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劍

格但斯克老城鳥瞰。

格但斯克和弗羅茨瓦夫兩座前德意志城市，是筆者認為最美的波蘭城市，甚至超出古都克拉科夫。它們不但出乎意料地美麗，而且物價低廉，古建筑豐富。這兩座城市在歐洲近代史上都有非常復雜的歸屬變換，了解了它們的歷史，也就看懂了近代300年東歐各民族之間的恩恩怨怨。

格但斯克坐落在維斯杜拉河流入波羅的海的河口。維斯杜拉河是歐洲著名大河，全流域幾乎都在今天的波蘭國土上，沿途流經(jīng)克拉科夫、華沙、弗羅茨瓦夫、托倫等歷史名城，在將要入海的最后幾十公里分道流入波羅的海，主入海口在格但斯克以東不遠處，格但斯克市中心則位于維斯杜拉河一條入海分支摩特瓦河邊。

格但斯克有兩張著名的城市名片：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的“但澤自由市”，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就在格但斯克郊外的西盤半島打響了第一炮。還有就是瓦文薩和他領導的“團結工會”，是東歐鐵幕上的第一道裂縫，這道裂縫后來越來越大，最終導致鐵幕在1991年頹然落地。

曾經(jīng)是波蘭第一大城市

今天我們漫步在市中心老城區(qū)，保存完好的古舊民房看上去像阿姆斯特丹，那種窄窄高高的門臉兒，教堂和廣場看上去像德國北部的城市。最早格但斯克是波美拉尼亞公爵領地的首都，并不屬于德意志，是波蘭國王的臣屬。后來到了13世紀，原本在以色列巴勒斯坦圣地的條頓騎士團得到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和教皇的準許，逐漸從圣地轉移到這里，任務是征服普魯士以及波羅的海沿岸這些不信基督教的原住民。條頓騎士團的騎士們雖然來自德意志，但是騎士團本身直屬于教皇，不是德意志諸邦的一部分。騎士團征服荒地，讓波羅的海民族皈依基督教的任務完成得很出色，德國以東的這片地區(qū)直到今天的波羅的海三國，就成了獨立的騎士團國家。格但斯克在騎士團國家中。可是沿海的騎士團國家把南邊波蘭王國的出?？谌慷滤懒?，于是騎士團和波蘭開戰(zhàn)，后來騎士團敗給波蘭。格但斯克所在的西半部普魯士割讓給了波蘭國王，于是格但斯克從此屬于波蘭。

在格但斯克城最繁榮的16-18世紀，維斯杜拉河口的地理環(huán)境得天獨厚，它成了波蘭內(nèi)地木材、瀝青、礦藏和谷物向波羅的海周邊出口的集散地。雖說隸屬于波蘭，但一直以來德意志各地的移民和商人占人口的大多數(shù)，那個時代格但斯克是波蘭第一大城市，城市規(guī)模和富庶程度超過克拉科夫和華沙，它也是漢薩同盟城市。

海神噴泉。

琥珀工藝品。

舊兵工廠。

長街上最引人注目的紅磚建筑市政廳。

漢薩同盟是13世紀歐洲北部幾十個城市簽訂條約組織起來，是自由貿(mào)易聯(lián)盟性質的組織，只不過加盟的成員不是國家而是城市。漢薩同盟的主體和發(fā)起者是不來梅、呂貝克、漢堡、科隆四個城市，總部設在呂貝克。漢薩同盟以德國城市為主，但是也不限于德國，丹麥的哥本哈根、瑞典的維斯比、波蘭的克拉科夫、荷蘭的阿納姆、騎士團的格但斯克、塔林、里加也都是漢薩同盟城市。在中世紀的北海和波羅的海，漢薩同盟壟斷了商路貿(mào)易，盛極一時，在所有這些城市里，即便像格但斯克這樣的非德國城市，工商業(yè)的支柱也是以德意志商人為主，文化上深受德國影響。

后來隨著伊麗莎白女王的英國崛起，荷蘭、瑞典、俄國相繼強盛，地理大發(fā)現(xiàn)又降低了波羅的海貿(mào)易的重要性，漢薩同盟緩慢地衰落，不過好幾百年一直拖著沒有正式滅亡，直到二戰(zhàn)之前的1937年，呂貝克被希特勒取消了漢薩自由城市稱號，才算最后消失。

今天格但斯克老城里那些特別美麗的文藝復興式建筑，大多數(shù)都來自這個近代的黃金時期。比如，從火車站走向舊城區(qū)途中所見到的幾座教堂、城門塔樓和舊市場，都是紅磚建造的與德國北方城市相像的哥特風格。波羅的海沿岸森林沼澤遍布，地勢低平，不出產(chǎn)石料，所以這一帶國家大多數(shù)教堂、城堡、城墻、市政廳等大型建筑都用紅磚制造。據(jù)說格但斯克的圣母大教堂是全世界最大的磚結構教堂，不過筆者到過的法國南部城市阿爾比，也有一座號稱全世界最大的磚結構教堂，不知道它們相比哪個更大。

