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棘
清晨起床后,盯著鏡中自己的臉看了足足十多分鐘,我越看越覺得自己的雙眼與門口矩形魚缸里漂浮著的那一對死魚之眼莫名相像。我隱隱還記得之前魚頭還沒消融時它們的樣子,后來某天我無意間發(fā)現(xiàn)魚缸里只剩下了一對魚眼睛——對此我已不再感到驚訝了。在我們這個星球上,人對這樣的事情早已習以為常。我有點好奇這對眼睛會不會也像它的身體一般漸漸消融掉,不過即使那樣,也并不意味著它們死掉了,不,它們?nèi)栽隰~缸里游來游去,只是換了一種形態(tài)。該喂食還得給它們喂食。
“早上好?!鄙砗髠鱽戆⒅秋L鈴般略帶金屬質(zhì)感的聲音?!笆窍热ハ丛瑁€是先吃早餐?”他知道我一向都是洗完澡后才吃早餐的。不過我喜歡他征詢我的意見。大多數(shù)時候,做每件事情時他都會先問我的看法,就像是故意沒話找話一般。或許這是他怕我喪失了說話能力而有意進行某種目的明確的對話練習?很有可能是這樣。
“我去洗澡了。”我說。
“好,你能猜到今天早上吃什么嗎?”阿智問我。這是我們幾乎每天都要進行的猜早餐游戲。
“鱘魚,一定是鱘魚?!蔽艺f著關(guān)上了浴室門,慢騰騰地從身上往下剝著衣服。他沒說是還是不是——答案要等到我裹著浴巾在餐桌旁坐下時才會揭曉。
我出來時阿智已經(jīng)把一切都準備好了。他腰背筆挺地坐在我落座的椅子對面,身穿一身看上去略緊的深藍色運動服,他嘴角的弧度恰到好處,給人一種很舒服的如沐春風的感覺。我坐下后,先拿起盛著牛奶的水晶杯子喝了幾口,阿智把餐桌中間青花圓盤上銀光閃閃的保溫金屬罩揭開,兩只烤得金黃的拳頭大小的乳鴿擺在碩大的盤子中央,伴隨著烤乳鴿身上升起的熱氣,香味瞬間在房間內(nèi)彌漫開來。
“你又猜錯了?!卑⒅强粗倚Φ馈?/p>
“我剛剛不過是隨口瞎說的?!蔽医妻q說。“我要是認真猜的話,這還不是小菜一碟?!”
阿智一手拿刀一手拿叉,左右配合著將一只乳鴿切割開來,剔去骨頭,切成小塊后把盤子朝我這邊推過來,他又去切另一只?!白蛲硭煤脝??”他按慣例問道。
“很好,棒極了?!蔽艺f?!斑€做了個美夢。”
“是嗎?夢到了什么?”
