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心
民國初年,社會動蕩,關(guān)東大地胡匪遍地。在茫茫長白山深處的松花江邊,有一個大村落叫四合店,村子里有個姓賀的大戶人家,高墻大院,四角設(shè)有炮樓,晝夜有炮手守護(hù)。賀家有財、有勢、有私人武裝,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摹凹t窯”,胡子都不敢去“砸窯”,沒那么大膽量。
這年臘月底,賀老爺讓兒子賀長山、更夫麻四去城里辦年貨??墒堑诙煸绯?,麻四病了,跑肚拉稀,蹲在茅房里站不起來,實在不能出遠(yuǎn)門。賀長山就一個人趕著大馬車踏上了白雪皚皚的山路。
誰料三天后等賀長山回來,家已面目全非。賀家被一伙叫“山里龍”的土匪洗劫一空,上百間房子成了灰燼,賀老爺死了。麻四因為藏進(jìn)了糞坑,雖然腿被流彈打傷,總算保住了性命。麻四默默地幫著賀長山料理了后事,之后拄著一根棍子,一瘸一拐地走了。
七七四十九天過去了。這天,賀長山給父親燒“七期”送亡魂,他孤零零地來到父親墳前,哭得死去活來,哭著哭著,他突然聽到墳地里傳來微弱的說話聲:“救我……”
賀長山心里一驚,頭發(fā)倒豎起來,他壯著膽子問:“你、你是誰?”
沒有回答聲,整個墳地死一樣靜,只有細(xì)風(fēng)吹得草枝木葉微微擺動。賀長山又問:“是人是鬼?”
墳地里的一撮草叢晃動了幾下,露出了一張蒼白的女人臉……
盡管臉色蒼白憔悴,還是能看出來她是一個相當(dāng)漂亮的女人。女人渾身血跡,虛弱得說不出話來。賀長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過去問:“你是什么人,怎么在這里?”
那女人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賀長山,她叫山梅,是關(guān)里人,來這里找闖關(guān)東的丈夫,遇到了土匪,被掠進(jìn)了山寨,逃跑時被槍打傷了腿,在山里迷了路,走到了這里。
賀長山對土匪恨之入骨,見這個叫山梅的女人也被土匪害成這樣,同情心油然而生,他沒有猶豫,把山梅背回了家。
賀長山給山梅做飯,給她治療槍傷,漸漸地,山梅臉上有了血色,眼睛也明亮了,笑起來眼含秋水,楚楚動人。有一天,山梅問賀長山:“哥,你家里人呢?”
賀長山長嘆一聲,一股腦兒把自己一夜之間一無所有的悲慘遭遇告訴了山梅。山梅聽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里滿是驚訝和同情。
兩人同病相憐,賀長山問山梅:“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山梅用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看著賀長山,說:“關(guān)東土匪橫行,我丈夫一定早已不在人世,如果你不嫌棄,我就給你當(dāng)媳婦……”
對賀長山來說,娶一個這樣的漂亮媳婦,求之不得。于是,一個破土房,成了他們的新婚洞房。
婚后,山梅對賀長山體貼入微,兩個人雖然吃糠咽菜,挨冷受凍,日子清貧,卻很是溫馨。
賀長山撫摸著山梅光滑柔軟的手,愧疚地說:“一看你就是沒吃過苦、受過累的人,跟著我過這樣的窮日子,太委屈你了?!?/p>
山梅淡淡地笑了,說:“日子窮點苦點沒有什么,安靜踏實就好,大富大貴,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稀罕了,腦袋別在褲腰上的日子提心吊膽,哪有我們這樣舒心?”
好日子沒過多久,麻煩又來了。這天,鄉(xiāng)長三叫驢去賀長山家催捐,見山梅天仙一般,頓時心生歹意,他令賀長山必須在兩天內(nèi)交足十兩捐銀,否則以抗捐論處。三叫驢想,賀長山不可能拿出十兩銀子,抓起來發(fā)配去當(dāng)苦役,這個漂亮女人就是他的了。沒想到,第二天賀長山卻交齊了銀子,三叫驢的美夢落空了,他賊心不死,指使護(hù)院王老八,在光天化日之下明搶強(qiáng)奪。
王老八是三叫驢新雇的護(hù)院,功夫不俗。王老八得令,立刻帶了一幫打手來到賀長山家。賀長山哪里是這伙窮兇極惡歹徒的對手?很快被他們打暈在地。
這時,房門“砰”的一聲被踢開了,柔弱的山梅像變了個人似的,操起菜刀就沖了出來。一刀下去,一個打手應(yīng)聲倒下,其他打手嚇得紛紛向后退去。王老八見狀,大喝一聲:“山梅,還不快放下菜刀!”
