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建坤

老師說

無論是寫人散文，還是小說，都很重視人物描寫。有人曾經(jīng)打比方，對于小說而言，如果敘事是一棵樹的主干，那么人物描寫就是這棵樹的枝葉;如果敘事是一個人的骨架，那么人物描寫就是人的血肉?？梢哉f，人物描寫，是刻畫人物、豐滿人物形象、充實人物性格的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藝術(shù)手段。

常見的人物描寫有肖像描寫、神態(tài)描寫、動作描寫、語言描寫和細節(jié)描寫。魯迅先生的代表作之一《孔乙己》，在人物描寫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值得我們借鑒。

《孔乙己》的故事情節(jié)極其簡單，但人物形象極其鮮明，揭示社會本質(zhì)極其深刻。這篇小說完全不以情節(jié)取勝，而以人物形象的塑造在文學(xué)史上留下了濃重的一筆。其成功之道，在于人物描寫，尤其是肖像描寫和神態(tài)描寫。

肖像描寫：靜態(tài)的性格史

小說共有兩次肖像描寫。開篇不久，魯迅先生就描繪了孔乙己的肖像：

“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雖然是長衫，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

這一段肖像描寫簡直是神來之筆，極為傳神地抓住了孔乙己的特點?？滓壹菏且粋€落第秀才，他最引以為傲的就是自己是讀書人，在他看來，他與“短衣幫”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因此，他雖然站著喝酒，與“短衣幫”并無二致，但為了突出讀書人身份，所以穿著一件長衫。雖然因為沒有進學(xué)，“連秀才也沒有撈著一個”，又“好喝懶做”，家境貧困，那件長衫也“又臟又破”，但他依然堅持穿著。這長衫就成了孔乙己這個窮書生的標志。此外，他不會營生，生活無著，所以臉色是“青白”，而不是“紅潤”;他偶爾還會偷竊，所以“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區(qū)區(qū)六十多字的肖像描寫，吻合了孔乙己的身份，揭示了孔乙己的性格特點。

最后一次來到“咸亨酒店”，作者這樣描繪：

“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jīng)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夾襖，盤著兩腿，下面墊一個蒲包，用草繩在肩上掛住……”

這與前一次的肖像描寫形成了對比。原本“身材高大”，現(xiàn)在則是“盤著兩腿”，已經(jīng)是卑微到塵埃里——其實先前的“高大”，還有精神上自我夸耀的成分，現(xiàn)在則是外表連同精神一起“矮小”——呼應(yīng)了前文“被打折了腿”，既表現(xiàn)了孔乙己的悲苦，又表現(xiàn)了丁舉人的兇殘;原本“青白臉色”，現(xiàn)在變成了“臉上黑而且瘦”，讓我們不禁去想象孔乙己其間生活的窘迫與困苦。盡管如此，他卻還要到酒店“溫一碗酒”，深刻表現(xiàn)了孔乙己的“好喝懶做”。至于原先那件又臟又破的長衫，一定早就襤褸不堪、不可加身了。

簡單的兩處肖像描寫，既寫出了孔乙己的遭遇，又寫出了他的性格。肖像描寫還能暗示故事發(fā)生的地域特征和時代特征，請看魯迅先生在《故鄉(xiāng)》中這樣描繪少年閏土、中年閏土以及水生的肖像：

少年閏土是“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表明閏土生活的地區(qū)是江浙臨海的地區(qū)，這個地方的人們傳統(tǒng)守舊，相信神佛的保佑;中年閏土則是“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jīng)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著;手里提著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這一肖像變化，不僅因為“在海邊種地的人，終日吹著海風(fēng)”，還因為歲月的滄桑和生活的重壓讓他過早地衰老了，更因為這個世道“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錢，沒有規(guī)定……收成又壞”，“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都苦得他像一個木偶人了”。

