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鵬
我們村是清末一名豪紳建的莊園,翠山環(huán)抱,唯東南角有一處缺口,老人們都稱之為“村口”。
村口是村子的“咽喉”,生生地隔出了兩個不同的世界。村內是一片安靜詳和,除了幾本殘缺不全的老書外,這個封閉的空間就是先輩們的整個世界。村外卻是四季更替,歷史的馬車正拉動著經濟騰飛。沒有人會想起這樣一個偏遠的山村,只有村口自己,像個沉默的藝術家,在路旁的大石上雕刻著時光。
過去村口是全村唯一的焦點。記得小時候,村里很窮,在貧瘠的土地上耕種一年,依然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也沒有任何的其他收入來源,于是村口便成了男人們思考的焦點,也成了夫妻間爭吵、相望與相守的焦點。每到年初和年底,村口便是最熱鬧的地方。年初的時候,村里的健壯男人,都挑著家人塞得滿滿的行李包,一邊抹著干枯的眼角,一邊負重遠行,直至模糊在親人的淚眼中。年底的時候,村里的女人、孩子,以及拄著拐杖的老人們,每天都聚集在村口,先是熱鬧地說笑打趣,然后大家又靜下來,屏氣凝神地關注著村外的風吹草動,接著幾聲熟悉地呼喚,村口頓時炸開了鍋。接下來的幾天,村里的男人越來越多,村口只偶爾有些零碎的腳步聲,緊接著又變成了急切的埋怨。原來,在全村人的世界中,最遠的距離和最短的距離都是在村口。
對于我們這代人而言,村口是唯一的“出路”。上百年來,先輩們守著一畝三分地,過著寧靜而清貧的生活,村子里雞犬相聞,鄰里也很和睦,然而這群山也成了厚厚的繭,將一代一代人緊緊地裹在里面。直到我的父輩,為了在時代的車輪下尋求更好的生活,勇敢邁出了第一步,在我心里,他們就是在村口樹起了一座豐碑,碑下埋藏著過去,碑上刻滿了未來。六歲那年,我也真正地邁出了村口,仿佛沖出了太陽系,發(fā)現了浩渺的宇宙,我在田埂上瘋也似地奔跑,風吹過金黃的稻穗,掀開我小書包的蓋子,我的心頓時像滾燙的巖漿,順著包口噴涌而出,沿著每一條生命的脈絡,沿著每一道夢想的縫隙——奔流。
每天我都會如此激動地跑出去,放學后又開心地跑回來,然后搬兩個小凳子到村口寫作業(yè)。我喜歡坐在這里,像個守關人,掌握著全村人進出的信息,誰出了遠門,誰又返回了村里,都逃不過我的眼睛。我也喜歡坐在這里,聽河里的水開始咕嚕咕嚕,樹上的蟬開始吱吱喳喳,墻角的蟋蟀開始唧唧嘟嘟,枯黃的葉開始呼呼嚓嚓。我早已破譯了季節(jié)的密碼,不過我告訴自己要幫他們守住這個秘密,就像他們守護我心中生長的嫩芽。
清晨的一聲炮響,打破了全村的寧靜,也撞碎了村口的秘密。水泥路像一把大刀,順著村口往里插,將整個村子切成了兩半,路燈從村口開始排隊,像嚴肅的士兵,用明亮的眼守護著村子。村民們逐漸住上了小洋樓,村里開了幾家民宿,每到夏季總會有很多陌生的面孔。外出打工的年輕人也回到了村里,用辛苦積攢的錢和政府補貼的錢,成立了幾家合作社,有的養(yǎng)豬,有的養(yǎng)牛,不用再親人分離,也不用再朝不保夕。村中央的小廣場成了所有人的舞臺,每當夜幕降臨,廣場舞曲強勁的節(jié)奏總會讓整個村子跟著顫動,歌聲、笑聲、打鬧聲,每個人的聲音都雜融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然而村口卻不再那么熱鬧,它只默默地看著自行車、摩托車、小汽車,如血液般流進又流出。但大家還是習慣在村口打個響聲,只是呼喚聲變成了喇叭聲,想來村口也是高興的,每次它都像聲音的信使,將每一個響聲放大很多倍,再沿著公路飛快地送到各家門口。
我站在村口,打開胸口的鎖,張開雙臂給村子一個完整的擁抱。轉過身,披一朵白云的影子,沿著水泥路一直向前,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