山梅聽了一怔,接著她一揮手,將菜刀向王老八狠狠擲去。菜刀閃著寒光,直奔王老八的面門,他靈活一閃,菜刀貼著頭皮飛了過去。
趁此時機(jī),山梅沖出人群,向松花江邊狂奔而去。王老八帶上人,喊著叫著緊追不舍,追到了江邊。
山梅無路可走,竟一頭投進(jìn)了松花江。江水濁浪翻滾,轉(zhuǎn)眼就把一個弱女子吞噬得無影無蹤。
等賀長山醒來,已是人去屋空。他知道山梅已經(jīng)投江,更是悲憤交加,踉踉蹌蹌地來到江邊,一聲一聲地呼喊:“山梅!山梅……”
回答他的只有大江的轟鳴聲,哪還有山梅的影子?
這晚,絕望的賀長山一把火點著了三叫驢的房子,大火借著呼嘯的江風(fēng),整整燒了一夜……
自此,賀長山走上了顛沛流離的逃難路,為了生存,他燒過炭、淘過金、看過墳場,吃盡了各種苦頭,每到夜深人靜時,他就思念山梅,淚水浸濕被褥。
一晃,多年光景過去了。這年賀長山進(jìn)了木幫,當(dāng)了一個“放排人”。木幫是關(guān)東特有的一個行當(dāng),冬天在深山老林里砍伐樹木,利用冰雪將木材集結(jié)在松花江邊,綁成木排;初春開江時,操縱木排順流而下,把成千上萬根圓木運送到幾百里外的碼頭木場。
松花江的水千折百轉(zhuǎn),暗礁險灘星羅棋布,上下共有十八盤險惡的“鬼門關(guān)”,又被稱為“惡河”。木幫里流傳著這樣的歌謠:“伐大木,放木排,順著大江漂下來,任憑惡浪沖千里,哪里死了哪里埋。”
這天,木排出發(fā)時風(fēng)和日麗,江水波瀾不驚,兩岸懸崖峭壁上金達(dá)萊花已經(jīng)開放,一簇簇閃爍著。
賀長山頭一次放排,東張西望,興奮不已。木排上有七八個人,木把頭守著一箱子錢坐在“花棚”里。賀長山是干雜活的“江驢子”,進(jìn)入險要江道時要用長木杠支撐木排,不但又苦又累,一不小心還有掉進(jìn)江里喪命的危險。掌頭棹的大師傅外號“丑鬼臉”,他嘴歪眼斜,面目猙獰,但人倒不壞,對賀長山關(guān)照有加。去年冬天伐木時,一根一摟多粗的圓木在“冰道”里“穿箭桿兒”了,從山頂呼嘯而下。賀長山被嚇得呆若木雞,千鈞一發(fā)之際,丑鬼臉一個箭步躥過去,把他推開了,飛來的圓木正砸在賀長山原來站立的地方。丑鬼臉是救命恩人,賀長山拜他為師父,把他當(dāng)成自己親人一般。
江水在石崖下拐了一個胳膊肘彎,丑鬼臉大聲喊道:“到牤牛惡河了,都站穩(wěn),聽我的號令!”
江道越來越狹窄,水越來越急,丑鬼臉不時發(fā)出“搬舵左!搬舵右”的號令,江驢子們都使出吃奶的力氣,用木杠支撐著木排。
猛然一聲悶響,木排撞上了隱藏在水中的牤牛石,由于巨大的慣性,最危險的事還是發(fā)生了:第一個木排撞到了石頭上,緊接著第二個木排、第三個木排……一個個木排疊上來,像疊羅漢一樣,轉(zhuǎn)眼間摞得像小山高,堵住了河道。
賀長山心說:“不好,起垛了!”他被困在一個夾縫里,如果不能立刻“挑垛”,馬上會被擠成肉餅。
丑鬼臉急了,他操起一根“壓腳杠”跳進(jìn)了水里,在漩渦里上下左右奮力地撬,終于撬開了卡在牤牛石上的木排。“起垛”的木排疏散開了,順流而下,沖出了“牤牛惡河”,到了平緩水域。
丑鬼臉又一次把賀長山從死亡線上給扯了回來。
木排過了十幾處峽關(guān)險道,這天傍晚,靠在了一個叫“大排臥子”的地方,排上人住進(jìn)了一家客棧。“大排臥子”是個大屯子,有百十多戶人家,客棧、飯館、賭館、煙館應(yīng)有盡有。放排人多是沒家沒業(yè)的老光棍、小光棍,過著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這里就是他們的天堂。
夜深了,喧嘩嘈雜一天的“大排臥子”安靜了下來。突然,寂靜的夜空響起了幾聲刺耳的槍聲,有人大聲喊道:“來胡子了!”
