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孢子

2020-10-09 10:34:14袁筱
當(dāng)代小說 2020年9期
關(guān)鍵詞:人偶

八月時,離開會州已經(jīng)一年多,我去了新疆,在曬葡萄干的土坯晾房里每天做扎鐵絲架子的活。這件事算不上高興,我卻盡情吃夠了葡萄。

我挑淡綠色、顆粒最大的葡萄吃,味道酸酸甜甜,恰到好處。一起干活的人愛吃酒紅色的葡萄,那種葡萄有硌舌的砂礫感。工閑時我們待在晾房一角,透過磚墻上無數(shù)個通風(fēng)孔看外面單調(diào)的荒漠景象,模糊的群山遠(yuǎn)景下有時跑過一些褐色斑點,掀起揚(yáng)塵,那是馬群。我們沒能說上幾句話,就拎起筐里一串還沒掛上的葡萄吃,熱乎乎的風(fēng)一陣陣吹來。他是個干瘦的外地人,手跟泥一樣黃,最初一星期吃起葡萄如饑似渴,后來和我一樣挑挑揀揀。

那一陣我們只是瞎忙活,熱烈的夏季陽光也能治許多頭疼病,我很少想到過去和未來。

眼看著晾曬葡萄的季節(jié)就快過去,我們做工越來越懶,也不怎么想吃了。日復(fù)一日我在晾房外走來走去,感到一段平靜日子又消耗到頭。房子上安的木條欄桿越來越像牢房,里面鐵絲架掛著密密麻麻的眼睛,回過頭,從土坯房腳下的緩坡一路往下滑,遠(yuǎn)處是望不到頭的荒漠,向另一邊眺望,看到堅硬的城市樓群,讓我更加憋悶,才知道自己老毛病又犯了。

外地人好像比我自己更早察覺這回事。有一天我在門外踱步,他懶懶地靠在門邊對我說,你要是膩了,不如去北疆摘棉花,這些土坯房方形的,像棺材,那邊開闊,天空藍(lán),風(fēng)景好,就是太費腰。說著扶了一把腰,伸直脖子瞅著房頂,仿佛他干枯的腰背曾在北疆棉花地里被太陽烤斷過。

我笑了笑把頭扭開,不忍心再去看他。因為他十分瘦弱,而我體格高大結(jié)實。我想他是在同情他自己,他這話只能去勸慰房頂上薄薄的瓦片,我為他彎曲枯槁的身體感到難過。我們很少交談,不曾提起從哪里來,這反而讓我感到很輕松。我想,他也同樣感到輕松,也許,他也有頭痛病,也曾逃離自己的生活,所以才會說天空藍(lán)得很開闊這類近乎扯淡的句子。那一刻我有種沖動想跟他說起這許多事,想問他是不是也愛過某個女人,但我們中間隔的木條欄桿阻礙了我這個念頭。正思忖,忽然發(fā)覺四周光線昏暗,太陽大約是在一分鐘內(nèi)落下去,大漠冷峻的風(fēng)在身后甩動著沙粒。

可以走了。我聽見他在里面說。收工了,可以走了。他又說。我不吭聲,他探出頭,瞪著眼睛看我,我想我是顯得有些興奮,他詫異地雙手叉腰,毫無顧忌地將我掃視一通,然后走開了。我頓了一頓,想起平時他就是這副爛泥似的摸樣。我忘記之前荒唐的想法,走進(jìn)屋里收拾東西。

直到夜里我站在反光的玻璃窗前,他混沌的目光竟還在眼前徘徊。不知道是否因為這樣,我才沒有再去晾房,不過工期將近結(jié)束,想到那些四四方方的小房子有多無聊,我也就不打算再回去。

那時我已很厭煩和人說話。我不明白,為什么人與人的交流不能像動物之間的交流那么直接,通過簡單的表達(dá),僅僅是交換信息也就足夠,而人們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說廢話,我真想讓這個世界安靜些。要不是因為這個想法,并對那種事實上無法捉摸的可能性太過于著迷,也就不會有后來的一切了。

離開后我沒有去摘棉花,也沒去干什么工作,也許是那雙麻木的黃眼睛所看見的廣闊藍(lán)天使我對生活再度加深了恐懼,我重蹈覆轍,回到城市里蓬頭垢面地四處游蕩。

那時街頭已流竄著零碎的傳言,廣場上電視廣告也隨之不知不覺更換上有關(guān)外星人的新奇噱頭,不過就如那些像看流浪貓狗一樣看我的人們所想,跟我這樣的人沒有半點關(guān)系。在人們憂心忡忡談?wù)撔请H移民的時候,我只是個被時代遺忘的人,喉嚨里填滿了沙土,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如果歷史是個黑暗的房間,放置的物品需要打著手電燈光查看,那么我只是角落里被鞋底踏過的一斑點污跡。像我這樣的人,還有很多。

