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鵬程 曾諳安 陳禮明 原杰 毛立綱 林杰榮 陸旭光 南慕容

主持人語：

近年來，隨著一批中青年詩人寫作上的日臻成熟，奉化詩群呈現(xiàn)了較好的面貌，經(jīng)常性的交流也促進(jìn)了彼此間的協(xié)同并進(jìn)。這里遴選較有代表性的八位詩人的作品，這些作品風(fēng)格各異，有的放眼遠(yuǎn)眺，有的立足鄉(xiāng)土，有的偏于抒情，有的側(cè)重日常記述，但總體上是關(guān)注當(dāng)代生活的，寫得扎實沉穩(wěn)，又不失細(xì)節(jié)上的豐富可感。因此配附評論，以作推薦。（江離）

早春信札（七首）

………………………………高鵬程

春風(fēng)十二行

大寒時節(jié)，水澤腹堅。

星辰依舊凜冽，春風(fēng)從哪里來？

那個曾經(jīng)帶來梅花消息的人，還在山坳里大睡。

河面冰封，遠(yuǎn)山岑寂，

一輛運載寒霜的馬車還在沿著山脊飛馳。

更多的事物，還在枯黑的枝條下奔走。

但是該來的，已經(jīng)到來。

草木關(guān)節(jié)腫脹，一朵早醒的蠟梅，爆出了清苦 的體香。

因為預(yù)知了你的到來

一頭冬眠的小熊，獨自走出了樹洞，

眼瞼上閃動著霜花和青草的氣息。

糧倉酒吧

糧食被搬空后，時間的釀造似乎才剛剛開始。

空蕩蕩的圓柱體內(nèi)，木囤，粗釉陶罐

用舊的麻布袋，都是空虛的。

空氣中，有一絲難以覺察的爆裂聲

我知道有些事物還在繼續(xù)發(fā)酵。

再次到來之后，它已經(jīng)被改造成了一座鄉(xiāng)村酒吧。

同樣昏暗的空間里

酒香彌散，一些我不熟悉的金屬器皿，

在角落里閃著幽光。

這沒什么不好，它們都在釀造

一粒糧食的裂變，或者一粒葡萄的發(fā)酵，都是在

制造孤獨的分泌物。

從前，它撫慰我們饑餓的腸胃

現(xiàn)在，它灌溉我們?nèi)找胬ьD的內(nèi)心。

早春信札

連日陰雨，小屋后山溪暴漲。

馬頭墻的墻皮脫落了，一匹隱藏在其中的馬

似乎要破墻而出。

道路泥濘，隔斷了山外的訊息。

杏花黑色的枝條變得腫脹

濕漉漉的木椽里長出了木耳。

四野寂靜，隱約透出不安。

我在屋內(nèi)給你寫信。

寫到連日陰雨，小屋后山溪暴漲

手中的筆，整個冬天它像一截枯枝

現(xiàn)在，因為雨水浸注而漲滿了綠色的血液。

鳥鳴與悲傷

連日的雨水終于有了停頓。地面上

那些到處蓄積的水洼很快就干了。

仿佛一個經(jīng)受悲傷擊打的人恢復(fù)了平靜

已經(jīng)看不出任何痕跡。

這讓我驚訝

即使有更多的悲傷從天而降，大地

也有辦法把它吸附干凈。

早晨的林間，鳥雀歡鳴

只有去年枯掉的松針上，還掛著一滴清亮的水滴。

那么多的雨，那么多的悲傷

究竟去了哪里？

當(dāng)我望向更高處，那星辰隱去的黎明的天空

干干凈凈，同樣看不出一絲傷痕

哦，這雨水洗過的人間

飛鳥的舌尖上，含著一粒火星

遍野的桃花即將被它點燃。

冷西之夜

從冷西小棧出來，四周一片漆黑。

隱約的狗叫聲，讓村莊忽然變得遙遠(yuǎn)。

車子拐彎時，忽然看見了一盞孤零零的燈火。

我熄了車，點燃一支煙

遠(yuǎn)遠(yuǎn)地望了很久。

溫暖、金黃的光亮，讓我

微微空白的大腦里，閃出了幾個詞：

鄉(xiāng)關(guān)。驛站。歌哭。

作為一個久居異鄉(xiāng)的人，這些年

我已習(xí)慣摸黑趕路，在嶺頭暮雪

和陌上輕塵之間穿行

