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芽
林欣是個幸運兒,因為她有兩個媽媽。一個帶她來到這個世界;另一個延續(xù)了她的生命。在近16年的時間里,這三個女人相互扶持,走過漫長歲月——
絕望之處,陌生人的腎配型成功
林欣1989年出生于江蘇省鎮(zhèn)江市,父親經(jīng)營一家皮具公司,母親是一名銀行職員,日子過得還算富裕。不幸的是,1992年3月12日,她被診斷出患有先天性腎發(fā)育不全。7歲那年,醫(yī)生提出腎移植手術,但父母和幾個近親的腎都不匹配,又找不到合適的腎源,手術遲遲不能進行。
為了去醫(yī)療條件更好的醫(yī)院治療,林母辭掉工作,帶她在上海租房看病,爸爸則留在鎮(zhèn)江打點生意。1998年6月12日,林欣終于等來第一顆腎,這顆腎來自死于車禍的21歲女孩。接受人生的第一次腎移植手術后,林欣的身體逐漸恢復,并第一次走進學校。
可好景不長,才兩年,這顆腎就發(fā)生排斥,并逐漸潰爛。2002年8月,林父不堪重負提出離婚。同年9月,13歲的她病情惡化,各種并發(fā)癥接踵而至,導致雙眼間接失明。醫(yī)生不得不將潰爛的腎摘除,可去哪里再找一顆健康的腎來續(xù)命呢?
林母每天寢食難安,簡直快發(fā)瘋了。而林欣卻因常年受病痛折磨,早就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就在這時,她們認識了老紀。
50歲的老紀因急性胰腺炎住進醫(yī)院,后來,她病房里的設備出了問題。經(jīng)林母同意后,她被安排住進林欣的病房。
林欣每天依舊控制不住地發(fā)脾氣、摔東西。那天傍晚,林欣又將藥打翻在地,老紀見狀,說:“孩子,我們出去轉轉吧?”說著,把外套披在林欣身上。
老紀緊緊攙扶著林欣的手,穿過醫(yī)院,在病房外長椅上坐下。老紀抬起林欣的右手放在她的頭發(fā)上說:“夕陽正灑在你身上呢,很溫暖。你的頭發(fā)現(xiàn)在是金色,可美了!”
聽完這句話,林欣頓時就哭了。老紀從兜里掏出兩顆麥芽糖,緩緩地跟林欣說起這些年她在上海經(jīng)營麥芽糖店鋪的經(jīng)歷,還提及她女兒小時候最喜歡麥芽糖。
原來,老紀年輕時就跟丈夫離婚了,女兒5歲因病夭折,之后她便一個人生活。林欣也慢慢打開心扉,吐露她的遭遇以及對媽媽無法言語的虧欠。在那之前,她一直把自己包裹得緊緊的,用沉默來對抗生活的殘酷。等回到病房后,林欣感到前所未有的釋懷。
一周后,老紀經(jīng)過治療完全康復,很快就出院了。當天下午,林欣因血壓突升再次陷入昏迷。原以為可以就此解脫,可第二天,林欣又醒了過來。過了很多天,林欣聽見媽媽激動的聲音:“欣欣啊,配型成功了!我們有救了……”
后來,她才知道,老紀以“親屬”身份獨自去找醫(yī)生做了配型。誰成想,老紀是O型血,林欣是B型血,血型匹配。而且,在一系列淋巴細胞毒試驗、白細胞抗原(HLA)和群體反應抗體(PRA)等多種檢查中,六個點位,她竟匹配上了四個!