九月,用所剩不多的積蓄買了一輛單車,我在金色楊樹夾道的郊區(qū)公路上疾馳。這都是因為新疆秋季湛藍(lán)的天空美麗無比,讓我心情爽快。我用力蹬單車,金色落葉從肩頭飛過。路邊老樹似的維族老人頭戴一頂小帽子,見到我這么快活,他也在微笑。駛過曬得發(fā)燙的公路,我看見群山起伏,在陽光下顯出斑斕的顏色,那是山上長滿整齊的深綠色松樹,暫時只焦黃了一半。隨后在山腳下冒出一片純凈的湖水,天空落到湖水之上,就化成了淡淡的、柔軟的煙霧。一路騎得飛快,當(dāng)風(fēng)吹來時,我猛地咳嗽起來,還沒能適應(yīng)干燥的空氣。我停下來推著車慢慢地走,炎熱的光線使腳下的路晃蕩著打圈,失望的感覺一下子涌上心頭。

那時我想起二十幾歲初到大城市里的工廠,我認(rèn)認(rèn)真真地工作,從頭到腳套進(jìn)一身防護(hù)服,揮舞鏟子將原料填入漏斗形巨大的機(jī)器,看著它在我頭頂不停地噴出白煙,尚有畏懼的心情。隨著每一次到手的工資都如數(shù)花掉,仍然整天黏在原地。我每次揮舞起鏟子,抬起頭機(jī)器側(cè)面指示燈便在眼前閃爍,從綠到黃,從黃到綠,讓我異常焦躁,粘稠的煙霧使燈光扭曲,在眼前團(tuán)團(tuán)打轉(zhuǎn)。我想,這一天天都是浪費生命啊。由黃變綠,由綠變黃,這不是時間,這是錢,這不是錢,這是命啊。每當(dāng)我脫下這身衣服,陌生的城市里飄蕩著冰冷的欲望,立即將我淹沒。淪陷在充滿誘惑的霓虹燈光,我漸漸枯萎,變得無話可說。相比起那時的絕望,眼前這樣野豬似的生活顯然更有生命力。聽說我離開的時候,城鎮(zhèn)里的豬都在大片大片地死去,有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每天挖坑埋豬,有一天他傷心過度,自己栽倒進(jìn)坑里去,其他人就順便也把他埋掉了。還好我在那樣可怕的事發(fā)生之前逃走。我向遠(yuǎn)處的青綠色湖泊眺望一陣,心情松弛了,握緊單車把手繼續(xù)朝前走,低頭看看粗糙的手背,曬得很黑。

那天我走了很久,觀賞忽濃忽淡的彩色景觀。直到我走累了,停靠在路邊樹林的陰涼下休息,見到一對戀人在樹木間依偎,他們像柳條似的歡快地四處亂晃,女孩頭上的花環(huán)掉了下來,終于使我真正難過起來。曾經(jīng)我只想畢業(yè)之后在散落著綿羊的碧綠群山下向她求婚,但現(xiàn)在我終于成功地買不起社會保險金,并錯失了每一條該走的路。我在那兒站了一會兒,陽光逐漸西斜,低過樹梢照在了我們臉上,涼風(fēng)又在拍打我的肩膀。

天氣轉(zhuǎn)涼,我騎車返回,高原上夜里低溫,在野外露宿一定無法忍受。我想到冬天要來了,我得像鳥兒似的往南方遷徙,最好去一個四季溫暖的地方。在那之前,我還想看一場期待許久的攝影展覽。在我第一次從展廳門口路過時,看到門口的宣傳海報就有種奇妙感受。那些以紅色與黑色為主色調(diào),如同抽象畫一般布滿奇異顆粒圖形的攝影,讓我不由自主想起過去生活中的種種,在腦海里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我騎過鬧市,來到展廳的街道對面,看到門口立著幾個造型頗有現(xiàn)代感的屏風(fēng),人來人往,在上面映出光怪陸離的影子。我把單車靠在電線桿旁,席地坐下,先吃了幾個包子。目光在過往人群中四處搜索,想發(fā)現(xiàn)某個同類。我被幾個人吸引了目光,他們拿著宣傳紙,對路邊廢棄的綠色電話亭令人費解地不停比劃著,這可真無聊。還有一個女士牽著狗準(zhǔn)備往里走,被門口的人攔住了。她在路邊又繞了一圈,走過馬路來,腳下差點滑了一跤,汽車沖她鳴笛,她生氣地一跺腳,徑直向我走來,沖我厭惡地皺了皺眉頭,然后視若無睹地把狗繩拴在我身旁的電線桿上,臨走時手還在鼻子前揮了揮,不過我確實很邋遢??赡侵恍」窔鈩輿皼暗貨_我齜牙,叫得兇狠尖銳,還朝我手里的包子撲過來。旁邊煙酒店的年輕老板,坐在柜臺后面饒有興趣地觀看一個高大的流浪漢被小狗嚇了一跳,朝我沮喪的神色投來惡毒的目光,他將雙手在褲子上搓了幾下,轉(zhuǎn)身走進(jìn)店里面去。沒過一會兒端著個紅盆走出來,朝電線桿用勁潑水,將我濺濕,然后在門口示威一般走來走去,反復(fù)碾壓屬于他的這幾平米水泥地。

