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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表達(dá)的村莊

2020-09-27 23:22張向前
四川文學(xué) 2020年9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張向前

村莊一直在那兒,地球上的某個坐標(biāo)點,有時也在人的心里盤踞。一大片土地,黃色接近紅色的泥土任性鋪排,圍著兩三處比較聚集的房子,一條河蛇行不顧。這就是我老家的村莊。沒有土地的地方不能叫村莊。沒有村莊的土地注定沒有靈魂。土地圍著人轉(zhuǎn),人也圍著土地轉(zhuǎn),這似乎是一個哲學(xué)命題。這個村莊似乎凝結(jié)著高冷,似乎也糾纏著一點媚俗;低迷時有點自卑,高亢時又有點狂放。大多時候,它沉默不語。還有些時候,它喃喃自語,或者欲語還休,呈現(xiàn)出一種渴望表達(dá)的樣子,顧盼生姿。村莊時常念叨,來不來的是 你,等不等的是我。我回來了,帶著風(fēng)塵,還有浮躁,從千里之外,蕓蕓紅塵之中,卸下面具和偽裝,和著藍(lán)天白云下酒,當(dāng)然還有母親親手做的香腸、臘肉,有著泥土腥味兒的,北方人吃不習(xí)慣的折耳根。然后席地幕天,親近村莊,或者與村莊氣息相連的每一寸肌肢,融入村莊,成為村莊的一部分,渴望被閱讀,以及被表達(dá)。

萵苣

睡了懶覺起床,母親打了兩個醪糟蛋給我吃——這種醪糟蛋在北方地區(qū)少見,是南方人常食用的家庭早餐,口味香甜醇美。她自己則熱了鴨湯和著剩干飯吃。母親說她不喜歡吃雞蛋,家里雞生的蛋太多了,有時姐妹們還要分享許多。

一回到老家,三口之家的頂梁柱,轉(zhuǎn)瞬就成了小孩,一切聽從母親的吩咐。母親囑咐我去地里拔萵筍,詳細(xì)地說明了是哪塊土地。我銜命而往,興奮莫名。普者黑彝人碼頭的老板、詩人健如風(fēng)說我是大地的小孩。我很喜歡這個稱呼。其實我很慚愧,作為一個農(nóng)村孩子,我與大地并不親近,有時飄浮晃蕩,就像一陣風(fēng)從大地掠過,不改其色。

出門向右,走過堰塘坎,轉(zhuǎn)過彎就是一大片土地。土地肥沃,一小塊一小塊齊整的莊稼地拼接著春天。大地織錦,奉獻(xiàn)著豐碩果實與斑斕色彩。這是母親和鄉(xiāng)親們寫的散文,當(dāng)然還有小說、詩歌。我在田地里奔跑,并不急著去拔萵苣。與大地的親密需要時間,也需要赤誠。無聲潤物,一些露珠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打濕了我的褲腳。母親種的萵苣隱藏在兩行胡豆苗之間,悶聲不語,不停生長。有的已經(jīng)開出了花,老了。來回巡禮了兩遍,我伸手拽了兩根長得乖的萵苣——乖很重要,顏值高,受青睞。我抖掉根上的泥土,仔細(xì)瞅瞅,心滿意足地返回。我隨意地走著,走得很慢,讓雙腳在田野的土地上踩出一些詩意??諘绲奶镆白屓伺蛎?。我有時幻想自己是一只雄鷹,在遼闊的天宇翱翔或者巡邏,留下讓目光追隨的軌跡。或者是一只自由行走的螞蟻,微小的身軀負(fù)載著思想的巨人,搜羅萬象。在無人企及的世界里隨心所欲。

母親遞給我菜刀,削萵苣皮。她要出去辦事。我老老實實地坐在家門口——像小時候一樣老老實實。但那時是人未動心已遠(yuǎn),總想著外面的世界更精彩?,F(xiàn)時也是身未動,卻總想把飄在遠(yuǎn)處的心拽回故鄉(xiāng)。那把老菜刀已被歲月磨得單薄了許多,我用它認(rèn)真削著仍散發(fā)著泥土味的萵苣皮。人收割莊稼,跟時間收割生命有什么差別?人有疼痛感,莊稼亦然,還有吶喊和抗?fàn)?,只是人聽不懂,或聽不見?/p>

一些看不見的小蚊蟲叮咬著我,吸我的血。揮舞一下,馬上又圍攏過來。寄生也是一種本領(lǐng),一種生活方式。滿眼的蒼翠,滿眼的靈動,總想主宰世界的人類妄自尊大,也同樣被植物、動物乃至這個世界主宰,就像現(xiàn)在的我被自然圍剿。

生命恒常,卻不故我。父親微笑地望著我,這張照片成為他留給世界的最后一抹溫情,一如他65歲的生命歲月。他從沒在我的生活里遠(yuǎn)去。昨天在他墳前點香時,小妹說,父親生氣訓(xùn)人,總喜歡翹起嘴角。我猛然醒悟,我何嘗不是如此。基因潛滋暗長,血脈傳承使然。我惶恐不安,不敢言說自己長成了自己追求的理想,但是否長成了父親眼中期冀的樣子?

