒活兒干了,沒錢掙了,或者是心里沒有著落了,小腿肚子癢癢了,他就瞎著一只眼,在街上逛。
四舅逛街,不承認自己是在逛街,說是在“找錢”?!罢义X”,在陶城一般理解為打點零工、掙點閑錢的意思。遇見熟人,問他:“出來逛逛?”他就說:“找錢,我出來看看哪里有錢哈哈?!苯稚系娜硕加X得,四舅常常遇到倒霉的事,這些倒霉事都需要用錢來彌補,所以“找”點“閑錢”還是大有用處的。四舅這么一說,別人就分不清他到底是在逛街還是在“找錢”了。更何況,四舅個頭不高,有些駝背,再加上眼瞎,他只要一上街,就像是在找東西。他在街上嘻嘻哈哈地告訴那些不太認識他的人說:“你不知道我???我姓倒,我叫倒八輩哈哈……出來找錢呢?!?/p>
四舅給有根嫂送錢,一開始是送80,后來是送200,這么一送就送了十多年。這中間發(fā)生了很多事,我姥爺也走了,剩下四舅一個人。因為四舅掙的錢都一點一點地送到了有根嫂手里,所以他直到40歲也沒有娶上媳婦。
這一年入秋以后,遇到連陰天,小雨淅淅瀝瀝下得沒完沒了。四舅在一個黃昏又一次來到有根嫂家,奇怪的是這一次有根嫂像很多年前一樣,沒有給四舅開門。四舅站在門外喊了一聲。有根嫂在屋里說:“你是倒八輩?”四舅站在門外說:“是?!庇懈┰谖堇镎f:“你把錢從門檻子下面塞進來吧?!彼木苏驹陂T外說:“我沒有錢了,我今天來是想問一聲,那個錢能不能寬限幾天?”四舅沒錢給有根嫂,還要到有根嫂門上來求情寬限幾天,這么多年來還是第一次。
屋里好久沒有動靜。四舅出門的時候沒有雨傘可打,只找了一塊塑料布頂在了頭上,現(xiàn)在在有根嫂家的屋門外站得久了,除了頭和肩膀以外,身上的衣服都被雨水打濕,覺得有點冷。后來有根嫂終于說話了。很明顯的,有根嫂已經(jīng)移到了門口,站在門里面,可是她仍然沒有開門。有根嫂站在門里說:“倒八輩,你給我送錢送了多少年了?”四舅站在門外說:“快20年了吧。”有根嫂說:“這些年你一共給我送過多少錢?”四舅說:“我沒有算過?!庇懈┱f:“很多是吧?”四舅說:“是?!庇懈┱f:“一共有三萬塊?!?/p>
四舅站在門外打了一個寒戰(zhàn):“你說是多少?”有根嫂站在門里說:“不多不少,一共有三萬塊?!蓖A艘粫海木苏f:“你再說一遍,是多少?”有根嫂又說了一遍:“三萬塊?!?/p>
有根嫂站在門里接著說:“你掙個錢也不容易,這些錢我都沒有花,都存著呢。我把閨女養(yǎng)大了,都沒有花這些錢?!庇滞A艘粫?,有根嫂說,“掙點血汗錢都送給別人,心疼不心疼?”四舅站在門外說:“不心疼。”有根嫂說:“說實話?!彼木司蜎]有說話。
屋里又好久沒有動靜,后來有根嫂還是站在門里,說:“以后掙了錢不用送給外人了,拿回家,給自己的老婆,你愿意不愿意?”四舅站在門外說:“我沒有老婆?!庇懈┱f:“我是問你,愿意還是不愿意?”四舅又沒有說話。有根嫂說:“你好好想想,你到底是愿意,還是不愿意?”