不再輕易為光亮的事物駐留，也不輕易撳亮

體內(nèi)的燈火

而今晚，在冷西，一幢孤零零的鄉(xiāng)村小屋窗口

潑出的燈火，卻讓我有了無言的感動。

如果此刻，你在另一處觀望

你會看到，漆黑夜色里的兩處火光

一處明亮，金黃

另一處微弱、閃爍，卻始終不肯被黑夜吞沒。

物 候

長久地盯在一處：一株梅，一小片田地，一個小水潭。

你發(fā)現(xiàn)，第一粒梅朵的爆出，比舊年遲了三天。

而同一個小水潭，水位比去年同期升高了7毫米。

在同樣大小的一塊田地里，數(shù)出的草木比去年

少了五種。

同一棵枝丫上，一只鴉巢，去年還傳出鴉叫，今年

像一個啞劇。

連日來的電影院里，人們都在關(guān)心流浪的地球

沒有人注意這些，遲到的、消失的微小

也許明年，這塊地方

梅花還會開，草也會長出來，潭水

會漫過堤岸，但那枚

廢墟般的鳥巢里會持續(xù)發(fā)黑，像一只眼珠

它會看到，去年站在

樹下不遠(yuǎn)處看它的人

已經(jīng)消失不見。

草莓之詩

連日大雨，冷西小棧外的塑料大棚內(nèi)

草莓的嘴唇發(fā)白

還沒有灼熱的言辭，點燃它體內(nèi)的雨水。

哦，草莓，草莓

我在童年時代，從未相遇的事物

獨自在南方啜飲思念。

“如果草莓能夠燃燒，她將是白雪的妹妹

她觸到了嘴唇但另有所愛?！?/p>

這些年，同樣沒有人告訴我，那顆草莓

到底有沒有存在過

她蒼白臉頰上細(xì)小的雀斑，

有沒有遞出過最初的香氣

哦，草莓

無人知曉的孤獨里

一個北方少年在雪地里獨自長大

一枚南方的草莓悄悄鼓脹、變紅，坍陷

哦，草莓草莓

我的童年從未出現(xiàn)過的事物，卻讓我的中年

變得濕冷、善感

陷入一場又一場冰冷的雨水

奈良一日（五首）

………………………………曾諳安

在南咖啡聽海

高山從后背緩緩升起

河流應(yīng)該冰封，諸神從未離崗

預(yù)言家還在路上

夕光下垂，人間到處是茫茫無用的深情

在南咖啡寫信或聽海

嘗試修改舊跡或新痕

時間并無臥底

整個下午都是搖擺不定的虛無

舊事重提不如重新洗牌

你想要夢見什么，寫信告訴我

順著黑暗就可以找到?？薜穆曇?/p>

你聽，?？薜穆曇?/p>

不為緊急的轉(zhuǎn)行航，也不為棄置的墓志銘

那是一條停止呼吸的魚

一些從銀河墜落的塵埃

以及這個午后漸漸沉默的琴聲

奈良一日

舊山門，老柏樹

藏書樓內(nèi)典籍泛黃暗藏玫瑰

譯經(jīng)人辨認(rèn)得當(dāng)

就當(dāng)菩薩的舌尖吐出蓮花

在必要的體系里默念持誦

晨鐘破曉，僧侶閃跌大夢

三摩地寂寂

女人從一個白晝進(jìn)入另一個白晝

魚群和水光都退縮

憐惜、膜拜和愛統(tǒng)稱為歡喜

歡喜寂寂

盛水的杯盞飛渡過日本海

悲慟的寂寞比初月更白

良夜不過是擇路返還

這情形相當(dāng)于奈良一日

櫻花樹下遇見梅花鹿

將虛懷收緊，忘卻金色的不自由

談?wù)撀聽査顾返囊雇?/p>

最親密的朋友

你再也不會愛我

從今以后，這一真理千真萬確

你愛我愛到了山窮水盡

全世界的海洋都開放

流浪者并不需要墓碑與棺槨

我也沒有歌聲可以獻(xiàn)給你

如果有人撒網(wǎng)

撈起的不是正義，更不是愛情

祖國棄你不顧

你的所有時代，躲進(jìn)所有黑夜

愛一個人，不及一條狗的忠貞

安于黎明的肉身心懷復(fù)仇，慶祝永生

全世界的海洋都敞開

曼德爾斯塔姆卻在天空迷路

不要把他的心撕碎

讓他睡去

睡在透明的彼得堡

未完的選擇

記憶并不提供證據(jù)