堂屋墻上的父親再不會生氣,總是微笑,不語。

永不放棄生長的生命,就像莊稼一樣,直至毀滅。削好的萵苣綠中帶青,青中蘊(yùn)玉,脆生生的質(zhì)地。還有幾片翠色的葉子頂在頭上,依然故我。

夜晚

每一個夜晚都是生命的黑洞,每一個夜晚都是白天的膠片。黑洞內(nèi)的人物容易被稀釋,膠片中的內(nèi)容經(jīng)常被忽略。

燈泡慣常地居高臨下,把光亮隨意地撒開,既不冷淡,也不熱忱,如捕魚的網(wǎng),把我和母親罩住。陰影總是有的,那些被物件擋住的地方,也許有著渴望的眼神。

熒光屏閃閃爍爍,如一條釣線,釣著人們的心,起起落落。母親瞇著眼,盯著熒光屏。不得不說一下,母親的眼力很好,看電視從來不需要戴老花鏡。電視是個神奇的東西,比孫猴子的戲法還多,沒有窮盡。它收割著歲月,只是不分季節(jié),悄無聲息,不痛不癢。讓人哭笑,讓人酸爽,沉迷其中而惘然。這是我和母親的共同科目。

母親看著說著——習(xí)慣使然,有一搭沒一搭的。我接話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我躺在左邊的床上,母親躺在右邊的沙發(fā)上,身上蓋著一件長的厚衣服,或者薄的小被子。正上演的《鐵道游擊隊》已經(jīng)放了好多遍,母親仍然看得津津有味。當(dāng)然,她有時看的新潮現(xiàn)代電視劇,同樣不在我的視覺頻道上。這絲毫不影響我們相處的時間。母親不說話的時候,偶爾我能小寐半晌。

媽,9點鐘了,我去看會兒書——這是我的習(xí)慣。熒屏太薄,經(jīng)常變換。變換的是顏色、人物、情節(jié),缺乏思想少有深度,它不能把人帶入更寬廣的天地,讓思想自由馳騁。母親頭也沒抬,說要得。我起身走向門外,一股水聲響起。夜太黑,抬頭望天,總覺山村夜晚的天空比城市的天空高遠(yuǎn)深邃,有許多城市所沒有的景物和聲音。城市的天空被橫平豎直的樓宇瓜分得凌亂不堪。嗞嗞嗞……咦咦咦……嗚嗚嗚……不同的音色各異的蟲們在歌唱,聲音時高時低、時斷時續(xù)、時長時短、時急時緩、時停時起……或細(xì)聲細(xì)氣,或高亢激昂,或委婉矜持。夜色成了一個舞臺,昆蟲們開始交流聚會。嘎的一聲,一只不知名的鳥清脆地叫了一聲,加入合唱聲中,演繹成舞會的停頓。蟲們、鳥們都很收斂,不破壞自然的規(guī)律,沒有大媽們那么奔放和狂野。它們很低調(diào),低調(diào)也是一種美。星星眨著眼,看夜色撩人。風(fēng)摸了一下我的臉頰,幽會去了——它沒有固定的男朋友,誰都去招惹,對誰都不負(fù)責(zé)。

一本新買的書,一個江南作家寫的,飽含人生滋味。書,已經(jīng)在掌中摩挲了多日,有點愛不釋手。躺在床上,我順著文字搭建的通道走進(jìn)一個作家的內(nèi)心世界,也走向更隱秘的遠(yuǎn)方。這個作家我并不認(rèn)識,他的文字似乎由溪水或清泉洗練過,有種自在的純樸天然,柔軟了我的情感。累了,我抬起頭來,白色的墻壁輕輕地接住了疲憊的深情。去年剛刷新的一堵墻,很平實,卻可能增加一篇文字的分量。我喜歡與墻對視,覺得它是有生命的。在我思緒混亂或者茫然的時候,它讓我穩(wěn)定、沉淀、平復(fù)、安寧,幫我捋清思路。黑夜中,它最能讀懂我的心情。更確切地說,它能接納,或者容許一個講述者安放他那質(zhì)樸清純的靈魂,一個思想者鋪排他那深深淺淺的迷惑。這就夠了。

呼嚕聲傳來,通過門縫的間隙隱約地傳來。我掩了門,但并沒有關(guān)嚴(yán)實。腳尖著地,我輕聲移到外屋,把電視上的花花綠綠人來人往關(guān)掉。手電筒微微地?fù)伍_一片光亮,讓屋子黑得并不結(jié)實。我小心地給母親掖了一下被角。母親面容安詳,熟睡如嬰,只是染了多次的頭發(fā)再次如雪。在我幼小的時候,母親也許多次地注視過我。歲月鋒利如刀,誰能招架?誰也招架不了——不是什么都能拒絕或抵擋。母親真的老了,就像我不再年輕一樣。