格但斯克的舊城城門樓有內(nèi)外兩組城門，外城門要塞和裝飾性的內(nèi)城金門都是那個時代的杰作，兩道城門和城墻形成一個堡壘，和中國古代城樓建筑甕城異曲同工。中世紀的要塞塔樓除了駐兵防衛(wèi)，還當作監(jiān)獄。

今天，在塔樓里有一座很漂亮的琥珀博物館。整個波羅的海南岸，是世界著名的琥珀產(chǎn)地，從格但斯克到圣彼得堡，琥珀產(chǎn)量尤其高，波蘭北部沿海的產(chǎn)量，據(jù)說占到全世界的75%。所以，如果你對珠寶首飾感興趣，抑或只是對這種4000萬年前的樹脂化石本身感興趣，格但斯克和愛沙尼亞的塔林是兩個最合適買琥珀的地方。琥珀的顏色從接近乳白的淡黃到深褐色都有，而且通透性不同，價格可以相差很大。波蘭工匠擅長用琥珀鑲銀做首飾，據(jù)說這種手法是波蘭特有的工藝。如果要看真正大件的琥珀工藝品，應該去城西的圣布里吉特教堂，那里的圣壇用巨型整塊琥珀制作，圣壇12米高，6米寬，3米厚，圣母子像、兩側侍立的圣徒和波蘭之鷹完全由琥珀雕成。

舊城城里最漂亮的建筑大概要數(shù)舊兵工廠和市政廳這兩處。舊兵工廠建于1600年代，由荷蘭建筑師設計，是一座經(jīng)典的荷蘭文藝復興式大廈，看上去和阿姆斯特丹的王宮、國家博物館非常相像。長街中段那座最高的紅磚建筑就是市政廳，幾百年間歷經(jīng)修繕和擴建，兼有從哥特、文藝復興到巴洛克的各種建筑風格。市政廳門口的廣場叫做海神廣場，得名于巴洛克時代的海神噴泉。

舊火車站。

老城河港的三桅帆船可以往返城市和河流入?？诘奈鞅P半島。

格但斯克造船廠。

從市中心的長街走到頭出綠門，就到了格但斯克歷史上最重要的河港。格但斯克在古代是商路重鎮(zhèn)，它的主港是內(nèi)河港，這點像上海。今天，緊鄰古城的河港沿岸非常熱鬧，有各種高檔餐館、星級酒店、各種精品店等，其中最有歷史感的是一座聳立在岸邊的三層樓高的建筑，頂部有一處向河面伸出來，這是古代的起重機吊車。作為港口，裝卸用的起重機必不可少——別以為古時候沒有電力就什么都靠肩挑手提，這座起重機是15世紀的東西，它本身依托的是城門塔樓，背后和兩側有城門圓形堡壘，伸出的部分懸空在河面之上。黑色的木板里面，裝備兩個巨大的木頭滾輪，就像水車那樣，只不過是懸空的，還有很多纜繩、滑輪等傳動裝置。就靠這兩個大轆轤，懸空放下繩子，把船上的貨物吊起來。這個吊車能吊起兩噸的重量，不但能吊貨，還能吊起小一點的船只做檢修。古時候沒有電力，吊車起重的動力來自人力踩踏：那兩個大木輪直徑有兩三個人那么高，內(nèi)側有很多平行的腳踏板，用的時候，幾個壯漢爬上去，鉆進木輪里面，一步一步地踩踏板，推動轆轤自轉帶動繩索，看上去頗像家養(yǎng)的寵物小豚鼠，在一個鏤空的大輪子內(nèi)側拼命跑，輪子就不停地轉。這座15世紀的起重機象征著格但斯克古代的航海商業(yè)文明，今天是城市的地標。

血戰(zhàn)西盤半島

1793年俄普奧第二次瓜分波蘭，格但斯克被劃歸普魯士，使用德文名字但澤。德意志時期的建筑中最漂亮的是火車站，直到今天仍在使用。它是19世紀浪漫主義時期的建筑，紅磚房子在藍天映襯下古雅而大方，這座車站的設計，被原樣照抄到法國阿爾薩斯地區(qū)的科爾瑪城，所以在科爾瑪，你能看到一模一樣的火車站。