一頭狼或者一條鰻魚的影子飄過去了

你在黑暗中的微笑以及身體的戰(zhàn)栗

并沒有被記錄

如果喝了酒

就可以把酒杯砸在墻上

狄俄尼索斯不會解釋什么

如果沒喝多

就把手放在膝蓋上，靜靜地哭

如果不回家

就去酒吧朗誦《死亡賦格》

天亮?xí)r寫信給郭某某

如果想回去

就回去

所有令人厭倦的選擇都一樣

整夜的演出也令人厭倦

如果你愛他

就讓他睡著

風(fēng)啊水啊一頂橋

——木心美術(shù)館十四行

你一生的遇合離散

抱過吻過的那些泡沫

如今都在燈下漂浮、閑蕩

觀展的人們心里裝著戲劇的鑼

俗世的方陣?yán)锬闱橛娂?，素履前?/p>

烏鎮(zhèn)的水下有棺材

水上有宮殿

夕陽下蘆葦熏風(fēng)撫吻不舍

美在對岸等待

河水等待天空唱出喑啞

不勝寒的橋頂從未出現(xiàn)過那個人

天上的光暗了，而句子閃耀

這是一條適合獨走的路

你與戲劇互為折磨

入島記（七首）

………………………………陳禮明

海此刻像一只鳥在我們頭頂上醒著

海此刻在頭頂上，像一只鳥拍著波浪

我們高舉的手并不揚鞭

任貝殼在茂盛的水草里交換遺忘和幻想

海闊大如紗簾，如衣袍，

我們的藍(lán)也乘機蕩了起來

并朝遠(yuǎn)方的島嶼飛去。河豚先生帶著我們

曾在那里種下了時間，像月光

此刻我們隔空對飲，這小小的甘美如毒酒

公 路

這是你的，公路漫長，黃葉紛飛

一座橋跨過了護(hù)城河

你的小心思，是秘密飛翔的小雀

吸引我轉(zhuǎn)彎，偏離原先方向，進(jìn)入隧道

花香來自更深的虛無，迷路不可避免

加速，減速，倒車，從一開始就無法勻速

我們經(jīng)過一片水域，在浪尖上顛簸

章魚爬過來，我們像魚，在網(wǎng)洞里穿進(jìn)穿出

這是你的公路，漫長，如一次擱淺的對話

一只蜜蜂金色的屁股，在海灘上閃閃發(fā)光

鹽

鹽把好看的翅膀浸泡水中

給我們看塵世的一面

那輕度的灰，轉(zhuǎn)移我們的身體

你的骨頭像道路，在大地上起伏

我們深入

新的鹽一層層蓋過舊鹽

我們的愛不會是晶體

你的河流也不愿

忍受干枯、疼痛和澀苦

遠(yuǎn)處的雪山一片灰白

你或許早已看到，那雙好看的翅膀

正離開我，正離開我，正離開我

海 螺

你為自己不懂的樂譜著迷

用同樣的目光，驅(qū)趕著細(xì)碎的波浪

連綿向前，輕輕搖動島上的旅館

你錯過的旅程還未計劃

就成了記憶

但你喜歡在拉開窗的剎那

看見大海陷入瞬間的黑暗：星光碰撞

那些海螺，像石頭的碎片

它們的尖角伸向臨近的空白譜紙

它們爬動，就像沒有爬動

四 月

雨水捕捉一朵桃花的墜落

四月，我們的哀悼更像是為自己

濕氣在體內(nèi)滋生

破敗了春天的味道

一種升騰又讓視線模糊

我們宿命地以為這是季節(jié)的語言

悄悄爬滿鏡面，你能擰出水的悲傷

四月，你心里有一塊墓地

你撫摸石頭的硬

卻始終撫觸不到自己的痛

而我們已經(jīng)過了多久，沒有為痛而流淚

入島記

要挽留一片雪。大海上

成千上萬人死了，緊閉的眼睛

像貽貝。沒有雪能抵達(dá)那里

也沒有人問：為何在這里

你做出挽留的姿勢，向前伸出的

雙臂比時鐘的指針少一支

你找不到一片樹葉喚醒

喚醒海水的藍(lán)。少年的游戲漸忘

但仍留下甜蜜的瞬間

你還不習(xí)慣

讓那些瞬間像島嶼一樣

在海面上突然出現(xiàn)