手電光啪的一聲熄滅了,陰影迫不及待地壓了下來,墨色吞噬了一切。我在黑暗中移動,也在黑暗中思索。這種觸及心神的體悟比任何時候都來得更深刻更猛烈。一顆疼痛的心自由切割,在煎熬中尋找時間的出處。

黑夜有多黑,就如永遠(yuǎn)有多遠(yuǎn)。

鋤地

路是連通,也是阻隔。世界巨大的部分在路的那頭,我在路的這頭。

從城市到山鄉(xiāng),從密集的樓宇到零散的村莊,一條路就夠了。完成了使命的路,坦然躺那兒,如一條絲巾拴在村姑的肩上,風(fēng)情、質(zhì)樸,淡淡的優(yōu)雅。

路把喧囂、熱鬧、浮躁、繁華擋在了村外。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無奈。村莊清靜,靜得可以聽見鳥鳴和自己的心跳。手機(jī)上裝的聯(lián)通卡沒有信號,撥不出去也打不進(jìn)來。剛剛好。世界難得安然,世界如此安然。

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亦如是。多少有點自作多情的胡思加亂想。世界安靜了,心也就安靜了。心安靜了,世界就呈現(xiàn)出本真和原生態(tài)來。

草們緊張起來。在城里,它或許是人們的好友;在鄉(xiāng)村,它永遠(yuǎn)是人們的敵人。一個陌生男子拿著一把鋤頭走過來。陌生產(chǎn)生恐懼。他們不認(rèn)識我,心中自有一種恐懼滋生蔓延開來。核桃樹搖了搖手,那口老井也認(rèn)出了我。草們是母親上季收割莊稼后冒出來的,頗有點搶灘登陸的味道。

大地的小孩,不與土地親近,如何稱道。不理會草們的抗?fàn)幒蛿骋?,我蹲下身來,伸出武器一般的雙手,左右開弓,蠶食草們。草們奮起戰(zhàn)斗,血濺手心。這血有點綠,或者像萇弘三年化碧之色,碧血丹心。

母親指揮著我翻土,拾撿草根。鋤頭起落之間,心氣下沉,地氣上升。新鮮的泥土突見光明,興奮不已,與風(fēng)、與云、與天空、與草木訴說久違的心事。揮舞頓挫的形神,演繹著原始的人類圖騰。鋤把子,筆桿子,都是人與世界對話的方式。鋤把子強(qiáng)健肌體,筆桿子熔鑄靈魂。鋤把子巨筆如椽,筆桿子柔軟如絲。一個沒有握過鋤把子的手,捏著筆桿子似乎有些發(fā)虛。這些東西,土心里明白,字心里透亮,糊弄不得。

平直的菜伢子站起來了,土地完成了一次輪回,或如草樹,或如人命。太陽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躲山后面玩去了。我坐在田塍上休息,風(fēng)跑過來擦汗,殷勤、周到,小心翼翼。

青山不墨畫中有我,綠水無弦叮咚彈琴。光線慵懶了,一幅水彩淡成素描,我幻化成天地間一個模糊的剪影。輪廓清湯寡水,凸顯出一點點瘦骨嶙峋的美感。

作家王劍冰先生說我是一個有詩意的人,我一直追尋,從城市到山村,從柏油路到泥土路;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從身體到情感,從語言到架構(gòu)。奈何,風(fēng)依依,吹舊了時間。

遠(yuǎn)處的路急劇收縮,被蠶食被吞沒,止不住地恐慌,被逼得在夜色中含恨自盡。

阿貴

天青色,沒有煙雨。等也沒有。鯉魚鱗、草魚鱗、鯽魚鱗、龍鱗星羅棋布,還有一片一片的白,那是魚肚。天青如海,白的也可能是撞碎又喘息的浪。

衛(wèi)星定位系統(tǒng)以N的N次方快速拉近,地球就是宇宙中的一個小陀螺。目標(biāo)鎖定在東經(jīng)104.50,北緯29.46,一條小河旁。這條小河連名字也沒有,但不影響她的從容和淡定。一臺柴油機(jī)嗒嗒嗒地轉(zhuǎn)動著,水從100米開外的管中噴涌而出,歡快地在田里奔跑,干涸的裂縫霎時被淹沒。

“油沒了,機(jī)器不轉(zhuǎn)。水沒了,機(jī)器要爆。到時就成了一堆廢鐵?!卑①F邊給柴油機(jī)加水邊說,然后雙手叉腰站在我跟前,一副老把式的范兒,腳跟上泥土未干。