1918年德國在一次大戰(zhàn)中戰(zhàn)敗，新的波蘭國家需要出?？?，于是把德國的但澤城劃出來，可是當時但澤的33萬總人口當中德意志人占絕大多數(shù)，操波蘭和波羅的海地區(qū)語言的人口加在一起不到8000人，簡單把但澤劃歸波蘭領土，也不符合民族自決的原則。所以當時國聯(lián)做了一個特殊安排：但澤建立“自由城市”，在國聯(lián)專員監(jiān)督下實行自治，既不屬于德國管轄，也不屬于波蘭領土，但波蘭可以在河流入?？诘奈鞅P半島駐軍，城市發(fā)行自己的貨幣、郵票，還有自己的法律體系。同時，“但澤自由市”跟波蘭本土之間有一條“但澤走廊”屬于波蘭領土，把德國本土和東普魯士隔開。這種安排對德國來說，不管在納粹上臺之前還是之后都是一個恥辱，消滅“但澤走廊”，就成了1939年納粹入侵波蘭的第一步。所以，二次大戰(zhàn)的第一炮在格但斯克打響，也有它的歷史必然性。

今天，在老城河港可以坐古代三桅帆船往返河流入海口的西盤半島，那里就是二戰(zhàn)開始的地方。格但斯克城本身是河港，離真正的入?？谶€有半個小時的水路，就像上海外灘離真正的長江入海口距離還遠一樣。而西盤半島就在入海口處，是二戰(zhàn)之前波蘭軍隊的一處防御陣地和兵站倉庫，波蘭守軍不到200人。

1939年9月1日凌晨4點45分，德軍一戰(zhàn)前的舊式戰(zhàn)列艦“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號炮轟波軍要塞，打響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第一炮。2013年有一部波蘭電影描述了這場戰(zhàn)斗，影片中文名字叫做《血戰(zhàn)西盤島》。當時不到200名波蘭守軍依托并不強固的工事，抵抗了艦炮支援下的德國海軍、陸戰(zhàn)隊、突擊隊3000多人一個星期的進攻，9月7日才投降。現(xiàn)在半島上已經(jīng)沒有防御工事了，遺留下來當年在戰(zhàn)斗中被擊毀的兵營和混凝土工事，還有戰(zhàn)爭爆發(fā)地的紀念碑。

去西盤半島可以乘坐仿17世紀的木帆船。每天整點兩艘帆船輪流從城市啟航，木帆船其實不是古物，是現(xiàn)代仿制的三桅武裝商船，并非真靠風帆行駛，還是用發(fā)動機的。出城一路兩岸的景物都是船廠工業(yè)區(qū)，還有水上的遠洋輪船，并沒有什么美景，真正好玩的是船本身，雕刻精美、華貴非凡，高聳的艏樓和艉樓上有小型銅炮，最下面還有一層火炮甲板！當然，火炮是假的。

團結工會風云

格但斯克在現(xiàn)代歷史上也發(fā)揮過影響歷史進程的重要作用，而且也和它的遠洋工業(yè)有關，這就是誕生于格但斯克船廠的波蘭團結工會。格但斯克的航海貿(mào)易有悠久歷史，船廠在德意志帝國時期就是重要的德國海軍造船廠，以生產(chǎn)潛艇和輕巡洋艦為主。二戰(zhàn)結束之后，格但斯克劃歸波蘭，仍然是波蘭最重要的造船基地。這里集中了數(shù)萬產(chǎn)業(yè)工人。因為物資短缺、物價一再上漲，工人們不滿情緒高漲。

到1980年，波蘭民眾對政府的不滿已經(jīng)積蓄多年，矛盾焦點除了食品短缺問題，還有宗教矛盾和對蘇聯(lián)傳統(tǒng)上的民族仇恨。多數(shù)波蘭人是虔誠的天主教徒，而政府是無神論的;當時的政府被視為“蘇聯(lián)傀儡”，而波蘭民間恨俄國人恨了幾百年。1978年，一位波蘭人被選為新教皇，這就是后來深孚眾望的約翰·保羅二世，我們可以想象這對篤信宗教的波蘭民眾，會產(chǎn)生多么深刻的心理震撼。

1980年，格但斯克船廠一位還差幾個月就要退休的女工被當局以反政府的罪名開除，領不到退休金意味著生活無著，這件小事成為全城大罷工的導火索，船廠工人自發(fā)組織了團結工會。當時已經(jīng)被從船廠開除4年的瓦文薩，跳過圍墻進入船廠，被選為團結工會領導人。1984年瓦文薩獲得諾貝爾和平獎 ，1989年團結工會在大選中獲勝，瓦文薩成為劇變之后的第一任波蘭總統(tǒng)。今天格但斯克船廠的大門前是紀念碑，大門內(nèi)100米有紀念1980年運動的展廳。

格但斯克是顆尚未被很多國際游客發(fā)現(xiàn)的遺珠，它有美麗的風景，也有沉重的歷史故事。很多朋友去波蘭旅行的時候，一般都只在行程中安排華沙和克拉科夫這兩座名城。我每次都向他們積極推薦格但斯克、弗羅茨瓦夫、瑪麗堡這些地方，在我看來，這里更美、也更有古城的寧靜和質樸風韻。

（責編：栗月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