我大口吃完包子,低著頭站起來抹了抹嘴,這樣的事情太多。當(dāng)我孤獨的時候,他們過馬路,他們潑水,他們走來走去,可我孤獨得像一條深深的寒冷的地下河,沒有人知道。

就是在那時我看見了夏楠。

哦,真是個奇怪的小伙子。他也穿著破舊的衣服,但是很干凈。他站得筆直在展館門口探看,有種異常傲然、目中無人的神氣。他越過車流朝我看了一眼,我看見他的小臉丑得離奇,卻有種清潔的氣息,我想可能他也喜歡看書。他冷酷的目光格外平坦,既沒有遮遮掩掩的心思被文明克制得拐彎,也沒有不加掩飾,粗野的輕蔑。他這樣看我,讓我感到愉快,興許因為我們是一樣的人,至少看起來都是流浪漢。他還在胸前掛著一個光滑黑亮的小人偶,跟著他身體搖動,也不怕太顯眼。我們對視了幾秒鐘。他撇開我去看展廳門口的海報,看了一下立即走進(jìn)去,屏風(fēng)上打出他矮小的身影。我也沒多耽擱,快步向展廳走去。小狗還在背后喘著氣尖叫。

那是一個長長的Z字形展覽廳,供人一路向里走,再原路折返,墻上標(biāo)志有一串小箭頭,并說明這些作品的含義是在意指逐漸進(jìn)化的過程。簡單柔和的白色燈光把墻上一幅幅攝影作品照得很清晰。里面人不多也不少,不算熱鬧,也不算冷清。有戴鴨舌帽的老人,有背書包的高中生。難得正式地來什么地方,與人擦肩走過,我總感到一陣畏縮,當(dāng)時我甚至為此下決心,從那里出去后,立即跳進(jìn)湖里洗個澡。但這里頭的人都好像沒看見我似的,自顧自駐足于不同的攝影畫框前,專心得像丟了魂。我走過第一道拐彎,仍沒看到夏楠,沒想到他能走得這么快。我放慢腳步回過頭仔細(xì)看一系列藝術(shù)品似的抽象攝影。

這些攝影作品色調(diào)都很相似,朝回廊盡頭一眼看去,會給人壓抑而躁動的感覺。每一幅或許是單獨的靜物,都是殘破的,或許是不同的人體造型,都是扭曲的。背景再搭配以無數(shù)散亂的斑點,讓人想到作者是用燒紅的釘子一個一個地將它們打上去,我忍不住湊上去看,畫面上十分光滑。這讓我想起草間彌生使用大量斑點的畫作,而這些圖案沒有那種規(guī)律的節(jié)奏感,看上去雜亂無章,傳達(dá)出毫無節(jié)制的猛烈情緒。但我想現(xiàn)在人們正想看這樣的東西。

我前面高鼻子的高中男生緊緊盯著一幅中心是黑色野貓的攝影,貓旁邊猩紅色斑點密布猶如病人臉上的疹子。他看了很久忽然狠狠地皺起眉毛,用盡全力朝地上吐出一口痰,小聲地說,呸!接著把腳底蓋在痰跡上,自虐般繼續(xù)凝視,呼吸漸漸急促。而我沒法欣賞那一幅。

我喜歡的是這樣一幅圖案:黑色小山空靈地漂浮在暗紅色背景面上,深色斑點讓背景看上去如一叢狂烈燃燒的玫瑰。山下面有一群小小的人形,有男人,女人和小孩,他們一個一個彼此站得很遠(yuǎn),讓我沉痛地想起生活中與他人可怕的疏離感。

我記得那一刻有種極其強(qiáng)烈的欲望在升起,我痛心地想要跨越這些距離,那永遠(yuǎn)不能逾越的孤獨,我注視這幅圖案,在心里著迷地念誦這個愿望,突然間眼前漆黑,上空揚(yáng)起一道鋒利的電弧,狠狠地打在我身上。后來夏楠說,每一秒鐘地球上都會發(fā)生一百次雷擊,從來沒有哪一次打到你身上過,所以這次遭遇只是極度自戀導(dǎo)致的幻覺。而他之所以跟著我走,是我確實還有那么點用。電擊感過后我虛弱地走到轉(zhuǎn)角處蹲下,眼前全變成了透明的藍(lán)色,還能看到微弱的電流在空氣里來回激蕩。我看見一堆怪異的斑點向我飛來,迅速鉆進(jìn)鼻子里,我打了一個噴嚏,差點倒下去。

那之后我能感覺到頭腦明顯發(fā)生了變化,那種感受就像兒時萌生新的牙齒一樣鮮明,有什么東西在我大腦里扎了根,一點點從根部生長起來,只有我自己清楚地知道。更明顯的變化是,我對原來不能捉摸的旁人產(chǎn)生了明確的第六感,我能知道他們在哪里,在做些什么,甚至能模模糊糊聽到他們的心聲。不過我很苦惱,這種感覺時隱時現(xiàn),飄忽不定,不過我似乎對特別留心的人能把握得更好。