接著,火把通明,照得窗外白晝一般,還沒等客棧里的人反應(yīng)過來,門就被砸開了,一伙強(qiáng)人沖了進(jìn)來,大聲喝道:“哪個是把頭?把錢都交出來,饒你不死!”
胡子都知道,江驢子都是窮光蛋,沒錢,只有木把頭是財主。
一屋子人乖乖地跪在了地上,一動也不敢動,強(qiáng)盜們 “叮叮當(dāng)當(dāng)”地翻起來,破被子爛衣服扔了滿地。
“大當(dāng)家的,錢箱子在這兒,干貨還不少!”“哈哈哈……”
在胡子的獰笑聲里,夾雜著一個女人的聲音。這聲音,賀長山再熟悉不過,他偷偷轉(zhuǎn)過頭,看到在火把的光亮里有一張俊俏的臉。
“山梅!”賀長山猛地站了起來,可他立刻被一個家伙一腳踢倒,“什么山梅山杏,小心你的腦袋!”
聽到賀長山的聲音,山梅像觸了電一樣,身子一抖,慢慢走了過來。她凝視著賀長山,眼睛和原來一樣,還是那么好看。接著,她說道:“長山,是你……”
賀長山又站了起來,他一把拉住山梅,又急又氣,聲淚俱下地說:“山梅,你還活著?可想死我了!你怎么當(dāng)胡子了?快跟我回家,咱不能干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長山……”山梅一時語塞。
一個匪徒又狠狠踢了賀長山一腳,叫道:“放什么狗屁,這是我們大當(dāng)家的,你不想活了?”他一邊罵,一邊拿火把在賀長山面前晃動,燒得他的頭發(fā)眉毛“滋滋啦啦”作響,火把光也正照在丑鬼臉裸露的后背上。賀長山正等著山梅回心轉(zhuǎn)意,沒想到,山梅竟指著丑鬼臉大喝一聲:“把他給我插了!”
賀長山明白,“插”是土匪黑話,就是“殺”。賀長山大聲阻止道:“不能殺他,他是我的恩人!”
“什么恩人?他是你的仇人!”
“他救過我兩回命?。 ?/p>
山梅一字一板地說:“賀長山,你知道他是誰嗎?他就是當(dāng)年抓我的那個王老八!”
說時遲那時快,還沒等匪徒們動手,丑鬼臉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揮拳打翻一個胡子,越窗而去,接著窗外槍聲響成一片。
這一切都發(fā)生在一瞬間,就在聽到槍響的一瞬間,山梅似乎驚醒了,她的神情變了,眼里的柔情不見了,又變得冷若冰霜。她說:“賀長山,你有情有義,我原先真想和你好好過日子的,可世道不容我,我已經(jīng)回不去了。你好自為之吧!”說著,她一揮手,眾匪徒揚長而去。
賀長山眼巴巴地看著日夜思念的心愛女人,消失在夜幕里。
大家都以為丑鬼臉必死無疑,可胡子走后不久,他又回來了,丑鬼臉說,他潛在木排下面,子彈只擦破了他一點皮肉。
賀長山一邊給丑鬼臉包扎傷口,一邊小心地問:“師父,山梅說你是王老八……是胡說吧?”
丑鬼臉卻說:“她沒有胡說?!?/p>
“不可能,你就是王老八?”
丑鬼臉嘆了口氣,緩緩地說:“今天把事挑明了也好,我也不想再隱瞞下去了。好幾年前,三叫驢家那場大火把我燒成了這樣。那以后,我就金盆洗手了。其實,我早就認(rèn)出你來了……”
賀長山激動地說:“你果真是王老八,算我瞎了眼,認(rèn)賊為父!”說著,他抽出一把腰刀就要刺王老八,被伙計們攔住了。
賀長山聲淚俱下地說:“山梅剛剛應(yīng)該一槍打死你!”
丑鬼臉搖搖頭,說:“長山,你說我該死,一點沒錯,但山梅殺我,不只是為了報仇,是殺人滅口?!?/p>
“什么殺人滅口?”