爐 火

第一個動作，是把一顆干凈的心放入

空曠之地。你必須尋找那顆心，像尋找干凈的

木頭。你必須找到那空地。時間的風(fēng)鈴?fù)高^

殘破的磚瓦晃動風(fēng)影，浮現(xiàn)凌亂的頭發(fā)

更為遼闊的寂靜自遠(yuǎn)方飛馳而至

蘆葦纖細(xì)，已在干凅的河灘等待了多少個季節(jié)

它們遞過來的眼神、霜或者骨灰，誰能捧?。?/p>

出走多年，如果雪是個少年，能守住秘密

我們的心怎會無處安放？

水是雪的鏡像嗎？當(dāng)雪蓋過

我們的骨頭硬過草木，卻仿佛無力去愛

如果可以選擇逃避，在封閉房間里點燃火爐

我們以為這是未來，但墻壁多厚實啊

像一本字典

搬動著沾滿灰塵的木柴，和笨重的身軀

一只鐵鑄的箱子，我們不記得里面裝著什么

窗外帆影已近至可以親吻……（六首）

………………………………原 杰

樹生長的最高處叫挺拔

栽種時彎腰

彎到可以扒開泥土芳香的角度

依靠時抬頭

抬到可以握住雨水希望的高度

小樹一天天長高

最高遠(yuǎn)處叫挺拔

大人一年年變矮

最低矮處稱佝僂

樹終于長成了茂盛

茂盛之后還會更茂盛

人終于煥發(fā)出青春

青春之后便開始咀嚼青春

窗外帆影已近至可以親吻……

暮靄散發(fā)出往常的親切

燈火點亮今晚的溫馨

剝過海瓜子? 數(shù)完海星星

窗外帆影已近至可以親吻……

海水變甜了

風(fēng)拐一道彎捎來熟悉的悄悄話

浪許久依然表白不完滿懷熱情

趕海人步履輕松撿到了誰的漂流瓶

沉默告訴我

此刻? 最想飲一杯美人魚的飄零

今夜海天星眼醉意朦朧

默許關(guān)押幾十年的原始沖動

飲海? 從一點點小抿到一口悶

只換一種姿勢

公園的圍墻簡樸低矮

公園的圍墻簡樸低矮

已足以擋住更矮小的塵世

鳥在高頭? 風(fēng)在前頭

昨夜盛開的花謝在了后頭

帶些慣性的步履不再介意進(jìn)步后退

濃霧褪去露出原有景物

我久違的徒弟無人提攜

她近來可有進(jìn)步

那撂在圍墻外幾十年的步履

無法修改? 卻可以重溫輕重高低

不分內(nèi)外也不講心胸為人

燈火喚醒了背影

可有人還記著那個會寫詩的怪老頭

肯定已經(jīng)忘卻? 有時也會隨意提起

輕松放肆? 像在言說一位被夾在古書里的人

我想準(zhǔn)確地描述一株樹

用一絲不茍的相機給樹定位拍攝

秋天的樹高大沉默

逼真? 卻無法看透樹的一生

用無孔不入的語言描述

從最接近的倒敘開頭

黃葉飄下? 如脫下一件件舊衣服

再讓它在順敘里慢慢生長

軀干裸露? 傷疤與蟲斑清清楚楚

不知插敘能否找出同母的驚雷、害蟲

她曾與我一起并坐在樹下

用力合抱樹身

女人心細(xì)? 定會記住許多小事

我也想準(zhǔn)確地給她定位描述

可她像樹一樣難以把握

炊煙已上升為一縷童年潔凈的靈魂

那一縷炊煙已離我們很遠(yuǎn)

遠(yuǎn)到回憶才可以相見相認(rèn)

