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華
天近黃昏,西邊的晚霞掙扎著迸發(fā)出最后一縷艷色,大地披上了件橙衣,妻子手腳麻利地從屋里出來,迎面遞給我一柄斧頭:去,把那堆破爛家什劈了燒火。
暮色下的斧頭閃著幽冷的光,似一雙令人不敢逼視的凌厲眼神,我在這似熟悉而又渺遠(yuǎn)的眼神里走近那堆零亂堆放的破爛家什。那是堆曾與先人朝夕相伴經(jīng)年,而后卻被我們棄如敝屣的陳年家具。
我用斧頭輕輕撥開蛛網(wǎng)塵埃,似怕驚擾了歲月的舊夢。啪,一根朽木應(yīng)手而落,木頭在暮色里墜地的聲音,恍如當(dāng)年祖父“唉”的一聲嘆息。那是祖父生前用過的洗臉架上的一根橫木,往事褪色已久,橫木早失去了當(dāng)年的青春。
記憶里的祖父是個身材高大的老頭,穿一身平整的青滌卡中山裝,祖父年輕時當(dāng)過村干,分外講究儀表。老了,半個月必會剃一次頭,盈盈日光下,祖父的頭皮刮得比廟里的和尚還光亮。新剃了頭的祖父,對洗臉的要求也水漲船高了。祖父洗臉前,先從房里寶貝似的端出個掉漆的紅色搪瓷臉盆,灶上舀半盆翻滾著的熱水,輕手放在那把烏青烏青四腳著地的洗臉架上,祖父咧嘴撥弄著滾燙的毛巾,熱氣騰騰的毛巾在祖父光禿禿的頭上以及干癟癟的臉上來回翻飛著,像三月田野間的蝶。祖父洗得紅光滿面了,酣暢淋漓了,這一天都興高采烈的,高聲大嗓的。倘哪天爐里的水不溫不熱了,祖父就會唉聲嘆氣不斷,一整天皆蔫頭耷腦的,像個霜打的茄子??捎幸活^,祖父無論舒心亦或郁悶,洗完臉后,皆會使勁擰干毛巾,抖落開了,由上而下,一點一滴擦拭干凈灑落在洗臉架上的水珠,直至將那烏青的洗臉架擦得烏亮烏亮,锃锃發(fā)光方罷。祖父彎腰駝背,滿臉莊重的神情,似個年老的將軍,在用心擦拭他親冒矢石換來的畢生勛章。
天已黃昏,遠(yuǎn)山影影綽綽,晚風(fēng)捎來陣陣炊煙的氣息,祖父挺拔的身影在暮色里越發(fā)清晰。那副洗臉架是奶出閣時帶來的嫁妝,奶的娘家在鳳凰,小山邊的人家,滿坡滿崗多的是打家具用的杉樹香樟。奶是幼女,最討父母歡心,結(jié)婚時帶來了全套的嫁妝。祖父回憶往事時喜歡瞇起雙眼,祖父說他成婚時,河岸邊的柳樹才泛綠,喜慶的嗩吶聲響徹四野,滿莊男女盡來看熱鬧,不是看他,看奶帶來的嫁妝。大到雕龍畫鳳的櫥柜、梳妝臺,小到玲瓏精致的胭脂盒、挖耳勺,甚至連婚后小毛伢用的睡枕、搖窠、尿盆、暖桶,皆一一俱全了。這都不算,最讓人嘖嘴的,奶還帶來一口描了金漆的大紅棺材,這口杉木的棺材厚重鮮艷,風(fēng)里裹著余香,初春的天,4條壯漢一路抬得大汗淋漓。而這年奶才剛剛19歲,嬌媚得像一朵剛剛吐蕊的花。
我記事時,歲月的風(fēng)雨早將奶的青春過往掠奪殆盡,霜雪盈頭的奶,仍舊幾十年如一日地眷戀著鳳凰,與我們晚輩說話,亦不時冒出“我在娘家做姑娘時如何如何”的話語。我不止一次地想,或許在鳳凰的山林深處,依然殘留著奶做姑娘時的夢吧!因小山邊陰涼,奶回鳳凰,每次皆在盛夏,舅爺爺似年輕時便和奶約定下了,畈上的日頭才緊了幾日,接奶的軟籃就抬到家門口來了。奶是小腳,走不得長路,那做工精巧的軟轎,就在藍(lán)天白云的山路間悠悠蕩蕩了幾十年。
奶最后一次回娘家,卻是表叔差人來接的。那天出門前,奶格外精細(xì)地洗了手臉,滿頭銀發(fā),也用條紅洋巾勒緊了,倍顯精神。奶藍(lán)褂布鞋,腳步輕快地出了門。爺拎個裝滿換洗衣裳的包袱,仆役般跟在后頭。奶走近軟籃,接過包袱,理理衣襟,趾高氣揚地朝爺揮揮手:好了,回屋吧!爺討好地咧咧嘴,小雞啄米般點頭。奶長吁口氣,歷年一樣,一屁股躺進(jìn)軟籃。那一刻,愜意的微笑便如春風(fēng)般漾滿奶滿臉褶皺的臉。奶尚未坐穩(wěn),卻聽嘩啦一聲,承載著奶一生歡欣的軟籃突如抽去脊骨般散了架。奶從滿地殘損的竹片中慌亂爬起身來,迎面正撞上爺惶恐無措的眼神,奶怔了怔,手抹眼簾,孩子般“哇”一聲哭開了。奶包袱也沒撿,便顛著小腳邊哭邊嚷跑回了家。奶連連擺手說:不去了,不去了,娘老子沒了,哥哥嫂嫂也沒了,我還回去做么事?奶哭倒在床,哀慟的悲聲穿墻透壁,斷線風(fēng)箏一樣飄上了天。奶就此病倒了,直到躺進(jìn)70年前從娘家?guī)淼哪强谏寄竟撞?,再沒打起過精神。