閏土的兒子水生，則“正是一個廿年前的閏土，只是黃瘦些，頸子上沒有銀圈罷了”?！包S瘦”，那是因為營養(yǎng)不良，因為世道險惡，百姓沒有活路。銀項圈哪兒去了？也許丟了，但最大可能還是已經(jīng)在某一次走投無路時換錢了吧。

神態(tài)描寫：動態(tài)的精神史

如果說肖像描寫是一部靜態(tài)的人物性格史，那么神態(tài)描寫則是一部動態(tài)的人物精神史，更能塑造人物形象，揭示人物深層次的精神世界。

當酒客們說孔乙己“一定又偷了人家的東西”的時候，他“睜大眼睛”反駁“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當酒客們拋出確鑿證據(jù)“偷了何家的書，吊著打”的時候，他“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這里的孔乙己，雖然偶爾偷竊，但也是迫于生活的壓力，心中對于是非對錯是明白的，而且有著很強的自尊。因為他是一個讀圣賢書的人，古人不食嗟來之食、不飲盜泉之水的故事他一定牢記于心，更何況是偷竊呢？內(nèi)心深深的恥辱、強烈的羞愧，讓他“漲紅了臉”，但他無力辯解也無法辯解，因為事實就在那里，不可否認。他只能“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了！

當酒客們問他是否讀過書，“孔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是一個讀書人，信奉“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古訓(xùn)。雖然他連秀才也沒撈著半個，但這并不妨礙他在“短衣幫”酒客面前高人一等的優(yōu)越感?？伤恢赖氖?，只有跳過龍門，鯉魚才能變成龍，而他自己正是一條沒有跳過龍門的鯉魚，甚至連那些最普通的魚都不如——丁舉人們固然看不起孔乙己，連“短衣幫”們也輕視、嘲弄這個科舉失敗者。而他盡管知道“短衣幫”們對他的態(tài)度，卻仍然持有高人一等的優(yōu)越感。

科舉制度制造了這樣一個“多余的人”。當“短衣幫”們嘲笑他“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的時候，“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他以讀書為榮，也深深地以科舉失敗為恥。這個恥辱，甚至遠遠超過偷書被吊打時的屈辱。由此看來，他受科舉制度毒害何其深也！

孔乙己雖然地位低下，但他還是一個善良的人。他希望咸亨酒店的這個伙計日后能夠有“做掌柜的時候”，于是教他識字，教他“茴香豆的茴字，怎樣寫”。當小伙計認為這個“討飯一樣的人”不配考自己，于是“回過臉去，不再理會”時，孔乙己表現(xiàn)出一種“很懇切”的神情——這個“懇切”，讓孔乙己這個“討厭”“可惡”的人有了一絲“可憐”，甚至有了一點“可愛”?？滓壹旱男蜗笠惨虼瞬辉偈且粋€“平面形象”，而是一個“立體”的形象。

當掌柜索債“你還欠十九個錢”的時候，“孔乙己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頹唐”二字極為深刻地寫出了孔乙己此刻的內(nèi)心世界：一個科場的失意者，被那些科場的成功者“虐殺”，生活無著，尊嚴全無，坐著用手走路，早已“矮人幾頭”。他精神世界被徹底摧毀時，掌柜不是給予同情，不是施以援手，而是提醒早先的債務(wù)。這一聲“還欠十九個錢”，成了壓垮孔乙己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已無力償還。不僅如此，掌柜又一次揭開了孔乙己的傷疤：“又偷人家東西了”，并且因此被“打斷腿”。孔乙己難堪至極，只能以“眼色”“懇求掌柜，不要再提”——是“懇求”而不是“請求”，更不是“要求”。掌柜是如此殘忍，他用語言的刀刺破了孔乙己最后的尊嚴，讓孔乙己無處可逃。

魯迅就這樣運用神態(tài)描寫，表現(xiàn)出孔乙己悲慘的命運，并揭示了悲慘命運產(chǎn)生的原因。當然，魯迅還十分善于運用神態(tài)描寫來表現(xiàn)人物復(fù)雜的內(nèi)心世界。