它曾在一頂臘月的花轎前躑躅不前

夏日聚會中又始終默不作聲

牛羊下山燕子筑巢

那一年? 炊煙吊在春風(fēng)手里私奔

如今老屋身后拖著一團(tuán)影子

樸實溫暖? 疑似當(dāng)年秋晚炊煙的身影

不找伴兒? 也無法取回與老屋同齡的愛情

炊煙已上升為一縷童年潔凈的靈魂

燈塔的火苗點亮于童年憧憬

剛招引過一艘遠(yuǎn)航的大船

燈塔特別高大明亮

示意但不開口? 興奮已積淀為落寞

不擔(dān)心被遠(yuǎn)去的船只遺忘

來自深海的浪濤也無法一口吞噬

燈塔的火苗點亮于童年憧憬

照到的地方閃爍明亮

照不到的地方蕩漾倩影

海天遼闊? 浪花足夠人一輩子想入非非

燈塔的那一點兒火苗

它照亮的不是臉和手

它照亮的是胸口一道褐色疤痕

黎明和黃昏（四首）

………………………………毛立綱

路邊的紫藤花

一片紫藤花開在馬路邊

一個恰到好處的角落

開得熱鬧卻不張揚

每朵花都可以放聲大笑

它們開在一個小廣場旁邊

小廣場左右兩側(cè)分別是

公廁、醫(yī)院、眼鏡店、

義烏小商品專賣店

對面是超市、銀行、花圈店、

油漆店、村長家的大門

但對于紫藤花們來說

馬路上只有四種可辯認(rèn)的東西

商人、顧客、病人和

一些佯裝是醫(yī)生的白大褂

那天我經(jīng)過紫藤花旁

確信整條馬路只有我一個人

注意到了它們。在馬路上

我的身份應(yīng)該是一個顧客

同時又是一個病人

當(dāng)我如此描述它們：

紫藤花在春天的馬路邊

蓬勃地盛開

我想我是犯了一個粗暴的錯誤

陽光非常晃眼

我當(dāng)下便原諒了自己

也得到了紫藤花的寬恕

它們投下陰影與芳香，予我以清涼

循 聲

即使隔著黑暗和被黑暗埋藏的距離

一些人類，還有更多其他的動物

循聲，找到了濕地、河床和流水

這使我相信我也是循聲找到了

這一世的生命，找到了屬于我的

旋渦、激流、堤岸，找到了

干涸與豐沛以及不斷從深處泛起的渾濁

同時相信一縷向更遠(yuǎn)處逃逸的星光

也是被一種聲音牽住，變成

水面上微微搖晃的一?；?/p>

黎 明

一

最初的黎明并不像黎明

更像是一雙在黑暗中睜著的眼睛

瞳孔，因為渴望什么而變得更黑

最初的黎明和我

互不相見，互不相識

只是自顧自地一下一下擦拭

內(nèi)在最柔軟的部分

當(dāng)我們各自轉(zhuǎn)身

面對面

那漸漸亮起來的部分已融合在一起

二

黎明混在一串鑰匙中間

但它無意打開更多可能

它總是：

寧靜的黎明

著急的黎明

令人心悸的黎明

小幸福的黎明

一邊火燙一邊冰涼的黎明

它總是：

不暴力的黎明——

當(dāng)黑暗被慢慢打開

和平是萬物共同的選擇

三

黎明同時是以下三種情形：

它點燃爐火，熔化被鎖住的地平線;

它搬來一桶又一桶光倒進(jìn)無數(shù)扇窗;

它是沒有邊際的潮水，爬上了山巔。

如果仔細(xì)傾聽，

它還是一位清潔工，對著黑暗揮動掃帚。

黃 昏

一

并不是天空在收割光線

而是遠(yuǎn)山、樓群、馬路邊的路燈桿子

正在撿拾它們四散的心緒。

此刻，是戊戌年臘月廿八的

黃昏。讓人感到奇妙的是

這一刻也可以同時是己亥年臘月廿八的

黃昏。時光在進(jìn)行無聲的交接，

年輪轉(zhuǎn)動的秘密隱約浮現(xiàn)。

黃昏。黃昏剛剛過去

有什么東西一頭撞在一堵無形的

墻上。咚地一響，路燈亮了

路燈垂下頭顱和光

顧憐著腳下一片微微揚起又倏地

消失的塵土。

二

他們搖晃著

負(fù)重、裝卸，馬不停蹄地奔波

年關(guān)已近，生活依然搖晃

他們的腳步，顯然已不由自己作主

他們的體內(nèi)，盛滿了生活本身

釀造的劣質(zhì)酒精

他們的臉，不是緋紅，而是灰白

黃昏卸下了最后一絲光

一頭扎進(jìn)接踵而至的夜色里

三

光線突然曖昧了一下

一些事物將要回家

它們都有暖暖的心臟

一些事物提前策劃叛逃

它們正在提前變黑

但這一切隨著KTV包廂的一泡尿而去

——抽水馬桶是潔白的

煙草店（五首）

………………………………林杰榮

雨后長街

雨后，往往是一種心情

能把自己看得再通透些

街上的紅綠燈，更加耀眼

某些事物，剛活過來

或者，剛剛被驚醒

這條街道很長

此刻，仿佛靜默的流淚者

穿過一個十字路口

我聽到很多流淚的聲音

在行進(jìn)，在等待

路旁樹木的間距似乎變大了

其實，我從沒有看清過

只是深深地吸一口氣

整條街上，沒有了風(fēng)