我就是那么找到了夏楠,空氣里的幻色還沒褪去。我蹲在原地清晰地捕捉到他的所在,他在Z字回廊最盡頭,面前的畫框上拍攝了一個紅色大蘑菇,周圍環(huán)繞著一圈一圈漆黑的昆蟲。夏楠雙手合握著他的小人偶,嘴里正念念有詞,我聽不清。他一舉一動讓我感到非常神秘,于是還沒等去想到底剛才發(fā)生了什么,我就好奇地走過去。

等我走到他身側(cè),他正將人偶掛繩套在手上,毫不可惜地朝地上摔打。我不明白他為何要對視為偶像的物品如此粗魯。我想他可能也像那個高中男生看得太久了。我上前擔(dān)憂地抓住他的手臂。他個子雖小,卻力大無比,把我甩開,向一旁使勁推了一把。又把人偶摔打數(shù)次,嘴里嘟噥道:“混蛋,混蛋,沒用的東西,真沒意思?!敝笏抛⒁獾轿遥窭销椝频亩⒅铱戳艘豢?,嘴角翹起說,“噢,你是剛才那個人,你干什么?”

“跟你一樣看展覽。你在發(fā)什么火?你把它摔壞了?!?/p>

他斜著眼哼一聲,表示這和我沒有關(guān)系,他把人偶掛回脖子上。

“你是第一次來嗎?”他這個提問像在對我下判斷。

我揣測著他的意圖,回答說:“是啊,第一次來。”我發(fā)覺他抽動鼻子在嗅我,我謙卑地補(bǔ)充道:“如果是第二次來,我一定會把自己洗得很干凈?!?/p>

“我可沒那么說你,你多久洗也不遲?!彼f著和我拉開一點距離,但我想他對我產(chǎn)生了一些好感。

他指指我身后,示意我轉(zhuǎn)過身看走廊盡頭最后一幅照片。這張照片很不一樣,因為那是一幅真正的“照片”,沒有一點抽象修飾,只是一個雙眼微閉、面孔漂亮的紅衣女人。下面有一行看似沒有關(guān)聯(lián)的注釋:

“圣愛莫爾之火:發(fā)生暴風(fēng)雨的海上,如果有船在行駛,通常閃電會在桅桿周圍產(chǎn)生一道火紅的光,人們將它命名為圣愛莫爾,海員守護(hù)神的名字”。

接著他把小人偶拎起來,神秘而篤定地對我說:“我上一次來,小人對我講話了,就是這個女人搗的鬼,是她拍的這些照片。”

我還在看那串注釋,我閉上眼睛想,閃電,閃電。隨著眼瞼合起一片黑暗,夏楠火刺般的思緒向我涌來。我說出了那句決定我們兩人未來的話:

“沒什么奇怪的。這是一個沒有神、卻充滿了希望的世界。”

他驚呆了?!澳阏f什么?”

我又閉上眼想了想,假裝很深沉地說道:“要是想找她就去吧?!?/p>

看到他傲慢的臉上顯出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我忍不住大笑起來,從來沒有哪個小個子讓我這么快活過。他跟著我的笑聲大叫:“啊,你是什么鬼東西!”那天我們兩個看上去就很糟糕的人,險些被展場值班的人攆出門。

鬧了一通,我們都很累,看夠了攝影,再往門口方向折返走。我不知道夏楠那時到底怎么想,可我覺得找到了同伴,覺得有必要把這件怪事告訴他。再經(jīng)過那幅用電擊中我的畫,我不可置信地看了數(shù)次,認(rèn)為畫面上黑點數(shù)量明顯減少了。我叫夏楠試著辨認(rèn),他說來時沒仔細(xì)看過。

那以后又是半年過去。我們乘著火車,在我不穩(wěn)定的神秘感覺指引下,已經(jīng)在南部的幾個城市中間兜了好幾個圈。這天晚上我又在火車上回想這一切。不無頹廢地想如果不是那時一時興起,興許現(xiàn)在還輕松地過活。被我視為同伴的夏楠,初見時他的迷人驕傲變成了刺人的刻薄,有時叫我難以忍受,爭吵只會讓我一個人難受,我能感到他心如鐵石,毫不在意。有時我會想,要不是他硬拖著我,我為什么還要找那個女人?現(xiàn)在除了往哪兒走,我們只剩下一件事還談得很多。

“今天吃什么?”我艱難地蜷縮在火車上鋪,把兩只腳搭到對面夏楠的位置,感到輕松了點,我搖搖腳指頭對他示好。他盤起腿坐在那,以他的身體并不很擠。他手里在搓那個小小的人偶,他總是搓熱了放在胸前,以形成他要的感應(yīng)。

“我在想別的?!彼荒蜔┑卣f。夏楠在找食物這件事上比我聰明得多,他曾說,就算你有超能力,也不會比我更懂人的心思。我不認(rèn)為他比我更懂多少,他是較一般人具有更多野獸本能。他能精準(zhǔn)地?fù)尩竭€沒被翻過的垃圾桶,也能像野狗那樣順利得到路邊小店老板的剩菜。有一次他甚至弄到了半盒保存不善的高希霸雪茄,藏在懷里從沒讓我碰過。我沒有他那樣強(qiáng)大的毅力專注于琢磨如何爭奪食物,我的聰明是其他類型的。