“我夢見了自己小時候?!蔽艺f,“在夢中,我實現(xiàn)了自己小時候某個階段特別想要實現(xiàn)的愿望。我十一二歲的時候,特別想要離家出走一次,但卻因為懦弱和一些其他原因一直都沒有付諸實踐,那段時間,我滿腦子里想的都是出走計劃,一度還做了諸多準備工作,背電子地圖,學習野外生存技能,應(yīng)付別人可能問起時回答的說辭等等。然而,令人遺憾的是,那時的我一直沒能鼓起勇氣真的付諸行動。
“在夢里,我一開始先是走在一座大山中的小路上(我到現(xiàn)在都還從來沒有真正走進過一座山,只在一些舊照片和網(wǎng)絡(luò)上瀏覽過它們),小路兩側(cè)的山坡上是蒼翠的竹林,從竹林中傳出各種各樣鳥的啼叫,婉轉(zhuǎn)、悠揚,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音,我身心完全融入了大自然之中,腦袋里一片空,那是一種美妙的放空狀態(tài)。
“在山里只是這個夢的一部分,后來我忽然又到了一條河邊,很寬的一條河,流速不是很湍急,岸邊長了一排高大粗壯的楊樹,我坐在樹陰下,手里握著一根魚竿,在我的左手邊還有一個白頭發(fā)、白胡子的老人,他的眼睛是棕色的,眼神很平和,我估計不出他的年齡,雖然須發(fā)皆已斑白,但他的皮膚和神態(tài)一點都不像垂暮之人。他整個人都給我一種很舒服的感覺,就像是我們已經(jīng)認識了很久一般。我甚至還忍不住偷看了他幾眼,也不知他有沒有發(fā)覺……”我編不下去了,埋頭吃鴿子肉。
“那你有釣到魚嗎?”阿智放下刀叉問道。
“當然釣到了,”我一邊咀嚼一邊用手比畫著說,“是一條很大的鰱魚,我釣起它時魚竿都彎得不能再彎了?!?/p>
“這么說來你還真是做了一個不錯的夢?!?/p>
“可不是嗎?!”我說。
“你吃著,我去給你煮咖啡?!卑⒅沁呎f邊站了起來,走向廚房。等聽他進了廚房后,我才從餐盤上抬起眼睛,我有種感覺,他可能清楚我是在撒謊,只不過沒有戳破而已。不過不管怎樣都無所謂了。我們大可以把這個也當作是日常游戲的一部分。我已記不起第一次對阿智說謊是出于什么目的了,很有可能就是為了好玩。雖然我并不因此覺得心里不安,但我在對阿智編謊話時還是不自覺地會避開他的眼睛,可能是下意識怕被他看穿吧,那樣的話游戲就無法繼續(xù)下去了。此外,在憑空編造那些根本就不是我的夢時,我感到了某種成就感,我想這可能就是創(chuàng)造的樂趣所在吧。我之前從某個如今已被封禁的網(wǎng)站上了解到,在很久很久之前世界上曾經(jīng)存在一群被稱之為小說家的人,他們的工作就是虛構(gòu)故事,我覺得我編造夢境的過程與這一業(yè)已消失了的人群所從事的工作在某種程度上非常相像,最多也就只是形式上有所不同??傊?,我發(fā)現(xiàn),我開始享受說謊這一行為所帶來的另類的愉悅感了。
阿智將咖啡端了過來,放在我面前。我對他點點頭,說:“好了,你去休息吧。”他笑了笑,悄無聲息地走開了。我打開音響,讓音樂聲如水般注滿、充盈整個房間,我要感謝音樂和咖啡,在這個孤獨的星球,在這薄涼、無情的時代,給了我多少慰藉啊。
我站起來將空了的咖啡杯放到廚房水槽,回來時路過門口的矩形魚缸,我捏了些魚食投了進去,那兩只魚眼朝著悠悠下落的魚食游了過來。我看不出它們是如何進食的,但魚食的確在變少。有一次,我拿網(wǎng)兜將其中一只魚眼撈出水面觀看,它比普通的魚眼要大一圈,或者可以說多一圈眼白,我觀察它時,感覺像是它也在觀察我,我們互相打量了足足一分鐘之久,后來它突然由中間向四周劇烈鼓動起來,我想它可能是要缺氧了,趕緊把它重又放回了魚缸之中??磥?,盡管它們的身體發(fā)生了變異,但離不開水這一特性還是保留了下來。在我看來,它們現(xiàn)在的樣子倒更像是某種貝類。死魚之眼,這是我給它們起的新名字。當然也只有我一個人這樣叫它們。