整條街上，我是唯一的浮塵

煙草店

路口拐角是一家煙草店

父親時常去那里買煙

老板總是和氣地說“少抽點”

我聽不出，那到底

是不是生意人的客套話

有時候，一群中年男人

圍坐在店門口抽煙

他們大多做著同樣的買賣

互相遞煙，互相踩一腳

生活中那些滅不干凈的煙頭

在這里，他們說話往往很大聲

一支煙燒掉了一層束縛

說到激動處，就咳嗽得厲害

仿佛某種必不可少的儀式

手上的煙灰，不小心抖落在腳下

貼近后窗的一棵樹

某天清晨，我意外發(fā)現(xiàn)

靠近后窗的一棵樹斷了半截

夕陽倒是遮不住了

有些聲音，卻越來越遠(yuǎn)

雨打后窗，成了獨角戲

再沒有樹葉貼在窗上

忽然間，少了被搔癢的感覺

我已經(jīng)習(xí)慣窗外的樹影

那種不請自來的孤獨感

至少，曾被一窩剛孵化的小鳥啄破

黃昏的光是順從的

你說黃昏里最適合吻別

最適合像落葉一樣悄悄離去

此時，光是順從的

沒有哪一刻比它更接近生活

懺悔的人得到原諒

病入膏肓的人滿臉安詳

此時，光是伴著煙火氣的

它有足夠的慈悲和憐憫

敢稱呼“我的孩子”