聽到肚子在咕咕叫,我抱怨道:“買這兩張票把錢花完了,不吃飯我可睡不著?!?/p>

他瞪我一眼,丑陋的表情皺巴巴的。不可理喻地說:“我睡得著?!?/p>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抬頭,目光陰沉沉,“你在想我綁架了你。但你沒有其他目標(biāo),也沒有地方可去,你只能和我一起。”他嘲諷地看著我。

“那不一定,”我被他看穿了?!暗葧何揖吞氯ァ!蔽野验L長的雙腿縮回來,翻了個身。從口袋里摸出一本破書。我看書的時候,他不會理我。

夏楠在背后哼一聲。

“看書的人都是混蛋?!边@是他頭一回干涉我做他不喜歡的事。

“怎么說?”我蠻想聽他原始的論理。

“你不僅找不到吃的,還想半途溜走。你整天在那翻來翻去,就是為了找到一段話說服你溜走。而我的目標(biāo)很清楚,不用誰來補(bǔ)充。讀書的人都是在自己腦袋上挖洞的大傻瓜?!?/p>

我想他竟然拐著彎譴責(zé)我想離開,感到有些可愛。我笑起來,轉(zhuǎn)過臉對他說:“說實話,那時候我還以為你也愛看書呢?!?/p>

“什么時候?”他惱怒。沒等我回答,雙手握拳捶打床鋪。“又是你以為的!你沒想過你都錯了?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能感覺對一次!”

“你能說你的感覺對嗎?”我是指他的小人偶。車廂燈光突然熄滅,光滑的小人偶在我們眼里留下一圈亮弧。對面夏楠惱人的樣子這下看不見了。

“我的感覺沒有錯過?!焙诎道锼芎V定,又用力捶了一下床鋪,整個床架都在震動。我正想罵他是野人,從下面?zhèn)鱽碡?zé)備的噓噓聲,在我們爭論時,下面坐著一家人在打撲克,看上去忍得不耐煩了,但不敢惹我們。

夏楠的怒火總是短暫,他很快冷卻了。

“你自己找吃的吧,我要睡了,睡覺對我很重要?!睕]過幾分鐘,對面就傳來了熟睡的人大腦平穩(wěn)的波動。我堅持躺了一會兒,餓得受不了,不停地咽口水,口水越來越粘稠,我很渴。周圍所有雜音都在折磨我翻滾的胃,這時大腦不中用了,我沒法去感知在哪能得到吃的。我翻來翻去,下面的人還在打撲克,我從走廊對面玻璃的反光里看他們玩牌。

他們每打一局,那個面容溫柔的女人,或是她清秀的丈夫,或她長發(fā)的女兒,就會輕輕地刮一下輸家的鼻子,樣子十分親昵,不厭其煩地重復(fù)相同的動作。他們的小女兒在一旁熟睡??吹竭@情形,我很是傷感。我想起了媽媽做的酸辣土豆絲,春天時我們曾在山坡上玩耍,風(fēng)一吹,小小的野花就落了滿頭。后來她去大城市打工供我念書,我唯一做得好的是作文了,語文老師總會在課堂上朗讀。我讀了不少書,還學(xué)會書法,但是都半途而廢。我做什么都半途而廢。此刻又想起剛才夏楠的話,這回我感到羞愧,不再煩躁,躺在那兒默默地回想。

過了一會兒,下面的人也都睡了。小女孩卻爬起來,窸窸窣窣翻出幾個面包坐在窗前吃。我心里一動,爬下床去,用兩個童話故事跟她交換了一點面包。男人在打鼾,我看到她母親默許的目光,我想女人總是比較善良。

還沒填飽肚子,我溜到旁邊車廂去,閉上眼睛,感受著哪個人這時想吃東西。很快發(fā)現(xiàn)了目標(biāo),有一個男人拿出話梅吃,坐在她對面的女人很是眼饞,于是她開始吃泡面。女人總是很饞,我感覺到她吃上泡面以后內(nèi)心充滿了平和的同情心。我站到她旁邊可憐地看著她,沒過多久,她果然笑了笑,給穿破洞皮鞋的我遞來一盒泡面。說:“拿去吧?!蔽蚁蛩乐x。打上開水坐下來迅速吃光泡面,我突然想到一個關(guān)鍵所在:她給我面吃,歸根究底是因為她自己饞,是她的欲望投向了我。就算我能感受到他人的同情,每個人仍然各取所需。所以即使我和夏楠在做同一件事,也分別站在各自的一面。我想了又想,覺得這很嚴(yán)重,因為他從沒說過為什么要找那個女人,我也想不明白自己想干什么。我們只不過在堅持做同一件事而已。

我搖醒他,他揉揉眼睛,居然沒有生氣。揉搓動作帶動臉上的雀斑,讓他看起來更丑。

我說:“我得跟你說件事?!?/p>

他與我對視得如此坦然,讓我覺得這樣做非常傻。

“你說吧,這么晚找我肯定有什么大事?!彼龀鲆回灥闹S刺,聽起來沒有惡意。

我不知從哪說起,在記憶里搜索,問道:“你剛才說在想別的事,你想什么?”