老紀主動提出,要把她的一個腎捐給林欣。她咨詢過醫(yī)生,得知活體腎移植把控很嚴格,根據(jù)有關規(guī)定,只能在有配偶、血親或因幫扶形成的親情關系間進行。老紀便找到林欣母女,提出要收養(yǎng)林欣。
林母激動得都不知說什么才好,當場就要下跪,以當時的情況,別說養(yǎng)女了,只要能救女兒的命,讓她做什么都可以。
因老紀膝下無子,林欣又是離異家庭,林母辭職后沒有經(jīng)濟來源,所以收養(yǎng)手續(xù)辦得還算順利。老紀還特意去公證處對無償捐腎進行了捐獻公證。
由于林欣當時命懸一線,再不及時換腎,生命也將終止。醫(yī)院倫理委員會綜合考慮、認真審查后,認為老紀所提供的一系列證明符合活體捐腎的條件,可以手術。
真相欲出:一顆腎暗藏恩人心機
很快,2002年11月19日,林欣以老紀養(yǎng)女的身份接受了人生的第二次腎移植。
晚上七點,林欣醒了過來,卻感覺手術的部位出現(xiàn)陣陣難以忍受的絞痛。絞痛持續(xù)了一會兒,四肢就開始抽搐,身體像掉進冰窖里,冷得牙齒不停地打戰(zhàn)。
醫(yī)生說,這是因為老紀的腎在體內排斥打轉,必須立即進行二次手術!又經(jīng)過三個小時的搶救,醫(yī)護人員終于保住了林欣的命,并成功讓老紀的腎繼續(xù)活在她的身體里。從此,老紀和林欣母女結下了不解之緣。
手術后,老紀在林欣家住了半個多月,就堅持搬回楊浦區(qū)自己的住所。送她回家的第二天,林母不放心,又上門探視。結果發(fā)現(xiàn)她在武川路附近弄堂里的店鋪和家門都大門緊閉,鄰居說她回來后沒多久就說要回老家鹽城,而且說每年的12月她都會消失個十來天。
一聽這話,林母擔心她的身體怎么受得了。于是,她趕緊找鄰居要了老紀鹽城老家的地址,連夜趕到鹽城去找老紀。四天后,林母回來了,告訴女兒自己還要出趟遠門。
一周后,林母終于回來了。她精心準備了一桌子飯菜,請老紀過來吃飯。老紀一進門,就不停關心著林欣,不停感慨著原來自己的腎竟可以給她帶來這么大的變化,還高興地從包里掏出一袋麥芽糖。
半個多月沒見,林欣摸著老紀的手,感覺她似乎瘦了。后來,林母一再對林欣強調:“紀媽媽不僅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更是親人。你長大了,一定要把她當媽媽來照顧!”林欣認真地點點頭。
久而久之,老紀也漸漸放下了拘束,慢慢融入林欣母女的生活里。手術后第10個月,林欣終于完全恢復了視力,第一次看清了老紀的模樣。
老紀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一大半,眼角有不少皺紋,但她的笑,那么好看,那么溫暖。2004年9月,林欣身體穩(wěn)定后,重新回到學校,林母也在上海一家公司當財務。林母忙時,老紀就帶林欣去醫(yī)院復查,帶她去自己的店鋪里玩。每次,當老紀把糖塞到林欣的嘴里,都問“好吃么”,林欣的心,瞬間就變得好甜,甜得眼淚似乎要流了出來。
就這樣,老紀如同親密家人一樣,活在她們母女的生命里,并相互扶持著走過了一段漫長歲月。只是,每年一到12月,老紀就神秘兮兮,要離開一段時間。
直到2017年,老紀被確診為肺癌晚期!經(jīng)過幾次化療,她的體力一次不如一次,最后不得不坐在輪椅上。此時的林欣28歲,在一家小公司當文員。每天一下班,林欣會第一時間趕到醫(yī)院照看她。盡管她看見林欣,依舊微笑著,但12月的那段日子,她的眼睛總會時不時地浮出從未見過的落寞。
一天晚上,林母俯下身握著老紀顫抖的手說:“放心,我們找機會送你去連云港,去看看她?!?/p>
老紀詫異地看著媽媽,過了好一會兒,才恍惚地點頭:“好,好!”說完,她轉過頭去,抹著眼淚。
當天凌晨四點,在沒征得醫(yī)生同意的情況下,媽媽和林欣將老紀偷運出醫(yī)院,從上海趕到連云港海州區(qū),在一條江邊停了下來。林母把老紀的輪椅推到江邊,給她蓋好毯子又囑咐了幾句,便帶著林欣來到江對面的一家小賓館里入住。
賓館房間的窗戶正對著江。林母這才對女兒解釋是怎么回事兒。原來,當年林母到了老紀的老家鹽城,卻沒有見到她。老家的人說,自從老紀女兒18歲在連云港失足落水后,就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回家了。
失足落水?老紀的女兒不是5歲病逝的嗎?林欣一頭霧水,忙追問母親這到底是這么回事。
奇妙的緣分,三個女人的溫暖
林母對女兒解釋道:“老紀女兒其實是18歲生日的當天,從這條江跳下去的。”說著,林母看了一眼老紀的方向。林母打開手機,給女兒看了一張圖片,那是份泛黃的報紙,版面右下角的一個小標題《18歲花季少女跳江自殺》。林母說,老紀不想讓人知道,所以,對外一直都說是失足落水。這時,林母又告訴了女兒一件讓她震驚的事。
原來,1992年12月,林母曾來連云港出差,就在這里見過老紀的女兒小美!