離開魚缸,我走進畫室——也是我的工作室——取了張紙在畫架上固定好,開始著手調(diào)顏料。從小我就特別喜歡調(diào)顏料的過程,那時為了充分享受調(diào)顏料過程所帶來的樂趣,我經(jīng)常會調(diào)遠多于我所需要的顏料,為了把調(diào)好的顏料用完,有時候我要畫整整一天的時間,中間連吃飯都是在畫架前吃。我沒有專門學過畫畫,從來沒有人指導過我,我太不懂那些高深的技法,幾乎都是憑著自己的感覺去畫,我也從來沒想過要畫出什么名堂,可以說我是出于本能才去畫畫的,畫畫對我來說就像呼吸一般重要,我需要畫畫。一年前,我的一幅畫意外地得了一個獎,此后我的多幅畫作都賣出了高價,甚至有幾幅還被拿去拍賣。說實話,我一點都不明白那些人為什么喜歡我的畫。不過對于我來說這算不上什么困惑。我從不試圖過多地去揣測人心。
每當手握飽蘸顏料的畫筆,自由地在紙上涂抹的時候,我的整個身心都會體驗到一種巨大的放松感,我總是很容易就能完全沉浸其中,聽人說這也是一種非常難得的天分。我一向熱衷于畫夢中的場景,以及記憶中的畫面——說是記憶中的畫面可能不太準確,因為我很難確定自己記憶的真實性。
我本來是打算畫一片星空的。等我將灰藍色的底色畫好后,突然決定不畫星星了,而是要以一只只死魚之眼代替之。我為這個突然蹦出來的想法激動不已,雙手都開始顫抖,只好暫時先放下畫筆。我?guī)缀跄苈牭阶约旱男膿渫〒渫ㄌ鴦拥穆曇?,為了緩和這種亢奮的狀態(tài),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在畫室內(nèi)來回踱步,直到覺得自己又能拿起畫筆接著畫下去了才停下來,回到畫架前。
中間阿智進來了兩次。他本是來叫我吃飯的,看我正沉浸在畫板前,便悄悄退了出去;第二次進來時,他手里端著一個盤子,盤中盛著一個三明治、一個蘋果,還有一杯西瓜汁,他把盤子放在我右手邊的桌子上,站在一旁看我畫畫,等我回過神來,打算先吃點東西時,他已經(jīng)不在了,我沒發(fā)覺他是什么時候出去的。我風卷殘云般地將阿智端來的吃的東西一掃而光后,便又立即拿起畫筆,再一次將全部身心投入到尚未完成的畫作之中。
室內(nèi)的光線逐漸變得黯淡,我感到背部已僵硬如一塊鐵板,眼睛也開始發(fā)澀,只好有些不舍地放下畫筆,退后一步,緩緩伸了個懶腰,拿起旁邊桌上的眼藥水往眼睛里滴了幾滴,仰著頭做了幾次擴胸運動。我又往后退了一點,認真審視起自己剛剛畫下的作品,雖然還沒有完成,但我在看著它時,仍舊感到一種莫名的巨大震撼,仿佛那不是我自己的作品,我在畫的過程中的忘我程度也是之前從來沒有達到過的。我隱隱覺得這幅畫可能會成為我繪畫生涯的一個里程碑式作品——別人可能看不出這幅畫與我之前的畫有什么大的不同,但我自己知道它的意義非同一般。它是超現(xiàn)實的,也是含混的,是可以從不同角度闡釋的。
走出工作室,阿智告訴我,林晨剛剛發(fā)來消息說要我晚上八點去“老地方”見面。我看了下時間,現(xiàn)在是六點四十分,阿智問我要不要吃些什么,我擺擺手說不用了,走進洗漱間洗了把臉,從衣柜里挑了一件帶亮片的緊身裙換上,化好妝后,穿上高跟鞋,出門去乘飛鐵。
林晨所謂的我們的“老地方”是一家老派餐廳,老板是一個有點書生氣的大叔。說它老派,是因為無論從菜品還是裝修風格、服務(wù)等各方面來看,它都固執(zhí)地堅守著十幾二十年前定下的標準。比如說其他一些餐廳的菜品早已經(jīng)更新幾十次了,而這里卻始終不曾變過,不增加也不減少任何一個菜品,仿佛現(xiàn)在的一切都已經(jīng)是最好的了。其他餐廳已經(jīng)開始聘用智能人做廚師、服務(wù)生,這里卻始終是他們夫妻兩個,只偶爾找一兩個兼職人員。從我們第一次走進這里已經(jīng)過去七八年了,周圍的店鋪換了好幾茬,它卻始終如一塊石頭般安靜地屹立在這個街角。