“就這個?我知道你還想問別的,但你從沒問過?!?/p>

“問了你也不會說?!蔽艺f。

“那不一定,都是你以為的?!蔽乙詾樗幌氚盐覔舻?,話題沒法兜下去,我感到沮喪。

然而出乎我意料,他扣好衣服起身端坐,取下人偶掛飾摩挲著。

他說:“他們都不喜歡我,”他眼前好像浮現(xiàn)出誰的臉,“要是爸媽關(guān)心我,我就有理由去做點苦工,但他們嫌我太丑,脾氣壞,不會掙錢,是個累贅。我離開家后,在想象中故鄉(xiāng)很美好,回去過幾次,但我發(fā)覺只要沒有錢,誰也瞧不起我。”

“我唯一的寄托是這個人偶。當(dāng)時鄉(xiāng)村的巫師對我說里面有一個男孩的靈魂,他在人世徘徊,無依無靠,他跟我有緣分,我應(yīng)當(dāng)照顧他。我不相信有什么靈魂,我是被這個男孩感動了?!彼e起手指讓我別插嘴,“我只相信我相信的,這就夠了。”他解釋道。

我想說,我聽說過東南亞有種邪教很像這玩意兒。我咽了回去,我不想玷污他心底的感情,為此我能容忍一切邏輯錯亂,就像他從未干涉我的事。

“我全心全意地照料他,教訓(xùn)他,每天把他搓得熱乎乎,跟他交流,帶他去廣場上給他聽廣播音樂。他就是我的所有?!彼7禄酵絼澙乜?。

我快樂地想象著夏楠怎樣做這些有趣的事。

“我想聽他對我多說說話。”他看著我。我點頭。

“剛才我在想,”他停了一會兒,看上去又困了?!拔以谙?,有一年冬天,那時我還很小……”

“比現(xiàn)在還小?!蔽以噲D讓他打起精神。

他沒理會。徑自躺下又睡了。臨睡前從懷里摸出那盒寶貴的雪茄煙,遞給我一支,我受寵若驚。他又說:“我知道你最想問什么,你想問人偶跟我說了什么?!?/p>

“就是你跟我說的那一句。”他再沒有話。

我借窗外月光看那支雪茄,夏楠揣在身上受風(fēng)吹雨損,更壞了,煙嘴上全生出霉菌。我思索著那句話的深意:“這是一個沒有神、卻充滿了希望的世界。”火車轟隆轟隆滾動。

想著想著,我感到頭暈。

腦袋像被人揍了一巴掌,快要爆炸了。

我能聽到它們在腦子里生長得嗞嗞響。

就快到了,我有清晰的預(yù)感。

到達(dá)這片土地最南端,眺望遠(yuǎn)處的海洋,我點燃了那支雪茄。

“抽得真是時候?!彼フ页缘?。

“味道糟透了?!蔽艺f。

“跟你很合適?!彼磽簟?/p>

我們約好晚上在廣場會合。他拐進(jìn)街道,迅速在人群中消失,我在原地想了想。到海邊站著慢慢地吸完雪茄,朝陽懸在海面上。味道真是糟透了,我快活地想起夏楠。我在海水里把頭發(fā)和衣服洗干凈,熱帶溫?zé)岬娘L(fēng)很快吹干了。我到附近的居民區(qū)里瞎逛,撿到一只大鐵鍋,一個還算干凈的竹編筐子,拿到?jīng)]人去的橋洞底下。然后我到菜市場買了一些玉米,在橋洞底用廢棄的紅磚搭了個小火灶,煮好玉米,全都丟進(jìn)筐子里,打算拎到電影院門前去售賣。

一波人潮涌向電影院,隔一會兒再退潮似的出來。能看出來他們臉色變好了,于是在散場時間玉米更好賣。攢夠幾天飯錢,我不想再賣了。因為我聽到他們亂糟糟可怕的心聲,在我頭腦里連連炸開。自從到了這里,感應(yīng)格外強(qiáng)烈。我想試著找找照片里的女人。

我收好東西,滿意地往兜里揣進(jìn)一把剛才賺到的零錢。人來人往的街道上,人們各有所思,這時我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有形的網(wǎng)絡(luò)。這是每個人的思緒從各自的頭腦里伸展出來,在空中相互交錯,我又想到了火車上因為同情給我泡面吃的人,不禁想到人們是否只能如流星一般瞬間碰撞,而最終只能飛行在各自的軌道。但想到發(fā)生在我身上的奇跡,一定有辦法。