天已昏黑,四野靜寂,往事星星般閃亮起來。爺當(dāng)村干時,莊上正搞大集體,誰干累活,誰干輕活,誰的工分多,誰的工分少,皆由爺一張嘴說了算。那時的爺看人時眼睛斜著,好像看的是飄過天邊的云,威風(fēng)得很。爺在外面威風(fēng)夠了,回了家仍本色不改。
奶早想收拾爺了,奶忍了爺幾十年,一旦尋著機(jī)會,豈能輕易放過?好在爺是個識時務(wù)的人,爺曉得屬于他的世道早隨落日去遠(yuǎn)了,所以明智地選擇了逆來順受而非輕舉妄動。奶夏日起病,拖拖捱捱一直延宕到了深秋。清晨,四野霜白,天有些冷,爺把薄襖脫了,趴在地上吹著爐火給奶煎藥。奶枯瘦如柴,奶罵爺已連罵了好幾個月,罵得樂不可支。奶從床上費力地抬頭望了望爺,輕聲道:你過來,我摸摸你的手,涼不涼?爺受寵若驚地哎了一聲,丟開藥罐,屁顛屁顛跑到床邊,把一雙枯樹皮的手伸給了奶。
爺年輕時壯得像頭牛,莊上大冬天修河壩,爺嫌礙事,脫了棉襖,甩開膀子挑土擔(dān)沙,晌午回屋時,棉襖還拎在手上,奶見了,遠(yuǎn)遠(yuǎn)迎上去:天冷,快穿上襖子,來,我看你的手涼不涼?奶殷情的雙手伸在半空,卻早被爺“啪”一巴掌打飛了。滾一邊去,老子自個兒的冷暖還不曉得?爺剜了奶一眼,唾沫飛濺地罵。奶埋著頭驚鹿似的跑開了,奶揉著被爺打得生痛的手,眼圈兒剎時就紅了。奶心里明鏡兒,她掏心掏肺對爺卻不受待見,皆是她嫁給爺十年了還不開懷的緣故。
不涼,不涼,熱乎著哩!爺憨笑著,一邊把手從奶冰涼的手心抽了回來。藥煎好了,我喂你喝吧,今兒的藥喝下去,你的病呀,就該好了。爺受了奶的褒獎,塵封已久的話匣子一瞬時就彈開了。奶終究沒喝下那碗冒著騰騰熱氣的湯藥。爺顫顫巍巍站在床邊,雙手捧著碗,像個做了錯事乞求得到父母原諒的孩子。爺一遍一遍喃喃自語著:老婆子,聽話,喝吧,今兒的藥喝下去呀,你的病就該好了……奶側(cè)身睡著,雙眼緊閉,一縷淺笑漾在嘴角,卻從此再沒搭理爺一聲。
直到盛著奶的那口杉木棺材被一眾村人嗨喲嗨喲抬上了山,爺才驟然驚覺,70年前奶滿面嬌羞帶來的全套嫁妝,此時唯剩個烏青斑駁的洗臉架了。奶走得匆忙,爺有太多的話沒來得及說給奶聽,爺為此懊悔得整夜睡不踏實。爺把奶留下的洗臉架搬到床頭,將滿肚子話說給洗臉架聽,爺說:都是命哪,我早曉得老婆子到了36上才開懷,頭十年我怎么著也不會那樣對她呀!爺說:可惜呀,那么些個扎實的櫥柜桌椅,硬叫我摔摔打打,盡打爛了。爺說:我砸一回,老婆子就哭一回,老婆子硬是哭傷了,我那時么事就那樣混哩?爺一夜一夜地說,哪個晚上沒說就翻來覆去睡不著。爺邊說邊嘆,夜深了,星星都睡了,爺?shù)膰@息聲還像夜風(fēng)一樣縈繞在窗口。
第二年的夏夜,燈還亮著,爺?shù)姆坷镬o靜的,靜得像沒有一絲風(fēng)的湖面。父起夜,詫異地進(jìn)房看時,爺早沒了聲息。爺面對相伴一生的洗臉架側(cè)臥著,雙目微閉,半張著嘴。直到臨終,爺還沒將那滿肚子的悔恨訴完嗎?
天終于黑透了,伸手不見了五指,爺和奶的影子也隨著黑消失在了不盡的夜空。我扔了斧子,輕手輕腳將爺奶留下的洗臉架搬進(jìn)了屋里。熾亮的燈火下,拂去塵埃的洗臉架越過光陰的驛站,一點點露出了當(dāng)年的烏青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