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7年10月,《簡·愛》在英國出版并引起轟動。小說中的故事就發(fā)生在夏洛蒂·勃朗特寫作的年代。1847年屬于維多利亞時代早期,當時的英國正處在由農(nóng)業(yè)社會向工業(yè)社會轉(zhuǎn)變的過程中,隨著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和政治變革,英國女性的社會地位有所提高。女性社會參與度的提高在文學領域也有所投射。
維多利亞時代,英國女性寫作空前繁盛。這一時期,更多女作家在英國文壇嶄露頭角。但女性仍在社會中處于弱勢,“社會的政治、法律制度、傳統(tǒng)意識、性別歧視習俗、經(jīng)濟模式等因素繼續(xù)維持著男女不平等的社會地位”,女性寫作仍不被看好。當時著名的批評家喬治·劉易斯認為,女性的首要任務,即婚姻與生育,將損耗她們的精力,因此要求人們?nèi)硇牡赝度肫渲械乃囆g(shù)事業(yè)“并不適合女性”。從女性寫作群體內(nèi)部看,《夏洛蒂·勃朗特傳》的作者,著名女作家伊麗莎白·蓋斯凱爾認為,“家庭責任是全體女性(當然也包括女作家)的第一義務,寫作則是第二義務”。女性作家的倫理身份首先是母親和妻子,其次才是作家。夏洛蒂選擇以柯勒·貝爾的筆名發(fā)表《簡·愛》,也是對環(huán)境的一種妥協(xié)。此外,維多利亞時期男性小說家筆下的女性形象往往逃不出“天使”和“妖婦”兩大模式,該時期著名作家狄更斯的作品也不例外。前者往往美好到失真,后者則是純?nèi)坏呐袑ο蟆?/p>
因此,維多利亞時期的女性作家試圖在小說中打破女性地位的藩籬,但又不自覺地被這種藩籬所困。她們“既希望自己的作品能發(fā)出代表女性的聲音,又不可避免地將社會主流觀點內(nèi)化”,投射在作品主人公身上,則往往表現(xiàn)為倫理身份的迷失與追尋。夏洛蒂的《簡·愛》也有此特點,以下詳述。
在女性主義、社會研究、文化研究等領域,對《簡·愛》的研究都已經(jīng)取得了相當豐碩的學術(shù)成果。但上述研究方法大多是“以批評家或批評家所代表的時代價值取向為基礎的”,即用“文學闡釋批評家所代表的一個時代的觀念”。我們不妨擺脫這種思維定式,“回到歷史的倫理現(xiàn)場,站在當時的倫理立場上解讀和闡釋文學作品”,運用文學倫理學批評的方法,嘗試得出更加貼近歷史的文學評價。
在文學作品中,我們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倫理問題的產(chǎn)生往往都同倫理身份相關”,“倫理身份的變化往往直接導致倫理混亂”。因此,簡·愛倫理身份及其變化是從文學倫理學批評角度解讀簡·愛的關鍵??v觀小說全文,簡·愛的倫理身份主要有三次主要變化:第一次發(fā)生在羅沃德孤兒院,其余兩次均發(fā)生在桑菲爾德莊園。
簡·愛幼時便父母雙亡,被送往蓋茨海德莊園交給舅舅一家撫養(yǎng)。在關心愛護她的舅舅去世后,作為寄人籬下的被撫養(yǎng)者,年齡尚小無法自食其力的簡·愛只能仰人鼻息。面對一家之主里德太太,她努力培養(yǎng)“一種更加天真隨和的性情,一種更加活潑可愛的態(tài)度”,以期得到“只給知足快樂的小孩的那些特權(quán)”,然而里德太太對她的反感并沒有減少。面對驕縱的少爺約翰·里德,她“已經(jīng)習慣于服從”,“聽慣了責罵,從來不想回嘴”,卻只換來更加過分的對待。幼年的簡·愛把這種窘境歸咎于自己愛看書的奇怪癖好和寡言倔強的性格,這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并非根本。
自幼便喪失了“女兒”這一倫理身份,簡·愛只能試圖在舅舅家里彌補缺失。然而里德一家的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固定,當局外人簡·愛試圖破除這種穩(wěn)定局面,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位置容身時,里德太太和孩子們都認為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脅。為了避免可能出現(xiàn)的倫理身份的動搖,他們采取了不同方式的排外行為。如此看來,就算簡·愛變得開朗活潑,也不見得就能夠免于冷遇。