過了大約10分鐘的樣子,有根嫂還在門里站著。有根嫂站在門里說:“倒八輩,你到底是愿意,還是不愿意?”可是這個時候,四舅已經(jīng)走了。
四舅從有福街的街頭走到街尾,又從街尾走到街頭。這個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街燈亮了起來,在街燈下面的光影里,雨絲像線一樣細密。四舅仰著頭,讓雨淋他的臉,走幾步之后,他還要低頭看路,路看清楚了,仰起頭再讓雨淋他的臉。四舅頭上頂著的塑料布早已被風吹掉了,他的衣服和頭發(fā)都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像一個剛從水里爬出來的怪物。走到有福街的街頭,拐向萬福街以后,四舅放開喉嚨唱了起來。不過,四舅的唱詞和這個雨夜一點都不搭,他唱的是兒時的歌謠:“月亮地,明晃晃,鋦盆子鋦碗鋦大缸……”
四舅一會兒仰著頭唱,一會兒低頭看路,他的聲音像狼嚎一樣尖銳,撞開了很多人家的窗戶。人家看見在細雨中,街燈下面有一個大男人,唱著兒歌,從萬福街一路走了過去。
12
那個雨天之后,四舅就從有福街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沒有人知道他是不是還會回到有福街來。只有有根嫂,每個月還都能收到一張200元的匯款單,匯款單不寫匯款人的詳細地址,但從郵戳上能辨認出“濟南市中區(qū)”的字樣。有福街的人這才知道,四舅去濟南打工了。
直到一年之后,我媽突然打電話來,說有人在濟南一個叫全民健身中心的地方看到了四舅,讓我去那里找一找他。我媽在電話中特意說,四舅現(xiàn)在剃了一個光頭,皮膚曬得很黑,老遠就能認出他來。我媽還說,四舅就一個人,沒有人照顧他,他就是死在路邊讓野狗吃了,恐怕也沒有人知道。我媽在電話中的聲音有些發(fā)顫,我知道她肯定流淚了。
我是在高高的跳傘塔下面見到四舅的。跳傘塔就在全民健身中心的活動廣場。我到全民健身中心打聽四舅,他們告訴我說,在跳傘塔下面,大概就是我要找的這個人。這個人負責看護跳傘塔,修剪花草,打掃衛(wèi)生。這個跳傘塔,大約60多米高,建于20世紀50年代,以前是給跳傘運動員和空降部隊訓(xùn)練空中跳傘用的,后來因為建筑年代久遠,廢棄不用了。過了兩年,跳傘塔又被粉刷成磚紅色,列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圍護起來,供人觀賞。
四舅雙手握著一把大得有些夸張的剪刀,正在弓著腰修剪跳傘塔下面的圓形龍柏和冬青帶。就像我媽電話中描述的那樣,四舅剃了一個光頭,皮膚曬得很黑,他的背也駝得更厲害了。我站在四舅身側(cè),但他并沒有認出我,他只是微微抬頭躲躲閃閃地望了我一眼,把我當成了普通觀光客,然后低下頭接著干活了。我站在那里想如何把四舅喊醒,對他的第一句話怎么說,我在濟南生活了很多年,這中間很少和他聯(lián)系,也從未幫他渡過任何一道難關(guān)。四舅沒有認出我來,一點也不為怪。這么想著,四舅左臉上的一塊東西引起了我的注意。原來,四舅的左臉頰上、眼角下面,有一塊比銅錢大、比楊樹葉子小、形狀不規(guī)則的疤痕,疤痕表面和邊沿還有一些紋路,一看就知道是燙傷;四舅的臉很黑,可是那疤痕和疤痕上面的紋路卻是粉紅色的,很扎眼。
正在這個時候,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走過來,仰著臉望四舅。四舅趕緊停下手中的活計,扭轉(zhuǎn)身來,把好使的左眼用手掌捂住,用瞎了的右眼看了看小男孩,然后再把手從左眼上拿下來看,他就開始朝著小男孩哈哈地笑??磥硭木撕托∧泻⑹呛苁斓摹K木松斐鲇沂謥碇钢∧泻⒌哪?,他右手開始快速地上下點動,就像母雞啄小米那樣。小男孩望著四舅,唱起來:“倒八輩,王連發(fā),拐骨手,瞪眼瞎,臉上還有一朵糖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