當時,林母就住在這條江附近的一個小旅館里,和小美住對門。有天,旅館突然停電,林母聽見小美房內發(fā)出驚恐的叫聲,就敲開了她的房門,摟著她不停安慰著。
后來,電來了,小美只說自己是上海來的,別的什么也沒說。
第二天,林母辦完事,退房后經(jīng)過江邊,看到小美坐在江邊長椅上,就走過去道別。小美給了林母半袋麥芽糖,微笑了一下。
三個小時后,當林母想起落了份文件在旅館,再次返回時,就看到江邊圍了很多人。一打聽才知道,有個姑娘跳江死了,而那人正是小美!
當年,林母從老紀鹽城老家人口中獲知,老紀女兒在連云港落水離世,便來連云港找老紀。冥冥之中,她腦海里總浮現(xiàn)出上一次來連云港,即1992年遇到小美的情形。不自覺地,她就把小美和老紀聯(lián)系在了一起。于是,林母直奔江邊,尋思著,如果再找不到老紀,就報警尋人。
沒想到,她真的看到老紀坐在江邊,那場景跟當年看到小美的感覺一模一樣!
林母知道,那是老紀和女兒獨處的時刻,不愿被人打擾,便一直遠遠盯著,默默地跟著。
那兩天,老紀每天起來后,都會坐在江邊,靜靜地看著江面,一句話也不說??紤]到她的病情,林母執(zhí)意要帶她回上海,她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2018年2月,老紀越來越虛弱,四肢一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抽搐,呼吸也異常困難。有時林欣推她在醫(yī)院的草坪上曬曬太陽,就像13歲時老紀帶林欣看夕陽那樣。
老紀說:“欣欣,這些年,謝謝你們母女。當年我捐腎給你,躺在手術臺上的時候,已經(jīng)一心向死。后來,看著你一天天好起來,我也感覺重新活了一次!”
“我女兒小美4歲那年,我離婚后帶她來上海,和人合伙做生意,忽視了她。她每天不哭不鬧,只有見到我?guī)Щ氐柠溠刻牵盘貏e開心?!?/p>
“后來,小美越來越孤僻。按照現(xiàn)在的說法,她就是典型的抑郁癥。女兒16歲時,我逐漸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停下工作,一心一意陪伴她??傻人x家出走,在她的日記里,我才知道她經(jīng)常在夜里哭泣,莫名發(fā)抖,她說她太痛苦了,撐不下去了,讓我原諒她,還要我好好地活下去……女兒走后,我痛不欲生,后來在楊浦區(qū)盤了家店賣麥芽糖,就是為了有個念想。我想,女兒最后選擇連云港,就是因為9歲那年兒童節(jié),我來連云港談業(yè)務,帶她一起在那兒玩過,也許,那是她為數(shù)不多的快樂時光吧?!?/p>
2018年2月底,老紀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老紀彌留之際,林欣似乎有千言萬語,她要告訴老紀她有多么愛她,還要吃她的糖,還有好多事兒沒有做。
一股熱流沖向林欣的鼻尖、眉心,她哇哇地大哭,“老紀——老紀——”她不停地呼喚起來,到最后,林欣一頭撲倒在老紀身上,喊著:“媽媽,媽媽!”可是,老紀微笑著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后來,林欣與媽媽來到老紀的住所整理東西。
在木箱里,林欣發(fā)現(xiàn)了很多老紀與小美的合影。照片的下面全是書信,信的內容都是這些年,林欣母女和老紀在一起做過的事兒。每封信的末尾都寫著:“夢里見!”
在送走老紀后的一天晚上,林欣和媽媽一邊整理相冊,一邊回憶著有她的生活。這些年,她像個擺渡人,把林欣和媽媽渡出黑暗,而她們三個女人,也溫暖了彼此的歲月。
醫(yī)生說,像林欣這樣的腎移植患者,好的能活40年。其實,林欣早已不在乎生命額度還有多少。因為,她覺得自己已足夠幸運,有一個不離不棄的生母,還有一個在至暗時刻讓自己重生的養(yǎng)母。
看,生命何其殘忍,卻在最殘忍處,讓人邂逅著溫暖與愛!
編輯/邵鸞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