或許是隱約感受到了自己境遇的必然性,簡·愛不再一味退讓,而是“像任何一個反抗的奴隸一樣,在絕望中下了個決心,要反抗到底”。她的反抗可以看作追尋倫理身份的最后掙扎,隨著這次失敗,她自己也意識到了問題所在:“我畢竟不是她自己家的人,自從她丈夫去世以后,和她再也沾不上什么親屬關系,只不過是一個礙手礙腳的外來人罷了……(里德太太)不得不做一個自己無法喜愛的陌生孩子的母親,眼看著一家人永遠要受到一個合不來的陌生人的妨礙。”于是她不再留戀蓋茨海德,而是決定到新環(huán)境去上學。
在蓋茨海德,白茜對簡·愛的態(tài)度也值得注意。不論是沖突爆發(fā)前對她的規(guī)勸,在床前流露的心疼還是臨別時的擁抱親吻,都顯現(xiàn)出了珍貴的溫情。女傭白茜的倫理身份不會因為簡·愛而產(chǎn)生變化,因而更容易產(chǎn)生惻隱、激發(fā)母性。遺憾的是,由于地位的不平等,她不可能讓簡·愛得到足夠的“母愛”,簡·愛的出走不可避免。
羅沃德孤兒院的新生活遠遠不像簡·愛想象中的那樣美好。虛偽專橫又苛待師生的布洛克爾赫斯特院長、壓抑的環(huán)境、難以下咽的食物都讓她大失所望,是譚波爾小姐和海倫的陪伴留住了她。譚波爾小姐知書達理、自食其力、富有愛心,是她心目中的完美女性。海倫的安靜和堅強讓簡·愛堅決的反抗心理產(chǎn)生動搖,然而她的死亡也給了簡·愛“不反抗者終究消亡”的暗示。在孤兒院的八年時間里,譚波爾小姐充當了簡·愛的母親和保護人,賦予簡·愛較為穩(wěn)定的被撫養(yǎng)者和被教育者的倫理身份。然而譚波爾小姐有自己的生活——正如簡·愛后來一直堅持的那樣,她嫁給了一位牧師,隨他搬離。在羅沃德做教師的兩年里,簡·愛從被教育者轉(zhuǎn)換成教育者,但在心理上仍然是被撫養(yǎng)者。在譚波爾小姐也離開孤兒院后,簡·愛被撫養(yǎng)和被教育的人生階段徹底結(jié)束,完成了倫理身份的第一次變化。她不得不離開羅沃德,去追尋新的倫理身份。在譚波爾小姐的影響下,她選擇成為一名女教師幾乎是必然的,從此,簡·愛開始了自食其力的生活。
來到桑菲爾德之前,簡·愛的反抗一直是成功的。她的身上明顯地展現(xiàn)出維多利亞時代女性渴望擺脫家庭身份的束縛,投身社會完成職業(yè)抱負的想法。簡·愛在前一點上具有先天的優(yōu)勢;在后一點上,夏洛蒂也讓簡·愛如愿以償。此時的簡·愛是先進女性的代表。
在桑菲爾德莊園做家庭女教師的簡·愛逐漸愛上了女學生阿黛勒的父親、莊園的主人羅切斯特先生。需要注意的是,從小說描寫來看,簡·愛過去接觸過的女性遠遠多于男性,而夏洛蒂著墨較多的只有兩位男性:藥劑師和孤兒院院長。簡·愛的擇偶觀必然會受這兩個人的影響。藥劑師固然溫柔,但畢竟與簡·愛只有一面之緣。院長固然令人畏懼,但在孤兒院的特殊環(huán)境下也有著類似父親的重要身份。長期生活在缺乏溫情的環(huán)境里,簡·愛對他人眼中的美好反而無所適從,她“對于美、文雅、殷勤、魅力,抱有一種理論上的崇敬”,但若遇到具有此類品質(zhì)的男人,她就會“像人們躲開火、閃電或者任何其他亮而可怕的東西那樣”遠離他們。因此,羅切斯特的種種奇怪行為和怪異脾性都沒有使簡·愛退縮,反而讓簡·愛更加好奇。
擇偶標準別具一格的簡·愛跳出了“天使”與“妖婦”的兩極分化,是一個獨特而真實的復雜形象。夏洛蒂把男性寫作中扭曲單一的女性特質(zhì)進行還原,塑造出更加貼近現(xiàn)實的簡·愛,這既是維多利亞時代女性地位提高的結(jié)果,也是作家女性意識覺醒的表現(xiàn)。
隨著對羅切斯特先生的了解日益深入,簡·愛的感情從敬畏到仰慕,最終陷入愛情。羅切斯特的示弱在轉(zhuǎn)變中異常關鍵,他的酒后自白使簡·愛看到了這位財富和地位都遠高于她的莊園主脆弱的一面,這意味著他們之間的關系可以達到一種內(nèi)在的平等,而平等是簡·愛以及維多利亞時代女性的共同追求。在那之后,她開始追尋新的倫理身份——羅切斯特的妻子。
然而就在簡·愛確定自己的心意時,才貌雙全的名門閨秀英格拉姆小姐讓她產(chǎn)生了強烈的自卑,她決定畫兩幅肖像以便認清二人之間的差距。對這兩幅肖像,簡·愛采取了完全不同的創(chuàng)作方式。對于自己,她“用粉筆如實地畫下……不能掩飾任何討厭的丑處”,對想象中的英格拉姆,則連用了“最鮮艷”“最優(yōu)良”“最純粹”“最精致”“最可愛”等一連串最高級的表達。身為作畫者的簡·愛不自覺地把自己放到了被凝視者的位置上,用容貌、財富和地位評判自己和情敵在羅切斯特眼中的價值。
這似乎與簡·愛的自尊和反骨有所矛盾,卻恰恰符合維多利亞時代社會主流觀點對女性的看法。夏洛蒂不遺余力地塑造出反傳統(tǒng)的簡·愛,但她和她的人物仍不可避免地服從于主流觀點的評判。這是簡·愛的局限,也是夏洛蒂的憂慮。平民姑娘簡·愛與莊園主羅切斯特的結(jié)合如何才能順理成章,簡·愛要如何在與主流觀點的較量中取勝?