那次我們走進來時,我和林晨都喝多了。說起來那天是我和林晨第一次見面,是在我們一個共同的朋友的派對上,林晨后來說她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知道我和她會成為朋友,她主動來到我身邊和我說話,跟我喝酒,我也樂得奉陪,至少這樣不至于顯得格格不入。后來人群散去后,林晨又拉我一起來到這家餐廳,那天林晨顯然喝多了,把她的秘密全都告訴了我,跟我說她已經(jīng)認定了我這個朋友。不過那會兒我沒認真,還以為她只是喝多了,沒想到第二天林晨竟通過我們那個共同的朋友要到了我的聯(lián)系方式。從那后,她開始頻繁地喊我出來,還帶我去她家里,我感覺得出她是真心和我交朋友的,而且我倆性格也相合,便也把她視為朋友了。后來,林晨說我們之間的革命友誼是從這家餐廳開始的,故而這里順理成章地就成了我們每次見面固定的“老地方”。
我跟老板打了個招呼,這么些年了,我們已經(jīng)成了老熟人,我稱他品叔。我點了兩個菜另加一個老鴨湯?!安患?,”我說,“她八點能到就不錯了?!逼肥逍α诵?,露出兩酒窩,到廚房里準備去了。
不知為何,我一向?qū)ζ肥暹@個年紀的男人很容易產(chǎn)生好感。林晨不只一次說我有戀父情結(jié)。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不是這樣。我曾經(jīng)和一個比我大二十多歲的音樂家交往了兩年多時間,剛開始一切都很美好,可隨著在一起的時間越久,對彼此的失望愈盛,最終還是分開了??芍钡浆F(xiàn)在我還經(jīng)常懷念與他一起度過的那些美好時光。
林晨八點二十分才到,她說來的路上碰上了氣流波,耽擱了一會兒。我回她說不要解釋了,反正對此我都已經(jīng)習慣了。她每次都能為自己的遲到找到一個讓人信服的理由。菜上來后,林晨又點了一瓶價格不菲的紅酒?!敖裉毂仨殤c祝一下。”她邊給我倒酒邊說。
我沒好氣地撇了撇嘴。每次她想喝酒時,都說有一件非常值得慶祝的事。我心想哪有那么多值得慶祝的事啊,不過我沒說出來。我不想個人的悲觀情緒影響到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人,尤其是林晨。有時候我想,或許正是她的這種性格吸引著我經(jīng)常與她混在一起,從她身上散發(fā)出的熱情的能量正是離群索居的我所亟需的。
林晨是一個心理醫(yī)生。據(jù)她說這一職業(yè)已經(jīng)日薄西山,即便每個人都有心理問題,卻很少有人去咨詢心理醫(yī)生,她說現(xiàn)在的人異常麻木,幾乎所有人都沉浸于自身的病態(tài)心理無法自拔。她常常連著好幾個月都不開張,好在還能去領(lǐng)社會救濟金。她也懶得轉(zhuǎn)行,她說這樣也挺好,有充足的時間去尋求愛、享受愛。我很羨慕她有一顆似乎永遠年輕的心和無所畏懼的生活態(tài)度。
“是這樣的,”林晨呷了口酒,說,“下午接到消息,我的第三次捐卵申請通過了?!?/p>
“什么捐卵申請?第三次?”我有點摸不著頭腦。
“你不要生氣,”林晨隔著桌子握住我的雙手說,“之前沒有跟你說這件事,主要是我覺得你肯定會認為我瘋了或是不可理喻。我也是想了很久才作出的這個決定?,F(xiàn)在第三次申請通過了——這也是最后一次——我覺得我必須告訴你了,不管你將如何說我?!?/p>
我盡量心平氣和地問:“你為什么要去捐卵啊?這一點也不符合你的個性,別和我說做公益什么的,你不是那樣的人!”