阿貴是我發(fā)小,從小一塊兒穿開襠褲玩大的。他很少去城里打工,堅守在這塊土地上樂此不疲。他把去城里打工的鄰居的土地收攏,一起耕種,每年收入也不少。我們從一股道上出發(fā),成了兩股道上各自開拔的列車,北進(jìn)南下,東突西蕩。

時光不居,絡(luò)腮胡子在他的臉頰和下頜游走,襯托出一個十分詩意的頭顱。假如他會寫詩,一定會是個有些神秘而神圣的詩人。當(dāng)年的頑皮少年變成了中年漢子。歲月在他身上下了不少功夫,把他磨得有些鋒利,就像他手中的那把鋤頭。一塊一塊的梯田,不是他打理生活的唯一方式,卻是他閱讀這個世界的主要內(nèi)容。一行行莊稼,如一首首詩,點綴著他慣常不羈的生活。他問我的工作、工資、孩子、城市的一切。聽我講完,他笑笑,整個世界就燦爛起來了。

阿貴個子不高,家里的條件一般,在本地找媳婦有點困難。多年前,他家一個親戚從外地領(lǐng)了個女人回來,正好介紹給他做媳婦。天上掉餡餅,一家人歡天喜地??上?,好景不長。前兩年,他媳婦借出去打工的機(jī)會——跑了。所幸,留下一個孩子給他。是他脾氣暴躁,還是女人心氣高,或是其他原因?鋒利有時容易傷人。他沒說,我也沒問。他媳婦我見過,白白凈凈的一個女人,說話和和氣氣的。我每次回家她都會領(lǐng)著孩子來看看我。孩子叫我叔,她叫我哥??傆X得有些遺憾。孩子倒是很聰明,初中快畢業(yè)了,個子不低,學(xué)習(xí)成績一般,干活卻是利索,伸手就來,一學(xué)就會,成了他的得力幫手。

田里的水淹上一層了,就又多了一個倒映在水里的阿貴。他的父親我叫二叔。二叔用帶柄的鐵鈀在田里取泥,一塊一塊地往田塍上貼。二叔鐵鈀揚(yáng)起來落下去,往身前一帶,一塊田泥就離開原有的板塊。水立即灌了進(jìn)去,冒著一些氣泡。那是泥在呼吸。那些泥常年不見天光,呈深色偏黑,散發(fā)出腐朽的氣味,增加了生命的濃度。阿貴挽起褲腿跳下田,跟在父親身后,用腳仔細(xì)地抹平踩實泥巴,防止?jié)B水。泥水濺到身上,他隨手一抹,繼續(xù)。他的體溫延伸到泥上,泥活絡(luò)起來,油光錚亮。陽光一照,反射到他的臉上,就像涂了一層釉彩,有些恍惚,有些生動。

我說話的時候,阿貴一直在忙碌著,偶爾抬頭看我,臉上有一種迷離與羨慕的表情。柴油機(jī)仍在嗒嗒嗒地轉(zhuǎn)著,河里的水打著圈兒往高處爬。水潤干田,田就可以插秧打谷,人呢。談愛情就奢侈了,婚姻是柴米油鹽。生活總得過下去的。啥時候再找一個?這句話試了幾次,也沒有問出口。我遞過去一支煙,阿貴點燃,狠狠地吸了一口,斜著眼睛望著我,仿佛看穿了我的小心思。我猥瑣了,不敢再問。

天好高,太陽好毒。

巡山

該巡山去了。不是大王叫我,我也沒見過大王。我也不是小妖,可以算一個修行多年冥頑不悟的羅漢。我的巡山是習(xí)慣使然。

太陽西沉,地平線一點一點上升,那片紅云還有些燦爛。我曾經(jīng)用它喻過李商隱之于唐朝詩歌:晚唐的一縷霞光。夕陽美得自我,在些許人眼里也美得凄惻。

順著堰塘坎往西走,目光四散,腳步徑直。沒時間搭理塘里的小魚們,轉(zhuǎn)彎上了黃泥巴土坎,母親種的胡豆微笑了一下。北行一里多地,下到寬闊的馬路上,順坡而進(jìn),溜達(dá)到了馬道子——是否古時走馬的官道?高度有了,視野自然開闊起來。進(jìn)退,人生就在起伏間。整個村莊在面前鋪排開來,高低相就,錯落有致。根莖般發(fā)散的小路銜接著所有的村莊。近觀蕪雜的景象,遠(yuǎn)眺卻別有一番風(fēng)味。遠(yuǎn)處的山峰、坡地,近處的高樹低枝、茅草、野花、蔬菜,一些纏繞的公路,繩索大小的泥路、田塍、土坎,零散的村莊,高聳的竹林……在我長久的凝視里渾然一體,呈現(xiàn)出它能呈現(xiàn)的所有色彩:金黃、血紅、海藍(lán)、蔥綠、黛青、墨黑、翠綠、桃紅、牙白、紫荊、明黃、深藍(lán)、灰蒼、土黃……大地豐富、立體、縱深,像畫卷鋪展開來,一望無際。相鄰的二小隊、三小隊、四小隊(村民小組)也囊括進(jìn)視野,成為地球表面色彩的一小部分。