答案就是那段膾炙人口的自白。她承認自己“窮、低微、不美、矮小”,但代表萬千女性發(fā)出了“我們站在上帝腳跟前,是平等的”這擲地有聲的宣言。追求平等的新女性值得擁有美好的愛情,這是執(zhí)筆的“夏洛蒂”們希望的結(jié)果。然而須知扭轉(zhuǎn)乾坤的并非宣言,而是羅切斯特的心意。在簡·愛自白之前,羅切斯特就已經(jīng)認定簡·愛是他的新娘,他不愿意娶英格拉姆小姐。
婚前,當簡·愛得知精神失常的神秘女人是羅切斯特的妻子時,她又失去了所有合法的倫理身份。撇開令人熱血沸騰的宣言,在驚心動魄的轉(zhuǎn)折之下,簡·愛倫理身份的轉(zhuǎn)變是被動的。羅切斯特幫助她完成從情人到未婚妻的轉(zhuǎn)變,伯莎·梅森真實身份的揭曉又把她打入了“第三者”的倫理困境。
面對倫理困境,追求平等的簡·愛堅決不肯做情婦。盡管余情未了,她還是決定逃離桑菲爾德莊園。逃避,也是當時大多數(shù)女性在男權(quán)壓迫下的唯一選擇。在簡·愛陷入倫理身份的迷失、貧病交加時,她遇到了牧師圣約翰。他冷靜敏銳地指出簡·愛要獨立生活的想法,從始至終平等地對待簡·愛,給她介紹女教師的工作。但簡·愛很清楚圣約翰并不愛她,所以當這位狂熱的基督徒提出讓她做他的妻子,隨他離開歐洲去東方傳教時,她拒絕了,她認為愛與平等不可或缺。當長期迷茫的簡·愛在宗教的召喚下誤以為與圣約翰成婚是上帝的意志時,她又聽見了羅切斯特的呼喚,于是懸崖勒馬,回到了桑菲爾德莊園。筆力高超如夏洛蒂,也想不到簡·愛如何能憑一己之力扭轉(zhuǎn)困境,于是從天外飛來的呼喚開始,用天命代替人力成為劇情發(fā)展的首要動力。
簡·愛將從天而降的巨額遺產(chǎn)財產(chǎn)平分給她的表兄妹:“我多么渴望兄弟姊妹的愛。我從來沒有家,也從來沒有兄弟姐妹。我現(xiàn)在必須有而且渴望有。”從小缺失的親情倫理身份,此刻失而復得。窮教師簡·愛得到了巨額遺產(chǎn),而羅切斯特莊園毀于大火;簡·愛相貌平凡、身材矮小,而羅切斯特毀容瞎眼;簡·愛依舊知書達理,羅切斯特甚至開始需要他人照顧。他們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平等過,而那場大火也燒死了橫亙在兩人之間最后的障礙——伯莎·梅森。故事最后,簡·愛對倫理身份的追尋也達到完滿。她不僅成為羅切斯特的妻子,也成為圣約翰一家的親人,找到了愛情和親情的歸屬。在看似平等相愛的大結(jié)局下,卻是夏洛蒂用一筆遺產(chǎn)和一場大火筑起的底氣。
綜上所述,簡·愛倫理身份的重要轉(zhuǎn)變大多不是自身反抗的結(jié)果。以桑菲爾德莊園為分界線,此前,她依靠自身努力完成了從被撫養(yǎng)者和被教育者到撫養(yǎng)者和教育者的轉(zhuǎn)變;此后,她在戀人、未婚妻、情人、妻子等倫理身份之間迷失,但改變現(xiàn)狀的卻不是她自己的追尋,而是旁人甚至上天的幫助。
維多利亞時代的女性身處變革之中,力求打破社會對于女性的輕視和刻板印象,簡·愛也是如此。然而夏洛蒂塑造簡·愛,并非只為描繪愿景,她不得不考慮到依然嚴峻的現(xiàn)實。因此,在作品中后期,夏洛蒂頻繁使用超自然力量為簡·愛排憂解難,在構(gòu)造出圓滿結(jié)局的同時,留下了一些漏洞。有人認為,這些牽強的安排讓簡·愛回到了“家庭天使”的模式里,成為“當今女性白日夢的化身”。但從文學倫理學批評的視角出發(fā),簡·愛后期的順風順水并非敗筆,也不是人設崩塌,而是另一種寫實,蘊含著夏洛蒂對維多利亞時代女性憑借一己之力改變自身命運的悲觀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