在《故鄉(xiāng)》中，中年閏土見到了相隔二十多年的“迅哥兒”，作者這樣描繪：“他站住了，臉上現(xiàn)出歡喜和凄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他的態(tài)度終于恭敬起來了?！边@寥寥數(shù)十字，極為傳神地寫出了閏土此時的心理：見到相隔二十幾年的伙伴，自然“歡喜”，但想到自己的現(xiàn)狀，于是又倍感“凄涼”。心中千言萬語，“動著嘴唇”——在“迅哥兒”眼中，閏土原本就是少年英雄一般能說能干——卻不知從何說起，也不知說些什么，更不知說了以后會怎樣，于是“沒有作聲”。一個是長工的后代，一個是主人的后代;一個是處處不順遂的中年農(nóng)民，一個是在大都市生活的知識分子。于是“態(tài)度終于恭敬起來了”，也只能恭敬起來了。這一神態(tài)描寫，言簡義豐，傳神而深刻。

佳作直通車

敲黑板

魯迅小說中的肖像描寫和神態(tài)描寫有什么借鑒意義？

首先，肖像描寫要“像”。所謂“像”，就是相像，就是要抓住特征來描寫。寫孔乙己，寫長衫，寫青白臉色，寫皺紋間夾著的傷痕，寫亂蓬蓬的花白胡子。是沒有其他可寫嗎？不是，是因為這些最能夠表現(xiàn)孔乙己的特點。

抓特點，就是要做取舍，要堅決舍棄那些大家都有而非孔乙己特有的外表。寫閏土，就要寫破舊的氈帽，那是紹興一帶特有的;寫極薄的棉衣，那是因為閏土被兵匪官紳壓榨得極度貧窮;寫“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的手，那是長期艱苦勞動的結(jié)果。

其次，神態(tài)描寫要“神”。所謂“神”，就是要指向人物的心靈深處。無論是孔乙己漲紅了的臉，還是條條綻出的青筋;無論是不屑置辯的神氣，還是頹唐不安的模樣，都深刻揭示了一個熱衷于科舉、以讀過書為榮，卻沒有能夠“跳過龍門”而深感羞愧甚至恥辱的科場失敗者獨有的內(nèi)心世界。

第三，無論是肖像描寫還是神態(tài)描寫，都要帶著作者的感情。王國維曾說，一切景語都是情語，肖像描寫又何嘗不是“情像”描寫？神態(tài)描寫何嘗不是“情態(tài)”描寫？對于孔乙己，作者并非一味嘲弄，更多的是悲哀;對于閏土，作者更多的則是同情。作者在描寫的字里行間，無不滲透著對他們的情感——或悲哀，或同情。

第四，肖像描寫和神態(tài)描寫都要為主題服務(wù)。茅盾曾經(jīng)說，人物服裝的描寫不是沒有目的性的，不應(yīng)該為描寫而描寫。魯迅描寫孔乙己，表現(xiàn)孔乙己在封建腐朽思想和科舉制度毒害下，精神上迂腐不堪、麻木不仁，生活上四體不勤、窮困潦倒，在人們的嘲笑戲謔中度日，最后被社會所吞噬的悲慘命運，深刻揭露了當時科舉制度對知識分子精神的毒害和封建制度“吃人”的本質(zhì)。描寫閏土，為的是反映辛亥革命前后農(nóng)村破產(chǎn)、農(nóng)民痛苦生活的現(xiàn)實，指出在封建社會傳統(tǒng)觀念影響下，勞苦大眾所受的精神上的束縛，造成純真的人性的扭曲，造成人與人之間的冷漠、隔膜，表達了作者對現(xiàn)實的強烈不滿和改造舊社會、創(chuàng)造新生活的強烈愿望。

魯迅先生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借助人物描寫，讓人物形象更豐滿，人物性格更充實，讓小說有了更大的藝術(shù)價值。真是“無描寫，不形象;有描寫，才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