村里最高的山橫亙在前。懵懂年紀(jì),總想爬最高的山、走最遠(yuǎn)的路、看最美的風(fēng)景、將來考最理想的學(xué)?!裁磿r候都想做到極致。歲月經(jīng)年,淹沒多少世事,方知“最”之后,是下、降、跌、落、墜、滑……卻又忍不住地沖動、好強(qiáng)。圍著山轉(zhuǎn)了兩圈,沒有找到攀爬的路徑。從小我就爬過多次,不會沒有啊。時間是有手的,把原有的那些梯步抹平了,把一些外側(cè)的石塊也推倒了。它們被散亂地拋棄在土坡上,緘默無語。仔細(xì)看,還是有一些可供手腳借力的梯坎、凹坑,只是有點陡、有點險。心有千千結(jié),臉上是人到中年掩飾不住的膽怯、保守、無奈、妥協(xié)、退卻的人生集結(jié)。

何必糾結(jié),頂峰之處全是下坡路。

嘩嘩嘩地一陣響動。??!原來是一條烏黑锃亮的蛇。它也在游山,或是我的腳步聲驚擾了它?猛地看到了,還真有點恐慌。這都是山的書簽,夾在山的縫隙處。路邊的豌豆花開了,正盛,不聲不響,紅得鮮艷,白得清純。沒有人觀賞,也不減其韻。我很喜歡。去年,我也見它花開無聲,卻見清淚兩滴。每一處花開,是否都有我們期待的芬芳。終究,我是一個看花客。

手機(jī)鈴聲響起。小妹問我前天寫的文字起個什么題目好,她想用我的文字發(fā)抖音。隨便起一個吧?小妹糾纏,我說,就叫《燈光下》吧!初寫文字時,總想取定一個精彩、靈動、抓眼的題目。這似乎無可厚非,也算寫作的“技”。寫得久了,漸漸地有了一些體悟。大家落筆,要的是淡定、從容,視野、氣場。看似無意,實則有心??此菩攀?,實則騰挪??此齐s亂,實則有章。這,或許叫“道”。世人模仿,襟懷不夠,終是“一行白鷺上青天”,離題萬里。文如此,人亦然。山高人為峰。獨(dú)立山巔氣爽神清,見所未見,云所未云。

家里的炊煙起了,順著云氣往上爬高。那是母親的召喚。于游子內(nèi)心,每一個炊煙起處,都是一個鄉(xiāng)愁的燃點。一年又一年,那種如火的濃烈,從未被歲月稀釋。很多時候,炊煙就是鄉(xiāng)愁的一部分,甚至說炊煙是鄉(xiāng)愁的一根肋骨,或者無法厘清的一蓬發(fā)絲。

薄暮無愛,露水情深。

快艇

突然想肋生雙翅,在這水天翱翔,或者滑行,探尋這山的高處,搜索這水的源頭。

這條與沈從文家鄉(xiāng)同名的沱江河,在我的家鄉(xiāng)穿城而過,給了家鄉(xiāng)富饒和靈氣。這片水域叫楊柳灘,詩意的名字在水面搖曳。河對面不遠(yuǎn),一個叫紅花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此刻,母親或許正在鋤地,或者種菜。這是她的慣常生活。

快艇寂寞難耐,以一聲悶吼招呼我們。搖晃著上去,還止不住地?fù)u晃。風(fēng)行水上,思緒悠悠。在我小的時候,這片寬闊的水域曾經(jīng)掉落過衛(wèi)星,成為那年轟動的新聞。衛(wèi)星、降落傘、船只,人們正在奮力打撈的雕塑,讓人依稀回到從前。我的叔叔簡國民因保障衛(wèi)星打撈得力還立功受獎,在全市通報表彰。

長短相形,高下相傾。站的位置低了,視野中的一切就高大起來。水上航行,感慨尤甚。常人看水,看深淺清濁;帝王看水,看載舟覆舟;老子看水,看出了大名堂。他張口就說,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qiáng)者莫之能勝。江海善下,故能為百谷王。乃至于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在我眼中,水無非做飯洗衣澆地劃船而已。老子就是偉大,偉大得與眾不同,看水幾于道。如此來說,人的差別不在于長相身高等外在表象,而在于思想的高低豐儉。眼前的江水舒展懷柔,如綢,如緞,如毯,輕輕地托住快艇,以及快艇上的人們。人們都穿著橙色的救生衣,像一團(tuán)團(tuán)火在水中燃燒。青山夾岸,仿佛銳角,成一種撕裂的形態(tài)向后飛奔,綿延不已。

