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京雪
張禮是那種歲月拿他沒轍的人。這一點,年紀越大越明顯。這位95歲的清華大學物理系教授是1982年清華物理系復系后的首位系主任,1949年正式踏上大學講臺的理論物理學家,一退休就接受返聘,繼續(xù)留在講臺上,至今每年春季學期仍會開課。
他是新中國教齡最長的大學教授,是教授們的教授,老師們的老師。他的學生可以從“20后”排到“00后”,其間英才輩出。問及讓他自豪的學生,他怕說不完整,干脆放棄“列舉”。他帶的第一批學生里,有我國激光研究領域的先驅者之一馬祖光。5年前,他過90歲生日,作為學生代表發(fā)言的是清華大學原校長顧秉林。
最近,張禮剛講完本學期的“量子力學前沿選題”課。這是1998年,他73歲時為清華大學物理系本科生和研究生開設的一門選修課,講到今年已22年了。因為講的是“前沿”,所以每一年,每節(jié)課,他都得重新準備教案,更新大量內容。
跟過去站在教室里講課不同,今年受疫情影響,他講的是網課。這位95歲的老教授適應得好極了,他發(fā)現(xiàn)通過微信群等方式,學生比面對面聽課時更愿意提問。
直到現(xiàn)在,張禮還在不斷琢磨,怎樣講課能讓學生們更愛聽,學到更多東西,產生更大的興趣。
他清楚地感受到每一代學生各有不同。去年秋天,他在黨支部組織生活會上作自我檢查,說在幫助學生上做得不夠,比如只在課后答疑,讓有不懂問題的學生主動來問的做法,更適合從前一門心思念書的學生,不適合成長在各種外界誘惑里的新生代,必須改進。為此,今年他在每周兩次、每次一個半小時的正課外,增設了一節(jié)專門的答疑課,效果不錯。
清華大學20世紀50年代提出了一句沿用至今的口號,叫“為祖國健康工作50年”?!拔乙呀浉闪?0多年啦?!睆埗Y說。常有人問他這么多年來,動力何在,他的回答很簡單:“就是覺得有意思!”
學不厭,教不倦。所有人都覺得他真不像90多歲的人,全然無視大眾對“什么年齡做什么事”的普遍認知?!皼]人規(guī)定我要怎么做啊!”張禮說,在任何年齡,他都要做自己喜歡的事。
“現(xiàn)在很多家長要監(jiān)督甚至逼著孩子用功,這不行,這么弄他根本不喜歡這東西。我小時候是玩大的,干什么都找有意思的做?!?/p>
1925年,張禮生于天津,父親是有名的中醫(yī),家境殷實。作為家中獨子,家人對他沒太多要求,只要別出門亂跑,他盡可以玩自己感興趣的東西:拿方匣子照相機拍照,用鉆石針唱片機放京劇,從收音機里聽古典樂……后來,張禮一輩子都喜歡攝影、京劇和古典樂,書房里有一排排相冊,和一打打唱片?!澳顣斎毁M力氣,但在這個過程里,我也能找到趣味?!敝袑W時,張禮對物理產生興趣,“力、熱、聲、光、電,里面有好多道理,多有意思!”
高中畢業(yè),他考入北京輔仁大學物理系。4年后,以理學院第一名的成績畢業(yè)。在剛復校的山東大學做了一年助教后,張禮考取美國康奈爾大學的研究生,出國深造。
張禮1948年秋天到美國,剛讀完一學期,有中共地下黨朋友動員他回國參加革命。1949年初,張禮給導師留了封信,悄然回國。
他的導師、物理學家菲利普·莫里森,后來多次寄來最新出版的物理書。張禮家中仍保存著1951年時收到的一本《量子力學》和莫里森的隨書來信:“衷心祝愿你和所有新中國人民擁有和平且充滿創(chuàng)造力的未來?!?/p>
回想求學經歷,在康奈爾大學的半年雖短暫,卻因為莫里森和著名物理學家費曼的存在,成為張禮難以忘懷的時光。
他永遠記得聽費曼講課時的心情,“這個人有魔力,講課太迷人、太有意思了,跟變魔術似的,一下就把我吸引住了,我后來無論什么情況都一心要搞物理,和費曼有關。”
回國后,張禮先到北洋大學(今天津大學)任教,又由國家公派到蘇聯(lián)列寧格勒大學進修。1957年,32歲的他調入清華,參與創(chuàng)建為發(fā)展中國原子能事業(yè)成立的清華大學工程物理系。
張禮最想做的,一直是物理科研,探究物理學里的“道理”。但國內師資人才稀缺,到清華不久,他就相繼出任工程物理系核物理教研組主任、副系主任、系主任等職務,長期分管教學及研究生培養(yǎng),一半以上的時間搞行政,剩下時間搞教學?!爸v課是我的救命稻草,科研搞不成了,我靠講課不丟業(yè)務。”張禮說,“而且這也很有意思?!?/p>
他一門接一門地講,原子核理論、原子核結構、原子核衰變、量子場論、基本粒子理論、磁流體力學、受控熱核反應……許多專業(yè)課過去沒學過,就先自學,邊學邊教?!翱蒲懈悴怀桑憬虒W也是搞物理,我也喜歡?!?/p>
