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茜茜
順治元年,揚州城西郊長塘村有位漁翁叫晝溪,道是漁翁,實則還年輕。夢中常有一位魚仙與他約會,他鐘情于她,拒了數(shù)十樁姻緣,尚未成家,蹉跎至此。晝溪溫潤如玉,飽讀詩書,喜清靜,垂釣時,腹稿連連,一草一木皆詩情。
臨行前,每每瞧見門前礎(chǔ)石濕潤了,連帶青苔也更青了,晝溪便懂得月暈而風,礎(chǔ)潤而雨的道理。披上綠蓑青笠,杵在清許塘邊,向他心河的魚仙叨叨幾句,隨即踏上孤舟,隨波逐流。一雙枯手與一桿瘦竿,與魚對詩,念起兒時故友,生了月落屋梁的情思。
故友旭曾邀他返折京城,晝溪不愿同旭一起賺來路不明的錢,即便能憑此馳騁熱鬧的街市,邀美人賞月,又作何如?心不安,理不得。他寧可清貧,不作濁富。
晝溪申旦達夕,與辰星共舞,同日月共處,落落穆穆,待魚兒上鉤時,他僵直的“腐身”頓時花天錦地,似一幅被潑墨揮毫的篆隸,鸞翔鳳翥,顏筋柳骨。誰在書寫他的人生?是青山,是碧水,也是他的村莊,他的槳聲。
月下小酌,彎刀片開竹簽上肥碩的魚身,嗅著“嗶剝”的串串烤魚香,撒上雪白椒鹽,滴上手工香榨油,三五孩童繞膝圍坐,晝溪興致勃勃地講起了“南海鮫人”的傳說……故事講完了,他傻了眼,眼前僅有三五只蟾蜍,鄙夷地繞開他而已。
他清寂的背影嚼著魚脊,用殘缺的門牙撕開一縷縷白絲,好似殘月之鐮割開他蓑衣上一根根黃草。魚肉怎么沒那么香呢?他不禁生出疑問。被月影貪噬了么?即便漁翁睹影知竿,還是用心腹魚鉤向水下世界拋下了一串串問號。
農(nóng)歷九月初七,是他四十歲的生辰,他依舊獨身釣魚,良久,魚竿沉了起來,他清寂的身影又駛向花天錦地的熱鬧,時而彎腰,時而跳躍,孤舟不穩(wěn),吃進了不少的水,他奮力一搏,竟釣上了一只妙齡美人魚。人魚美如畫卷里飛身而出的魚仙,半空中瑟瑟發(fā)抖著。
“竟是夢中人魚!二十年了,年年幽夢此景,今夢圓生辰……”他怦然心動,更心憐,不忍讓美人魚離開清許塘,干渴而死,便用眼神,用心魂“擁緊”她,放走了她。
有太多不舍,心碎,看著波瀾猶存的水面,只一個眼神,卻似相識千年。
他亦清醒:他愛的并非垂釣,而是釣走那些清寂的漫漫歲月。
晝溪不知,他上岸后,那玉軟花柔的人魚也跟上了岸,魚尾幻作一雙纖纖玉腿,瑩潤的瞳眸,環(huán)顧著江南清麗而迥異的世界。
她原是閩南紅磚古厝老宅的大宅院中長大的大小姐,在偌大的大宅院里,魚龍漫衍,塵世間的風云詭譎,時時考驗著她的家族。她懂得,為人應玉潔松貞,而非魚懸甘餌;似璞玉純潔,而不可貪于甘餌,為逐利而喪生,得不償失。
家鄉(xiāng)人民歷經(jīng)了一場漁陽鼙鼓,兵災禍亂。她想,各方各盡其能,魚躍鳶飛,不甚好嗎?
她生得沉魚落雁,被敵方將領(lǐng)垂涎,為了能讓她幸免于難,母親給她服下了高人賜予的藥方,喝完可幻作人魚,潛海游向他鄉(xiāng),自此隱匿人間。她依稀記得,母親在亡刀禍臨前,給了她一個新的名字:鴛洛。
此刻,鴛洛倚在晝溪的閑庭院落里,看著晾曬整齊的魚干,一帖帖玉佩瓊琚的詩文,一曲曲玉人吹簫的傳奇,音畫歌詩,撫慰療養(yǎng)著她困頓的心靈,讓她淡忘喋血屠刀,有了重生的勇氣。
晝溪拿著玉簫走出屋門,撞見了倚門聽曲的鴛洛,他們四目相交。眼前這位吹氣如蘭,雋永清麗的女子,從夢畫中一筆一墨涓涓淌出,陌生而熟悉,剪秋雙瞳里只剩下安寧、舒適,無欲無求的歲月靜好。
鴛洛驚惶地退卻兩步,逃出仿佛要鎖住她的眼神,轉(zhuǎn)而望向庭外的魚干,怯道:“你,你會吃我嗎?”
風過,月落,一簇蒲公英不經(jīng)意地貼到她粉面上,一種花瓣落雪的溫柔,寄住他的心澗。晝溪不守君子之道,貼面輕吹過去,望著飛遠的蒲公英,附耳接言:“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