路邊有一個小小的燒烤攤,一個年輕男人和女人,很歡欣地在做生意,燒烤攤上冒出陣陣香氣,讓我感到溫暖。但愿女孩以后不會嫌棄他窮,我想。

我繼續(xù)循著感覺尋找。我清楚她在附近。

當(dāng)我最終在公園里找到照片里那個女人,她是那么顯眼,蹲在那里給野花拍照,仍穿著一身紅衣。強(qiáng)烈的電流在我腦中震蕩。奇妙的是,她好像也感覺到了我,當(dāng)我走到她跟前,當(dāng)她望進(jìn)我的雙眼,總算明白我此行是為了什么。

她見我呆呆的,伸手在我眼前揮了揮。

“你來了。我想過你會來的,你讓我怎么辦才好?!彼Φ煤芎每矗瑹o疑她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人。

“我能感覺到你,因此找到了你。而且我們一定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蔽壹逼鹊乇磉_(dá)。

“那不能算,我現(xiàn)在不知道怎么跟你說?!彼Z氣淡淡的。目光移向一邊,我的心跟著一跳。她想了一會兒,我在等那個答案。她嘆了口氣?!拔医辛夹?,你呢?!?/p>

“羅森林?!蔽仪逦芈犚姾韲道锇l(fā)出這幾個音節(jié)。清晰得就像第一次說自己的名字。

“你的衣服褪色了,看起來你至少在戶外露宿過一周?!彼蛄课遥崞鹆伺d趣。

我不明白她怎么會懂這種事。我注意到她手上的質(zhì)地極好的翡翠手鐲。我沒做聲,悄悄想幸好來之前清洗過。

“你很適合拍照,我給你照幾張相吧?!蔽乙詾樗钦f我很英俊。我也對她笑。

她優(yōu)雅地,看似隨意地給我拍了幾張照片。

“你過來幫我打傘?!彼f過太陽傘。翻看相機(jī)里的照片。我替她撐傘,緊張得發(fā)悶。

這把黑色的太陽傘忽然讓我想起有個瘋子假裝是棵蘑菇的笑話,我笑起來。剛要開口跟她講這個老掉牙的笑話。她阻止了我。

“你別說,不用說的?!?/p>

這讓我更加確信我們之間命定的感應(yīng)。

她又嘆了口氣,聲音很好聽。我以為那是她戀愛的憂郁。

“明天這時候你再來這,我?guī)闳ヒ妭€人?!?/p>

我想也沒想就答應(yīng)了,只在考慮明天要不要帶上夏楠。在去廣場的路上,我魂不守舍地反復(fù)回味她的語氣和神情,最后我把“你很適合拍照”簡化成了“你很合適”,我沉浸在浪漫的氣氛里。

我?guī)е@副心情跟夏楠碰頭,廣場小販擺的玩具小猴在敲鼓。我明確感覺到他很想揍我。

“你怎么了?”他鄙夷地問。我看見他嘴角還泛著油光,他今天吃得不錯。他摸出一個冷掉的漢堡給我,“快餐店里那些人吃飯真浪費,我等他們一起身離開,趕緊坐過去吃?!彼靡獾馗嬖V我。

“這你都不知道,我找到她了?!蔽覛g快地說。

他又露出老鷹似的眼神來。

在他暴躁地要求下,我被迫很簡略地向他敘述了經(jīng)過。過后我還是完全沒有冷靜。

“你對女人沒有想法,我明白。”我揶揄他。

“你想想看她的攝影,看上去難道不可惡嗎?你都忘了。我找她只為了我要的事,你頭腦本來就不清醒,這下可好,被她弄瘋了吧?!彼貙ξ覞娎渌?。

“要是你能親眼看見她,也會認(rèn)為她很不錯?!蔽覠o奈地?fù)u頭。

“都是你認(rèn)為的。”

“你又知道些什么?”

我惹惱了夏楠。他搶走我的錢,留我坐在那里做夢。他帶他的小人偶去玩廣場上發(fā)著光唱歌的兒童游樂設(shè)備,飛船,搖搖車,旋轉(zhuǎn)木馬,他把我的錢全花光了,任性得很惡劣。

第二天清早我沒有驚動他,早早地去到昨天遇見良秀的公園花壇前,在那等了她一上午。

其間我無數(shù)次期盼我們的心靈感應(yīng),但她沒有來。她來了,我又認(rèn)為我是該等的。

她只讓我跟著她走,我跟著她走欣賞她的背影,她雙手?jǐn)R在身后款款而行。

她帶我走進(jìn)一棟普通的居民樓。越是靠近那棟樓,我腦袋就更發(fā)麻。我咬著牙強(qiáng)忍住了。從上樓到推開門情形都很普通。外間墻上懸掛她的大幅攝影,令我不解的是,上面都蓋著一層灰,而且沒有被擦過。等她打開屋里的另一個房間,我被這情景嚇到了。整個屋子在我眼前爆發(fā)出藍(lán)光,我想起那天的遭遇。

屋子中央耀眼奪目的是一個發(fā)光的金屬箱子,周圍四面墻排滿了粗大的黑色電纜。她走進(jìn)去,我站在門口邁不動腳。我聽見里面有個沙啞的聲音對她說:“你還來干什么,都結(jié)束了?!薄斑€有一個剩下的?!彼f。我頭暈眼花。

