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華
當世界還小的時候,天空遠沒有那么擁擠。天邊那個若隱若現(xiàn)的白云坡上,只生活著一棵老樹、一輪太陽、一彎月亮、數(shù)顆星星和幾個舉太陽、掛月亮和擦星星的人而已……
那時,在天空中生活,除了寂寞一點兒,真沒什么不好的。畢竟,待在這樣一個沒有污染,更談不上堵車的地方,大家每天都能悠閑地出門、工作和回家,真是再好不過啦!
直到忽然有一天,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了一個例外——就是那個奇怪的、專門“管理”云朵的“掃云人”……
說起這位“掃云人”,他的來歷真是蹊蹺。沒有人知道他從哪兒來,又是怎樣穿越茫茫森林,跨過浩渺大海,飛越海上云山,一路到達這里的。
按理說,世界上并無“掃云人”這個職業(yè),就連掛月亮的月婆婆也擦了擦模糊的鏡片,疑惑地問:“云朵有什么需要掃的,它們自來不就是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嗎?”
的確,每一片不知名的云朵,都像老樹的一片樹葉。它們掛在老樹的樹枝上,隨風(fēng)盡情飄搖,落下后,也逐風(fēng)而居,還有的干脆化作風(fēng)、變成雨……
地上的人們也從未向天空表達過太多關(guān)于云朵的訴求。一直以來,人們只關(guān)注太陽東升西落,對著月亮表達思念或者借由繁星在蒼茫大海尋找方向……至于云朵,大家的態(tài)度幾乎可以用“隨緣”二字來形容。
所以,當那天無比安靜的白云坡,忽然傳來一陣“唰唰——唰唰——”的聲音,大家都迷茫極了。
那是什么聲音?
那是一種在白云坡從未出現(xiàn)過的響動,唰唰聲更是打擾了云朵們的睡眠。原本猶如置身于搖籃中微微呼吸著的云朵,都開始不舒服地在夢里翻滾了,它們還發(fā)出夢囈一般的詢問:“怎么了,怎么了?是誰在撓癢癢,真是癢死了!”
這些云朵一動,白云坡上為數(shù)不多的房子也不禁跟著搖擺,不一會兒,就將整個白云坡都給驚醒了。最先打開門探出頭來的是披著衣裳的月婆婆,她正提著一盞空燈籠,準備去接月亮下班。忽然,傳來了一陣“唰唰”的聲響,月婆婆循著聲音走過去,直到她快走到老樹下的時候,才看到一個戴著大大草帽、只露出尖下巴、非常消瘦的年輕人,正拿著一把大樹枝掃帚在掃云朵呢!
“你是誰?又從哪兒來?”
“唰唰——唰唰——”
那人拿著比自己還要大的樹枝掃帚一直掃,不吭聲,好像他現(xiàn)在干的是這世上最容不得分心的事。
月婆婆撓了撓腦袋,被這個倔強的家伙弄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好在不一會兒,送太陽上班的人也從睡夢中蘇醒,揉著眼睛跑出來看熱鬧了,他好奇地問:“月婆婆,他是誰?白云坡來了新住戶?”
月婆婆搖了搖頭,不知道該怎么解釋這個年輕人的來歷。
不過,送太陽上班的人是個活潑的性子,他一直很希望安靜的白云坡多搬來點新朋友。他圍著掃云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試圖讓他停下來歇歇,和自己聊一會兒:“不掃也沒什么,不是嗎?那為什么不休息一會兒呢?”
可是掃云人還是不肯說話,甚至連目光都沒有絲毫偏移。
“唰唰——唰唰——”
最后,連平時睡懶覺到大中午的擦星星的人也出來了,但掃云人依舊沒有說話。其他人只能回去做自己的事,把他和那把大樹枝掃帚留在原地。
這一掃,就是整整七天。這期間,無論是送太陽上班的人邀他去做客,還是月婆婆請他去喝茶,他都沒有停下來一分一秒,他自始至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在白云坡上,他成天到晚從這兒掃到那兒,一邊掃著云朵,一邊拾起那些不知道從哪兒吹來、卡在云朵里的東西,有時候是一片羽毛,有時候是一只斷線的風(fēng)箏。按理說,這些東西其實大可不必打掃,因為風(fēng)一吹,它們總會隨著云朵到其他地方。但掃云人就是一刻不停歇,好像這些云朵不掃就會發(fā)生什么大麻煩似的……
他極有耐心,無論那些云朵多么能搗亂、多么狡猾地試圖逃跑,他都能一點點將它們掃起來,堆到天湖那邊去,從不放過任何一片從老樹上掉落的“云朵葉子”。
有時,天空一碧如洗,他就靜靜等待,傾聽風(fēng)里的聲音,判斷哪片飄來飄去的云朵即將掉落下來,好第一時間捉住它,免得它們變成臟兮兮的烏云。太陽太大的時候,他就用云朵編一頂大大的帽子,將自己扔在云蔭下,看著云朵搖晃……
七天時間,在天上,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卻也足以讓掃云人在白云坡居民的心中,從一個神秘又怪異的外來戶變成一個有點兒熟悉的陌生人。可由于他沉默寡言,大家依然不清楚,掃云人究竟是因何來到這兒的?