“是的,我當然不是那樣的人?!彼χf,“我之所以參與,是因為之前他們推出了一個對我來說很有吸引力的活動,只要成功捐卵三次,除了會得到一大筆錢外,還額外贈送一個生活智能人。名額有限,而且每一次的捐卵都需要提前申請,只有通過了篩選……”
“你是看中了那個生活智能人?”我打斷她的敘述,一針見血地問道。
“是,我想有了她我的生活會改善不少?!?/p>
“嗯,”我點點頭說,“那倒也是?!?/p>
“起碼不用為每天吃什么犯愁了,而且她還可以陪我喝酒?;蛘弋斘业幕颊撸绷殖空f著說著興奮了起來,“你說這會不會讓我的事業(yè)煥發(fā)第二春啊?我覺得這是一個商機,你想想,現(xiàn)在那么多智能人,智能人難道就不會有心理問題嗎?肯定有的……”
“好吧,祝賀你!”我舉起酒杯,對林晨說。酒杯碰撞在一起,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你沒生我的氣吧?”林晨小心地問。
“當然沒有。”我說,“你應(yīng)該早告訴我的,再說如果你真的那么希望得到一個智能人的話,我可以借給你錢,你何必跑去捐卵,費那么多周折。”
“你沒有生氣就好?!绷殖挎倚χf,“反正下周再去最后一次就完事了,不就是捐個卵嘛,又不會折壽。再說這也是為人類作貢獻,你說,我說的有道理嗎?”
“嗯,對,你說的都對。”我隨口附和著她說。我看得出來她又喝多了,她的酒量一向都不怎么樣。
“那你愿意下周陪我一起去嗎?”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問道。
“去哪里?”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去最后一次捐卵?!彼粗艺f,“你愿意嗎?”
“如果你需要的話,沒問題啊?!蔽也幌胱屗?/p>
“那說定了啊?!?/p>
“嗯?!蔽艺f,“隨叫隨到?!?/p>
“那好,現(xiàn)在我們?nèi)ム税桑 彼f著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走出餐廳,朝北走上不到二百米,過一個十字路口,就是一條酒吧街,我們進了“黑色之夢”。剛一踏進酒吧大門,嘈雜的音樂聲和扭動的身體瞬間淹沒了我們,林晨一把將我拉到她身邊,在我右臉上親了一下,對我喊道:“玩得愉快些!”剛說完便搖擺著身體鉆進人群中,沒影了。
每次都是這樣,一踏進酒吧門,我們便會馬上分開,各自去尋找自己的獵物。我也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擺動著自己的身體,我曾經(jīng)專門去健身房學過一段時間鋼管舞,自我感覺只要自己放得開的話還是蠻有吸引力的。不過我得承認,在這方面,林晨的確比我更有天分,她一個眼神就能俘獲一眾人的心,而且男女通吃。她對我學鋼管舞嗤之以鼻,說只有心里露怯的人才需要那些招數(shù)。聽她說這話時,我恨不得撕了她的嘴。
我跳了一會兒后,身上出了些汗。一個皮膚黝黑的小男生向我獻殷勤,問能不能請我喝一杯,我笑著對他擺了擺食指,閉上眼自顧自搖擺著。后來我感到有些累了,來到吧臺前,要了一杯黑啤,斜倚著高腳椅,四下巡視,一方面是在試圖尋找林晨的身影,另一方面也是在搜尋自己中意的獵物。
喝掉杯中酒后,我又走進舞池內(nèi),心想主動出擊那是林晨的強項,守株待兔才更符合我的性格,這么想著,我的身體也逐漸放松下來,我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酒精讓我產(chǎn)生幻覺,閉上眼,恍惚間像是又回到了十八歲那年的成人禮派對上,那是我頭一次喝酒,那天晚上爸爸媽媽沒有出現(xiàn),從那以后他們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直到幾年后我才知曉,將我養(yǎng)到十八歲,他們的任務(wù)就完成了。完成任務(wù)的他們將被格式化,分解、組裝成新的智能人,接受并執(zhí)行下一個任務(wù)。