“哎,真倒霉?!庇袀€白發(fā)老人弓著背走出來。他抓住我,什么也不說把我往里扯,我用力掙扎,這下良秀也過來幫他拉我,她的指甲嵌進(jìn)我肉里,好像在流血,我感到絕望,手臂脫了力,不再反抗。他們把我的頭塞進(jìn)那個鐵箱子里,我很快失去了意識,合上眼之前,我隱隱聽到良秀溫和的聲音在說,“沒辦法,他竟然愛上我了?!薄翱茖W(xué)總有風(fēng)險……”沙啞的聲音回答。我以為我再也醒不過來了。

……

醒來時,我感到我張著嘴,口水淌到了下巴,下意識地覺得自己很丑,但不明白為何這樣想。假如我在家里睡覺,絕不會這么想。思緒跳過一段空白,眼里映出的畫面漸漸清晰,巨型黑色線纜盤踞在我頭頂,我渾身一顫,第一件事是把嘴給合上。

“擦一擦?!崩先诉f過一張手帕,他很斯文,不是之前那副瘋樣子。

屋里清凈,沒有藍(lán)光。

良秀側(cè)對我們坐著,側(cè)面依然很美。我立即明白他們對我做了什么,我自己腦袋里的東西,我再清楚不過了。我閉上眼睛,之前那些電流似的感覺消失了,可是愛情沒法被他們除去,我很心痛。

老人耐心等我。我虛弱的右手費了很大勁兒才接到那張手帕。

“我是程昱明教授,是物理學(xué)家?!彼晕医榻B。“我會跟你說明這些事,但你得保證絕不能告訴其他人,不然我們沒有別的選擇?!?/p>

他書面語似的口氣讓我?guī)缀跸敕籽?,?qiáng)忍著憤怒。好奇心維系著一絲理智讓我聽下去。

“你知道生命體里都有生物電流,會形成磁場……”

“我不知道?!辈怕牥刖湮胰滩蛔×??!澳銊e鬧,聽他講完?!绷夹阍谂詭颓唬覜]法反對。

“好吧,不說這個。”程昱明對我這個流浪漢抱歉道?!澳阒澜蹬R派嗎?”他說了一個社會常識。

“噢,三體人,外星人,迎接外星人來地球的那幫人?!蔽液懿荒蜔??!案覜]有關(guān)系?!?/p>

“那你總想知道你的大腦是怎么回事?!彼駛€老師似的循循善誘。我懶得再出聲了,我很累。

“我們認(rèn)為三體文明和人類有根本不同,是因為他們在磁場里使用腦波直接交流,我們想讓地球人也進(jìn)化到那種程度?!彼D了頓。“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有人在鹽堿沼澤地里發(fā)現(xiàn)過一種具有磁性的真菌,總是順著地磁力的方向發(fā)生運動。經(jīng)分析,菌體里含有四氧化三鐵顆粒,在運用地磁尋路的鴿子腦內(nèi)也發(fā)現(xiàn)了同樣的顆粒。將它改良之后,這種真菌的孢子能使人類大腦的原始磁感應(yīng)能力急劇放大。我們把它放進(jìn)了良秀的展覽作品里?!?/p>

我無聊地掃視房間,看到柜子頂上擺著一個畫框,被吸引住了。聽他說到這里,想起在展覽會上那個劇烈的噴嚏。不過相比起畫框里熟悉的人,那都不重要了。

“可是我們失敗了,”他平靜地訴說,“最終發(fā)現(xiàn)人在各自的生活中已經(jīng)徹底異化,沒法與他人建立起真正的聯(lián)系。”

那一刻我終于明白,在良秀眼里我是什么摸樣。我的方臉上被她用黑點燒了幾個大洞,站姿看上去卑怯里帶著天真。那就是我自己。就像她拍攝過的幾百個社會邊緣人群,都是為了讓她從中釋放出她內(nèi)心深處猛烈的毒素。

我閉上眼睛積蓄力量,發(fā)狂似的一躍而起,揪住白發(fā)老者的衣領(lǐng),身體傾斜過他頭頂,對著良秀怒吼道:“就為了這個?這有什么要緊?”

他們不明白我為什么發(fā)作,只當(dāng)我是沒有理性的蠢人。

“要記得,你不能告訴別人。不然我們也沒有辦法?!绷夹阏f。她威脅似的勸告我。

“我不會說的,這些根本不重要?!?/p>

他們不打算跟我繼續(xù)交談。

走下樓時我頭腦充血,憤憤地想,沒有人能替我活過,他們什么也不會感受到。

路過那天遇見良秀的花壇,那過往虛幻的愛情,攜著種種失落的回憶把我撞碎了,我崩潰得大哭。感到無法言說的寂寞。

走回廣場,我只覺得很餓。

夏楠還坐在原處,他應(yīng)該也很餓。

我眼睛哭紅了?!澳阏f對了,”我說。

“我早就知道?!彼f。

袁筱,女,九零后,貴州都勻人。此篇為小說處女作。

責(zé)任編輯:劉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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