最痛苦的是“文革”時期,課也講不成。有朋友把書全賣了,說再也不干物理。張禮一本沒賣,“我將來還要干這個,雖然看不到出路,很苦惱,可我這志向并沒有改,那就等著吧?!?/p>
等“文革”結束、改革開放,“哎喲!我這個高興,熱情高到什么程度?”張禮回憶,物理學家趙保恒在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講課,當時已經50多歲的他,約了比自己年輕20歲的北大物理學教授趙志泳,每周兩三次從清華、北大騎車去玉泉路上的高能所聽課,一堂不落。
楊振寧、李政道回國講課、作報告,他也全去聽了。“好不容易有機會學習,趕快好好學,那是我人生里最快樂的時間之一。”他覺著能與這種快樂相提并論的,是家里小孩誕生的時刻。
被時代的風浪裹挾前進,對物理的熱愛是張禮內心的壓艙石,不論現(xiàn)實把他推向哪個軌道,一有機會,他就想方設法偏回心之所向。
物理對他有不變的“引力”,“什么東西把我撬走了,它就又把我吸回來?!彼χ袊@,“人生啊,我這輩子就和物理干上了?!?/p>
張禮的很多學生,都聽他講過自己治學中的一大憾事。在蘇聯(lián)列寧格勒大學做理論物理研究時,張禮發(fā)表的有關“電子-正電子系統(tǒng)的定態(tài)及其湮沒轉變”的論文,被國際公認為正電子湮沒譜學的奠基性文獻。學校為他安排了類似博士后的職位,希望他繼續(xù)深鉆,但他沒理解校方用意,也沒向人討教,匆匆交差回國。幾年后,一位美國教授用他的方法深入研究,發(fā)展了全新的分支學科“正電子湮滅譜學”。這位教授后來到清華講學,特地打聽了張禮的消息,并在作報告時向他致謝。
“一個研究方向,愣讓我毫不在乎地丟掉了,這是我會記一輩子的遺憾?!睆埗Y講這件事給學生們聽,希望他們吸取教訓,在學習中培養(yǎng)獨立思考的能力和主動請教的習慣。
教了70多年書,張禮說想教給學生們的,首先是知識,然后是方法,最后是思路,也就是如何找到問題并解決。他認為今天的中國學生,首先應具備的特質是對民族和國家的責任感,“這是必要條件,要從這個角度思考自己想做什么樣的人。沒有這種責任感,什么事只看個人利益,今天這個合適做這個,明天那個合適做那個,很難有大出息。”
在80歲生日宴上,張禮曾發(fā)表演講,暢想未來的清華大學物理系成為學術創(chuàng)新的發(fā)光點,“我一直有這個夢,希望我們的教育不斷提高,不僅吸引國人,還能吸引全世界的學者來學習?!?/p>
今年,張禮的著作《量子力學前沿問題》將推出內容更豐富的第三版,還有一本去年完成翻譯的經典物理教材譯著即將面世?!斑@個年紀是可以不干了,但我愿意干啊,我還想干呢!”
從52歲到90歲,張禮每天清早5點半,會出門跑3公里步,近幾年才在醫(yī)生建議下改成快走;7點左右,開始一天的工作;晚上9點,躺上床看報,打開CD機放古典樂,困意上頭就關燈睡覺。
張禮的生活幾十年一成不變,規(guī)律到單調,很難從中找到什么了不起的故事??瓷先テ降?,但只有很少的人能做到。尤其在做出成就后,還能保持這種純粹的科研生活,更不容易,因為很多人的精力重心都會離開學術,轉向各種社會活動。
如果要追逐名利,張禮是很有資本的,在他那個年代,他做出了許多不錯的工作。包括2013年,他和徐湛等學者在20世紀80年代完成的工作獲得中國物理學會周培源獎,這是國內理論物理方面的最高獎。他們的工作被國際同行稱為ChineseMagic(中國魔術),至今仍有很多用處和新發(fā)展。但張禮對名譽加身或追求名利都沒什么興趣,也不怎么參加評獎之類的活動。他只是簡單快樂地干自己的物理教學。
走過近一個世紀風雨,在張禮看來,人生在世,什么最重要?
“做出你可能做出的貢獻。”他這樣回答,“有多大本事都使出來就行了?!薄拔业囊簧芷椒€(wěn),沒怎么在很不利的條件里折騰,比較幸運?!?/p>
但張禮先生的福氣,或許不是來自運氣,而是來自他一生都遵從自己內心,以及永不厭倦的好奇、持之以恒的熱忱和腳踏實地的努力。他不計得失成敗地做了一輩子自己愛做的事,也從中獲得了最大的快樂。
“如果您現(xiàn)在是個年輕人,會選擇過怎樣的生活?”
他“哈!”地笑出聲,興致勃勃地暢想,“那選擇太多了,要找最有意思、最吸引自己的事情,玩命去干。當然也不是整天只干活,”他抬手指指書桌旁的唱片機,“還要聽聽這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