接連婉拒了三個男人,我覺得今晚可能不會再有所收獲了,有些失望地朝吧臺走去,就在這時我注意到吧臺角落里那個人望著我的熾熱目光。我要了杯酒,坐在高腳凳上心不在焉地喝著,偶爾朝他那邊瞟兩眼,在心里猜著他會不會過來與我搭訕。
他看上去五十歲左右,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不過身材還算挺拔。最吸引我的是他臉上淡漠的表情,他一定是一個冷酷的人。我知道這樣的人很少會真正愛誰,但我向來對這一款男人沒什么抵抗力。再說,我也不需要他的愛。我要的只是今晚的歡愉。僅此而已。
他沒讓我失望。他走過來,在我旁邊的凳子上坐下,對我說:“你的眼睛很漂亮。”
我笑著抿了一口酒,說:“謝謝?!?/p>
“笑起來更好看?!彼e起酒杯對我示意了一下,將杯底剩下的酒一口喝了下去。他掏出煙盒,問我抽不抽,我點點頭,接過他遞來的煙,他湊過來幫我點上。他說我抽煙的樣子與眾不同。他還說我在人群中會發(fā)光。他真會奉承女孩子,不過我越來越喜歡他了。
他請我喝了兩杯雞尾酒,還給我講了一些關(guān)于酒的知識——也只是隨口提了幾句,一點都沒有令人討厭的炫耀意味。喝完最后一杯酒后,他牽著我的手帶我走出酒吧。外面的風有些冷,他一句話也不說,緊緊抓著我的手,近乎拖著我在往前行進。我望著他的側(cè)臉,感覺到他臉上的冷淡與不耐煩。他用空著的一只手給自己點了根煙,邊走邊抽著,煙頭明暗之間,他的臉色越發(fā)淡漠,他又恢復(fù)了我剛注意到他時的那副模樣。我的手被他攥得生疼,腳步踉蹌地跟隨著他,但心里卻越來越興奮。我的腦中又響起林晨說的那句話,她說現(xiàn)在的人都是病態(tài)的。
努力想要跟上他的腳步,可任憑我跑得氣喘吁吁,他卻始終都在我的身前,只留給我一個模糊的背影。我跪倒在地,聲嘶力竭地喊他,他總算是停了下來。太累了,我感覺自己的情緒已經(jīng)達到崩潰的邊緣,忍不住痛哭出聲。他只停頓了片刻,就又毅然朝前走去。我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心里的無奈逐漸被切齒的恨意取代。恨意一點點固化,在我身體表面形成一層堅硬的水晶鎧甲……
類似的夢之前也曾經(jīng)夢到過。大約是從我得知我的“爸爸媽媽”只是負責監(jiān)護我成長的智能人之后開始的。估計是昨天聽了林晨對我說她捐卵的事,內(nèi)心深處有所觸動才又做這樣的夢吧。
他已經(jīng)不在了。煙灰缸里一個煙頭沒有完全捻滅,還兀自冒著煙??磥硎莿傋邲]多久。一點都不拖泥帶水,真夠酷的。我對昨天所收獲的獵物極其滿意,他昨晚給我?guī)淼目鞓穳蛭一匚兑粋€星期的。這話不能對林晨說,不然她又要嘲諷我沒出息了,她常常向我灌輸她的那一套黃金法則,說最重要的是永遠都要往前看,要記住,最好的還在后面。要學會享受能夠抓住的一切美好時光。
我拉過被子蓋住頭,盡量不去理會大腦里那些蕪雜的念頭,閉眼躺了幾分鐘,然后坐起來,揉了揉眼角和頭發(fā),下床走進浴室。水流沖在身上,腹部有一小塊白色硬痂,那是昨晚他射在上面留下的痕跡。我拿毛巾將之擦掉,仔細地在身上抹沐浴露,夢幻般的泡沫將我的身體覆蓋包裹住,我感覺自己宛若嬰兒般嬌嫩、脆弱,還有孤獨。
回到家后,阿智問我要不要吃點什么,我跟他說給我煮一杯咖啡就好了。昨晚喝酒喝得太多了,直到現(xiàn)在我的腦子里還有些昏沉沉的。我拿起澆花的水壺給家里的植物澆水,我特意叮囑過阿智讓他不要管這些植物,我要親自照看它們,雖然家里有阿智,但我也得給自己留點事干,就當是某種自我放松的方式。