這個問題,其實掃云人并非不想回答,而是他自己也已經(jīng)不記得了。
他隱約記得,自己似乎在等待一些什么,他的內(nèi)心里藏著一絲強烈的不舍,只有掃開那些遮擋住天幕的云朵,心里才會好過一點兒。
一天夜里,掃云人到底還是累了,他靠在老樹上,做了一個模糊的夢。夢里,他站在窗戶旁眺望,天空烏云密布,那些鉛灰色的云仿佛隨時就要撐不住掉下來了。他側(cè)頭看了一眼日歷,那上面的日期被畫了一個又一個圓圈,大概已經(jīng)是第一百零五個陰天了。
他等呀等,前方蜿蜒的小路上終于走來了兩個人,夢里的他松了一口氣,好像總算放心了似的,那就是他的家人嗎?他們一定就是自己一直牽掛的家人。想來,他定是看到大雨將來,擔憂他們的安全,才會一直站在窗口眺望。
一股酸澀的溫暖在掃云人心間蔓延,他想要再好好看看他們,告訴他們自己雖然已經(jīng)離開,但依然很愛他們,可當他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卻就此醒來……
掃云人只能日復(fù)一日地等待,做著“掃云朵”這件孤獨、寂寞且微不足道、無人知曉的小事,這已經(jīng)成了他尋求一個遙遠答案的唯一方法,或許,他把所有遮住天空的烏云都掃走,然后將那些白云里的雨水擰出來,為大地降下最清澈的雨水,他的家人就能透過這片無比澄澈的天空,看到在白云坡上的自己了……
夏天很快不見了蹤影,秋天眨眼間到來了,老樹又落了一地“云朵”,風(fēng)一吹,飄得四處都是。
時光在云朵的來去中,不知不覺地溜走了,掃云人蒼老了許多。
有時候,就連掃云人也不禁懷疑,自己的家人還能記得自己嗎?他嘆了口氣,放下手里已經(jīng)光禿禿的樹枝掃帚。
直到一天夜里,靜默的白云坡忽然亮起了一盞忽明忽暗的燈,它是一只孔明燈,它搖搖晃晃,風(fēng)塵仆仆,乘著風(fēng)的翅膀,來到了遙遠的云層之上,來到老樹下掃云人的身邊。這只紅色的孔明燈上,寫著“愿吾兒安康”幾個模糊的字。透明的眼淚,忽地順著掃云人的臉頰流了下來。
掃云人抱著已經(jīng)滅掉的燈,終于想起了許多事,那時的自己,家在一片常年云雨的大地上,小時候最讓他開心的就是天空放晴的時刻了。天氣溫暖晴好時,他便和家人在小小的、長滿藤蘿的院子里聊天兒、玩耍、曬太陽。他那時總是仰著頭問媽媽:“明天還會是好天氣嗎?”然后,媽媽就會告訴他:“嗯……這得看天氣預(yù)報?!?/p>
“我希望是晴天。”小小少年想什么就是什么,從不會隱藏一絲自己的喜惡。
“為什么?”
“這樣你們每天出門,就不用淋雨,也不用怕曠野的雷電了……”
今夜的白云坡,沒有一絲烏云的痕跡。但掃云人還是拿起了樹枝掃帚,掃著干凈的天空,也一點點將心上的陰霾全掃開。
而這件無比平凡、孤獨且寂寞的小事,也在這個無人注意的夜晚,變得溫暖了起來。
世界依然在長大,掃云人和他的鄰居們又開始工作了。他們認真地對待著日月星辰和每一片看似微不足道的云朵,因為,他們堅信:當他們與大地上所愛的人,看到同一片美好且湛藍的天空時,就是以另一種方式再次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