朋友范說,可惜你們來晚了一步。前一陣子,岸邊的油菜花競相怒放,燦然如金,蜂飛蝶舞,香氣四溢,田野放彩。朋友范眼帶黃金甲,滿是替我們惋惜的樣子。好心自不必說,我則釋然,花開花謝自然法則,早一步晚一步是人生常態(tài),鮮有那么多的恰巧、正當(dāng)、剛剛好。遺憾也是一種牽掛。陽光下的暗影快速移動,滿幅水墨的韻味蕩漾開來。大自然每一季、每一日、每一刻妍麗自在,無時不變,只待你的審美欣賞發(fā)現(xiàn)。遍野的油菜已然深綠,那些細(xì)長飽脹的菜莢滿貯黑金的油菜籽。天光云影,豐收的日子掐指即到。

河水清亮。天掉了進(jìn)去,云也掉了進(jìn)去,人也掉了進(jìn)去,有些酒后醉意的樣子,搖搖晃晃,不正經(jīng)。水改變了我們曾有的正經(jīng)。哦,一切都源于風(fēng)的不正經(jīng)。

河?xùn)|風(fēng)景迤邐。那尊“母親石”經(jīng)年櫛風(fēng)沐雨,臨河而立,發(fā)髻婉約。是在閑情水天,還是望夫盼歸?思念是一種愛,也是一種看不見的深層的憋屈的痛。那種永恒經(jīng)典的姿勢,倒是讓人潮涌心熱。

一列呼嘯的列車,牽起了我久遠(yuǎn)的思緒。這條很早年代修建的鐵路,沿著河西蜿蜒,隱忍成攀爬歲月的階梯。我一直在爬這座階梯,上上下下,來來回回,經(jīng)年不倦。猶記懵懂歲月,裹著小腳的奶奶一手拄著拐杖,一手牽著幼小的我,歇歇停停,停停歇歇,步行七八里來看鐵路和火車。奶奶沒有見過火車,我也沒見過。它總是像條長龍一般,呼嘯而去,留下我們祖孫倆怔在原地,落寞的眼神追隨著落寞的風(fēng)。無礙的天宇下,瞳孔間的希冀白云一般縹緲。青春無羈的年紀(jì),我順著這條鐵路北上外出,停泊異鄉(xiāng)。握在手里的,常常是一張張南來北往的車票,上面沒有奶奶的名字。奶奶隨風(fēng)去了。我憂傷地知道她沒有返程的車票,她永遠(yuǎn)也不會返程。不知她有沒有追上那列奔跑的列車,好好地看它一眼,了卻心中的遺憾。掌中余溫猶存,它一直在我心里升騰,無有止境。

沿河逆上文江、雙峰、歸德等地,恍如逆行在記憶的時空里。小時候父母帶我走路趕集,不惜起早,不惜貪黑,踉踉蹌蹌幾十里地,就為父親母親賣了蔬菜水果等農(nóng)作物后,給我買根油條,或者吃碗兔子面,吃一??匆娋土骺谒奶枪?。三者同時實現(xiàn)的概率幾乎為零,其中之一就不錯了。那時,我最怕的就是下雨,河水漲起來淹了路、淹了橋、淹了渡口,就趕不了集,得失望惆悵好一陣子。想想那時,母親愛我,父親亦愛我。精神的東西,有時比物質(zhì)更讓人留戀。彈指一揮間,四十年。

后來我去了沈從文的故鄉(xiāng),一個很大的原因是奔著鳳凰古城的那條沱江河去的。我沒有去沈從文故居,我蹲在沱江河邊,看河水奔流,看靚麗女子在河邊浣衣。橋上行人擁擠,你來我往。剛下過暴雨不久,河水還有些渾濁發(fā)黃。誰又能說清楚是沱江河水滋養(yǎng)了沈從文,還是沈從文滋養(yǎng)了家鄉(xiāng)的這條河流?若做比較,它和我家鄉(xiāng)的那條沱江河一樣,也不一樣。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精神向度,每一條河流亦然。

這條河,一直在我生命里流著,憂傷纏綿地流著。

眼前熱鬧起來??焱煨煸诟事抖煽诳堪丁0哆吶寺暥Ψ?,是一戶人家在為老人八十大壽擺宴。圓桌排排列列,如人生的算式。桌布喜慶鮮紅,宛如一朵朵嬌艷欲滴的紅花?;ㄩ_為誰?