“只有我知道她的根底,她就是將你賀家滅門的‘山里龍,她容不得我!”
這句話讓賀長山又一次目瞪口呆:“簡直胡說!山里龍是男的,怎么會是一個女人?”
“這是個秘密,我全知道。”
窗外露出了魚肚色,伴著松花江嗚咽的流淌聲,大家豎起了耳朵,聽丑鬼臉講了一個女匪首的故事。
山梅老家在山東梁山腳下,十七歲嫁了人。那年大旱,莊稼顆粒無收,實在活不下去,丈夫就闖了關(guān)東??梢贿B三年音信皆無,山梅只身一人來關(guān)東尋夫。關(guān)東這么大,找人是大海撈針,人沒找到,她反被人販子蒙騙,賣給了窯子。老鴇見山梅是美人坯子,就找人調(diào)教,很快,她就成了一棵搖錢樹。在妓院,山梅受盡了折磨,終日以淚洗面。一天,土匪首領(lǐng)山里龍逛窯子,看中了山梅,要把她領(lǐng)上山當(dāng)壓寨夫人,老鴇出了個天價,山里龍一氣之下,一槍把老鴇崩了。
山里龍雖然殺人如麻,可對山梅真是不錯,呵護(hù)有加,百依百順。山梅十分聰穎,上山后跟山里龍學(xué)打槍騎馬,沒幾年,練就了彈無虛發(fā)的好槍法,馬上馬下功夫十分了得。那一年,山里龍被流彈打死,山匪一時群龍無首。山梅和寨子里的男人比槍法,把所有人都比了下去,大家心服口服,推選山梅成了新的大當(dāng)家,對外的名號不變,依然是“山里龍”。
山梅頗有膽量,別人不敢碰賀家大院,她敢,她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劫賀家。將賀家大院夷為平地后,山梅又領(lǐng)著一伙土匪,把方圓幾百里折騰得天無寧日,官府派兵到處剿殺。
一天,山梅被重兵圍困,她身負(fù)重傷,鬼使神差地逃到了四合店。她冒充良家婦女,被賀長山“撿”回家,漸漸養(yǎng)好了傷,也漸漸愛上了心地純良的賀長山。山梅得知賀長山的落魄是自己一手造成的,追悔莫及。她想就此洗手,卻碰上了惡鄉(xiāng)長三叫驢,還有她的一個仇家。
山梅的“仇家”是誰呢?不是別人,就是丑鬼臉,王老八。
王老八原是山里龍綹子里的“翻垛”,就是胡子里的參謀長,他腿腳飛快,提供的情報準(zhǔn)確無誤。按說山梅與王老八本無過節(jié),誰知砸賀家大院時出了大問題——
按王老八提供的情報,夜里午時,賀家大院的內(nèi)線會把門打開,然后隊伍悄悄進(jìn)大院,虎口掏心,把賀老爺綁了,索要錢財,不費一槍一彈,不損一兵一卒,就可大功告成。因為有內(nèi)線策應(yīng),土匪少有戒備,幾個嘍啰摸到門口,門竟然鎖得很緊,用力又推了兩下,不料發(fā)出了響聲,驚醒了炮樓里的炮手,直接就接上了火。“轟隆”一聲巨響,彈片橫飛,埋伏在門外的胡子倒了一大片,匪徒們一下紅了眼,強(qiáng)攻惡戰(zhàn),大開殺戒……
賀家大院打開了,財物搶了幾十馬車,可土匪死傷慘重,元氣大傷。山梅認(rèn)定是王老八設(shè)計借刀殺人,怒不可遏,令人扒了王老八的衣服,吊在大樹上,要把他凍死在雪地里。好在半夜繩子斷了,王老八死里逃生。
王老八要報復(fù)山梅,便把土匪老窩地點報告給了官府,山梅他們就這樣被剿殺了。
后來,王老八被三叫驢請去當(dāng)護(hù)院,又碰上了山梅。山梅深知王老八不會放過她,一頭跳進(jìn)了松花江。她從小水性好,在江水里潛了一袋煙工夫,爬上了一個木排。她走投無路,重操舊業(yè),集結(jié)了一伙人,又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當(dāng)。
王老八已經(jīng)面目全非,山梅怎么一眼就看破了?原來,他肩頭長著一塊獨一無二的胎記,被火把一照,明晃晃的,真真切切。
賀家大院里的內(nèi)線為什么臨陣變了卦,王老八不知道。當(dāng)時若找到那個內(nèi)線,非一刀下去不可,可后來王老八“金盆洗手”,也就不再想知道其中的緣故了。
見賀長山半信半疑,丑鬼臉說:“你跟我一同去拜江神廟吧!”