同樣，黃昏里也適合回家

門都是敞開的

鳥兒不再挑剔南方或者北方

天空慢慢睡著了

黃昏從一片光變成一盞燈

把你手中的痕跡照得更加清晰

村里的狗叫聲

入夜了，整個村子只能聽到風(fēng)聲

或是辨不清遠(yuǎn)近的幾聲狗叫

村人都愛養(yǎng)狗，比養(yǎng)花養(yǎng)草更實用

狗叫聲總能讓人警惕，或心安

或時刻提醒自己還是主人

在落魄的時候，還留有一寸抬頭的余地

狗叫聲不會摻假，不會傳是非

如果它的聲音低沉而悲凄

那么它一定是個孝子

它的主人一定是個臥病在床的母親

這些聲音沾滿了塵土

且不怕光，不怕黑

就像一個粗糙而結(jié)實的肺

不斷咳出村子里最癢的部分

汪家旦的窄井（五首）

………………………………陸旭光

雨易山房茶飲

大地有著青蛇的寂靜。幾棵苦櫧樹

用粗糙的手?jǐn)Q緊了

晌午的鐘表——它太松弛了

茶具精巧，話題沸騰

開水在歌唱

因為茶葉積攢了足夠的晴朗

它們有翕動的夢

和基本的欲望

等到茶葉沉到壺底，語言也收斂起

所有的翅膀。幾個

圍坐茶飲的人

回歸了沉默的本真

終于想起，自己不過是一介蒼生

58分鐘的秋日郊游

我常在追憶秋天。

這條布滿青苔的石子路是通往秋天的唯一線索嗎？

羊群和堆放的稻草垛，詩和遠(yuǎn)方，是秋天的全部內(nèi)容嗎？

小雛菊在山岬交頭接耳，喂，你們還記得我嗎？

野花使人昏眩。這時才想起——

剛才在溪邊，忘記問一尾魚的名字和出身了。

這個秋末下午的58分鐘，是金黃色的，是響亮的，是 爽甜的……

仿佛苦藥后的小半杯薄荷茶。

真想給你打個溫暖的電話呀

說說對你的愛，和對自己的細(xì)小憐憫。

汪家旦的窄井

倘天氣晴好，女人們會去洗衣服

所以井沿一直都是濕的

就像莫名的憂傷

井，窖藏了太多的鄉(xiāng)村故事

但它從不流淌。只以一個老人的視角

凝視流逝的風(fēng)云

一口井，就是一根銀針

扎在村子的穴位上

隨著光陰自轉(zhuǎn)，緩慢地給村子鎮(zhèn)痛

有這樣一個女人

每棵樹只有一個腰身，每個村子

只有一個名稱，每個人只有

一個母親。

從譯制片里，從不同膚色的嘴唇

同時念出了“mama”這兩個音節(jié)，我

開始相信人類有著公共的神！

世上有這樣一個女人——

不管在河埠還是在田埂

山水勾勒著她的表情，她

總是領(lǐng)先半步邁入黃昏，內(nèi)心掌燈。

她的美，略大于我的愛

略大于我對她的全部贊嘆。

松蘭山觀潮

海岬上漫不經(jīng)心地聊天

說話間歇，吸了一口雪碧，就退潮了——

你看到大海在倒退，真的在倒退

用赤裸著的腳，倒退了好幾步

像看完夜場電影的大批觀眾……

退潮是對的。既然洶涌過、澎湃過

激情蕩漾過，搖著整個沙灘的雙肩痛哭過

就夠了。因為沒有什么是永恒的

你們剛筑起一排蔚藍(lán)的屋宇

馬上就坍塌成了廢墟。

但我知道，每一朵浪花都是有閱歷的

都是悲喜交加的。它們在崩散之前

總是會昂起白頭眺望一下

自己短促的一生。

梅園小坐（五首）

………………………………南慕容

在章胡村觀古樹群

有什么是不朽？

宗祠剛剛翻修過。朽木早已取出

楹聯(lián)的前身是江水

最后都用一只燕子收筆

合抱之木，已逾百年

濃蔭統(tǒng)治了村莊不同的姓氏

春日盛大，杳無音訊的人

隱身在這片綠蔭

密不透風(fēng)的綠

終究會被鳥鳴泄露出去

群樹婆娑，什么是風(fēng)中的不朽？

為我久朽的語言安上古老的喙

樹影從我的左臉移到右頰

這一瞬百年的歡愉

只有一種肅穆才能聆聽

東風(fēng)浩蕩，請用一片葉子將我取走

金娥山賞杜鵑

一步一躑躅，山花璀璨

鳥鳴的拉鏈

把旖旎的山道微微拉開一小半

恰是這半含半露

應(yīng)和著我們最原始的喘息

山花璀璨

松針走在清明與谷雨間

與松針的寂靜不同

金娥山有過度燃燒的枯寂

站在山頂，眺望從北坡登山的人

焚身以火的人

再度重逢，草木和人

皆有一顆赴死之心

去年的窗臺，車聲如水澗

從金娥山采回的一束杜鵑

此刻在危崖上

在我說出她的璀璨之前

必得先粉身碎骨一回

梅園小坐

清晨空氣稀薄如女子寡淡的淚水

冬天是一段枯枝，從她的銅瓶里逃逸

我在這里多久了？梅花的五角亭里

一塊替多情之人嶙峋的石頭

梅花帶來岑寂的消息。淡淡幽香

從僻靜的籬落，飄向虛無的幽壑

人間埋在梅花的箋格里多久了？

我飲梅花酒，讀梅花詩，用梅花鏢

在雪中召回一兩位峭拔清空的故友

我在他們的詞里失蹤多久了？

風(fēng)中簌簌。我的額上覆蓋著青苔

微軀被披雪的笛聲浸透

一場雪打通了梅花的關(guān)節(jié)

為何梅花教給我的仍只是一種

冰冷的拒絕？旋看輕飏、飛墜

一個個憑空消失的我

放生池邊

過大雄寶殿而不入。在放生池邊

坐了一下午的人，我曾見他

在茫茫人海收緊了魚竿

魚眼窺人，擺自在的尾

硬幣跌入池中，有鱗的疼痛

許愿的人早已離開

香客消失在鐘磬深處

風(fēng)從照壁吹來，黃布香袋上

云紋刺繡漣漪般晃動

你額頭光潔，如沉入水底的

鵝卵石。鼻尖上一顆沁涼的汗珠

有久久不肯拭去的落花的自在

快雪時晴帖

山上遇雪，山下油菜花開得正盛

我應(yīng)該上山還是下山？

山上有道觀，山下有茅舍

我應(yīng)該求符還是擔(dān)水？

山上有豹紋，山下有女紅

我應(yīng)該英雄氣短還是兒女情長？

山上滴水成冰，山下檐雨吹花

我應(yīng)該空谷幽蘭，還是灑掃庭除？

山上有蘭亭，山下有鵝池

我應(yīng)該曲水流觴，還是圓筆藏鋒？