悲愴感襲來。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人生過隙,歲月?lián)u晃如艇。

趕場

天麻麻亮的時候,母親叫我起床,跟著她去趕場。麻麻亮這個詞著實高妙,也見古人智慧之光??床灰姷摹奥椤?,似有若無??床煌傅摹傲痢?,亮中稍有不清。

我和母親就在這麻麻亮的天色中上了路,母親背著一個背篼,我則甩手甩腳地跟在她的后面。泥路也是田塍,從小就有。我踩著它上了小學(xué)、上了中學(xué),然后遠(yuǎn)走多年,沒有說一聲再見,也沒有說再不見。它已經(jīng)不是唯一通往外面的路了,一條水泥硬面的大路已經(jīng)擺在院壩前。路,和人的行為生存方式一樣,有了多種選擇。之所以選擇它,近一點是個原因,更重要的是,我還是喜歡腳下那種綿軟的感覺。

趕場是我每次探親回家的一次必修課程,說不清什么原因,總有去逛逛轉(zhuǎn)轉(zhuǎn)的沖動。不知我們老家怎么叫“趕場”,這個詞源于何處,我沒有深究過。它與北方的趕集、云南的趕街、嶺南的趕務(wù)、福建廣東的趕圩意思差不多,是鄉(xiāng)鎮(zhèn)定期的一種集市貿(mào)易活動。有一段時間里,我有點討厭這個詞,嫌它土氣,盡量回避它,怕它泄露我的身份和淺薄,可見我的虛榮。現(xiàn)在我之所以堅持用“趕場”這個詞,是我突然意識到這也是一種文化,精深的傳統(tǒng)文化。更多的新鮮的帶有鄉(xiāng)村味道泥土氣息的地域文字,自覺地進(jìn)入文學(xué)之中,呈現(xiàn)地域的多樣性和文化的豐富內(nèi)涵,是件好事。

彎彎曲曲的泥路,通到一座石拱橋跟前戛然而止。橋不算高,十米、八米高的樣子,叫高橋。高橋不高,自然就想起了西湖,想起了西湖的孤山不孤,長橋不長,斷橋不斷,陡添些許哲學(xué)的意境來。高橋曾經(jīng)是這片地方的一個路標(biāo)。有了它,人們理所當(dāng)然地踏橋而過。假如沒有它,人們過河就成了難題。這條河妖嬈盤旋,將我們村子恰好割裂在河的北岸。而集鎮(zhèn)、縣城乃至更遠(yuǎn)的省城、外面的世界,通通通過這座橋向南挺進(jìn),向外延伸。無橋,小河就是鴻溝,是割裂,或者天塹。無,倒是更能顯示它存在的重要性。橋如此,世間諸多情物何嘗不是如此。小時候放學(xué),不愿早早回家,橋就成為一個玩耍的聚點。橋上拍紙殼、下五子棋,橋下摸魚兒、捉泥鰍,好不快活。探頭下望,河水清亮如許。一個曾經(jīng)光腳光屁股潤澤少年的臉上已經(jīng)溝壑縱橫,意味深長,隨著蕩漾的河水一起蕩漾。

路旁的胡豆苗興許還記恨我,怔怔地站著一言不發(fā)。在胡豆還沒成熟飽滿的時候,我偷食過它的伙伴。它的主人笑呵呵地嚇唬我說,吃了它會拉肚子死人的。我擔(dān)心了好多天,惴惴不安。還好,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那個年代,有什么能吃的呢,又有什么不能吃的呢。

鄉(xiāng)場上人頭攢動。原來沿街一里多地零散擺放各自叫賣的攤點,統(tǒng)一挪到一片新修的集貿(mào)市場里了。地方雖不寬大,卻更顯熱鬧。戰(zhàn)線縮短了,便捷了買賣。折耳根、萵筍、青菜、包菜、花菜、橘子、橙子……產(chǎn)自自家地里的蔬菜水果應(yīng)有盡有。還有魚兒,大多是農(nóng)家池塘里養(yǎng)的鯽魚、鯉魚、草魚,少有珍稀魚種。正在大盆里游泳的魚兒,突然間被一只手猛地抓起——這是一個老手,動作之快如閃電,捉拿部位之準(zhǔn)不差毫分。未眨眼間,魚已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心疼眉皺。鮮活變得麻木,一過秤,刀就上了身子,快速游動,鱗甲四散飛濺。一條黑色的塑料袋給了魚黑色的世界。魚說,聽不見為安。魚還說,眼不見為凈,且讓一切自去喧囂。

母親沿攤逡巡,看上了就買下裝入背篼中。我不是白跟在后面的,我的任務(wù)主要是付錢。這是一年中少有的日子,可見我回家是多么稀少。母親興高采烈,多多少少還有點炫耀的樣子,碰到熟人,總是熱情地打招呼,說這是我兒子。少小離家人不識。鄉(xiāng)親們大多會認(rèn)真地看我兩眼,然后用似乎有點羨慕的口氣與母親拉上兩句話。

滿載而歸時,碰見剛?cè)ペs場的二舅。分別后,我問母親,二舅中午會不會來家里吃飯,要不要多做兩個菜?不會的,幾年都沒有往來了。母親臉上云淡風(fēng)輕。我有些茫然。我小的時候,多親熱的一大家人,聲音洪亮的外公,小心翼翼的外婆,意氣風(fēng)發(fā)的舅舅們,青春靚麗的舅娘們,還有與我同齡的表兄弟們。如今,祖輩大多離世,長一輩的親人也年屆古稀。曾經(jīng)淘氣的那些表兄弟們四處飄零,再難如昨。時間都去哪兒了?是我們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我們?