江神廟建在懸崖峭壁之上,面對著十八盤最后一盤,也是最險要的一盤:“閻王殿老惡河”。這段江道水霧迷蒙,木排看不清航向,隨時都可能撞上礁石,排散人亡。
不知從何年何月起,有僧人會用鐘鼓聲指揮木排船只,通過這最險惡的江道。
“鐘鼓穩(wěn)太平路,鐘鼓急排離弦?!彼姓畦硕级駨R特有的鐘鼓聲含義,為報答僧人功德,木排每到“大排臥子”就要停下來,拜廟還愿,丑鬼臉不知來過這里多少次了。
站在廟門前,“閻王殿老惡河”盡收眼底,江道如同懸崖里的一條夾縫,臺階重疊起伏,江水如同瀑布,巨浪翻騰,驚心動魄。
一個長長的木排從山縫里閃出來,由遠(yuǎn)而近,進(jìn)入了“閻王殿老惡河”,一陣或急或緩的鐘鼓聲在峽谷里回蕩,木排閃電一樣隨江水飛馳而去。
“師父辛苦了!”丑鬼臉向鐘鼓前的和尚打招呼。
“阿彌陀佛?!?/p>
賀長山見了這個和尚,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他竟是麻四!久別重逢,賀長山興奮地拉著他的手問:“麻四,是你,怎么出家了?”
麻四似乎預(yù)料到這一天早晚會到來,他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跳出三界外,不問凡塵事?!?/p>
丑鬼臉說:“跳出三界外,凡塵事也不能全不問,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王老八!我本不想戳穿你,可你不能再讓賀長山一個人蒙在鼓里了?!?/p>
麻四臉上的肉抽動起來。
面對著滾滾的松花江,麻四沒有再打誑語——
麻四年輕時好賭,賭債欠了一屁股,幾乎餓死在雪地里,是賀老爺救了他一條命。進(jìn)賀家大院當(dāng)更夫后,還有人找他逼債,逼得他無路可走。那時,他碰上了山里龍的“翻垛”王老八,讓他當(dāng)內(nèi)線,講好只要打開賀家大門就給五十兩銀子,只搶錢不殺人。為了錢,他把良心拋到了九霄云外。沒想到在行事前一天,賀老爺讓他和賀長山一同進(jìn)城辦年貨,打亂了他的計劃,他絞盡腦汁想出來一個計謀,吃了巴豆。藥到病來,可一泄不可收拾,到了晚上竟虛脫倒在茅房里。然后,山里龍來了,他沒有按約定去開大門,胡子被打得落花流水。麻四知道闖了大禍,胡子饒不了他,趴在茅房里不敢動,直到天光大亮,胡子走了,他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茅房里鉆出來。見到了賀長山,麻四又惟妙惟肖地表演了一場苦情戲。
“我對不起你們賀家,我罪孽深重。”這時,天空飄來一塊烏云,風(fēng)雨交加,猛然一聲霹靂,地動山搖,再看麻四已投入江中,不見了蹤影。這是天意還是自我了斷?沒人知道……
至此,賀長山如夢方醒。
祭拜完山神廟,賀長山和丑鬼臉下了山,遠(yuǎn)遠(yuǎn)看見江邊聚集了很多人,黑壓壓一片,還有一隊一隊的官兵。老百姓奔走相告:“胡子都被抓住了,就地槍斃!”
“喪盡天良,早該有今天!”
“大當(dāng)家是個女人,還挺俊?!?/p>
“可惜了……”
一陣槍聲驟然響起。
恍惚之中,賀長山看到山梅就在眼前,那是許多年前,和他一起過日子的山梅,那雙眼睛含情脈脈;天地一轉(zhuǎn),黑白顛倒,又是一個山梅,是滅自己家門的匪首山梅,兇神惡煞,殺人如麻……他想哭沒有眼淚,想笑嘴角麻木,愛恨情仇交織在一起,心被無情地煎熬、撕裂、碾壓,人已成了冰涼的空殼,只有一江春水向東流去。
匪首山梅死了,可還有數(shù)不盡的胡匪呼嘯山林,罪惡每時每刻都在復(fù)制。
直到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一個新時代開始,關(guān)東大地才徹底肅清了匪患,老百姓終于過上了太平的日子。
(發(fā)稿編輯:陶云韞)
(題圖、插圖:謝? 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