阿智端來了咖啡,告訴我魚缸里的死魚之眼繁衍出了新的死魚之眼。聽了他的話我吃了一驚,我知道阿智一向不會說沒有根據(jù)的話的。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快速走到門口的矩形魚缸跟前,低頭仔細朝魚缸內(nèi)觀望,可我看到里面仍然只有原來的那兩只魚眼。我正要向阿智發(fā)問,阿智用右手手指指著一個方向讓我仔細看那里。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他問我有沒有看到其中一只死魚之眼右下方有兩個灰色的小點。經(jīng)他這么一說,我這才注意到那里,的確有兩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圓形灰點。我說,說不定是其他微生物,怎么就能斷定是新的死魚之眼呢?阿智回答說他已經(jīng)放大焦距仔細確認過了,確確實實是新的死魚之眼。我注意到,那兩個灰色圓點并不是一直靜止不動的,就在我和阿智說話的這段時間,他們已經(jīng)游到了魚缸的左下角。
阿智說他是昨晚我走后給魚缸里投食時注意到那兩只新的死魚之眼的?!罢嫦氩坏?,它們竟還具有自我繁衍的能力。”我感慨道,走回到桌邊坐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我想起自己很久之前聽過的一個故事,故事說的是一個人走進了一個鏡子組成的迷宮,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無數(shù)個自己的分身包圍了,他甚至辨別不出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己,這讓他痛苦萬分,最終心碎而死,在他閉上眼的一瞬間,所有的鏡子同時破碎……
這些天我還在畫那幅被我命名為《死魚之眼》的畫,說是在畫,其實實際情況是大部分時間我在盯著它發(fā)呆。我感覺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個黑洞,總覺得它哪里有些不對勁,卻又說不清楚。我把自己關(guān)在畫室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從日出到日落,幾乎一動不動地枯坐在那張畫滿了死魚之眼的畫紙之前,如今這幅未完成的畫作成了我的痛苦之源,我畫畫這么多年了,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
早晨,我正在衛(wèi)生間刷牙,門鈴?fù)蝗豁懥似饋怼0⒅侨ラ_門,他們還沒走進來時,我已經(jīng)聽出是林晨的聲音。我問她怎么有閑工夫來我這里,“難不成又失戀了?”我是在開玩笑,她看上去可一點都不像失戀的樣子。
“我就知道你肯定早就把答應(yīng)過我的事忘得一干二凈了,所以我才來找你的?!绷殖空f。
“什么事啊?”
“你那天可是答應(yīng)要陪我去捐卵,你可不能反悔啊?!?/p>
“不是說周一才去嗎?”
“對啊,今天不就是周一嗎!”林晨大大咧咧地在沙發(fā)上坐下,拿起桌子上的水杯喝了口水。
“我這幾天腦子里想的都是正在畫的那幅畫,”我解釋道,“答應(yīng)你的事我一直都記著呢,只不過我把日子過亂了?!?/p>
“好吧,我原諒你了,”林晨故作大度地說,“你趕緊收拾一下,咱們好早點出發(fā)?!?/p>
路上我沒忍住,問林晨真的對捐卵一點感覺都沒有嗎?我說反正我一想到自己在這世界上有一個從未謀面的孩子,心里就會感到不自在。沉默片刻后,林晨突兀地說:“我才不會去想什么孩子,我捐出的僅僅只是幾顆卵子而已?!?/p>
我從她回答時的語氣判斷出她不想再談這個話題。我突然想到或許當初我們的“父母”們在捐卵捐精時也懷著同樣的心態(tài)。再一次,那個曾經(jīng)一度困擾著我的念頭又悄然鉆了出來:“我們活著有什么意義?”