等了半晌,二舅終是沒來。

煮魚

午睡醒來,屋子里闃寂無聲,院子里也沒有響動。我迷迷糊糊地爬起來,懵懵懂懂地去找母親,就像小時候一樣。

母親肯定打牌去了,她不會跳壩壩舞,也沒有其他愛好。打牌是她娛樂唯一的追求。王大娘家沒人,韋姑爺家沒人,轉(zhuǎn)了一圈,在鐘孃孃家找到了母親。一幫人熱火朝天地干著,你不服我,我也不輸你,吵得不可開交,哪像七八十歲的老人。這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來,你來打兩盤?”鐘孃孃熱情地招呼我。我客氣地給鐘孃孃擺了擺手。我當(dāng)然不會讓鐘孃孃正高興時掃興。說實話,他們那個水平著實不算高,我不愿打。但說實話,跟老家的年輕人我也不打,是不敢打。那牌,算得精準(zhǔn)得很,過經(jīng)過脈。有一次一不小心沒忍住上了桌,兩圈下來,我就知道最終結(jié)局是我輸多輸少的問題,果不其然。打牌(麻將)是我們當(dāng)?shù)氐囊环N文化傳承。我這種水平高不成低不就,有點像半罐水響叮當(dāng)。老老實實的不肯干,好高騖遠(yuǎn)的不得行,當(dāng)觀眾又憋不住想摻和。人生的悟性決定了生活的層次,多少有些不上不下、不左不右、不三不四、不好不壞。

天麻麻黑,母親起身,帶著我回家。

雞們、鴨們早就鬧翻天了,吵著叫著要進(jìn)食了。母親用菜刀飛快地將一些菜葉子切碎,拌和著碎碎的苞谷粒,撒向院壩里。我則將圈門打開,雞鴨們洪水一般涌出來,沖向院壩,痛快淋漓地大吃一通。然后一個個張開翅膀,欲飛將飛的樣子,展示自己略顯肥碩的身材。

幫著母親將歡欣鼓舞的雞鴨們趕進(jìn)圈里時,一只狡猾的雞趁我不注意,從我的左側(cè)溜逃出去了。我連忙去追。母親在身后罵著這只狡猾的雞,數(shù)叨我的大意。小時候似乎也經(jīng)常這樣,總想把事情做好卻總做不好,母親很多時候是看不起我做活兒的——母親當(dāng)然能干。這也是我一直以來的短板。那次我?guī)е甙藲q的女兒回老家?guī)湍赣H收苞谷。女兒不怕曬不怕熱不怕累地?fù)彀?,不停地扔進(jìn)脫粒機(jī),母親表揚(yáng)女兒都比我吃苦耐勞。女兒倒是高興,她爹卻在旁邊尷尬了。不只母親,很多人看不起我。沒關(guān)系,我努力,進(jìn)步的空間蠻大。始終處于上升通道的人生,是否總充滿理想激情希冀天真。

夜色將所有人關(guān)在了另外一個世界,好像每個人都被上帝以家為單位分開。照顧完雞鴨,該照顧人的肚子了。燈光下,母親坐在灶臺前,往灶膛里添柴火。城里人已經(jīng)開始用手機(jī)掌控生活的一切,包括做飯,我和母親仍然燒著柴火灶,蒸煮著農(nóng)家人的憂愁歡樂。我站在灶臺一側(cè),開始做麻辣魚。外甥嚴(yán)彬是個釣魚高手,每次都是滿載而歸。母親挑揀了一條活蹦亂跳的草魚,說給你舅舅做麻辣魚吃。母親知道我喜歡吃魚,每次回家都做。

往年是母親親手做,這次我自告奮勇當(dāng)主角。母親添柴火,給我說著什么時候放調(diào)料,炒香,放水煮,什么時候?qū)Ⅳ~塊下鍋……

當(dāng)年那個頑劣添柴火的少年,轉(zhuǎn)眼間眉目刀刻深紋。母親笑容依舊,倒不顯山露水。蒸汽繚繞,燈光有些難禁,濕潤了。

微信發(fā)出做魚的照片不久,半輩子只做過兩次魚的金平同學(xué)留言說,快趕上他的水平了。問母親味道怎樣,母親說,好吃,好吃。

堂屋里,燈光下,吃魚的母親臉上花開。

責(zé)任編輯 楊易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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