被出生。麻木地活著。荒涼。孤獨。絕望。周而復(fù)始。
從飛鐵上下來后,林晨帶我來到一棟灰色的球形建筑物前,說就是這里,建筑物大門前豎立著一塊巨大的銀色金屬牌,金屬牌上是“人類生命與繁衍綜合工程研究院”幾個大字。原來這才是它的官方名字,以前我們說起它時都稱之為“那個地方”,也有一些人叫它“生命基地”。我們這一代人差不多都是在這個地方被培育出生的。不過它卻并不讓我感到親切,恰恰相反,我覺得它無情、冰冷,我甚至有點抵觸重新走進它。
我們進入一樓大廳,林晨走到前臺對那個穿白色制服的小姐說她約了陳醫(yī)生,前臺小姐微笑著扶了扶玳瑁眼鏡,拿起電話,不徐不疾地撥號,將聽筒放在耳邊,微微歪著頭,對著話筒輕柔地說了幾句什么,然后放下電話,對林晨說:“請稍等一下,陳醫(yī)生一會兒就下來?!?/p>
過了五分鐘左右,一個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從樓上走下來,我一眼就認出了他,他臉上仍舊是之前的那副冷淡表情,與這里的環(huán)境很搭。林晨站起來朝他走過去,他們簡單寒暄了幾句后,林晨跟在他身后進了前臺右側(cè)樓道里的一間房。我自始至終坐在椅子上沒動,他顯然沒認出我——或者說他壓根就沒注意到我的存在。
不知為何,一想到他,我腹部的一小塊皮膚又隱隱感到一陣黏膩的溫熱,我的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出那天夜里他右手撐在床上,低垂著頭將乳白色精液射在我肚子上的情景。沒來由的,我忽然感到一陣惡心。
林晨出來后顯得有些低落。我們一起吃過飯后,她提議去酒吧喝點酒,我說我有些不舒服,不想去了。她沒堅持,我能看出她其實也并不真的很想去。我們分手后,我徑直回了家。阿智對我說,魚缸里又多了兩對新的死魚之眼。我拿放大鏡對著魚缸里面看了一下,果真如阿智所言,現(xiàn)在里面一共有八只死魚之眼了。我對它們的繁衍速度感到震驚,照這樣下去,沒幾天這只魚缸就裝不下它們了。
我將放大鏡放回旁邊的抽屜里,正要轉(zhuǎn)身,突然間如陷入夢幻般,感到一絲靈感之光照進了我的世界。這道光使我茅塞頓開,我知道該怎么畫那幅《死魚之眼》了。心撲通撲通地狂跳著,大腦里也感到一陣眩暈,我努力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走進畫室,耐心地調(diào)好需要的幾種顏料,拿起畫筆在原先的畫作上涂抹起來。天光逐漸暗淡下來,我便將畫室內(nèi)的燈全部打開,現(xiàn)在再沒有什么東西能夠妨礙我完成這幅畫作。
放下畫筆時,我深呼了一口氣,然后直接走出了畫室。我知道我畫出了自己內(nèi)心深處想要表達的全部。這就是它應(yīng)該是的樣子了。我看了下時間,已經(jīng)凌晨兩點了。我沒有回臥室休息。
我走到門口,抱起那個矩形魚缸進了廚房,把魚缸里的水和死魚之眼一齊倒入阿智用來燒水的鍋中,然后打著了火。我點了根煙,站在一旁等著鍋中的水沸騰起來。
責任編輯 楊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